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保加利亞兩次世界大戰都支持軸心國。』
「『我對保加利亞歷史一無所知,妳知道,』我說。『我在這兒會很迷惘。』
「『是的,然後戰爭一結束,蘇聯軍隊就發動光榮的革命。沒有蘇聯軍隊我們怎麼辦?』海倫給我一個最燦爛,也最苦澀的微笑,但我捏一下她的手。
「我另外還有個印象,這些人好像腳一踏上保加利亞的泥土——或柏油路面——就有種隱藏不住的快樂,這推翻了我對蘇聯盟國千篇一律的負面印象,尤其直到史達林一年前去世為止,保加利亞始終是他倚為左右手的盟邦,我總以為它會是一個陷於永遠無法清醒的幻滅、與歡樂絕緣的國家。在伊斯坦堡取得保加利亞護照的高難度——大部分靠竇格得自蘇丹的資金,和艾娃阿姨在索非亞的對等人士多通電話才打通關節——使我對這個國家更加畏懼,那些面無笑容、滿心不甘願的官僚,認可我們從布達佩斯取得的護照、蓋印放行時,個個都像壓迫人民的能手。海倫私下告訴我,保加利亞大使館竟然同意給我們簽證這件事,就讓她心情不安。
「『但願我知道,』我說。
「『拉諾夫接到命令,隨便我們要求什麼,都要盡量滿足我們。』趁我們在旅館外有短暫的獨處機會,海倫低聲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有人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我們惶恐的對望。
「拉諾夫在機場外面叫了一輛計程車,車子內部有我畢生僅見最古老的裝潢,黑色的布椅墊裡,塞的可能是馬毛。他坐在前座,告訴我們,已為我們安排了最有名旅館的房間。『我相信你們會住得很舒適,旅館裡有極好的餐廳。明天我們用早餐時在那兒見面,你們可以向我說明你們研究的性質,以及希望我如何幫你們安排、完成你們的工作。你們當然要會見索非亞大學的同行,以及適當的行政部門。https://m•hetubook•com•com然後我們會安排短程觀光,參觀保加利亞的歷史古蹟。』他露出一個做作的笑容,我看著他,心頭的恐懼不斷加深。他英文說得太好了;雖然有明顯的口音,卻帶有那種號稱可以讓你在三十天內學會一種語言的唱片,缺乏抑揚頓挫的正確發音。
「我在白蘭地的朦朧中,握了這個男人冷得像魚的手,並祈禱上蒼讓我們不需要透過導遊就能參觀保加利亞。海倫對這一切似乎沒那麼意外,很得體的以摻雜厭煩與輕蔑的態度跟他打招呼。拉諾夫仍然沒對我們說一個字,但他似乎打從那位官員以過大的音量報告說,海倫是匈牙利人,而且在美國讀書之前,就打從心底不喜歡她。這番解釋使他的鬍子在冷漠的笑容裡輕輕抽搐一下。『教授,女士,』他道——他第一次開口說話——然後就轉身背對我們。海關官員微笑跟我們握手,捶一下我的肩膀,好像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然後示意我們必須跟好拉諾夫。
「我不知道那位官員對那封誇張的綜合了英文、匈牙利文、法文的學術函件作何感想,但大使館那封信可是用保加利亞文寫的,還蓋了大使館的關防。那官員默默讀完信,粗大的黑眉毛在鼻梁上打了好大一個結,然後他臉上露出一個意外,甚至很驚訝的表情,他用一種類似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們。這比他先前的敵意更讓我緊張,我想到艾娃阿姨對於大使館那封信的內容,態度一直很曖昧。這個節骨眼上,我當然不便詢問信中到底寫些什麼。正當我如墜五里霧中,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那位官員忽然露出微笑,還拍了我的肩膀。他排開眾人,走到海關櫃檯裡去打電話,經過一番可觀的努力,似乎找到了某人。我不喜歡他對著聽筒諂笑,同時每隔幾秒鐘就瞟我們一眼的德行。海倫不和-圖-書安的在我身旁挪動兩腳的重心,我知道她對這一幕的解讀一定比我更複雜。
