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請原諒我借用你的信件。我總有一天會還給你,但我現在正在創作幾幅重要的畫作,必須每天閱讀它們。這些信非常精彩,充滿她的身影,相信你也會認同這點。我不想為自己辯護,但我認為這些信放在我這裡或許會更安全。我已經根據之前從信中所得的印象創作了一系列作品,是我生平畫得最好的幾幅。但我需要每天都看一看這些信,有時甚至會在夜裡起床讀這些信。我最新的幾幅畫作(是很重要的一個系列)將會昭告世人:碧翠絲.戴克萊瓦是她那個時代最了不起的女人之一,也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她年紀輕輕就停止了創作,因此我必須替她繼續畫下去。當初她如果不是遭受無情的阻撓,很可能會繼續創作好幾十年,因此總得有人替她出一口心中的怨氣才行。但她到底受到了什麼樣的阻撓呢?你我都知道她是一個天才。你應當可以理解我為何會愛上她、仰慕她。即使你本身不是一個畫家,或許也能明白當一個人想作畫而又不能作畫時是什麼滋味。
「我累了。」亨利說道。我突然想到這正是上次凱雷對我和瑪麗所說的話。「可是,我想請你明天看完我捐給曼特農美術館的那些畫之後,再過來一趟。到時候你就可以告訴我,這幅畫是不是她最好的作品。」
我想必站在那兒凝視了許久,然後心中開始湧起一股疲憊的、無望的感受。我們如何能得知別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沒錯,這女人畫了一隻天鵝,它對她而言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但現在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了。然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只要知道這幅作品中充滿了強烈的情感就夠了。碧翠絲已經死了,我們卻還活著。有朝一日,我們也都會離開人世,但至少她留下了一幅足以傳世的畫作。
於是,我便趕緊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很抱歉我待了和圖書這麼久,也很榮幸能再來一趟。明天什麼時候?」
親愛的羅賓遜先生:
他用手托著下巴,神情嚴肅的看著我,彷彿在思索之前我們所說的一切。我不禁心想,不知道他有沒有提供我任何錯誤或不實的消息。但這點我實在無從得知。「我當時沒給羅伯特.奧利佛看,現在也很慶幸自己沒那麼做。」
「我想他當時並不知道我有這幅畫,因為它並沒有什麼名氣。事實上,只有我們自己人才知道有這幅畫。」然後他便猛然抬起頭瞪著我。「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我有這幅畫?」
在亨利.羅賓遜的目光注視之下,我起身緩緩走到他先前所指的那座櫃子前。此刻,跟一位將近百歲的老人置身在這間擁擠的公寓裡,再度搜尋著一個病人的過往,讓我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事實證明,羅伯特不僅試圖破壞一幅藝術作品,而且還偷走了屬於別人的文件,但我卻不想責怪他。由於時差的緣故,我已經累了,並且很想念瑪麗的臂彎,突然恨不得趕緊回家去找她,但立刻又想到此時她不是在我家,而是在她家。她還年輕,又是單身,對她而言,四個晚上和一頓早餐算得了什麼呢?我用虛弱的手指打開那抽屜。
「不用了,謝謝你的招待,我不想打攪你太久。」我走回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可不可以斗膽請你再幫我個忙?」我躊躇了一下。「可以讓我看一下那幅《天鵝賊》嗎?」
