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度假旅館訂了一個房間,約翰.賈西亞曾告訴我,這家旅館是世界上適合度蜜月的地方——他自己的蜜月就是在那裡度過的。這是我打電話向他請教並告訴他我已經愛上了一個女孩時,他告訴我的,語氣中沒有任何取笑、幽默或好奇的意味。當然我並未告訴他那女孩是誰,打算等到以後再向他說明。他只說:「安德魯,這真是好消息呀。」我猜他過去或許時常跟他太太談論著:「馬洛年紀也不小了。可憐的傢伙!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對象!」我猜那些結婚很久、仍未離婚的人,面對我們這類的人,大概都有些沾沾自喜的心態吧。但他並未多說什麼,只告訴我這家旅館的名字叫「拉蕊娜」。當我看著瑪麗走進這家旅館的大廳時,心中不禁暗自感謝他。大廳的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一叢叢的棕櫚樹,再過去便是大海了。暖和的風從海面上吹來,帶著一股柔和的、讓人說不上來的熱帶氣息,像是某種我從未吃過的成熟水果。此刻,瑪麗已經脫下了那件像修女般的長毛衣,穿著一件薄薄的上衣站在那兒。風吹著她的裙子。她仰頭看著那巨大中庭的屋頂,以及那些排列成金字塔狀、爬滿蔓藤植物的陽台。
「妳餓了嗎?我們應該早一點睡。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呢。」但才剛說完,就覺得這話很笨拙。她可能會認為我在催她早點上床,姿態有點高高在上。
阿卡波可的街道對我而言有如夢境一般。此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為何五十二年來從未到過美國邊境以南的地方。那條延伸至市區長長的高速公路就像電影中一樣熟悉。沿途有些鋼筋水泥建築還在施工。一棟棟破敗的雙層樓房上面綴滿了生鏽的汽車零件並和-圖-書爬滿了九重葛,路邊林立著色彩鮮豔的小餐館,彷彿也生了鏽般的高大棗椰樹迎風招展。計程車司機操著一口破英語,為我們指出舊城的位置。明天我們將要到那兒和凱雷先生見面。
我們走回旅館的花園時,看見一名穿著制服、背著M16步槍的警衛在海灘的入口處巡邏。
「這裡好像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喔。」她往旁邊看著。我想走到她背後,雙手輕輕摟著她的腰,抱住她的身子,但在這麼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想她不會喜歡這樣親暱的舉動。於是我便和她一起仰望著天窗,然後便走到長長的黑色大理石櫃台前面。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我向他們要了兩把鑰匙。我當初聽從她的建議,只訂了一個房間,而她似乎也能夠理解並接受這一點。我們默默搭著電梯上樓。電梯是玻璃做的,外面的庭院風光在我們腳下快速的掠過,直到快到頂樓為止。我心想這個國家是如此窮困,以至於他們的人民有數以百萬計想要入境美國,為的只是賺取足供溫飽的工資,因此我們住在這樣的旅館裡是何其的不恰當。但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瑪麗。她每每在夜裡把公寓裡的電暖氣調到華氏五十五度,為的只是要節省電費。
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注意到了我,於是便轉過身來。「光線消失了。」
我站在她身後。「畫得很棒。」這是真心話。她筆下那藍色的大海上有著一層屬於夜晚的透明光澤,色彩柔和而粗獷,確實是一幅成功的畫作。但我在上面看到了某種更深刻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因素使得一幅風景畫顯得特別感人,但有些畫就是會讓你忍不住想看久一點,無論技巧如何。瑪麗和_圖_書已經捕捉了一天當中最後的悸動,那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覺。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表達心中的感受,也不確定她是否想聽,因此當她審視著自己的畫作時,我只是默默站在那兒看著她的側臉。
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在那微暗的夜色中,她居然陡地轉過身來,避開畫布,按住我用力的親吻,並笑著說道:「先生,你就別再擔心了,好不好?」
但我突然又一陣驚慌:瑪麗在哪裡?我雖然只睡了兩小時,但她一個人在外面,對我而言已經太久了。我找到了海灘鞋,把它們套上。花園裡棕櫚樹喧譁的搖曳著,每一片樹葉都在動,風從海上吹來,已經強勁得有些嚇人,不遠處的海浪正狂暴的拍打著岸邊。我看到瑪麗站在她先前所說的地方,她在畫布上塗抹著,不久又停下筆,後退一步,觀看自己的畫作。她站在那兒,輕巧的移動著身體的重心。但我看得出來她有點匆忙,因為光線快要消失了。在畫風景畫時總是這樣:眼看著陰影愈來愈逼近,你要和光線賽跑,很想把時間倒轉或把那逐漸形成的陰影從畫布上抹去。
