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我知道。」他的口氣頗為嚴厲。「我也能體會迷戀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如果你的意思是這樣的話。」
「早安。」他的英語帶點口音但發音很清楚。「請坐。」他用一隻青筋起伏的手指著一張椅子對我說道。「太多報紙了。」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年輕整齊得令人訝異的牙齒,顯然是假牙。我把椅子上的報紙拿開,等到他用那瘦削的雙手扶住椅子並坐下後,方才就座。
我看著他,可以感覺到他這個人雖然聰明至極,但從前個性必然頗為焦躁。要是在二十年前,他很可能會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摸摸他的書、調整一下牆上的畫作,或摘掉盆栽裡的枯葉什麼的。而奧德或許就像我所見過的那兩幅畫一樣,是個平靜從容、泰然自若、莊嚴內斂的女子。我想像著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的模樣:一個是精力充沛、頗有魅力的年輕男子,一個是充滿自信、離群索居的女人。他或許讓她的生命增添了一些活力,而她則成了他終身愛慕的對象。「當時羅伯特還有沒有說什麼?」
「後來他又來了一次?」
「我還沒去過,但也打算要去那兒看看。」我說。
「我念完後,發現他的臉色非常——怎麼說呢?——非常陰森。我以為他快要哭了。然後他就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但只是自言自語,不是說給我聽的。他說:『他們真的活過,不是嗎?』我說是呀,當我們讀著前人的書信時,就可以知道世上曾經確有其人,這是一件非常令人感動的事情。當我把信念給他聽的時候,連自己也被感動了。但他說不,不,他的意思是:他們真正的活過,而他卻沒有。」亨利.羅賓遜看著我搖了搖頭。「從那時開始,我就認為這個人有點奇怪,但我已經很習慣藝術家那副德性了。奧德也是。她每次談到自己的過去和她母親的畫作時,就會顯得非常怪異,但我就是喜歡她這個樣子。」他沉默了一會兒。「羅伯特臨走前告訴我,那些信使他更了解碧翠絲會期待他怎麼畫。他說他會全心全意把她的生活畫出來,以紀念她、榮耀她,那口氣就好像他已經愛上了她似的。相信我,馬洛醫生,我了解那種感覺。我可以。」
「你把那些信念給羅伯特聽了?」
「總而言之,我們坐在這裡聊天,最後他問我是否可以告訴他,我所知道有關碧翠絲.戴克萊瓦的事情。因此我hetubook•com•com便約略描述了一下她的生平和作品,他說那些他大都已經從資料上得知了。他想要知道的是奧德如何描述她的母親。我看他顯然很喜歡碧翠絲的畫。他這個人給人一種很溫暖的感覺——^事實上我還滿……受他吸引的。」
「羅賓遜先生,你可以告訴我當時你們聊了些什麼嗎?」
「是的。」他說。然後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鼻子開始泛紅並抽動,聲音嘶啞,彷彿差點要哭出來。「事實上,它們是奧德.戴克萊瓦的。我跟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以上。這是她母親臨終時給她的。」
他默默的聽著,使我想起了我的父親。跟亨利.羅賓遜比起來,我父親像個年輕人,而且車子、女友一個都不缺。但感覺上亨利.羅賓遜就像我父親一樣,即使我沒把事情和盤托出,他也可以猜到七八分。由於我有點擔心他的英語程度,因此話講得很慢、音念得很清楚,但一方面也很慚愧自己甚至不敢露一手那早已生鏽的法語。不過他似乎聽得懂我說的每一句話。等我說完後,他便用手指敲了敲膝上的那捆信。「馬洛醫生!」他說。「我很感謝你歸還這些信。我知道一定是羅伯特.奧利佛偷的——他第二次來我這兒之後,我就找不到它們了。這些年來,他一直把它們據為己有。」
亨利.羅賓遜坐在一張幾乎像他本人一樣老的扶手椅上。我進去時,雖然用幾個生硬的法文字眼,請他不要多禮,但他還是緩緩站了起來,並向我伸出一隻幾乎透明的手。他的個子比我矮一點,骨瘦如柴,但站起來後腰桿還是挺得很直。他穿著一件條紋襯衫、深色長褲,外罩一件綴著金扣的紅色開襟羊毛衫,稀疏的幾綹頭髮往後梳,鼻子像他的手一樣透明,臉頰紅紅的,眼鏡後面的眸子是褐色的,但已經有些黯淡了。他的顴骨很高,鼻梁挺直,年輕時想必甚為俊俏。他的雙手和臂膀微微發抖,但握起手來卻堅定有力。我一想到這隻手可能愛撫過奧德,而奧德的手無疑也曾被碧翠絲牽過或撫摸過,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
他居然記得我的姓名。
馬洛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已經看過這些信了,我請人翻譯出來。我想無論是誰看了都會愛上她吧。」
我嚴肅的點點頭,表示很同情他的感受。他雖然戴著一www.hetubook.com.com副金邊眼鏡,但視力似乎還挺好的。
我突然想起我蹲在凱特家的辦公室地板上時所看到的那個字:埃特爾塔。
「當時你把它們放在哪裡?」我假裝漫不經心的問。
