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我怒道。
「我忽然憶起我在托普卡匹宮的繪畫裡看到的那些眼神明亮、堅定如石的年輕臉孔,他們堅強的迴護蘇丹御座四周,近到隨時可以對刺客——或忽然失寵於蘇丹的任何人——發動攻擊。
「海倫和我都倒抽一口涼氣。但這一次我總算搶在她之先開口。『新月衛隊在一四七七年成立——就是那些僧人來到伊斯坦堡那年!』我盡可能保持說話的語氣有條不紊。『但龍騎士團成立早得多——是席吉斯蒙德大帝在一四〇〇年成立的,對吧?』
「『說得精確點,應該是一四〇八年,朋友。當然。一四七七年,龍騎士團以及它對帝國作戰的行動,已經帶給蘇丹很大的困擾。但是在一四七七年,全世界最偉大的庇護者認為,龍騎士團可能在未來發動更可怕的攻勢。』
「『沒錯,女士。』竇格捧著咖啡杯點頭道:『事實上,我的外公是位非常活躍的衛隊成員,他無法想像這傳承到他就終結,但他只有一個女兒。當他目睹帝國在他有生之年即將永遠消逝時——』
「『是的,天啊。』竇格恨恨的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是圖書館長伊羅山先生。我留下照顧他的人出去了一會兒,他打電話來說,我的朋友又遭到攻擊。伊羅山昏迷不醒,他要去請醫生。情況很嚴重。這是第三次攻擊,而且剛好又是日落。』
「『就連我們的憲章也沒有說得很清楚,』竇格承認:『但我確信,穿心魔伏拉德死亡沒幾個月,蘇丹就成立新衛隊絕非巧合。』他握緊雙手,彷彿在祈禱——不過,我還記得,他的祖先禱告時要採取五體投地的姿勢。『憲章說,偉大的陛下成立新月衛隊,旨在追殺帝國最卑鄙的仇敵龍騎士團,為達目的不惜跨越時間、空間、陸地、海洋,甚至死亡。』
「『怎麼說?』海倫的手在我手掌中僵硬而冰冷。
『是的,親愛的,』竇格露出一個無限懷念的笑容。『在這兒,妳不是唯一有資格宣稱有位特立獨行的母親的人。我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告訴過妳,在她那個時代,她是我國少數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事實上,該說是極少數受過最優秀菁英教育的女性——之一,我外公毫不吝惜的把他所有的知識與抱負傳授給她,為她進入衛隊服務做了完善的準備。當時工程學在我國還是一門新學問,她就對工程發生了興趣,在她正式加入衛隊後,他就讓她到羅馬留學——他在那兒有朋友。我母親精通高深的數學,可以用四種語言閱讀,包括希臘文和阿拉伯文。』他用土耳其語對妻子和沙立姆說了幾句話,他們都同意的點頭。『她的騎術跟蘇丹的騎兵隊一樣好,而且,雖然很少人知道,槍法也是一流。』他對海倫擠擠眼睛,我也想起她的小手槍——她到底把槍藏在哪兒?『她從我外公那兒得知很多吸血鬼的傳說,以及保護活人不受他邪術傷害的方法。我有她的照片,如果你們想看。』
「海倫和我都退縮了一下。一時之間,我猜測竇格和沙立姆必然跟某種黑暗勢力結盟,我猶豫著要不要立刻拎起手提箱,拉著海倫手臂,逃出這間公寓。除非透過邪魔外道,否則這兩個被我當作朋友的人,怎麼可能替死去已久的蘇丹工作呢?事實上,所有的蘇丹都老早辭世,所以不論竇格指的是哪位蘇丹,都不可能是陽世的活人。那麼很多其他方面,他們也一直在對我們撒謊嗎?
