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五章

「我想亨利已經原諒你了,我把那些信還給了他。很抱歉我沒問你就把它們拿走了,我是怕你會不同意。」
他點點頭,神情看起來頗為開朗,而且似乎有在專心聽我說話。
如今看來,我那天猜得沒錯。當時我已經預期羅伯特將會到一個新的地方去重啟他的繪畫生涯,描繪各種風景、靜物,以及各式各樣怪異而有魅力、會隨著時間老去的人物,而這些畫作將會被更多的收藏家和美術館購藏,使他在藝術史上永遠佔有一席之地。當然,我沒想到的是,此後他再也沒有和我聯絡了。我想,或許他永遠不會再和我聯絡了。但對我而言,這樣已經夠了。我將會一直注意著他的作品:他那兩個逐漸長大的孩子、他生命中的其他女人,以及那些陌生的草地與海灘風光。羅伯特說得沒錯,我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卻不全然是為了他,而我所得到的回報,便是在巴黎看到了一幅世人也許永遠無法目睹的畫作。我的生命已經有了極大的喜悅與報酬,至於其他一些小小的事物,對我來說也一樣甜美呢。
他居然笑了起來。「我知道。」
我很想告訴他:「我才要謝謝你。」但並未說出口。我想說的其實是:「謝謝你讓我的生命更加豐富。」
我只好跟著他笑了起來。「明天我再來看你,而且我會很早來,到時候如果你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的話,就可以簽署出院的文件。我會把這件事告訴醫院裡的職員。今天你可以打打電話,看你要打給誰都可以。」最後這一句話對我而言最難以啟齒,因為有一個和_圖_書人的生活我不希望他再度碰觸。
他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有些憤怒,有些訝異,又有些受傷。我心想他現在或許非說話不可,——「你拿走了我的信。」——也可能他會恨恨的對我說一聲「去你的!」,就像我上回對他說的那樣,但他只是站在那兒不動。
「好吧。」他拿起表格看了一遍,毫不遲疑的簽下他的名字,然後把筆還給我。
「不,我想先走一走。」他高大的身影在我的辦公室門口逗留了一會兒。
他坐在床上,懷裡放著一本素描簿,眼神空洞。我直接走到他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第二天上午,我確實一大清早就到了金樹林療養中心,因為時差的緣故。羅伯特想必一直在注意我到了沒,因為當我還在規劃當天要做的事情時,他就已經來到了我的房門口,而且已經洗了澡、刮了鬍子,穿著最初我看到他時所穿的那套衣服,整個人顯得乾淨整潔,頭髮還溼溼亮亮的。此刻的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沉睡了一百年之後才剛醒過來的人。醫院的職員顯然已經給了他幾個大袋子,好讓他裝自己的東西。他把那些袋子立起來放在大廳裡。此時,我仍然可以感覺到昨晚瑪麗的手臂繞著我的脖子、睡覺時手上還戴著那個戒指的模樣。他沒打電話給她,而且我現在確信她也不希望他打電話給她。當然我還得想想是否要讓凱特知道他出院的事。
「你在情況還沒變糟之前就得打給我。」我把我的電話號碼和他的文件遞給了他。
他定定的看著我,臉色蒼白,兩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垂在身旁。
他還是一動也不動,所以我只好坐在我平常坐的那張扶手椅上。這椅子對我而言,已經是個熟悉的地方,有點像家一樣,今天坐起來感覺格外舒適。
這時,我想起吉伯特.湯馬思的那幅自畫像,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當時羅伯特獨自進入那間展覽室,從口袋裡掏出刀子,迅速打開,並朝著那幅畫撲了過去,但警衛卻剛好進來,立刻朝他撲了過來,於是他的刀子便刮到了掛在吉伯特.湯馬思的自畫像旁邊的那幅畫的框子。我心想如果他當時傷到了他所愛的《蕾妲》,他那已經十分脆弱的內心不知道會變得怎樣?我碰了碰他的肩膀。「你現在神智正常了嗎?」
「可是你帶了一把刀子進去。」
「這些習作旁邊還附了一封信。我帶了份影本過來,讓你可以親眼看看。亨利幫我翻譯出來了。那是碧翠絲寫給奧利維耶的信,證明湯馬思勒索她,並將她的一幅傑作據為己有。我想這點你大概也猜到了。」
「我不知道伊思梅的家人是不是住在那兒,但因為亨利告訴我碧翠絲把某個可以證明她對女兒的愛的東西放在那個村子裡,於是我就去了。結果我們找到了一幅畫,事實上應該說是一系列習作,上面有她的簽名。」
我把信遞給了他。他手拿著信紙站在那兒看著,然後便用一隻手蒙住臉,雖然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但感覺像是很久很久。當他把手拿開,把眼睛露出來時,我發現他的目光直視著我。「謝謝。」他說。我已經忘了他的聲hetubook.com.com音有多麼低沉、洪亮而悅耳了。這樣的聲音很適合他。
