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兩週後——這段期間華府刮起了一場罕見的暴風雪——我們在機場碰面時,彼此都顯得沉默而不太自然。我開始心想這趟旅行或許不是個好主意,有可能讓我們雙方都很尷尬。我們說好了要在登機門口碰面;那裡已經擠滿了學生(有可能是瑪麗的學生),一排排不耐煩的坐在那兒。儘管窗外的飛機滑行過的地面上仍有一堆堆骯髒的積雪,這些學生卻已穿上夏天的衣裳。瑪麗走過來時,肩膀上背著一個裝著畫布的囊袋,手裡提著可攜式的畫架,俯身過來笨拙的親了一下我的臉頰。她把頭髮盤在腦後,身上穿著一件海軍藍的長毛衣和一條黑色的裙子。在那些穿著短褲和鮮豔的上衣、動來動去的青少年當中,她看起來像是某個教派的庶務修女,剛離開修道院,正要去外面考察。我這才想起自己甚至沒想到要帶繪畫用具來。我是怎麼回事?這下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作畫了。
我聽見她吸了一口氣,彷彿想要喘氣或笑出來似的。「喔,不。問題是到時我或許會想要跟你上床,但我不希望你認為那是為了要答謝你幫我出錢的緣故。」
她又笑了起來,顯然已經很清醒了。「我當然想去阿卡波可。但你知道我沒那麼多錢。」和*圖*書
然後我的心中不由自主的浮現了一個我不願意面對的畫面:我想像她的頭靠在羅伯特赤|裸的肩膀上的情景。她說她已經不愛羅伯特了,是真的嗎?畢竟,在我的治療之下,他有可能會康復,或至少好轉。到時候情況是否有可能變得更加複雜呢?想到他恢復正常後可能會發生的事,萬一我因此再也不想幫助他,那該怎麼辦?我翻到下一頁。在透過飛機外的雲層灑落的陽光中,她的頭髮看起來是淺栗色的,在機艙內那微弱的閱讀燈光下,表面成了金黃色,但當她把頭偏離窗戶時,顏色就變深了,看起來閃閃生輝,像是木雕一般。我伸出一根手指,無比輕柔的撫摸著她的頭頂。她動了一下,喃喃的說了些什麼,但並未醒來。她的睫毛是薔薇色的,闔在雪白的肌膚上。她左側的眼角有一顆小痣,使我想起凱特臉上點點的雀斑,以及我母親臨終時憔悴的臉上那雙悲憫的大眼睛。當我再度翻頁時,瑪麗直起身子,擁著身上的毛衣,把身體靠在窗戶上,遠離著我,仍未清醒。
敬祝安好。
「別吵我,安德魯。今天我休假,而且我昨晚畫得很晚。」
「我有。」我輕聲說道。「我聽我爸媽的話m.hetubook.com.com,已經存了好幾年的錢。」可是一直找不到可以讓我把錢用在她身上的人,這句話我沒說出來。「我們可以在妳放春假的時候去。不是剛好同一個禮拜嗎?這不是天意嗎?」
謝謝您兩個星期前的來信。您對碧翠絲.戴克萊瓦的了解或許比我還多,但我仍樂意協助您。如有可能,請在三月十六日與三月二十三日之間前來與我面談。之後我將前往羅馬,因此將無法接待您。此外,有關您的另外一個問題,我從未聽說過有任何一位美國畫家研究戴克萊瓦的作品,也從未有這類人士與我接洽過。
「我想是香味吧。那是我最喜歡的香味。」
「這我就幫妳說了吧。即使妳接受我的邀請,也不必和我上床。」說完我立刻覺得這話太露骨了。「我會想辦法讓我們不睡同一個房間。」
「呃……」這回她的聲音聽起來比較明朗。「讓我想想看吧。」我可以想像她在那張我從未見過的床上移動的模樣。她現在一定坐了起來,手握著話筒,身上也許穿著一件寬鬆的白櫬衫,然後用手把頭髮撥到一邊。「可是如果我跟你一起去的話,還有一個問題。」
「妳要我求妳才肯說嗎?」
「這