「竇格遺憾的搖搖頭。『這方面,女士朋友,我不能告訴兩位細節。有些事無論如何都得保密。我們告訴你們這麼多,是因為你們問——你們也幾乎可以猜到——也因為我們希望你們信任我們協助的誠意。你們如果能去一趟保加利亞,而且儘快出發,對敝衛隊會有很大幫助。如今的衛隊規模很小——我們只剩幾個人。』他嘆口氣:『比方說我,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繼承我的任務,不過艾克壽先生正在按照衛隊傳統撫養他的姪兒。不過請兩位相信,鄂圖曼的意志與力量會循所有和*圖*書可能的途徑與你們同行。』
「竇格彷彿能看穿我的心思,因為他點頭道:『你們聽說過近衛隊,我看得出,是這樣的,朋友們,一四七七年,偉大而輝煌的穆罕默德,將他親信部隊裡最受信任、受過最好教育的二十名軍官召到面前,秘密授命他們成立新月衛隊。這支部隊只有一項任務,他們必須完成——即使因此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這任務就是不讓龍騎士團再蹂躪我們偉大的帝國,並追蹤到天涯海角,殺死它所有的成員為止。』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
「海倫有點懷疑的說:『我記得你提到過,你父親是義大利人。他怎麼可能加入新月衛隊?』
「他向她微笑。『啊,親愛的女士,如果妳要問的是,我有沒有五百歲,答案是,很不幸,沒有。我為全世界最英明睿智、至高無上的庇護者穆罕默德蘇丹二世工作,但我不曾獲得那種無與倫比的光榮,當面晉見他老人家。』
「海倫在我身旁動了一下,小心的把腿伸直。『你剛才說,你外公是新月衛隊非常活躍的成員。那是什麼意思?你們都從事什麼活動?』
「我努力不讓自己大聲嘆氣。跟海倫爭辯還有可能,但是跟鄂圖曼帝國的秘密勢力爭辯,卻超乎我的能力。竇格豎起一根手指。『我先警告你們,這是個非常嚴重的警告,朋友。我們把一個小心維護——相信也維護得很成功——五百年的秘密交到你們手中。我們有絕對的把握,我們古老的仇敵不知道我們的存在,雖然他活著時對我們的城市極端憎恨和恐懼。偉大的蘇丹在衛隊憲章中定下規矩:任何向敵人洩露衛隊秘密的人,都必須立即處死。就我所知,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我請你們一定要小心,為我們,也為你們自己。』
「竇格再次微笑,沙立姆也友善的對我點頭。『我根本沒打算告訴你們什麼,』竇格道。『但因為你們在那麼多事情上都信任我們,也因為你們觀察入微,能提出這樣的問題,我的朋友,我們就姑且解釋給你們和圖書聽。我以正常人的方式出生在一九一一年,我希望也能以正常人的方式在——嗯,一九八五年好了——死在自己的床上。』他朗聲一笑。『不過我的家族有長壽基因,所以也許上天懲罰我,會讓我老到沒有人尊敬的時候,還坐在這張長榻上。』他伸出手臂,攬住博拉太太的肩膀。『艾克壽先生也就是你們看到他的這個年紀。我們本身一點也不奇怪。我們即將告訴你們的,是我平生最大的秘密,拜託你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對外洩露:我們是蘇丹新月衛隊的成員。』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一張木雕的桌子那兒去把照片拿過來,非常溫柔的放在海倫手中。那是一張予人深刻印象的照片,具有二十世紀初期人像攝影纖毫畢露的特色。照片中的女士為了拍照,想必要在伊斯坦堡的照相館坐很長的時間,但她顯得很有耐心,雍容自在,但躲在大黑布底下的攝影師,卻捕捉到她眼中像是好笑的神情。她褪色成咖啡色的皮膚,襯著黑衣服毫無瑕疵。她的臉跟竇格很像,但鼻子和下巴沒他那麼粗重,像一朵鮮嫩的花盛開在纖細的脖子上——鄂圖曼公主的臉。她將烏雲似的秀髮高高挽起,戴著飾有羽毛的華麗帽子。我接觸到她閃爍著幽默感的眼睛,忽然對歲月遙隔,使我不能親炙這位女士一事,感到非常遺憾。
「『衛隊的資格父子相傳,由長子繼承。每個長子年滿十九歲時舉行入會儀式。如果父親的兒子不成材,或沒有兒子,就讓這秘密隨他死去。』竇格終於又拿起被他遺忘已久的咖啡杯,博拉太太連忙為他倒滿。『新月衛士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甚至近衛隊其他成員都不知道他們的同袍還有這樣的身份。我們敬愛的「征服者」在一四八一年駕崩後,新月衛隊仍代代相傳。有幾代蘇丹軟弱無能,近衛隊掌握很大的權力,但我們仍嚴守秘密。帝國基業從伊斯坦堡消失時,沒有人知道我們存在,但我們仍未放棄努力。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沙立姆的父親負責保護憲章,第二次世界大戰https://m.hetubook.com.com
