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是真正太晚的。」媽媽雖然這麼說,卻忽然哽咽起來。這太可怕了。奧德真希望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以便爸爸能陪在她們身邊。過去她從未見過媽媽哭泣。除了「悲傷皮耶」之外,媽媽幾乎比她所認識的任何人都愛笑,尤其是當她在看著奧德的時候。
奧德喜歡自己像別人。「哪裡像?」
她轉身看著她的同伴說道:「妳不想把我們那本書帶來嗎?」前幾天晚上,她們一直在讀著《孤星淚》的譯本。
「是奧利維耶伯伯寄來的嗎?」
「妳會把他的信保存起來嗎?」奧德雖然很想看看信裡有關沙漠的描述,但她知道現在最好不要提出這個要求。
「呃,是呀。親愛的,妳是怎麼猜到的?」
「真的?」
「喔,妳跟他一樣生氣勃勃,也很好奇,而且手也很巧。」媽媽靜默了一秒鐘,然後便用她那黑不見底的眼珠瞅著奧德一直看。奧德喜歡母親這樣看她,但那種眼神也會讓她有點坐立難安。之後母親說話了:「親愛的,妳的眼睛像他。」
「就像妳一樣。他畫得有妳那麼好嗎?」
開往巴黎的火車很少遲到,今天早上甚至略微提前抵達。從遠處傳來的隆隆聲打斷了這次親吻,然後她們兩人便開始做好上車的準備。那孩子總是想像火車會衝進村子裡,撞毀房子,所過之處瓦礫成堆,煙塵滾滾,甚至撞倒雞舍,撞壞市場小販的灘位,搞得一切烏煙瘴氣、亂七八糟,就像她那本童謠書裡面的一幅插圖一樣:老太太撩起圍裙、穿著像是一雙大腳丫的木鞋跑走了,像是一場搞笑式的災難。一旦媽媽靜靜的上了火車之後,一切便塵埃www.hetubook.com.com
落定、恢復原狀了。媽媽做任何事情都很安靜,帶著一種莊嚴的神態。無論她自己看書時,或把妳的頭略微往右偏,好讓她幫妳把辮子綁好時,或撫摸妳的臉頰時,她都靜靜的做。
「什麼事?親愛的。」她母親脫下了手套和斗篷,把她的手提袋和奧德的籃子放好。籃子裡有她們帶來的一些野餐食物。
「真希望我還記得他。」
「我會不會也喜歡奧利維耶伯伯?」
「媽媽?」她試著小聲的說道。
「喔,我猜是因為他死了,讓人很難過。」
但她明白人生原本就是如此:孩子會長大,人會死,但死亡固然是一種損失,也是一種解脫。這次裁縫師所縫製的喪服,已經比幾年前她母親過世時她所穿的更時髦了一些,裙子的樣式也變了。這是她的孩子所要面對的未來。此刻,那孩子提著她的刺繡籃子,滿腦子都是有關生日的夢想,以及她對父親的愛(在她愛上別的男人之前)。這回碧翠絲並未讓女兒穿得一身黑;相反的,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洋裝,領口和袖口是灰色的,纖細美麗但即將變得玲瓏有致的腰身上,圍著一條黑色的飾帶。她捧起孩子的手,隔著面紗親了它一下,把她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喔,他比我好太多了。」她邊說邊撫摸著那封信。「他擁有更多的生活經驗,也把它們融入了他的畫裡面。這是非常重要的,只是我當時不知道罷了。」
媽媽掀開面紗,微笑著用那隻沒戴手套的手拍了拍奧德的臉頰。「我會親自拿給妳的。要不然,我也一定會告訴妳在哪裡可以找得到它們。」
「妳喜歡www.hetubook.com.com爸爸送我的頭巾嗎?」奧德把頭巾鋪在她那件白色的棉布裙子以及媽媽那件厚厚的黑絲洋裝上。
在火車上,等到車掌把她們的行李放好後,奧德便學著母親的模樣坐好,但過一會兒後,她便一躍而起,往車窗外面看。那裡有個馬車夫正趕著兩匹馬;那是她最喜歡的馬車夫「悲傷皮耶」。他每天會送貨到村子中心的小店,有時也會幫媽媽送東西來。這些年來他們已經跟他混得很熟了。奧德出生那年——一八八〇年,是整數年,因此也是完美的一年——爸爸就在村裡買了現在這棟房子。這座村莊位於盧維西安和馬利勒華之間,火車一個星期會經過這裡三次。在奧德的印象中,他們總是會來這裡待個幾天,夏天時則會停留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她跟著媽媽一起來,有時爸爸也會陪著她們。此時皮耶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了,似乎正與車外的服務員談論著有關一個包裹和一封信的事情。他的臉上堆滿了笑容,總是一副高高興興的模樣,也因此才贏得了那個具有反諷意味的親暱綽號。隔著車窗,奧德可以聽見皮耶講話的聲音,但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是皮耶。」車掌看到了她,揮了揮手。皮耶也對著她揮手並沿著火車旁走了過來,用他那兩隻大手示意她把車窗放下來,以便領取包裹和信。她母親站起身來接過它們,把包裹遞給奧德,並點頭示意她可以立刻打開。那是爸爸從巴黎寄來的禮物,雖然已經遲了,但奧德還是很高興。儘管他們今天晚上就可以見面了,但他仍先寄了一條小小的象牙色頭巾給奧德。那頭巾的四角繡有雛菊的圖https://www.hetubook.com.com案。