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章

「嗯,我記得她的信上有提過這個名字。」
「啊,好吧。反正現在也無所謂了。」他用他那幾根尖尖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一敲。我發現那上面好像有個地方已經有點凹陷。
「當然想。我已經在大都會博物館看過奧利維耶.韋諾所畫的那幅。」
我再次來到羅賓遜家時,他在客廳裡熱忱的和我打招呼。這次他並未試著站起身來,但他身上穿著灰色法蘭絨的寬鬆長褲、黑色的高領衫和一件海軍藍的外套,穿戴非常整齊,彷彿不是要和我坐在客廳裡談話,而是要一起出去吃午飯似的。伊鳳進到廚房裡去後,我聽見鍋盤的響聲,聞到奶油煎洋蔥的香氣。此時,羅賓遜要我答應留下來吃午飯,讓我頗為高興。我向他報告了我的曼特農美術館之行,並一一詳述他所捐的畫作名稱。「嗯,很不錯,不辜負我們的碧翠絲。」他微笑著說道。
「那本是新的。」亨利.羅賓遜的目光銳利得出奇。「是羅伯特.奧利佛第二次來的時候送給我的。」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如果你可以提供我一些資料的話,也許可以幫助我治療羅伯特。」
他想了一會兒。「應該沒有。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會記得的。更何況,我如果拿給他看,說不定也會被他偷走。」
「嗯,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當時奧德很想知道,於是我就查了有關伊思梅的資料。我在市政府的一份文件上發現她的全名叫伊思梅.賀納,好像是出生於一八五九年。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資料了。奧德的父母親所買的那棟房子就位於伊思梅的老家,但伊維思死後,房子就被賣掉了。我甚至不記得那個村子的名字。」
「我對數字的記性很好。」我開始考慮是否該早點離開,以免讓這個老人過於疲累。
「有的,謝謝你,先生。」
「總而言之,我什麼也沒找到。奧德臨終前,說她母親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除了——」他清了清喉和_圖_書嚨,好像有些哽咽——「除了我之外。所以或許她已經不需要知道這些事了。」
「所以奧德從來不知道這份愛的證據是什麼?」
「你看過這些信呀?」
我把那相簿拿過去,放在那張照片旁邊。兩條裙子顯然一模一樣。「這種洋裝當時是不是很流行?」
「是啊——莫內、雷諾瓦、維亞爾、畢沙羅……」
我開始讀著那幅畫下方的文字說明。這幅畫是希思黎去世四年前畫的,地點在葛賀米耶,也就是他的老家莫黑鎮的西邊。「我可以坐下來想一想嗎?」我問。「可不可以再看一下你那些信?」
「希思黎?」他皺起了眉頭,彷彿我是在要一杯他家裡剛好沒有的酒似的。「好像有,應該在那一區。」他扶著我的肩膀,用手杖在空中比畫了一下。「那些都是印象派的書,從最初那六位畫家開始。」
我不得不承認羅伯特確實有可能這麼做。所幸書裡有我在國家畫廊裡看到的那幅希思黎的畫作。上面畫著一個女人在冬日的夕陽下踩著積雪走在一座村莊的巷子裡。巷弄兩邊都是高高的房子,路旁的樹木枝枒陰暗而蒼涼。即便只是複製品,這幅畫看起來依舊美得驚人。它呈現了女人走路時裙子左右搖擺的動作,以及她那急切的模樣。她身上披著一件深色的短斗篷,裙襬上有一條與眾不同的藍色飾邊。我把那本書拿起來給亨利.羅賓遜看。「你覺得這個畫面很眼熟嗎?」
他聳聳肩,一副雖不是很情願,但也沒有異議的樣子。這是他的紳士風度。
午飯後,亨利似乎累了,我也就識相的準備告辭,同時提醒他我還會再打電話來。「你離開巴黎的時候,要來跟我道別喔。」他說。我扶他回到客廳的椅子上,陪著他又坐了一會兒。當我起身要走時,他試著要站起來,但被我阻止了,只與他握了握手。他似乎一下子就睡著了,於是我便悄悄的站起身來。
