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我一直沒再與羅伯特說話,以免他問我住在哪裡、要住多久等問題。後來我找了一個藉口先行離去,並往華府的方向開了幾個小時車。那天晚上,當我靜靜蜷縮在維吉尼亞州南部一家汽車旅館的床上時,仍然可以感受到她握住我的手時,掌心所傳來的溫熱。當時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已經見到他了,見到他們——羅伯特和他的太太——了。
它們如今在何方?欲往何處去?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今天是第一天,雖然是五月,天氣涼爽,但陽光非常明亮,於是我們便一整天都在海灘步道上作畫。現在我正在休息,準備吃晚餐。伯父一直陪著我。他正在以海水與斷崖為題創作一幅大型畫作。至於我的作品,坦白說,只有一幅比較讓我滿意,而且畫得頗為粗略,內容是兩三個本地女人撩起她們美麗的蓬裙、帶著一個孩子在海邊涉水的情景。毫無疑問的,我得試著畫一幅更像樣的才能趕得上伯父。這裡的景色還是一如我們初次來訪時那般優美,但由於季節不同,面貌自然迥異:山丘顯得更綠,地平線是灰藍色的,沒有仲夏時那些蓬鬆的雲朵。我們的旅館一塵不染,設備齊全,頗為舒適,你無須擔心。我喜歡這裡的簡樸與單純,今天早餐時也吃了很多,你一定會很高興的。這趟旅程我一點都不累,一進到房間就幾乎立刻怡然入睡了。伯父帶了一些筆記來。我們不畫畫時,他便根據這些筆記撰寫幾篇文章,讓我能夠如你所要求的一般好好休息。除此之外,我已經開始閱讀薩克萊的小說作為閒暇時的消遣。你無須派任何人過來。我過得很好,也很高興伊思梅在料理家務之餘,能將爸爸照顧得很好。請多多保重。在天氣尚未變暖之前,外出時請記得穿上外套。你知道我是愛你的。www.hetubook.com.com
一八七九年五月,埃特爾塔致伊維思.韋諾先生,巴黎帕西區布隆路
我走進會場時,雙手都在發抖。自從在緬因州分手並開始與他通信後,我未曾再與他見面,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來到這裡了。我心想他可能會不太高興,也可能會以為我是故意來擾亂他的生活,雖然我真的並無此意。我只是想看看他(或許只是站在遠處觀望而已)和他那些畫作(他每個禮拜都會向我描述它們的概念發想和實際創作的過程)。那天我並未刻意打扮,只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衫和平常穿的牛仔褲。當我抵達畫廊時,派對已經開始半小時了。我一走進去,立刻看見羅伯特鶴立雞群的站在一個角落裡,被一群人包圍住。有好幾個手拿酒杯的客人似乎正在問他有關繪畫的問題。會場裡擠滿了人,除了學生和教職員之外,還有許多儀態優雅的人士;他們看起來並不屬於一所鄉下的小小學院。除了這些人之外,可能也有畫商在場。
你腳下石子沙沙作響的聲音。
我看不太出來他想表達什麼,只覺得那些畫面很令人震撼:那女子即便臉色蒼白、衣服髒污,還是顯得美麗動人,但那場景卻很恐怖,而且因為她的美而顯得更加恐怖,彷彿羅伯特是身不由己的看到她那臉部僵硬、長袍上沾滿鮮血的模樣。我先前從他的來信中,已經約略得知這些畫作帶有血腥且怪異,但親眼目睹時感受卻完全不同,覺得非常震撼,甚至害怕了起來,彷彿自己一直與一個殺人兇手通信似的。這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甚至不知所措,因為當時我已經愈來愈愛他。然而,我看到了畫中人物那有如雕像般的立體感、那種悲憫的情懷,以及那比鮮血和_圖_書還要濃烈的悲傷,於是我知道這些畫作將會長存不朽。
至於會場裡展出的那些畫,你只要看上一眼,目光便會被它們吸引住。原因之一是,它們是我所見過羅伯特的作品當中最大的幾幅,幾乎是真人尺寸,其中多半是我在巴奈特學院看過的那位畫中女子的全身像,只不過她現在不僅變大了,還置身於一幕駭人的景象中。她懷裡抱著一個似乎已經死去的年長婦人,神情哀慟。我心想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母親。那名年長婦人的額頭正中央有一個可怕的傷口。地上還有其他屍體,其中有些臉部朝下,趴在鵝卵石的地面上,有些背上還有血跡,但都是男人。比起這些人物來,背景顯得比較模糊,只看得出一條街、一堵牆,還有一堆堆的碎石或垃圾,完全是十九世紀中期的景象,使我立刻想起馬內所畫的那幅很像戈雅手筆的《麥克西米倫皇帝處決圖》,只不過羅伯特的圖像更加細膩、寫實罷了。
我差點沒跟羅伯特打招呼就走了。一方面是因為那些畫讓我太震撼了,一方面是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有因為——好吧,我承認了——我太害羞了。但畢竟我開了大老遠的車才來到這兒,因此最後還是趁著那些仰慕人士離開時,過去找他。他看到我穿過人群走向他,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臉上出現了一種驚喜的表情——那是我後來很珍貴的一個回憶——旋即又恢復鎮定,並走過來熱烈的和我握手,表現得非常得體,讓人一點都看不出來。他低聲告訴我,我的到來讓他很感動。我已經快要忘記他的身材是多麼高大,相貌又是多麼奇特、英俊而突出了。他挽著我的手肘,立刻開始把我介紹給那一個個在會場裡穿梭的人士,除了告訴他們我的姓名之外,並未多做解釋,只有兩三次提到我也是個畫家。
