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老僧人面前,握住他的手,雖然海倫好像想阻止我。他的手像死魚般疲軟,蒼白腫脹,指甲發黃,長得很詭異。『聖喬治在哪裡?』我哀求道。我覺得我隨時會當著拉諾夫、海倫和這兩個被搾乾了生命的囚犯面前,痛哭失聲。
「但這對龐迭夫的影響卻非常可怕。他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眼珠子直往腦後翻,像兩顆藍色的大彈珠。伊萬修士跳起身來,趁他從椅子上摔下來前扶住他,他跟拉諾夫合力把他抬回床上。他真是一團糟,蒼白浮腫的腳從床單底下露出來,手臂軟綿綿的搭在他們脖子上。他們終於把他放平躺好,圖書館長從水壺裡取了些水,灑在那可憐人的臉上。我站著嚇壞了,我沒打算引起他這麼大的痛苦,說不定我已經害死了我們唯一僅餘的消息來源。經過非常漫長的時間,安琪兒修士動了一下,睜開眼睛,但現在他眼神變得充滿野性,像一頭被追獵的野獸般警覺,恐懼的四下看來看去,好像完全看不見我們。圖書館長拍拍他胸口,試著讓他在床上躺得更舒服一點,但老僧人顫抖著把他的手推開。『我們離開他吧,』拉諾夫冷靜的說。『他死不了的——起碼這一次。』我們跟著圖書館長走出房間,大家都沉默不語,受到了懲戒。
「房間裡另一個住戶生活機能比較好,筆直的坐在椅子上,他旁邊的牆上斜倚著一根木杖,好像從床鋪走到椅子,是一段漫長的跋涉。他穿著黑色的僧袍,沒有繫腰帶,袍子從突出的肚皮上垂下來。他睜著眼睛,眼睛極大,而且是藍色的,我們走進來時,他的眼睛轉過來,以怪誕的眼神望著我們。他的鬍子和頭髮亂得像一堆白色的雜草,頭上也沒戴帽子。某種意義上,在這麼一個所有其他僧侶都無時無刻戴著帽子的世界裡如此不修邊幅,使他看起來比所有其他人都病得更厲害、更不正常。這個沒戴帽子的修士,活脫像十九世紀聖經插畫裡走出來的先知,問題是他的表情一點都不高瞻遠矚。他皺著鼻子仰起頭,好像覺得我們很臭,嘴角不斷嚼動,每隔幾分鐘就瞇起眼睛,然後再把眼睛睜大。我說不出他的表情是恐懼、譏誚或惡毒的幸災樂禍,因為他表情不斷在改變。他的身體和手安靜的放在簡陋的椅子上,好像它們所有的情緒,都被上面那張抽搐不已的臉吸收去了。我把頭別開。
「『我們跟你一起去,』海倫很堅決的說,我們就隨著一名僧人走進迴廊。圖書館長在一樓的一個房間裡工作;我們進門時,他從書桌前站起身打招呼。這裡四壁光禿禿的,只有一個鐵製的火爐,和地上一條色彩鮮豔的地毯。我很好奇書或手稿放在什麼地方。只有書桌上擺著兩本書,這兒連書房都稱不上。
和圖書「拉諾夫轉達了這個問題,伊萬修士先是有點困惑,然後變得戒備。『他說,想必是安琪兒老修士,他本名叫瓦錫爾.龐迭夫,是一位歷史學家。但是他——頭腦已經不正常了。你們跟他談也不會有什麼收穫。現在院長才是我們最偉大的學者。真可惜你們來的時候他不在。』
「有個老人躺在床上,我們進來時,他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我隔了一會兒才看出,他的眼睛浮腫且發紅,已經永遠睜不開了,他不時把下巴轉來轉去,好像企圖靠它看東西似的。他大半身都蓋著白色的床單,一隻手沿著床沿不停的摸索,好像在找尋這塊空間的極限,如果他不小心,滾到哪個位置會跌下去,他另一隻手則不停撫摸著自己脖子上鬆垂的皮肉。
