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六十六

「『哪倒簡單,』我指著最近的一扇窗,窗戶微開,距海倫的床僅五尺遠。『哦,我的天,我為什麼要讓妳一個人睡這裡?』
「『保羅,』她困惑的說。『你來這裡做什麼?』然後她試圖坐起身,卻發現衣衫不整。她伸手去摸脖子,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痛苦的望著她。她慢慢抬起手,手指上有黏膩、半乾的血跡。她看著自己的手,然後看著我。『哦,天啊,』她道。她坐直身子,我第一次鬆了一口氣,雖然她滿臉恐懼;如果她失血過多,就會衰弱到連這個動作都做不出來。『哦,保羅,』她低聲道。我坐在床畔,把她另一隻手握在掌中,緊緊握住。
「『一小時也不能獨處嗎?』她典型的笑容,含著嘲弄與撒嬌的笑,又出現了一下。
「『但很顯然他不認為這是胡說八道,』我嚴肅的說。
「但海倫沒來吃早餐。拉諾夫倒來了,照舊端著一張臭臉,還吸菸,直到有個僧人客氣的請他到外面去抽。一吃完早餐,我就沿著走廊到女生宿舍去,昨晚我和海倫在這裡的門口分手。我看見門開著,來自德國和捷克的女客都已經走了,她們的床都已鋪得整整齊齊。海倫還在睡;我看見她躺在最接近窗口的鋪位上。她面對牆壁,我一聲不響走進去,替自己辯護說,既然她已經是我的未婚妻,我就有權吻她道早安,即使是在修道院裡。我把門在身後關上,希望不要有僧人剛好經過。
「『妳完全清醒了嗎?』我問和_圖_書道。
「我幫她把脖子擦拭乾淨,小心不去碰裂開的傷口,在她更衣的時候看守房門。近看那傷口讓我很難過,有一剎那我很想跑出房間,到外面痛哭一場。但海倫的動作雖有點衰弱,我從她臉上看得出,她已下定決心。她照例綁上絲巾,在行李裡找出一根細繩,替十字架做了一根新的繫繩——我希望會比原來那根結實。床單上的污漬無法處理,但範圍很小。『就讓那些和尚去想吧——哼,他們宿舍裡有女人住過。』海倫直率的說。『反正這絕不會是他們第一次清洗血跡。』
「『我在這兒,』我親吻她那隻乾淨的手。
「她忽然搖搖頭,一臉想不通的表情。『但這裡是修道院啊!我不懂。不死族應該對這種地方敬而遠之。』她指著門上的十字架,掛在角落裡的神像和長明燈。『當著聖母的面?』
「『現在我被咬兩次了,這不算少,』她像做夢一般說。
「『妳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嗎?』
「她伸手去摸十字架,最初有點猶豫,隨即把它捏在手中。我吁出一口氣。海倫也嘆了口氣。『我入睡的時候,想到我母親,還有一篇我打算要寫的,關於外西凡尼亞刺繡圖案的論文——那很有名,你知道——然後我就一直睡到現在,中間都沒醒。』她皺著眉頭。『我做了一個夢,但夢裡我母親一直跟別的東西纏夾不清。她先是要趕走一隻大黑鳥,鳥被嚇走以後,她彎腰吻我的額頭,我小時候每天臨睡前,她都會那麼做,然後我看見那個記號』m.hetubook.com.com——她頓了一下,好像這念頭讓她痛苦——『我看見她赤|裸的肩膀上有那條龍的記號,但在我看來,那就是她的一部份,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她吻我額頭的時候,我也不覺得害怕。』
「海倫背對整個房間而臥,躺在窗下的床位。我接近時,她稍微朝我這方向翻過身來,好像意識到我的存在。她頭往後仰,眼皮緊閉,黑色的鬈髮散落枕上。她睡得很熟,唇間發出清晰可聞,幾乎可說是鼾聲的呼吸聲。我想,經過這麼多天旅行,加上前一天爬山,她一定很疲倦了,但她那種什麼都不管的睡姿,讓我有點不安,我又走上前一步。我俯身看著她,想著我可以趁她醒來前,先吻她一下,但我立即恐懼萬狀的看到,她臉色發青,沒有一點血色,以及她脖子上新鮮的血跡。她頸根處原本已經痊癒的傷口上,綻裂兩個新的血洞,傷口殷紅而有血絲滲出。白色的床單邊緣沾了少許血跡,看來很廉價的白色睡衣袖子上,染了更多血,顯然她睡夢中那隻手臂壓著了傷口。她睡衣的前襟被拉開,有一小處撕裂,一邊乳|房袒露出來,幾乎可以看到深色的奶頭。目睹這一萬,我幾乎無法動彈,心臟彷彿也停止了跳動。然後我伸出手,溫柔的巴床單拉上,掩住她裸|露的身體,好像替熟睡的孩子蓋被。那一刻,我想不出還能做什麼別的事。我的喉嚨哽咽欲泣,我心裡燃起一股當下不自覺的怒火。
「她點點頭。
「我用手臂抱住她,感覺到她平時堅強的肩膀在www.hetubook.com•com顫抖。我自己也在發抖。『是啊,』我低聲說。『但我們必須保護妳,不能再出事。』