「可憐的老傢伙,我想他不是故意要騙你的。事實上,他當初一直試著向奧德購買這幅畫。他們兩人都認為它是一幅難得的絕品。最初奧德是向阿曼.湯馬思的莊園買的;他是巴黎一家畫廊的老闆。說也奇怪,這幅畫之前從未公開展示過,之後也是如此。奧德是絕不可能把這幅畫賣給裴德洛或任何人的,因為她母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告訴過她,那是她的作品中唯一重要的一幅。我不知道當時阿曼.湯馬思是怎麼把它弄到手的。」他雙手握住膝上的信件。「當年湯馬思兄弟的生意失敗後,手邊只剩下幾幅畫,《天鵝賊》便是其中之一。阿曼的哥哥吉伯特很會畫畫,但卻不太會做生意。你也知道,碧翠絲和奧利維耶在信裡面都曾經提到他們兄弟兩人。我一直覺得他們很市儈,對畫家不是很好,不像杜朗—魯埃那樣。可是到頭來他們賺的錢也少很多。因為他們不像杜朗.魯埃這麼有品味。」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沒要求看嗎?」
看到這封信,我的心不禁為之一沉。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羅伯特詳述他自己的心境——至少是他當時的心境。信中的措詞一再重複,思維缺乏理性,更過度誇大了他的使命。這一切都顯示他有狂躁的症狀。他自以為是的偷走了別人的珍貴物件,而且似乎不明白此事所造成的影響。凡此都讓我感到難過。但是我也明白,這是因為他已經與現實脫節了,因此最後才會跑去破壞《蕾妲》。我正要把這封信放回去時,亨利.羅賓遜卻示意我停下來。「如果你想要的話,就留著吧。」他說。
裡面放著一個航空信封,上面蓋著華府的郵戳,日期是在羅伯特企圖破壞《蕾妲》之前,信封上沒有回郵地址。裡面有一張摺好的信紙。
在碧翠絲快速的筆觸下,天鵝的優雅風姿與那兩名男子的粗魯模樣呈現明顯的對比。我曾經在國家畫廊看過那名身材較高大的男子的臉;他就是那個數著金幣的畫商,但此刻他正急切的追捕著他的獵物。如果他就是吉伯特.湯馬思,那麼另一個人顯然就是他的弟弟阿曼。我很少看到一幅畫具有如此高超的繪畫技巧和如此絕望的意境。當年碧翠絲可能花了三十分鐘就把這幅畫完成,但也有可能花了三十天hetubook.com.com。她事前顯然已經構思良久,之後便提起畫筆,縱情揮灑,一氣呵成。如果亨利沒說錯的話,從此她就封筆不再作畫了。
「啊,裴德洛問候我!」他臉上浮現了一個近乎促狹的微笑。顯然這兩個一度隔著海峽互相較勁的男人早已原諒了對方,而且彼此之間還保持著友誼。「他一定也告訴你他把《天鵝賊》賣給了奧德,而你也相信了,對不對?」
「我會考慮看看。」他雙手互握,十指相扣。
「果真如此,或許你應該把它們摧毀。」我雖然這麼建議,但心裡卻不樂見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會有某個藝術史學家對它們很感興趣。」
謝謝你的幫忙,使我得以運用她的話語。請原諒我做出這個決定。以後我會千倍萬倍的補償你。
「是的。」
我明白現在已經到了非老實說不可的地步了,但又擔心說出來後會勾起他的新愁舊恨。「羅賓遜先生,」我說。「這事我之前就想告訴你了,但又不曉得該不該說——我之前去墨西哥拜訪過裴德洛.凱雷先生。他對我很親切,就跟你一樣。我是從他那兒聽說有關你的事的。他要我問候你。」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坐在椅子裡行動不便的羅賓遜,於是便連忙回到客廳,心中明白此後我將再也看不到這幅《天鵝賊》了。雖然只看了五分鐘,但它卻從此改變了我對世界的看法。

「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