「拉諾夫蹲在我身旁,試著捕捉老人飄忽不定的眼神。『K'de e聖喬治?』但安琪兒修士又跟著他自己的眼光到遠方的世界去了。『安吉羅夫到亞陀斯去,看到了奉事規定,他在山裡找到了那個可怕的地方。我把十一號送到他的公寓。他說:「趕快來,我找到了東西。我要回去,發掘過去。」我要請你喝咖啡,但它只是泥土。哦,哦,他死在他的房間裡,然後他的屍體不在殮屍所。』安琪兒修士露出一個讓我駭然退縮的笑容。他只有兩顆牙齒,他的牙齦潰爛。從他嘴裡噴出的氣息連魔鬼都會被薰死。他開始用顫抖的高音唱歌。
「忽然老人的眼神變得清澈起來,好像他眼睛裡的水晶體焦點第一次對準我們。從他嘴裡湧出的奇怪聲音當中——那是語言嗎?——我清楚分辨出阿塔納斯.安吉羅夫的名字。
「拉諾夫向僧人發問,伊萬修士一聽到瓦拉基亞這個字,臉色就一亮。『他說這家修道院從十五世紀末開始,就跟瓦拉基亞有密切的關係。』
「這位是伊萬修士,」拉諾夫解釋道。那名僧人對我們一鞠躬,沒有伸出手來;事實上,他兩手交疊在身前,藏在長衣袖裡,根本看不見。我猜想他不願意碰觸海倫。海倫可能也有相同的想法,因為她立刻退後一步,幾乎站在我背後。拉諾夫跟他談了幾句。『伊萬修士請你們坐。』我們服從的坐下。伊萬修士的長鬍子上露出一張嚴肅的長臉,他仔細打量了我們一會兒。『你們可以問他任何問題,』拉諾夫鼓勵道。
「拉諾夫喘口氣,這期間他一定遺漏了什麼,因為安琪兒修士仍滔滔不絕,沒有停頓。這位坐在椅子上的老僧人,雖然不停的搖頭晃腦,擠眉弄眼,從脖子以下卻是文風不動。『安吉羅夫發現一個危險的地方,他發現一個叫做聖喬治的地方,他聽見歌聲。那就是他們埋葬一個聖人、在他墳墓上跳舞的地方。我可以請你喝點咖啡,
https://m.hetubook.com•com但它其實是麵粉,麵粉加泥土。我們連麵包都沒有。』
「『他說什麼?』我低聲問拉諾夫。
「拉諾夫跟圖書館長交談,後者對房間各處比著手勢。『坐在椅子上的就是龐迭夫,』拉諾夫面無表情的說。『圖書館長警告說,他幾乎不說什麼正常的話。』拉諾夫小心翼翼走到安琪兒修士面前,好像唯恐他會咬人似的,注視著他的臉。安琪兒修士!龐迭夫——把頭扭過來看他,姿勢像一頭關在動物園裡的動物。拉諾夫似乎嘗試做介紹,不久安琪兒修士那雙藍得超現實的眼睛,飄忽到我們的臉上。他自己的臉不斷扭曲、抽搐。接著他開始講話,字句以極快的速度湧出,然後變成一陣刺耳的雜音與咆哮。他的一隻手伸到空中,做了一個又像畫半截十字架,又像要把我們趕開的手勢。
「拉諾夫翻譯完,圖書館長伊萬修士有點激動的說了幾句話。他的手仍藏在袖子裡,但他神情喜悅,顯得很感興趣。『他說什麼?』我連忙問。
「『真抱歉,』走到讓人心安的明亮院落裡,我說。
「拉諾夫聳聳肩榜,試著照辦,但安琪兒修士回了一串狺狺吠叫的音節,同時拼命搖頭。這種動作究竟代表是或否?我真不知道。『更多胡說八道,』拉諾夫回報。『似乎是說什麼土耳其人侵略君士坦丁堡之類的,這證明他起碼聽得懂一些。』
「海倫轉向拉諾夫。『請你問圖書館長,他對那首歌還知道些什麼,或它來自哪一座山谷?』
「我疲倦的坐在迴廊邊的石凳上。『好吧,』我道。」
「『都是胡說八道,』拉諾夫起勁的說。『從來沒聽過這種話。有點像禱告——跟聖餐儀式有關的迷信——又提到索非亞的電車系統。』
燒毀了作物,擄走了姑娘。
他的氣息燒乾河流,我們徒步過河。
「拉諾夫仔細聆聽。『大部分仍然是胡說八道,但我試著告訴你,他說了些什麼。好好聽著。』他開始做口譯,翻譯得很快,不帶絲毫私人情緒;我雖然不喜歡他,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技巧。『我為阿塔納斯.安吉羅夫工作。很多年前,恐怕好幾百年有了。他是個瘋子。把那邊那盞燈關掉——會讓我的腿作痛。他要知道過去的每一件事,但過去不想讓他知道。他說不行不行不行。他會跳起來傷害你。我想要十一號,但它已經不到我們住的那一帶去了。總而言之,季米特洛夫同志取消我們應得的薪水,為了人民的利益。善良的人民。』