時,輪到沙立姆執行這份職責。目前憲章仍由他收藏在安全的所在,保存我們的傳統。』竇格一口氣說完,喘口氣,然後喝了一大口咖啡。
「我的困惑被海倫的聲音打斷。她身體向前靠,臉色蒼白,眼睛瞪得極大,但以目前的情況而言,她的問題非常冷靜,也很實際——實際到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聽懂她的意思。『博拉教授,』她緩緩說道:『你今年幾歲?』
「竇格俯過身來,兩眼發光,滿頭銀髮根根豎立。『據我推測,偉大的蘇丹已經意識到,卓九勒死後會對帝國構成何種威脅,甚至已經掌握到確切情報。』他把頭髮往後耙梳。『我們已經看到,蘇丹同時還成立檔案室,收集有關龍騎士團的資料——檔案室本身不是秘密,但我們的成員秘密利用它,直到今天。現在沙立姆找到這封奇妙的信,還有你們的民謠,女士——這都進一步證明偉大的蘇丹的憂慮事出有因。』
「『我好像沒聽說過這個組織,』海倫皺著眉頭說。
「『你的母親!』海倫喊道。
「『是的,教授女士,妳沒聽過。』竇格看沙立姆一眼,他耐心坐在一旁,顯然在努力設法聽懂我們的談話,他的綠眼睛沉靜得像一泓池水。『我們相信除了我們自己的成員,沒有人聽說過我們。我們是從最精銳的近衛軍裡挑選出來的秘密衛隊。』
「我腦子裡仍有一大堆疑問在攪動。『但是你——還有艾克壽先生——怎麼會成為衛隊成員的呢?』
「我震駭莫名,連忙去拿外套,海倫也穿上鞋子,雖然博拉太太哀求的拉住她手臂。竇格吻了妻子一下,我們就匆匆離開。我回了一次頭,看見她蒼白而恐懼的站在公寓門口。」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威脅或惡意,只是非常沉重,我從中聽出他對攻克大城,征服這座一度固若金湯、倨傲自大的拜占庭城市的蘇丹,確實是赤膽忠心。他說:『我們為蘇丹工作』時,一點都沒有誇大,雖然穆罕默德死後將近五百年他才出生。客廳窗外日影西斜,一道玫瑰色的霞光照上竇格莊嚴www.hetubook.com.com
的大臉,映出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光輝。我不禁遐想,羅熙看到竇格會多麼著迷,會如何看待他所代表的活生生的歷史,我真想知道羅熙會向他提出什麼問題——我甚至沒有能力構思的問題。
「我們本來可能就那麼站上一整天,在流逝的暮色裡相對默默,好在竇格的電話忽然尖聲響起。他彎腰道個歉,就走到房間另一頭去接電話,博拉太太動手把我們吃剩的食物用銅盤收走。竇格聽來電者說了一會兒,有點激動的說了幾句話,就忽然把電話掛上。他轉向沙立姆,連珠砲似的說了一串土耳其話,沙立姆立刻穿上破舊的外套。
「但海倫卻做了恰當的回應。她站起身,我們全體立刻跟著起立,她把手伸向竇格。『你告訴我們這一切,我們深感榮幸,』她自豪的看著他的臉說道。『我們會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你們的秘密和蘇丹的意願。』竇格親吻她的手,顯然很受感動,沙立姆也對她躬身為禮。似乎不需要我再補充什麼;她把自己民族對鄂圖曼壓迫者的傳統仇恨,暫時擱置一旁,她的發言足以代表我們兩個。
「竇格非常疼惜的把那個小鏡框拿回去。『我外公打破傳統,把女兒造就成新月衛隊的一員,是非常睿智的決定。她曾經從分散在其他圖書館的檔案裡,找到我們軼失的文件,由檔案圖書館收回。我五歲的時候,她在我們的避暑木屋殺死一頭狼,我十一歲時,她教我騎馬和射擊。我父親非常愛她,雖然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風常把他嚇到——他經常說,他從羅馬跟她回土耳其來,為的是勸她少冒點險。我父親就像衛隊那些值得信賴的妻子一樣,知道她的身份,經常為她的安全憂慮。他在那兒——』他指著一幅我先前看到過、掛在窗邊的畫像。從畫框裡往外看的男人,健壯而善良、古怪而有趣,穿一套黑西裝,黑髮、黑眼,表情很溫柔;竇格告訴過我們,他父親是研究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學家。但我不難想像,畫中的男人喜歡趴在地上陪兒子打彈珠,孩子更嚴肅的教育計畫都交由妻子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