她心滿意足的將它摺好,讓它垂在她的膝上。媽媽從頭髮上取下了一根黑玉髮夾,用它來拆信。那封信也是爸爸寄來的,但裡面掉出了另外一個信封,上面貼著陌生的郵票,寫著顫抖而潦草的字跡;那是奧德從未見過的字跡。媽媽立刻將它拿起,用顫抖的手仔細的拆開,似乎已經忘記那條新頭巾了。她打開裡面僅有的一張信紙,開始讀了起來,接著又把它摺起來,然後又打開再看一次,之後便緩緩的將它放回信封裡,擱在她的膝上。她往後靠著,將面紗放了下來。奧德看見她閉上了眼睛,嘴角下垂並顫抖著,一副打定主意不要哭的模樣。奧德垂下眼簾,撫摸著那條頭巾和上面的雛菊圖案。是什麼事情使得媽媽這個樣子呢?她該不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
但有時媽媽也會突然親一下她的手,或趁爸爸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看報紙時,笑著擁抱他那戴著帽子的頭;奧德自己也會這樣,只是她還無法明白那是一種青春的心境,而這樣的心境是永遠不會離我們而去的。她即使一身縞素,看起來還是很美。這次他們是為了奧德的外公而服喪,上一回則是為了爸爸那位遠在阿爾及利亞的伯父;幾年前他搬到那裡去住了。有時候,奧德會無意間看到媽媽站在屋後的窗戶邊,注視著雨水落到草地上的情景,眼神裡有一種罕見的悲傷。他們的房子位於村子的邊緣,因此出了花園便可以直接走到草原上。在草原的近處有一排陰鬱的樹林。爸媽規定除非有他們當中一人陪伴,否則奧德不可以獨自前往樹林。
「是啊,非常難過。」媽媽雙手交疊放在信m•hetubook.com•com封上。
「是的。」她說。
婦人伸出一隻戴著細緻的黑色蕾絲手套的手摸著女孩的臉頰。那女孩有著一張跟她一樣的嘴巴。「妳想要在爸爸生日之前把它完成嗎?」
媽媽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嘆息了一聲。
「他是寫信給妳,告訴妳有關阿爾及利亞和沙漠的事情嗎?」
「什麼事?親愛的?」
媽媽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奧德看著車窗外面,想要尋找答案,但只看見穿著靴子和大外套的皮耶把一箱酒從馬車上卸下來,隨後一名男孩用手推車把它載走。車掌揮了揮手向皮耶道別,然後火車的汽笛便響了兩下。村裡一切如常,到處都生意盎然。
「不,媽媽,我得把我的花繡完。」
「喔,會的。」媽媽說。「他也會很喜歡妳的。妳很像他,我想。」
「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麼壞消息?」
「也許吧。其他的信也是。所有的信我都留下來了。等到有一天妳變成一個老太太之後,就會擁有其中的一部分。」
「會的。」那一瞬間婦人有一種時光飛逝的感覺。她這個花朵般的小美人,已經在一夕之間長得這麼高且這麼會說話了。直到現在,她仍然記得女兒襁褓時在她懷裡伸著那雙胖胖小腿的模樣。只要加以召喚,往日的情景便可以立時重現。這是她經常做的事,帶著喜悅,也帶著悵惘,卻一點都不後悔。如今的她已經是一個年過四十、內心孤寂的成熟|婦人,有著一個愛她的丈夫;此刻正在巴黎等候她們。她身穿喪服。過去這一年當中,她失去了公公——那位雙眼已盲但親切仁慈、在她心目中有如自己父親般的男人,如今又遭逢了另一樁傷心事。
媽媽注視了她許久
和-圖-書,然後才用不太平穩的聲音說道:「不,不是什麼消息。只是一個老朋友寄來的信,而且過了很久我才收到。」
「如果順利的話。」女孩察看了一下她的籃子,彷彿她的刺繡是活的,需要經常看顧似的。
藏在面紗後的那雙黑眼睛張開了,裡面閃著盈盈的淚光,正如奧德所擔心的那樣。
「他是個畫家。」
一八九二年六月的一個清晨,有兩個人在鄉下的火車月台上候車。她們天還沒亮就起床了,穿戴整齊,遠離村中人潮雜沓之處,臉上有著清醒、警覺的神色。個子比較高的那位是個壯年婦人,另外一個則是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手臂上挽了一個籃子。婦人穿著黑衣、戴著黑帽,帽帶在下巴緊緊的打了個結。她臉上的面紗使她眼中所見的事物都成了一片炭黑色。她很想把它掀起來,好好看看這赭色的車站,以及鐵道對面的田野上那金綠色的草地,還有這個夏天剛長出來的罌粟花——即使隔著她那朦朧的面紗看去,那些花也是鎘紅色的——但她只是雙手緊握著提袋,臉上仍罩著面紗。他們的村子是很傳統的,至少對女人而言是如此,況且她還是村裡的貴婦呢。
「我也希望。」現在媽媽似乎已經恢復了鎮定。她輕拍著身旁的座位,於是奧德便帶著她的新頭巾優雅的走了過來。
「是呀,我們很愛他,妳的爺爺也是。」
「很喜歡。」媽媽說道。她用手將頭巾撫平,蓋住了那封信和信上奇怪的大郵票。「那些雛菊幾乎跟妳繡的一樣漂亮呢。但還是沒有妳的漂亮,因為妳繡的看起來總是充滿了生氣。」
「可是它太晚寄到了?」
「妳和爸爸都很愛他嗎?」
「到時候我要怎麼拿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