這可是一份和圖書昂貴的禮物。我拿著那本書,問羅賓遜道:「你有沒有把碧翠絲的照片拿給他看?」
他審視了好一會兒,然後便搖搖頭。「你真的認為這當中有某種關聯嗎?」
「她在新的世紀裡會受到更多的賞識。」
「那當然了。」我只是想安慰他。
我走到他的書架前開始慢慢找,但沒找到什麼。架上有一本關於印象派風景畫的書,索引裡有希思黎的名字,但不是我要找的那一種。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冊有關冬景的書。
「碧翠絲一定待她很好。」
當我離開時,他已經雙手托著下巴睡著了。
馬洛
「這麼說她比碧翠絲小了八歲。」我指出。
「馬洛醫生,我可不相信什麼說法。我跟奧德住在一起,她什麼事都會告訴我。」他將腰桿略微挺直。「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就像她母親一樣。但這個問題一直讓她很困擾。身為精神科醫師,你應當可以明白她的母親終止了她的繪畫生涯讓她有什麼感受。不是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會為她的孩子放棄一切的,但奧德知道她的母親就是這麼做了,因此這成了她一輩子的心理負擔。我跟你提過,她曾經試著畫畫,卻沒有這方面的天分。她在她的文章裡也從未提過有關她母親和她個人的私事——她是個很嚴謹的記者,非常專業,非常勇敢。在大戰期間,她還負責採訪法國反抗軍在巴黎地區的活動呢。但這又扯遠了。不過她有時候會跟我談論有關她母親的事。」接下來他便陷入了沉默。我等待著,感覺像是和羅伯特在一起似的。最後他終於又開口了。
雖說無論她在哪裡我都認得出來,但看到她真實的面容,還是讓人感覺有些毛骨悚然。她獨自站在那兒,一手放在照相館的台座上,一手把裙子往後拉,姿勢非常僵硬,但體態卻充滿活力。我認得她那熱切的黑色眼眸、下巴的形狀、纖細的頸項和往上梳起的如和-圖-書雲鬈髮。她穿著一件長長的黑色洋裝,肩膀上披著某種頭巾。那洋裝的袖子上寬下窄,腰部又小又緊,裙襬飾有顏色較淺但形狀精巧的寬邊幾何圖案,看起來是個時髦的女士:一個不作畫時盛裝打扮的畫家。

「那一幅畫得很好。但我手邊有一張她的照片。這可是很罕見的。奧德說她母親不喜歡照相,所以她絕不會讓任何人公開發表這張照片。我把它放在我的相簿裡。」在我還沒來得及阻止之前,他便吃力而緩慢的站了起來,從椅子邊拿了一根拐杖。我伸出手臂要扶他,他雖不情願但還是接受了。於是我們便一起穿過客廳走到一座書架前。他用手杖指了一下,我便將他所指的那本沉重的皮面相簿從書架上拿下來。相簿的封面有好幾個地方都磨破了,但還是鑲著一層金框。我把它放在附近的一張桌子上並打開了它,裡面放著好幾個年代的家族照片。我真想請羅賓遜先生讓我好好看一看:裡面有身穿荷葉邊洋裝、眼睛注視著前方的小孩、有打扮得像一隻白孔雀的十九世紀新娘,還有戴著大禮帽、穿著大禮服、互相勾肩搭背的紳士兄弟。我心想伊維思會不會就在裡面,說不定就是那個蓄著黑色小鬍子、肩膀寬闊、面帶笑容的男子,而奧德則是那個穿著寬下襬的洋裝及鑲著扣子的皮靴的小女孩。但即使他們都在那兒,即使其中還包括奧利維耶.韋諾的相片,我也無法看到,因為亨利.羅賓遜快速的翻頁,我不敢打斷他的思緒或動作。最後他終於停了下來。「這就是碧翠絲。」他說。
「你想不想看碧翠絲的肖像?」
我嚇了一跳,隨即想起他曾經說過他有時會忘東忘西的,看來這話不假。「嗯,看過。我說過了,我覺得為了我的病人的緣故,我應該看看那些信。」
餐廳位於那扇關著的綠門後面。裡面一樣掛滿了畫作和兩次大戰之間巴黎的照片,全都加了相框,影像清楚,畫和圖書面令人心碎,其中包括塞納河、艾菲爾鐵塔,和穿著黑色外套、戴著黑色帽子的人物。這是一座我沒有機會認識的城市。我們隔著一張光潔的餐桌對坐。那道洋蔥燉雞嘗起來很美味。伊鳳從廚房走出來問我們餐點的味道如何,並留下來和我一起喝了半杯酒,一邊還用手臂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你是說碧翠絲留了某個東西給伊思梅?」
