第七十三章

我們各自駕駛著那仍然散發著油彩味道的車子,往南開了幾哩路之後,便找到了一家餐館。那是一家仿義大利風格的館子,裡面有草編的瓶子、紅格子桌巾和窗簾,餐桌上的花瓶裡還插著一朵粉紅色的玫瑰。那天是星期一,館子裡除了我們之外,只有另外一對男女和一個獨自用餐的男人。羅伯特要了一根蠟燭。當那位看起來尚未成年的服務生把它點亮時,他突然問我:「妳說那是什麼顏色?」
「真糟糕。」我把剩下的千層麵都吃完了,以免待會兒除了心情不好之外,還要後悔讓自己餓肚子。我的牛頓傳記還沒看完,而他這個人卻非常有趣,超乎我的想像。這是理性與信仰的對決。
我心滿意足了。

於是我又加上我的門牌地址。
「我並沒說我喜愛印象派。」他糾正我。「我只是說我畫我自己想畫的東西,而且我自有道理,只不過裡面剛好有些看起來像是印象派罷了。」
「我睡得很好。我的意思是,有時候我不需要太多的睡眠。」
「沒錯,就像畢卡索一樣。」他也笑了起來。「我在家裡有一間畫室。這樣晚上的時候只要到樓上就可以畫畫,不必回學校去打開一扇又一扇已經上鎖的門。」
十天後,他的第一幅素描抵達了我的信箱。那只是一幅異想天開的速寫,畫在一張摺起來的紙上。上面有著一個像森林之神般的人物從海裡冒了出來,附近還有一名少女坐在石頭上的情景。信中附了一張字條,上面寫道他曾經想起我們之間的談話並覺得很高興,又說他正根據那幅海灘風景畫創作一個新的作品。當時我立刻想到和-圖-書,不知他是否有加上那個女人和小孩。他給了我一個郵政信箱的號碼,並說我的信應該寄到那裡,又說我應該畫一幅更好的寄給他,讓他不要太囂張。
「嗯,我猜你還要開很久呢。我也要上路了。」但我打算讓他先走。等他離開後,我再開到離這裡最近的一個鎮上,隨便找一家還過得去的汽車旅館過夜。現在已經太晚了,我開不到波特蘭市,但也可能是我太累或太傷心了。羅伯特則看起來一副準備要一路開到佛羅里達州的樣子。
羅伯特叫了甜點後,我們便開始談論我們最喜歡的畫家。我承認我喜歡馬諦斯,並開始推測餐廳裡那些顏色活潑的餐桌、窗簾和玫瑰在馬諦斯筆下會是什麼模樣。羅伯特笑了起來,並未承認他比馬諦斯更加傳統,或者他對印象派畫風有什麼興趣。也許是因為這已經相當明顯了吧。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知道有人批評他的作品,所以乾脆不再為自己的畫風辯護。不過,從他的言談間,我可以意識到他的畫作正日益受到好評,不僅讓他昔日的老師們跌破眼鏡,也讓他那些從事觀念藝術的同學瞠乎其後。後來我們也談到了書籍;他喜歡詩,甚至還當場引用了一些葉慈、奧登的詩句(我在學校時曾經讀過一些)和米洛茲的作品(很久以前,我在羅伯特的辦公桌上看到一本他的詩集之後,便讀過一次)。他說大多數的小說他都不喜歡,於是我便揚言要把一本厚厚的維多利亞小說——例如《月亮寶石》或《米德鎮的春天》之類的——當成郵包炸彈寄給他。他聞言笑了起來,並保證他是不會看的。「和_圖_書但你應該喜歡十九世紀的文學才對呀。」我說。「起碼那些法國作家你總該喜歡吧,因為你喜愛印象派呀。」
「是呀。」說著我便放開他,將車鎖打開。
瑪麗
「正確答案。」然後他便告訴我他會用哪個牌子、哪種顏色的油彩來畫那枝玫瑰,又會加上多少白色等等。我們點了同樣的千層麵。他津津有味的吃著。我雖然餓,但因為在意吃相,所以只是小口小口的吃。「告訴我一些有關妳的事情吧。」
「當然。」我迅速親了一下他的臉頰。他的臉上有一種強烈的味道,甚至有一點油膩,是上好的冷壓初榨橄欖油的味道——那味道後來在我嘴唇上停留了好幾個小時。然後我便坐進了我的小貨車開走了。
「這種事我絕不能告訴我太太。」他用雙手把餐巾撫平。「她原本就認為我誰都照顧不好了。」然後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妳看妳居然讓我把這麼可笑的事都招出來了。」
他把叉子放下,往椅背上一靠,並把一隻掉落的袖子捲起來,神色看起來很輕鬆。他的皮膚紋路細緻,像是已經用過一陣子的優質皮革。在那燈光下,他的眼睛和頭髮看起來顏色一樣,而且都給人一種機靈、狂野的感覺。「其實我這個人也很無趣。」他說。「只不過我的生活可能沒妳這麼有條理。我住在一個小鎮上,偶爾會從那裡逃開一陣子,但其實我還滿喜歡那裡的。我一直都在大學裡教繪畫實作課和*圖*書,學生多半沒什麼才華,但我還滿喜歡他們的,他們也喜歡上我的課。除此之外,我的作品會在一些地方展出。我已經不再是紐約的藝術家了。我挺喜歡這種感覺,雖然有時還滿想念紐約。」
他把酒喝完後又倒了一些,但我注意到量並不多。他一定是打算等一會兒要開車回家,所以得注意安全。我們吃飯的這家義大利餐館並未附設汽車旅館。「總而言之,我們不久前搬出了學校,住進了一棟比之前大很多的房子。這也挺不錯的。只是之前只要走四分鐘路就可以到學校,現在卻要開二十分鐘的車子。」
我心想你所謂的「在一些地方展出」,其實已經是很成功的事業呢。「你是什麼時候住在紐約的?」