我希望你和爸爸一如預期般無恙。你有很多工作要做嗎?會回到尼斯嗎?還是可以如你所願,在家裡待幾個星期呢?那裡還在下雨嗎?和-圖-書 我不想讓他不高興,但也不想讓自己不快樂,於是我便從華府開車南下——你也知道,那只要花一天的時間——並下榻在綠丘鎮郊的第六號汽車旅館內。開幕式的地點在綠丘學院剛啟用不久的畫廊內,會場供應葡萄酒和乳酪。我不敢打電話給羅伯特,於是便在啟程前幾天寫了一封信,寄到他的郵政信箱,但顯然他並未來得及收到。
說也奇怪,一旦我開始把兩三張素描貼起來後,便不再覺得自己是獨身一人,也不再尋尋覓覓、希望碰到適合自己的人選了。之前我向來無意隸屬於任何事物,這時卻居然開始認為自己是羅伯特的人。或許我們到頭來還是屬於我們所愛的人或物吧。我並不認為可以得到羅伯特,也不認為有義務對他忠實。剛開始,我只是不想讓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一雙眼睛,從我床上看到那些素描罷了。那些素描的內容包括樹木、人物、房屋,以及他印象中的我。有一次他還畫了自己在創作一幅新作時「沮喪」的模樣。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他寄那些素描給我是什麼意思。他是否只是把一些已經畫好、原本可能會塞進檔案櫃的抽屜裡或丟在辦公室地上的素描順手寄給我?還是因為我而有了新的靈感才特意畫的。
我親愛的丈夫:
我不知道他是否曾注意到這個模式——這是我未曾問過他的問題之一——但這種方式讓我不至於太常寫信給他。我們之間的通信上了軌道之後,每週都有好幾封書信往返。在我們最後一次的吵架後,我訂了一個全新的規矩:我要把他的信統統燒毀,只留下那些素描,不過我把所有的素描都從布告欄上拿了下和_圖_書來,只留下他寄來的第一幅。他走了幾個星期後,我把那幅畫著森林之神和少女的素描用膠水黏在紙板上,並用水彩著色,然後又根據它的內容畫了三幅同一系列的小畫。作畫的過程非常痛苦,我幾乎是用眼淚來調顏料。
有一次,他寄給我幾行米洛茲的詩,並附上一張字條,表示這是他最喜歡的詩之一。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要藉此表達什麼,但我一直把它放在口袋裡,過了好幾天才貼在布告欄上:
喔,我的愛!
後來,羅伯特和我通信了很長一段時間。那些信至今仍是我最美好的經驗之一。好笑的是,在這個屬於電子郵件、語音信箱等等、連我小時候都沒有的東西的世代裡,一封舊式的書信卻讓人有種親密的感覺。有時我下班回家就會看到一封信(有時好幾天都沒有),信封上面是羅伯特那一個個小圓圈般的潦草筆跡寫著我的地址,裡面總是裝著一張信紙或一幅素描,有時兩者都有。我把那些素描釘在書桌上方的布告欄上。在家裡,我的辦公室也是我的臥房,或者應該說我的臥房就是我的辦公室。晚上我拿著書躺在床上,或早晨醒過來時,都可以看到他那些數量愈來愈多的素描。
你揮手的姿勢、行走的模樣,
我經常想像,他每隔幾天就會伸手進去拿信的那個郵政信箱長的是什麼樣子,尺寸有多大,他的手能不能伸得進去,還是只有手指頭可以。我想像他的手在信箱裡盲目摸索的模樣,就像愛麗絲在奇境裡身材變大時,伸手到煙囪裡去抓那些小動物(如蜥蜴或老鼠之類)一樣。很清楚的,他有我的地址,這表示他知道我住在哪裡。而我也去過綠丘學院一次,那是在我們開始通信一陣子之後,他突然邀請我參加他在綠丘學院辦的一場個展的開幕式——這是他開始教書之後的第二次個展和_圖_書——讓我非常意外。他說之所以邀請我,是因為我很支持他的作品,但信中也暗示他將無法招待我住宿。因此我知道他想邀請我,但又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我去。
瑪麗
碧翠絲
我心中沒有哀愁,只有納罕。
這些人當中有一個是他太太。她也熱情的握著我的手,雖然不認識我,仍非常親切的問候,讓我有受到歡迎的感覺。幸好不久就有一個人把她攔截住了。我乍然得知她的身分時,感覺好像被刀子扎了一下,心中湧起一股幾近嫉妒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很可笑),然而當下便不由自主的喜歡上她了,而且後來也一直喜歡著她——雖然我們之間一直隔著一段距離。她的個子比羅伯特小得多(我原本以為她會像亞馬遜女戰士或戴安娜女神般,比一般人還高大),事實上,她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她的頭髮是黃褐色的,臉上有一些雀斑,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洋裝,看起來像是一朵開在綠色枝梗上的金色花朵。如果她是我的朋友的話,我會請她讓我畫下她的模樣,以便享受挑選色彩的樂趣。
然而我並未將那些信貼在布告欄上。他的信裡有時會附上素描,有時沒有,而且往往都只是三言兩語的描述他的一個意念、想法或心中的一個意象。我想羅伯特在本質上也是個作家。如果把他寫給我的那些點點滴滴整理起來、依序編排的話,將會成為一部很好的印象主義派短篇小說,呈現他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不斷嘗試想要描繪的大自然。每次他寫信來,我一定會回覆。但我給自己訂了一個規矩:如果他只寄素描來,我便寄素描回贈。如果他只寫信來,我便也回信給他。如果他同時寫信又寄素描,我便會回一封比較長的信給他,並把素描畫在信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