hetubook.com.com個嘛……」她緩緩說道。我想從她的聲音裡可以聽得出來她媽媽也教她要存錢,但她幾乎沒錢可存。這些年來只要她一有空閒,就會將存了幾天、幾個星期乃至幾個月的錢拿來畫畫。她的自尊心太強,不願意也不敢向人借錢。她母親也許曾經從剩餘的積蓄裡拿了一筆錢給她,但可能並不多。她太敬業,不願意辭去教職,但她的學生們並不知道她每個月付了房租、電費和伙食費之後,帳戶已經所剩無幾。這種窮困潦倒的生活正是我不想過的,所以我才去念醫學院,但從此以後,我只畫了十幅自己喜歡的畫。而莫內光是在一八六〇年代就畫了六十幅埃特爾塔的風光,其中有許多都是傑作。我曾看過瑪麗的畫室牆邊堆了幾十張畫布,架子上也放著成千上百張版畫和素描。我心想不知道其中有多少張她到現在還喜歡。
馬洛
「四點半。」
親愛的馬洛醫師:
接著我打電話給瑪麗。「下下禮拜去阿卡波可如何?」
「是呀,一個很好的夢。我夢見我發現你是發明薰衣草的人。」
「算和_圖_書了,不說了。」
「什麼?妳說的是顏色還是植物?」
「什麼都不必說。」我確信瑪麗幾乎要笑了出來。「拜託,什麼都不要說。」
裴德洛.凱雷
「你的調查是不是剛好跟羅伯特有關?」
「夢見我?」說來可笑,我的心居然跳了一下。
「是啊,但不是去度假。我得去那邊做一些調查。」
「你是說真的嗎?」
「妳在睡覺嗎?妳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這時話筒裡突然變得沉寂起來,就像是你在樹林中停下腳步傾聽的時刻一樣。我傾聽著,聽見她呼吸的聲音,就像在靜下心來之後,在那一片靜謐中,聽見枝頭的鳥鳴以及六呎外松鼠在枯葉堆中窸窣移動的聲音。
「畫到幾點?」
「好吧,妳想去阿卡波可嗎?」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後接到了裴德洛.凱雷的來信,語氣熱忱得讓我有些訝異。看完信後,我便走到電話機旁,打了一通電話給一家旅行社,這舉動令我自己也有些訝異。
「喔,你們這些正牌的畫家就是這樣。我今天早上七點就到金樹林療養中心了。喂,妳想去阿卡波可嗎?」
她笑了起來。聽到她說出羅伯特的名字後這麼快就笑了出來,我心中一喜。也許她真的已經和*圖*書
開始擺脫他的陰影了。「我昨天晚上夢見你了。」
雖然已經將近傍晚,但她的聲音有點重濁,好像才剛醒過來似的。「什麼?你聽起來像是一則——我也說不上來,一則人事廣告吧。」
「好吧。」我說。「我該怎麼說呢?」
「不,是和碧翠絲.戴克萊瓦有關。」
「謝謝。那妳發現這件事之後,在夢裡做了什麼呢?」
「好吧。你不用求我。當時,為了感謝你,我在你臉頰上親了一下。就這樣而已。」
在飛機上,我們漫無邊際的聊著天,彷彿已經一起旅行了好幾年。然後她就睡著了。起初她還在位置上坐得直挺挺的,後來身體逐漸歪向我這邊,光滑的頭部碰到了我的肩膀。我心想她昨天一定畫到很晚。我原本以為在我們倆第一次真正的旅行時,一定會聊個沒完,沒想到她卻睡著了,而且幾乎一直閃避著我,不時的在睡夢中把身子挺直,靠向另外一邊,彷彿不想和我太親密似的。在她打著瞌睡的頭底下,我的肩膀開始變得很敏感。我小心翼翼拿出一本有關如何治療邊緣型人格異常的新書——這是我一直想看的書,但由於忙著調查有關羅伯特和碧翠絲的事,我已經很少有時間閱讀專業方面的書籍了——開始看了起來,但每看一句,就不知所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