「如果這裡的其他東西不是紅白兩色的話,那它就是粉紅色的。」
最後羅伯特把雙臂伸直,並堅持要買單,但由於我堅持要各付各的,於是他便讓步了。這時我們兩個都站了起來,接著他便去上廁所——我之前去了兩次,主要是想一個人靜一靜,並對著鏡子質問自己。他走後,餐館愈發顯得空空蕩蕩了。不久我們走到外面那個黑漆漆的停車場,那裡有著大海和油炸食物的氣息,以及一股魚腥味。我們站在我的車子旁邊道別。「呃,我要上路了。」他說。所幸這次他的語氣顯得比較有感情,否則我會更加難過。「我喜歡在晚上開車。」
「念研究所和之後的那段時間。」可不是嘛!我心想,他所背叛的那個紐約藝術學校曾經拒絕我的申請呢。「我在那裡總共待了大約八年的時間,這段期間我其實完成了很多作品,但我太太凱特不和-圖-書喜歡紐約,所以我們就搬家了。可是我並不後悔。綠丘鎮很適合她和孩子們居住。」他毫不掩飾的說道,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從樹上掉下來一般。我真希望遠方的一家餐館裡,也有某個人用如此平淡卻深情的口吻,訴說著有關我和孩子們(雖然我並不想要孩子)的事情。
「今天晚上過得很愉快。」他溫柔的語氣讓我感動。接著他緩緩的用雙手圈住我,抱了我一會兒,然後又親了一下我的臉頰。我站在那兒不動,心裡明白以後或許再也看不到他了。因此,我要把他的模樣記住。
「你怎麼會有時間畫畫呢?」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我心想最好改變個話題。
羅伯特瞄了一眼。「我不常用電子郵件。」他說。「只有為了公事或有必要的時候才用。妳乾脆給我妳的地址好了,這樣我還可以偶爾寄張素描給妳。」
「等一下——這是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妳來南邊的時候要通知我。」
「你現在對我的了解比我對你的了解多呢。」我表示抗議。「而且我反正也沒什麼好講的。我每天上班,努力去教二三十個各種年紀的學生,然後回家畫畫。我還沒有——家庭,也不很想要成家。就這樣,很無趣的生活。」
「才怪呢。」我心想。由於身邊沒帶名片,我便在置物箱裡找了一張紙,寫下我的電子郵件帳號和電話。
其實他之前並未提到這點,但我也沒更正他。不過我倒是還記得他當時告訴我的一個故事。他說有一次搭飛機時險些墜機。「我在你們學校——也就是巴奈特學院——教書的時候,有一次坐飛機從綠丘鎮回紐約。中途飛機上有個引擎故障了,因此當時雖然https://m.hetubook•com•com已經快要飛到拉瓜迪亞機場了,機長還是透過廣播宣布可能必須緊急迫降。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非常害怕。她是一個平凡的中年婦女,之前一直跟我聊著她丈夫的工作呀什麼的。當機身開始搖晃,繫好安全帶的燈號開始亮起來時,她居然伸手抱住我的脖子。」
「你指的是燭火嗎?」我問。我已經發現自己經常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無法跟得上那偶爾像天馬行空般的思緖,但往往到後來就覺得很有意思。
「就像畢卡索一樣。」我笑著說道,以便讓他知道我是在開玩笑。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彷彿從此即將永別。「我想妳大概可以了解。」
「該你講了。」我說完便吃了幾口千層麵。
他喝了一些他為我們兩人點的紅酒;我幾乎沒碰。「怎麼會無趣呢?妳全心全力在作畫,這就夠了。」
「不,我是指玫瑰。」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餐巾捲成筒狀。「我自己也很害怕。還記得當時我心想我不能死呀。但是她抱著我的脖子讓我很慌張,於是——很不好意思——我就把她推開了。之前我一向認為自己在碰到危險的狀況時,必定會表現得很勇敢,譬如說看到別人身陷火窟時,我會不假思索的把他們救出來等等。」他說到這兒便抬起頭,聳聳肩。「奇怪,我幹嘛跟妳說這些呢?總而言之,過了幾分鐘以後,我們安全著陸了,這時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背對著我哭泣,甚至不讓我幫她拿行李。」
我雖然很同情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的表情沉重而陰鬱,使我想起在學校時,他告訴我他忘不掉那個女人的臉的時刻。
我想像著他翻遍所有的口袋尋找鑰匙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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