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五十三

「竇格沒有碰觸傷口,把它檢視一遍後,抬頭望著我們。『幾分鐘前,這個該死的傢伙不先請示我,就去請了一個陌生的醫生,好在醫生不在家。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我們現在也不需要醫生了。可是他在日落時讓伊羅山獨處。』他對沙立姆說了幾句話,後者霍然站起身——以一種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強大力量——揍了那個粗心的看護一拳,然後把他趕出房去。那人倒退著離開,我們聽見他恐懼的腳步聲下了樓梯。沙立姆把門反鎖,把臨街的窗戶一一鎖上,好像要藉此確定那人不會再回來。然後他回到竇格身旁跪下,兩人低聲商議。
「更奇怪的是,我在哀嚎中聽見一個只要我願意就能理解的聲音:『Kaziklu Bey!穿心魔!』一片混沌中間,我彷彿看見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影,一個全身黑衣,披著斗篷的男人騎在馬上,在鮮艷的色彩中間迴旋轉動,他的臉靜止在一團團混亂之間,他的劍專事收割鄂圖曼人的頭顱,它們戴著有尖角的頭盔笨重的在地上翻滾。
「我但願他說這種話的真正意思是如果你們選擇經過伊斯坦堡回美國,而不是如果你們沒死在保加利亞。他熱情的跟我們握手道別,沙立姆也有樣學樣,並且害羞的親吻海倫的手。
「竇格的聲音一落,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他身旁,低頭看著那個垂死的人。叨天之幸,海倫在我身旁,離我很近——我張口想問她問和-圖-書題,卻看見她已經在竇格的嘯聲中聽到同樣的恐懼。我不由得憶起穿心魔的血胤在她的脈管中流動。她轉身看我一眼,臉色深受震撼,但保持鎮定;我又想到她體內也有羅熙的遺傳——溫和、貴族出身的托斯卡尼和盎格魯血統,我在她眼裡看到羅熙無與倫比的仁慈。我想,就在那一瞬間——不是以後,不是在我家鄉我父母做禮拜的那座乏味的褐色教堂裡,不是在我熟識的牧師面前——我已與她成婚,我在心裡與她結為夫妻,我允諾效忠於她,今生不渝。
「過了一會兒,竇格伸手到他帶來的袋子裡,我看見他取出一包眼熟的東西:類似他一星期前在書房裡送給我的那套獵殺吸血鬼的工具,只不過這一套的包裝盒更精緻,外面飾有阿拉伯書法的圖案,還有貝母鑲嵌。他打開盒子,察看一遍裡面的裝備。然後他再次抬頭看著我們。『兩位教授,』他低聲說:『我的朋友至少被吸血鬼咬了三次,他快要死了。如果以這種方式自然死亡,他很快就會變成吸血鬼。』他用大手抹一下額頭。「這是很可怕的一刻,我要請你們離開這個房間。女士,妳不可以目睹這件事。」
「過了一會兒,身體先放鬆,然後是臉部;伊羅山先生嘴唇祥和的合攏,胸腔裡吐出一聲嘆息;穿著破舊得可憐的襪子的腳輕抽一下,就靜止不動了。我牢牢抓住海倫,只覺她在我身旁發抖,但她沒出聲和_圖_書。竇格拿起他朋友鬆垂的手,親吻一下。我看見淚水滾下他的面頰,滴進他的八字鬍,他用一隻手掩住眼睛。沙立姆輕觸一下死去的圖書館長的眉毛,然後站起身,按住竇格的肩膀。
「『我們走了,』海倫拉起我手臂,簡單的說,於是我們就走出那個悲傷的房間,下了樓梯,走到街上。」
「這棟房子顯然分隔成許多個昏暗的小公寓;這間公寓的主房裡擺著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只有一盞燈照明。竇格的朋友躺在地板上,身上蓋了一條毛毯,旁邊有個約三十歲的男人,結結巴巴的站起身跟我們打招呼。這個人既害怕又羞愧,幾乎歇斯底里;他不斷絞扭著雙手,同樣的話對竇格說了一遍又一遍。竇格把他推到一邊,跟沙立姆一起跪在伊羅山身旁。這可憐的受害者面如死灰,緊閉著眼睛,噓噓的喘著氣。他脖子上有一道醜陋的裂傷,比我們上次看到的大很多,但最可怕的是傷口乾淨得出奇,雖然凹凸不平,卻只在外緣有一縷血痕。我想到這麼深的傷口應該流很多血才對,這念頭使我全身一陣寒戰,頓時感到反胃。我伸臂摟住海倫,我們站在那兒瞠目結舌,無法挪開目光。
「『求求你,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我有點遲疑的說,但海倫站上前一步。