亨利.羅賓遜緊緊抓住我的手臂,讓我再度想起我的父親。「我想不太可能。當時的貴婦人都是請她們的裁縫特別量身設計的。」
「我想知道,你認為是什麼原因使得碧翠絲不再畫畫。羅伯特是個很聰明的人,這件事他必然想了很久。但你有沒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如果她像她女兒那樣的話,那麼她一定是個大好人。」他的面容開始變得悲傷起來。
這張相片上印有一八九五年的字樣,以及巴黎一家照相館的名字和門牌地址。此時我心中突然隱約想起了某件事情,與某個地方的一個數字有關,還有一種我難以擺脫的憂鬱。過了許久之後,我心想自己的記性可能比亨利.羅賓遜好不了多少,說不定還更糟。於是我便轉身問他:「先生,你有一本有關誰的作品的書嗎?」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在哪裡見過它?「我在找一幅畫——我的意思是一本有關希思黎的作品的書,如果你手上剛好有的話。」
「我也會想想看。」他親切的說道。「但就算那兩件洋裝很像,我看可能也沒多大意義。而且你一旦到了我這把年紀,就會發現到最後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了。現在伊鳳已經在等我們吃午飯了。」
但在這棟公寓裡,我實在很難想像一個新的世紀。這裡的書籍和繪畫可能都有五十年的歷史,連那些盆栽似乎也都和瑪麗一樣年紀。「千禧年的時候,巴黎不是還曾經大事慶祝嗎?」他微笑著說道:「奧德還記得一九〇〇年的除夕夜呢。當時她已經快要二十歲了。」我心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時他自己還沒出生呢。他錯過了奧德童年時的那個世紀。
當我走到客廳門口時,他從背後喊我:「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奧德是宙斯的孩子?」他那張昏瞋的老臉上眼神發亮,透露出內心的青春光芒。我心想,真不愧是亨利.羅賓遜,他說出了我內心藏了好一陣子的想法。
他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並用手遮著眼睛,彷彿想把我看得更清楚似的。「你對碧翠絲還真了解。」他聲音裡帶著驚訝。「難道你也像羅伯特一樣愛上她了嗎?」
「應該是吧。但碧翠絲死後,伊思梅也突然病故了。所以無論那是什麼東西,她也許都來不及交給奧德。奧德常說伊思梅是因為傷心過度而死的。」
「羅伯特和你居然先後來到這兒,這真是個謎。通常我不太習慣和陌生人講話,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我從來沒對任何一個人說過的事,當然也包括羅伯特在內。奧德臨終時,給了我那包信件,裡面還附著她母親寫給她的一張字條。她要我看完那張字條後就把它燒了,而我也照做了。至於剩下來的那些信,她要我好好保管。之前她從未給我看過那些信,所以當時我覺得滿難過的,因為我原本以為我們之間是無話不談的。總而言之,奧德的母親在寫給她的那張字條上告訴她兩件事情。一件就是她愛奧德勝過世上的一切,因為奧德是她畢生至愛的結晶。第二,她把那份愛情的證據留在她的女僕伊思梅那兒。」
亨利.羅賓遜讓我扶他回座,並且有些不情願的把信遞給我。但信上的法文我實在看不太懂,必須回到旅館房間去看柔伊的譯本。我真希望它們現在就在我手邊;我真該隨身帶著的。我相信要是換了瑪麗,可能早已經把答案想出來了。她會快活而戲誠的對我說道:「沒錯,就是這樣,福爾摩斯。」我把它們還給亨利,心中有點挫折。「先生,今天晚上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我正在思考這張照片和希思黎的畫有什麼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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