「我的病人羅伯特.奧利佛或許並沒有意識到,他偷走這些信可能會對你造成一些傷害。我不能請你原諒他,但或許你可以理解他的苦衷。他愛上了碧翠絲.戴克萊瓦。」
亨利.羅賓遜住在蒙馬特的一條街上。那條街很陡,但並不狹窄,而且風景如畫,家家戶戶的陽台上都有鐵鑄的欄杆。我根據地址找到他家後,先在街上站了一會兒才按門鈴。儘管他的公寓位於二樓,我仍聽得見門鈴的聲響。上樓時,我發現樓梯很暗,地上都是灰塵,不禁納悶一個九十八歲的老人如何上下這樣的樓梯。二樓只有一扇門,我還沒碰到就先開了。一個老婦人站在那兒。她穿著褐色的洋裝、厚厚的長襪和鞋子。說也奇怪,那一剎那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奧德。那老婦人繫著一件圍裙,一看到我,臉上立刻堆滿笑容,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並帶我進入客廳。我心想,如果奧德活到現在,應該有一百二十歲了吧。
「不客氣。」他說。「只是我告訴過你了,我不太喜歡你說的那個男人。」
「我猜如果他一直都不開口的話,大概也不會告訴你這件事。」亨利.羅賓遜挪動了一下他那雙瘦削的膝蓋。「他第一次來我這兒是在九〇年代初期。當時他在一篇文章中得知我和奧德.戴克萊瓦的關係,於是便寫信給我。他的熱心和對藝術的認真與執著讓我很感動,於是我便同意他來拜訪。我們聊了很久;當時他還很會講話,也很善於傾聽。事實上,他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
他雖然措詞文雅含蓄,但從語氣中可以感覺他的憤怒。「你有沒有試著跟他要回來?」
「放在那個抽屜裡。」他用蒼白的手指著客廳對面的一座櫃子。「你如果想要的話,可以把它拉出來看一看,裡面是空的,只剩下一樣東西。」他用手握住膝上的信件。「現在我總算可以把它們放回去了。我就知道是奧利佛拿的,因為我這裡很少有訪客,而且伊鳳也絕不會去碰它們——她知道這些信是我的寶貝。你知道,幾年前,我把碧翠絲的所有作品都捐出去了,只留下《天鵝賊》。現在它們都在曼特農美術館裡面。這是因https://m.hetubook•com.com為我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死。奧德雖然希望我們能把畫留在自己身邊,但也希望它們能夠永久保存下來,因此我覺得這樣的處理是最恰當的。不過《天鵝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還不確定該怎麼處理它。羅伯特第一次來訪時,我還一度考慮有一天要把畫送給他呢。感謝上帝,幸好我沒有。這些信裡面有奧德對她母親的愛,對我來說是很珍貴的。」
「可以。」他把雙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我感覺眼前這個鼻梁挺直、下巴精巧、頭髮稀疏的男子具有某種很堅強的特質。「我永遠忘不了他走進我公寓的那一刻。你知道,他個子很高大,像個歌劇演員一樣,讓我忍不住有點害怕,因為他是個陌生人,而我又獨自一個人在家。不過後來我發現他很有魅力。他坐在椅子上——我想就是你現在所坐的這一張——我們起先聊著有關繪畫的事,然後又談到我的收藏。之前我已經把我所有的收藏品都捐給曼特農美術館了,只留下一幅。他說他那天下午已經去曼特農美術館看過了,並說那些作品讓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些信是你的吧?」我問。
我開始想像眼前這個老人坐在椅子上,把碧翠絲和奧利維耶的書信念出來時,羅伯特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將他那兩隻巨大的手肘擱在扶手上俯身聆聽的模樣。「他聽得懂嗎?」
羅賓遜聳了聳肩。「我不記得了。現在我的記性已經不比從前。反正不久後他就走了。當時他很有禮貌的謝謝我,並告訴我說,他會把這次拜會的結果融入他的藝術作品中。當時我並沒想到我們會再見面。」
「她顯然非常甜美,非常溫柔。我也愛她,然而是透過她的女兒。但是,馬洛醫生,你怎麼會對她有興趣呢?」
「羅伯特.奧利佛生病了。」我告訴他。「我猜他拿走你這些東西的時候已經病了,因為他得的是一種有週期性的慢性病。但我明白他做的事一定讓你很生氣。」我小心的把那捆信從外套的內袋裡掏出來,並將它們從信封裡拿出來,放在他手上。
「羅賓遜先生,謝謝你接見我。」
「有,可是事情反而變得更糟糕了。因為後來他寄了一封信給我,就是現在放在抽屜裡的那封。」

「當時他有什麼反應?」
「因為羅伯特.奧利佛的緣故。」於是我向他描述羅伯特如何被捕、在他被送到醫院來之和_圖_書後的那幾個星期,我曾經如何試著想了解他,但他又如何不肯講話,只是一味的畫著那張臉,以及我是如何的需要了解他背後的動機等等。亨利.羅賓遜雙手交疊、肩膀拱起,像隻猴子般注意傾聽著,不時的眨一下眼睛,但什麼話也沒說。我接著又告訴他(這時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與凱特面談的經過、羅伯特所畫的那些碧翠絲的畫,以及有關瑪麗的事,並告訴他羅伯特曾告訴瑪麗,他在人群中見過碧翠絲的臉。但我並未提到我已經見過凱雷,打算等到適當的時機,再轉達凱雷對他的問候。