「真是令人難過與震驚。」我一邊說著,一邊把信放在外套的內袋裡。「不過,我們不要忘記羅伯特.奧利佛是個精神病患,而且現在那些信也確實回到了你手上。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可以,也不應該,為他辯解。」
「嗯,我曾經在國家畫廊看過兩幅吉伯特的畫作。」我說。「當然,其中包括羅伯特試圖破壞的那幅《蕾妲》。」
亨利.羅賓遜點點和-圖-書頭。「你現在可以進去看看《天鵝賊》了。但我可就不奉陪了。反正我每天都看個好幾次。」他指著客廳盡頭一扇關著的房門。
此時,我想起了羅伯特。他應該不曾站在這幅畫前面,試著參透其中所蘊含的強烈苦痛。但也說不定他已經看過了。當時年邁的亨利.羅賓遜身旁無人服侍。他去如廁時走開了多久?在這間公寓裡,我迄今只看到一間廁所,就在大門附近;此刻我所在的這間臥房並沒有浴室,這座公寓很老舊,設計有些古怪。亨利.羅賓遜上廁所時,羅伯特難道不會想到要去打開其他房間的門瞧一瞧嗎?我想,他必然已經看過了《天鵝賊》,否則怎麼會忿忿不平的回到華府?之後又怎麼會在國家畫廊裡宣泄他的怒氣?我想起他在綠丘鎮所畫的碧翠絲肖像:她微笑著,手裡緊抓著身上那件絲質長袍以掩住她的胸部。羅伯特希望看到她快樂的模樣,但《天鵝賊》中卻充滿受到威脅與中了圈套的感覺,其中或許還有一絲報復意味。也許羅伯特能了解她的悲傷,而這種悲傷是我永遠無法明白的(感謝上帝!)。事實上,我想他不需要看這幅畫就能夠了解那種感覺。

「我下午三點要睡午覺。所以你就早上來吧。」
「真是太謝謝你了。」
現在輪到我瞪眼了。「是啊,他是這麼說的。」
「看來你對它印象很深刻呢。」他攤開手掌,表示贊許。
羅伯特.奧利佛敬上
我走過去把門打開。裡面是一間小小的臥房。從五斗櫃和床頭櫃上所放的藥瓶來看,這顯然是羅賓遜的房間。裡面有一張雙人床,鋪著綠色的錦緞床罩,僅有的一扇窗戶兩旁掛著同色的錦緞帘子。此外,房裡還有好幾個書架。由於光線有些昏暗,我便把燈打開——這時我感覺亨利和圖書在注意著我,但我又不便把門給關上。起初我以為床頭上方還有一扇俯瞰著花園的窗戶,接著又以為那裡掛著一幅天鵝的畫像,但很快便發現那只是一面鏡子。鏡裡映現著對面牆上所掛的一幅畫。

「我很高興你把這些信還給了我。」他只說道。「它們的內容非常私密。為了奧德,我絕不會把它們公開。我原本很擔心羅伯特.奧利佛會這麼做。」
別考慮太久。我很想跟他這麼說。
我們握了握手。他微笑著,再度露出那完美的假牙。「我很高興能跟你聊天。說不定我最後會決定原諒羅伯特.奧利佛呢。」
馬洛
說到這裡,我必須停下來喘口氣,因為《天鵝賊》這幅畫實在是很難以言語形容。我曾經想過它一定很美,但沒想到裡面也充滿著邪惡。這幅畫尺寸頗大,約四尺長三尺寬,色調明朗,有著印象派的風格。上面畫著兩個布衣粗服的褐髮男子,其中一個的嘴唇異常鮮紅。兩人躡手躡腳的朝著一隻天鵝走了過來——也朝著觀看者走過來——那天鵝在驚惶之餘,欲從蘆葦叢中飛出。我心想,這會兒天鵝成了受害者,而非勝利者,剛好和蕾妲的遭遇相反。在碧翠絲那快速而生動的筆觸下,天鵝的翅膀尖端顯得極其逼真,但由於它正匆忙飛出窩巢,軀體顯得有些模糊,下方則隱約可見睡蓮的浮葉與灰色的水面。畫中的天鵝有著弧狀的白色胸膛、灰色的眼眶,以及神情愕然的黑眼珠。因為飛不起來,它顯得頗為驚慌,一隻黑黃相間的腳不斷的攪動著水面。此刻,那兩個強盜已經近在咫尺。身材較為高大的那個男人已經伸出雙手,意欲抓住天鵝那伸得長長的脖子,較矮的那位則正準備衝過來擒住它的身體。
「對不起。」他抬起頭看著我。「我已經完全忘記該有的禮貌了。你要不要來杯咖啡或茶呢?」
「你認為這是她最好的一幅作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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