羅伯特笑了起來。「你也是呀。」
「有些情況還是可能會再發生在你身上,無論有沒有碧翠絲。到時候你需要去看精神科醫師或是治療師,並持續吃藥。為了安全起見,也許你一輩子都得吃藥。」
我沒送他,但他走後我去了他的房間。裡面空無一物,只剩下一些被他整齊堆放在一個架子上的繪畫用品。他的畫架立在房間中央,上面放著一幅已經完成的碧翠絲肖像。她臉上沒有笑容,但整個人顯得容光換發。這應該是他留下來送給瑪麗的,但我發現自己並不介意把它轉交給她。其他的畫都被他帶走了。
「我可以坐下來嗎?」
回到金樹林療養中心的那個上午天氣非常晴朗,彷彿我把法國的春天帶回來了。除此之外,我也帶回了給瑪麗的戒指;它的底座屬於十九世紀的風格,黃金的戒面上鑲著幾顆紅寶石,所花的錢比我前六個月的開銷加起來還要多。醫院裡的職員很高興看到我。我利用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就看完了所有如潮水般湧來的訊息與公文。他們和克朗醫師(我請他替我照顧羅伯特)的報告都很正面,令人欣慰。他們說羅伯特還是不肯講話,但一直很忙碌,心情也頗為愉快,不但開始和大家一起吃飯,也會對其他病人和醫院裡的職員微笑了。
「羅伯特,我去了法國,也去看了亨利.羅賓遜。」
馬洛
他雙手拿著那些素描。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從我手裡接過我拿給他的東西。
hetubook.com.com我雖然很想陪他走出去,和他一起嗅著清晨屋前的舊車道上花樹的氣息——那是他已經久違了的氣息——但最後還是讓他一個人離去了。他闊步穿越大廳,直接走到門口。我看著他拿起行李開門走了出去,並將身後的門關上。
「我準備好了。」羅伯特面帶笑容的說道。
「如果我的情況變糟,我會打電話給你。」
我們站在那兒看著彼此。然後羅伯特便用雙手將我圈住,抱了我一會兒。我的父親或朋友沒有一個人像他這麼巨大,大到足以把我壓垮。「謝謝你為我費心。」他說。
這話立刻發揮了效果。他猛然轉過頭來,使得那素描簿掉到了地上。
他臉上彷彿有些笑意。「我是要戳他,不是她。但當時我的神智不太正常。」
「羅伯特,我可以跟你談個幾分鐘嗎?」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他柔聲告訴我。「不過我要等到自己在某個地方安頓下來之後,再打電話給他們。快了。」他站在房間中央,雙手抱胸,眼神發亮。我和他握手時,他雖然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很熱烈的回應著,然後我便走開去做別的事情了。
「但有件事情我一直無法理解。」我站在他身旁,注意到他先是看了看我,接著又看了看那些素描。「如果你懷疑《蕾妲》是碧翠絲的作品,為何還想要破壞它呢?」
「我沒有。」
「你需要有人載你去哪兒嗎?還是我幫你叫輛計程車?」
「如果你離開華府的話,我可以和*圖*書推薦另外一個精神科醫師給你,而且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你先認真考慮考慮吧。你已經在這裡待很久了。」
他神色認真,一副要對我發誓的模樣。「我相信我已經正常好一陣子了。」
「你知道嗎?我為你打破了所有那些該死的規則。」這句話可能是說給他聽的,但也可能只是我大聲說給自己聽的。
這次他立刻又有了反應,朝著我走了過來。為了安全起見,我趕緊站起身來——幸好我一向都不關門。然而,當我看著他時,發現他並沒有敵意,只是被嚇到了。
我從公事包裡拿出了我畫的那幾幅素描,這一剎那突然很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繪畫技巧實在很貧乏。我默默的遞給了他。「那幅畫是碧翠絲畫的,不是吉伯特.湯馬思。我想這點你應該猜到了吧?」
「你確定嗎?」我問他。
「他很高興能夠拿回那些信。後來我跟他一起去了信裡所提到的一個村莊。不知道你是不是還記得,一個叫做葛賀米耶的村莊,也就是碧翠絲的女僕伊思梅的老家。」
看完報告後,我開始去探視我的病人。其中有兩位是新來的,包括一名年輕女孩。她曾經在華府一家醫院受到監控,以防止她自殺,但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康復,不再讓家人痛苦。她告訴我說,看著她母親因為擔心她而哭泣,使得她改變了對許多事情的想法。另一名病患則是一位老婦人。我懷疑她的身體狀況可能不適合待在這兒,但我會跟她的家人談談。臨去前,她對我伸出了那隻薄得像葉片的手。我跟她握了一下手後,便拿著公事包去看羅伯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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