「有種奇怪的怖畏刺著我的心,我想起我在宿舍裡閱讀我喜愛的荷蘭商人傳記那個晚上,顯然殺害我愛貓的那個惡魔也無法越過雷池一步。某種東西也保護了海倫,起碼在一定程度上;她受到殘酷的傷害,卻沒有被吸乾全身鮮血。我們默默望著對方。
「『或一隻大黑鳥,』她的夢境浮現在我腦海。
「『不會,』她有點困惑的說。『起碼,還沒有。』那個冰冷的字眼,讓我摒住呼吸。
「她捏捏我手指,又哭了一下,然後努力打起精神。『我們得想辦法——那是我的十字架嗎?』
「我在李拉的男生宿舍很早就睡醒了,陽光剛射進開向庭院的狹小窗戶,其他觀光客還在床上熟睡。我方才在黑暗裡聽見教堂最早的鐘聲,喚僧人起床,現在鐘聲再度響起。這種時候醒來,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海倫說她願意跟我結婚。我好想再看到她,儘快看到她,找機會問她,昨天是否一場夢。外面灑滿陽光的庭院,彷彿回應我突如其來的快樂,早晨的空氣讓我覺得清新得難以置信,累積了幾世紀的新鮮。
「這次她有了反應,但非常不悅,我不知道逼她這麼快恢復意識,是否對她是一種傷害。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皺著眉頭睜開了眼睛。她動作很衰弱。夜間她失了多少血,我卻隔著一條走廊呼呼大睡?我怎麼可以丟下她一個人獨處,前一天晚上或任何一個晚上?
「『我才不是一www.hetubook.com•com個人,』她提醒我。『另外還有五個人跟我睡這個房間。但你說得對——他會變形,就像我母親說的——蝙蝠、煙霧——』
「『海倫,』我搖晃她。『我再也不讓妳獨處了,一小時也不行。』
「『沒有,當然不會。』她搖搖頭,一顆留在眼眶裡的淚水從面頰上滾下來。「我也不記得把項鍊弄斷。我想他們——他——不敢做這種事,如果傳說沒有錯。」她擦乾臉,小心不讓手碰到脖子上的傷口。『一定是我睡熟的時候弄斷的。』
「『我一定告訴你,保羅,只要我有一丁點那樣的感覺。』她現在說話很有勁了,這承諾似乎也使她決心採取行動。『請跟我來吧。我需要食物,也需要一點紅酒或白蘭地,如果找得到的話。拿條毛巾給我,在那兒,還有臉盆——我要洗洗脖子,包紮起來。』她務實的熱情很有感染力,我立刻服從。『然後我們到教堂去用聖水清洗傷口,要趁沒人在看的時候。如果我受得了那種事,我們就可以抱很大的希望。多麼奇怪啊』——我很高興又看到她憤世嫉俗的笑容——「我一直覺得教會的儀式都是胡說八道,而且我仍然這麼想。」
「『海倫!』我輕輕搖晃她的肩膀,但她臉色毫無變化。我才發現她變得多麼憔悴,好像在睡夢中也承受絕大的痛苦。十字架在哪兒?我忽然想起它,四下張望,發現它掉落在我腳旁;細細的繫鍊斷了。有人把它扯斷,還是她自己在睡夢中拉斷的?我再次搖晃她。『海倫,醒來!』
「『我也猜是這樣,從我撿到它的地和-圖-書方判斷。』我把地板上那個位置指給她看。『有它在附近,不會讓妳覺得——不舒服?』
「我們從教堂走出來時,拉諾夫正無精打采的在庭院裡徘徊。他瞇起眼睛看著海倫說:『妳睡得還真晚。』語氣帶著控訴。他說話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他的犬齒,但它們並沒有特別尖利;如果真要說有什麼特殊之處,它們磨得很平,而且在他令人不快的笑容中呈灰色。」
「『是啊,』我把它舉起來,仔細觀察她,讓我大為放心,她臉上並沒有瑟縮的表情。『妳有把它拿下來嗎?』
「『我也想不通,』我緩緩道,在手心裡把她的手翻轉過來。『但我們知道有僧侶護送卓九勒的遺體旅行,他很可能也葬在修道院裡。那種事確實夠奇怪的。海倫』——我緊握她的手——『我想到另外一件事。家鄉那個圖書館員——他追著我們到伊斯坦堡,又追到布達佩斯。有沒有可能他也跟我來到這裡?昨晚攻擊妳的會是他嗎?』
「『是的,』她道,但接著她就把臉埋在那隻染血的手掌心,低聲哀哭起來,哭聲極其淒涼。我從未聽她放聲哭過。她的哭聲像一波苦澀的寒冷,穿透了我的身體。
「『我要妳答應我——如果妳有什麼我無法感覺的感覺,如果妳覺得有什麼東西要找妳——』
「『情況可能更惡劣,』她道。
「她瑟縮了一下。『我知道。他在圖書館裡咬過我,所以他很可能會想再咬我,不是嗎?但我在夢裡很清楚的意識到,那是不一樣的東西——更強大得多。問題是,即使他們不怕修道院,又怎麼混進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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