「然後——這可能是接下來發生的所有可怕事件當中最令人難過的一刻——竇格把朋友的手壓在自己心上,和圖書發出一聲痛澈心肺的哀嚎,彷彿有我無法辨識的音節,從對我而言不算太古老,卻全然陌生的歷史深處傳來,我們曾經聽過宣禮官在市內宣禮塔上召喚信徒祈禱,跟這悲哀的嘯聲很像,然而竇格的喊聲毋寧更像來自地獄的召喚——彷彿有一連串敲打著恐懼的音符,從成千上萬座鄂圖曼營帳、數以百萬名土耳其士兵的記憶裡升起。我眼前出現飄揚的旗幟,飛濺到戰馬腿上的鮮血,長矛與新月,彎刀與盔甲映日生輝,美麗而支離破碎的頭顱、臉孔、肢體;我耳中傳來投入阿拉懷抱、赴死男人的慘叫,他們的父母哀聲動地自遠方傳來;我彷彿聞到房屋焚燒的臭味和血肉的腥氣,砲彈的硫磺味,帳棚、橋樑、馬匹化為一片火海。
「過了一陣子,竇格稍微振作,起身拿一條手帕擤鼻子。『他是個非常好的人,』他對我們說,聲音很不穩定。『非常慷慨、善良的人。現在他在穆罕默德的平安裡長眠,不至於加入地獄的軍團。』他轉過身擦眼睛。『朋友,我們現在要把屍體移走。有家醫院有位醫生,他——他會幫助我們。我去打電話的時候,沙立姆會鎖好門窗,留在這兒。醫生會帶救護車來,簽署所有必須的文件。』竇格從口袋裡取出幾瓣大蒜,溫柔的放進死者嘴裡。沙立姆取出銀釘,拿到角落的水槽裡清洗,然後小心放回原來那個美麗的盒子。竇格把所有的血跡都清理乾淨,用抹布包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死者的胸部,把襯衫扣好,然後他從床上拿下床單,讓我幫忙罩在屍體上,蓋住那張已經變得很安詳的臉。
「竇格借來安頓伊羅山先生的公寓,距他家步行——或跑步——大約十分鐘。我們都沒命的往前跑,就連穿高跟鞋的海倫也快步追在後面。竇格一路低聲嘟噥(我猜他是在咒罵)。他帶了一個黑色的小袋子,我以為裡面可能是醫療用品,以防萬一醫生不來,或未能及時趕到。最後我們終於來到一棟老房子,沿著木梯上樓。我們跟著竇格上樓,他把樓梯頂端的門砰一聲推開。
「『現在,我的朋友,我要請你們幫忙。你們已經目睹不死族的能耐,你們也知道他們在哪裡。你們每一分鐘都要保護自己。接下來幾天,只要安排得成,你們一定要趕到保加利亞,而且愈快愈好。擬訂計畫後,請打電話到我家來給我。』他深深的看著我:『如果你們出發前,我們不能見到面,祝你們一路幸運平安。我會無時無刻想到你們。一回伊斯坦堡,就請你們打電話給我,如果你們回來的話。』
「竇格沉默下來,把一串念珠放在他朋友的脖子上,這動作使那具身體發出一陣顫抖,然後他從盒子裡有斑斑污漬的錦緞上,挑出一件比我的手掌略長、亮銀打造的工具。『託真主庇佑,我這輩子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他輕聲說。他解開伊羅山的襯衫,我看到他衰老的皮膚,已變成灰白的捲曲胸毛,起伏很不和*圖*書平均。沙立姆沉默而有效率的在房間裡搜索一遍,找來一塊顯然是充當門檔的磚頭,竇格把這件簡陋的工具拿在手裡,踮了一下重量,隨即把銀釘尖的一端抵住老人的左胸,開始低聲唸誦,我從中聽出一些我不知從何處——書本、電影、談話?——記得的字句:『Allahu akbar,Allahu akbar。至高無上的阿拉。』我知道,我不可能強迫海倫離開這房間,就如同我自己也不願離開,但磚頭擊下時,我拉她退後一步。竇格的手大而穩定。沙立姆幫他扶住銀釘,一聲脆響,銀釘立刻穿入人體。鮮血慢慢從釘子周圍湧出,染紅了蒼白的皮膚。伊羅山先生的臉在很短的一瞬間,出現可怕的抽搐,他的嘴唇掀起,像狗一樣露出發黃的牙齒。海倫看得目不轉睛,我也不敢轉開眼睛;我不想讓她看到任何我不能陪她一起看的東西。伊羅山的身體一陣劇抖,銀釘忽然整個沒入他體內,只露出把柄。竇格往後一坐,彷彿在等待。他嘴唇顫抖,滿頭大汗。
「『讓我們留下,』她壓低聲音對竇格說:『我要知道該怎麼做。』我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想要知道這種事,但我隨即想起——超現實的念頭——她畢竟是個人類學家。他犀利的看她一眼,不發一言,似乎表示默許,隨即繼續俯身看他的朋友。我仍抱著一線希望,也許我猜錯了,但竇格湊在他朋友耳畔,喃喃唸著什麼。他握起伊羅山的手,撫摸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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