「海倫露出微笑。『我也不是什麼專家,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六、七世紀,斯拉夫人從北方遷徙到這個地區,七世紀又移來一個叫做保加利亞族的土耳其部落。他們聯合起來對抗拜占庭帝國——迭有所獲——他們的第一位統治者是一個名叫阿斯帕魯的保加利亞族人。九世紀時,國王鮑利斯一世確立基督教為國教,但他的同胞還是把他當作大英雄。拜占庭從十一世紀到十三世紀初統治這裡,然後保加利亞人變得非常強盛,直到一三九三年被鄂圖曼人征服。』
「但真正的保加利亞人,卻似乎是截然不同的種族。走進機場大廈,我們就排隊通過海關,這兒的笑語喧嘩聲更響,我們看見親戚隔著欄杆揮手,高聲打招呼,我們四周的人都申報小額金錢或購自伊斯坦堡或前一站的紀念品,輪到我們時,我們也如法炮製。
「『鄂圖曼人是什麼時候被趕出去的?』我興趣盎然的問。我們好像到處都碰到他們。
「我詢問我們的導遊,是否能安排我們跟安東.斯托伊契夫聯絡,卻見他神色大變,這使我對他的不祥預感更為加深。『斯托伊契夫先生是人民的敵人,』他用令人不快的聲音對我們說。『你們為什麼要見他?』接著他的語氣又奇怪的一轉:『當然可以,只要你們想見他,我就來安排。他已經不在大學教書了——以他那種宗教觀點,不能把年輕人交給他照顧。但他很有名,或許你們是基於那個原因想見他。』
「『直到一八七八年吧,』海倫道。『俄國人幫助保加利亞人趕走他們。』
「索非亞的機場很小;我本來預期看到一座現代共產主義的樣版宮殿,但我們降落的地點只有一條簡單的瀝青小跑道,同機旅客一起徒步穿過跑道。我試著聆聽其中一些人和*圖*書的對話,判定他們幾乎都是保加利亞人。這些人都長得很好看,有些人容貌極為出眾,他們的長相從黑眼白膚的斯拉夫人到棕色皮膚的中東人不等,形成色彩豐富的萬花筒,他們長著濃密、粗黑的眉毛,有朝天鼻、懸膽鼻也有鷹鉤鼻,有黑髮捲曲、天庭飽滿的年輕女子,也有精力充沛、牙幾乎掉光的老頭子。有人露齒微笑,有人笑聲洪亮,都在熱切的交談;有個高個子男人拿著折起來的報紙對同伴比手劃腳。他們的穿著與西方服飾有明顯的差異,雖然我實在說不出,那些外套和裙子的剪裁,為什麼一看就覺得有異國情調,那些笨重的靴子和深色的帽子,究竟什麼地方讓我覺得陌生。
「『小聲一點,』我說。『妳可以不小心,但是我得替我們兩個著想。』
「『同意。』」
「那名官員終於以誇張的手勢掛上電話,幫我們找到風塵僕僕的行李,把我們帶到機場附設的吧檯,請我們喝一種會讓腦子變得空空如也,名叫瑞吉亞(rakiya)的白蘭地,完全由他掏腰包。他用好幾種破碎的語言問我們,投身革命多少年,何時加入共產黨之類的問題,我愈聽愈覺得不放心。這一切讓我對介紹信的內容有多少正確性更加懷疑,但我學海倫的樣,保持微笑,儘說些不關痛癢的話。他舉杯祝福世界各國勞工的友誼,把我們和他自己的酒杯再度斟滿。我們之中隨便哪個人說什麼話——好比訪問他美麗的國家之類的陳腔濫調他都咧嘴微笑搖頭,好像不贊成。我心情越發慌亂,直到海倫附耳告訴我,她曾經讀到這種文化上的怪癖:保加利亞人用搖頭表示贊成,點頭表示反對。
「『我們在這兒必須非常小心,』海倫的臉色很凝重,她聲音很小,我也不敢在公開場合吻她。『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有個協議,除了學術上的興趣,我們絕不透露任何事,即使m•hetubook•com.com學術方面,如果必須在拉諾夫面前談論我們的工作,也盡可能談得愈少愈好。』