我想到當時碧翠絲想必已經不再是個嚴肅認真的少婦,而是一個中年婦人,或許頭髮已經花白,並飽受病痛折磨,在原本該是盛年的時期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死時還不到六十歲,年紀差不多和我一樣大,但我卻連一個可以道別的女兒也沒有。
他驚訝的看著手上的那些信,又看了看我。
「那次他並沒事先通知我,待的時間也很短。我記得是在這一兩年的事。他來之前並未寫信給我,所以我不知道他人在巴黎。有一天門鈴響了,伊鳳去開門,結果奧利佛就走進來了,把我嚇了一跳。他說那次來巴黎是為他的作品尋找適當的背景,後來就決定要來看看我。那時我的健康已經惡化了,走路走得不穩,有時還忘東忘西的。你知道我今年就要滿九十八歲了嗎?」
亨利.羅賓遜轉頭看著我。他那深色的眼珠有一種像是水上肥皂泡般的光澤,可能是白內障的關係,也可能是眼鏡的反光。「馬洛醫生,我已經老了,而且我深愛著奧德.戴克萊瓦。感覺上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當時我看羅伯特.奧利佛對她和碧翠絲的故事這麼感興趣,於是便把那些信念給他聽。我想奧德也會希望我這麼做的。有一兩次,我們兩人曾經把那些信大聲念給對方聽。她說她認為那些信是給能夠懂得他們的故事的人看的,因此我從來沒有把它們公開出來,也沒撰寫過有關它們的文章。」
「你是說他聽得懂法文嗎?當時我偶爾會幫他翻譯一下,在必要的時候,而且他的法文還滿好的。還是你指的是信的內容?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我點點頭。「知道——恭喜了。」
亨利咳嗽了一聲。「於是我便開始告訴他,我印象中奧德曾告訴我的事。奧德說她母親個性溫柔活潑,向來很喜歡藝術,但卻把所有和*圖*書時間都用來照顧她。她說自從她懂事以來,從未看過她的母親畫畫或素描。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曾用惋惜的口氣談論自己的畫作。當奧德問起的時候,她總是笑說女兒就是她最快樂的作品,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需要。奧德十幾歲時,開始會偶爾畫一些素描或油畫,她的母親也會興致勃勃的幫忙,但從來不跟她一起畫。奧德曾經告訴我,有一次她央求母親跟她一起畫,但她的母親卻說:『親愛的,我該畫的都已經畫完了,而且它們正等著你呢。』但她不肯說明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不肯解釋她為何不再畫畫。這件事情總是很困擾奧德。」
我想這或許是凱特在一氣之下所做的事。「後來你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嗎?」
「當然。我按照他第一次來的時候留給我的地址寫了封信給他,但一個月之後就被退回來了,上面寫著『查無此人』。」
「嗯,現在想起來,真是悔不當初呀。只不過那個時候我看他這麼感興趣,就覺得自己應該念給他聽。唉,真是個錯誤。」
「這是個偶然,馬洛醫生,不是一種榮耀。總而言之,羅伯特進門後,我們就開始聊天。有一次我必須起身去上洗手間。由於當時伊鳳正在廚房裡講電話,於是他就扶我走到浴室去。他的身體很強壯。我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他走了大約一個禮拜後,當我想把這些信找出來看時,就發現它們不見了。」
亨利.羅賓遜的客廳有如叢林一般,到處都是盆栽,井然有序,茂密繁盛。光線頗為明亮(至少臨街的那一側是如此),陽光透過玫瑰色的絲質窗簾灑了進來。牆壁和兩扇關著的房門都漆成柔和的淡綠色。屋裡到處都是畫,但不像他的老朋友凱雷家那般經過精心排列,而是哪裡有空位就掛哪裡。亨利的座椅附近有一幅用油彩畫成的人頭像,畫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臉長長的,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頭上梳著一九四〇或五◦年代的髮型,想必就是奧德了。由於上面沒有簽名,我心想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凱雷宣稱他所畫的那幅肖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可能是秀拉作品的點彩小畫,以及許多介於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的畫作,就是沒看到任何像是由碧翠絲所畫的作品,也沒有任何一幅像是《天鵝賊》的畫。壁龕和書架上沒放幾本書,但擺著一套青瓷作品,看起來像是韓國製的,而且年代已久。待會兒也許我可以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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