「除非妳想留下來畫畫。」
但她並未顯出不悅的樣子。「我知道。我會在大廳旁邊的花園裡畫畫。如果你要找我的話,我會在面對海灘右手邊的地方。」她溫和的口氣讓我頗為意外。當我在床上躺下後——有她在,我甚至不好意思先脫下襯衫——她俯下身來,親吻了我一下,就像那天下午野餐、坐在毯子上時一樣,充滿了蓄積、壓抑已久的渴望。我也深深的回吻著,但仍然躺著不動,讓自己放她出去,因為那www•hetubook.com.com是她想要的。走到門口時,她轉過身來,再次深情的對著我微笑,表情顯得很放鬆,像是覺得和我在一起很安全。
「他也作畫嗎?」
然後她離開了,我也逐漸進入了夢鄉。在夢中我看到一叢叢的樹木與陽光,眼前彷彿有一波波的浪花衝擊著。當鬧鐘響起時,光線已經有些昏暗了。在那一剎那我還以為自己錯過了與病人——或許是羅伯特吧——約診的時間,因此便驚慌的坐了起來,心裡一陣害怕。可是,不對,羅伯特還活著,而且據我所知情況還可以,況且金樹林療養中心的人員也有這家旅館的電話。我走到窗前,把厚重的帘子和薄紗窗簾拉開,看到下面的大廳裡已經點起了幾盞燈,人們在裡面走動。
回到房間後,我一方面因為來到一個新的環境而放鬆,一方面也因為當天一大早就出發旅行而疲憊。我有點希望瑪麗會一古腦的躺在我旁邊的位置上,和我同眠,然後我們之間那種尷尬的氣氛就會逐漸消融,但她卻拿起了畫架和袋子。想起了入口處的警衛,我不由自主的說道:「別走太遠。」但一說完就後悔了。倒不是怕她太年輕不懂我的意思,而是怕自己年紀大了,可能會讓她覺得我在指揮她或對她訓話。
「妳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在那如雷的潮聲中我問她。
「是的——他是個評論家也是個收藏家,但根據我看到的報導,我想他主要還是個畫家。」
「去見那個什麼凱雷嗎?」她一邊涉水一邊問我。「你希望我去嗎?」
後來,我們在旅館大廳外面的遊廊吃午飯。有一兩次,瑪麗站起身來觀賞外面的人工潟湖和瀑布,那裡有兩三隻紅鶴正在涉水,不知道是旅館養的還是野生和_圖_書的。我們用小而厚的玻璃杯喝著龍舌蘭酒,並默默舉杯互相敬酒,慶祝我們來到了阿卡波可。我們吃著檸檬汁醃生魚、酪梨醬和玉米脆片;萊姆汁和香菜的味道在我口腔內流連不去,像是一個承諾。暖暖的風、沙沙作響的棕櫚樹,以及太平洋的氣息逐漸召喚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童年時透過《金銀島》和《小飛俠》等書所產生的對叢林和海洋的信仰。是的,這類度假勝地的作用正是要營造出一種熱帶風情,一個神奇而安全的版本。除此之外,這裡也讓我想起了某些書——比方說《吉姆爺》——中的漫長旅程(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以及在我們遙遠西邊的遠東地區。「庫茲先生——他死了。」這不是康拉德另外一本小說《黑暗之心》當中的句子嗎?我想起艾略特的詩句,想起高更在男歡女愛之後,從小屋中走出來回去畫畫。那裡的人們一年四季都不需要穿太多衣服。一個暑熱蒸騰的地區。
我也笑了起來,暗自鬆了一口氣、但也有些慚愧。「好啦,我盡量就是。」
「還不賴。」她終於說道,並開始用小刀刮調色盤,並將刮下來的顏料碎屑放進一個小盒子裡。當她把畫架摺起、開始收拾其他東西時,我便幫她拿著那張溼溼的畫布。
「我其他時間還可以畫。」她說得很有道理。
我們的房間很大,陳設簡單,設計卻很雅致。瑪麗走動了一下,摸了摸由半透明大理石製成的方形燈籠,又摸了摸柔軟的灰泥牆壁。床很大——我趕緊轉過身去背對著它——上面鋪著米色的麻布床罩。從房裡僅有的一扇窗戶望去,可以看到中庭對面那高得令人目眩的大樓,以及上面那些同樣爬滿了蔓藤、放著黑色椅子的陽台。我這樣是不是太和圖書小氣了?當初是否應該多花一點錢,訂一個有海景的房間(雖然我已經花了不少錢)。瑪麗轉過頭來,面帶微笑,有些怯懦和尷尬。我猜她是不希望表現出一副感謝我如此大手筆的樣子,但似乎又想說些什麼。「妳喜歡嗎?」我問,倒像是自己犯了錯似的。
此刻,我的腦袋已經開始因為龍舌蘭酒而醺醺然。看著瑪麗伸手將一綹髮絲撩到耳後,我趕緊對她說:「我們明天大約九點鐘就要出發去凱雷那兒。他請我在早上過去,因為那個時候天氣比較涼快。他住在舊城區的海灣那兒。光是去看他住的地方應該就挺有趣的,不管它長得什麼樣子。」
她笑了起來。「喜歡呀。你這傢伙真讓人受不了,但我確實很喜歡。我覺得我在這裡一定可以好好休息。」
馬洛
「我會讓妳好好休息的。」我用雙手抱住她,親吻她的額頭,但她卻親了一下我的嘴唇,就走開去安放行李了。後來我們一直沒有碰到對方,直到散步到海灘時,她才一手牽著我,一手提著她的鞋子,和我一起走在那奔湧而來的潮汐中。海水溫暖得驚人,像是壺裡的茶水一般。海灘旁有一排高聳的棕櫚樹,還有許多間小茅屋。人們說著英文或西班牙文,聽著收音機或追著他們那些曬得黑黑的小孩跑。陽光灑在大地上,到處洋溢著喜悅。我已經好幾年——突然很驚訝的想到,事實上已經有六七年了——沒有踩在海水裡了,而且自從二十二歲以後,就再也沒看過太平洋了。瑪麗把上衣的袖子捲了起來,裙子也稍微撩起,她那纖細的膝蓋和修長的小腿露在外面,在海水裡閃著微光。我感覺到身旁的她似乎在風中微微的顫抖——也可能只是隨風振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