「年輕的海關官員看到我們的護照,眉毛一挑就縮進帽子裡看不見,他把護照拿到一旁,跟另一位官員商議了幾分鐘。『不是好預兆,』海倫跟我耳語。幾個穿制服的人聚集在我們四周,其中年紀和架子都最大的一個,開始問我們問題,先是用德語,然後用法語,最後用支離破碎的英語。我按照艾娃阿姨指點,鎮定的取出布達佩斯大學的非正式公函,信中請求保加利亞政府批准我們入境,從事重要的學術研究,以及另一封艾娃阿姨向保加利亞大使館友人要到的介紹信。
「這是不可能的,我提醒自己,藉以克制一看到那些古老的山嶺就不由得升高的希望。它們的默默無聞、與現代歷史脫節的外觀、不可思議的看不到城鎮或工業化的痕跡,都使我滿懷希望。我多少有點覺得,這個國家的過去隱藏得愈是完美,保存至今的機會就愈大。我們現在翱翔在那些僧侶失落的路徑上空,他們可能曾經跋涉過這樣的高山——雖然我們不知他們走哪條路,但未始不可能就是這幾座山峰。我把這些想法講給海倫聽,只為了聽聽自己大聲說出內心的希望。她大搖其頭。『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真的抵達保加利亞,甚至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真正出發,』她提醒我,但她在外套底下撫摸我的手,緩和純學術觀點的直率口吻。
「我對保加利亞的第一印象——以及從此以後對它的回憶——就是從空中看見的山,高而深邃的山,鬱鬱蒼蒼幾乎不見道路的山,雖然偶爾在村落之間,或奇峰突起的懸崖邊,也會出現一條褐色的絲帶。海倫安靜的坐在我身邊,定睛從小小的機窗往外看,她的手放在我掌心,用我折疊好的外套蓋在上面掩飾。和*圖*書我感覺她溫暖的掌心,稍微有點涼、沒戴戒指的纖細手指。我們不時看見山的罅隙裡有道閃閃發光的細線,我想那一定是溪流,我努力尋找類似捲曲龍尾巴的地形,破解我們的謎團。但當然找不到任何東西符合我閉著眼睛都看得見的那個輪廓。
「我們喝瑞吉亞喝到一個我不至於出洋相的極限時,一個穿深色西服、戴帽子、臉色冷峻的男人現身,解救了我們。他看起來年紀只比我略大幾歲,如果表情愉快一點,應該會是個帥哥。然而,黑色的八字鬍幾乎遮不住他非難而嘟起的嘴巴,垂在額前的黑髮也掩飾不了慍怒而皺起的眉頭。海關官員畢恭畢敬上前迎接他,介紹他說是派給我們的保加利亞導遊,並解釋說這是我們的殊榮,因為克拉席米爾.拉諾夫在保加利亞政府深受器重,受聘於索非亞大學,這個古老光輝的國家凡是值得一看的風光,他都瞭若指掌。
「他的臉也有種熟悉之感。我當然從來沒見過他,但是他讓我聯想到某個我認識的人,更讓人沮喪的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那究竟是誰。在索非亞的第一天,我一直有這種感覺,在我們接受太多嚮導的市容觀光行程中,讓我困惱不已。但索非亞有種奇異的美——綜合了十九世紀的優雅、中世紀的輝煌,和社會主義風格光彩奪目的新紀念碑。我們在市中心參觀了一座令人不愉快的豪華陵墓,墓中是五年前去世的史達林主義獨裁領袖喬治.季米特洛夫經防腐處理的屍體。拉諾夫入內參觀前脫下帽子,並示意我和海倫走在他前面。我們加入一群寂靜無聲,列隊從季米特洛夫敞開的棺材前通過的保加利亞人。這位獨裁者臉色如蠟,蓄著跟拉諾夫相同式樣的八字鬍。我聯想到史達林,據說從一年前開始,他的遺體就跟列寧一起陳列在紅場一個與此處類似的神壇上。這些持無神論的文化,對於保存它們的聖人的遺骨倒是挺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