他恐嚇土耳其異教徒,保護我們的村落。
「她嚴肅的看我一眼。『我不知和*圖*書道,但我們只有這條路。既然歌詞裡提到龍,我們應該追查下去。同時我們可以徹底探索一下巴赫科伏,如果圖書館長肯幫忙,也可以使用圖書館。』
「我清清喉嚨。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必須當著拉諾夫的面發問。我必須使所有的問題聽起來都純屬學術性。『請你幫我們問伊萬修士,他是否知道來自瓦拉基亞的朝聖者來到這兒的事。』
「拉諾夫詢問僧人。『不知道,』他道。『他只知道文獻裡有他們支持的紀錄。』
「他們又交談了一會兒,伊萬修士伸出一隻長手,朝門口揮手示意。拉諾夫點點頭。『他說大約在那時候,瓦拉基亞和摩爾多瓦的大公開始給修道院很多支持。這裡的圖書館有很多文獻記載他們支持的情形。』
「我暗地裡咬牙切齒。『但是有一批特殊的、來自瓦拉基亞的朝聖者,帶著——某種聖物,或找尋某種聖物——他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嗎?』
「『妳覺得那會有幫助嗎?』我低聲問海倫。
「我說:『請你問他知不知道,那時期有任何來自瓦拉基亞的朝聖團體到這兒來。』
「『安吉羅夫!』我喊道,直接對那老僧人說:『你認識阿塔納斯.安吉羅夫?你記得跟他一起工作?』
「『我們還是想跟安琪兒修士談談,』我告訴拉諾夫。於是這件事就在圖書館長皺著眉頭之下辦妥了,他帶我們走回烈日下的院落,然後穿過第二道拱門的入口。我們走進另一進院落,這兒的院子中間有幾座非常古老的建築。第二進院落維護得不像第一進院落那麼好,房屋和鋪地的石板都顯得年久失修。腳下雜草叢生,我還看到一棵樹從屋頂的角落長出來;如果不除掉它,早晚等它長大,那部分結構就會被破壞。我很容易想像得到,修理這棟上帝的房屋,不在保加利亞政府的首要考慮之列。他們有李拉做樣板,那是純粹的保加利亞歷史,跟抵抗鄂圖曼人的叛變有關連。這個老地方雖然美,卻是拜占庭統治下打的根基,跟後來的鄂圖曼人一樣是侵略者,佔領者,後來還陸續落入亞美尼亞人、喬治亞人、希臘人之手——我們不是聽說過,它在鄂圖曼人統治的時代獨立,跟其他保加利亞修道院都不一樣嗎?難怪政府要放任樹在它屋頂上生長了。
「就像李拉修道院一樣,這兒的圍牆內側,也用石塊和木板搭起懸空的迴廊。一部份迴廊低處的石壁,以及教堂的門廊,都佈滿褪色的壁畫。除了那三名僧人、雞群和小貓,看不見其他生物。我們彷彿脫離原來的時空,走進了拜占庭的世界。
「『你能否問他一個問題?告訴他,我們像他一樣是歷史學家,我們要知道,十五世紀末,是否有一個來自瓦拉基亞的朝聖團體,帶著一件聖物,經和圖書由君士坦丁堡來到這裡。』
「拉諾夫與圖書館長商議了一會兒,圖書館長看我們一眼。『他說這首民歌來自凱斯拿波良納,也就是東北方山嶺後面的一個山谷。你們可以在這裡住兩天,然後跟他一起去參加聖人祭典。那位老歌手可能知道一點它的來歷——至少她可以告訴你們,她在哪兒學會這首歌。』
龍來到我們的山谷。
「海倫再次發問。『請你問他,這兒是否有一位俗家名字叫龐迭夫的修士?』
「『更多民謠,』我呻|吟道。『請你問龐迭夫先生——安琪兒修士——他知不知道這首歌的意思?』
「拉諾夫走到僧人面前,跟他們交談,海倫和我留在後面。不久他走回來說:『院長不在,但圖書館長在這兒,他可以幫助我們。』我很不高興他說我們,但我沒表示什麼。『你們先參觀一下教堂,我去找他。』
「拉諾夫似乎努力把一個勝利的微笑吞下去。『沒有,』他道。『他沒有看過像這樣的朝聖隊的記載。那個世紀的朝聖者很多。巴赫科伏修道院當年的地位很重要。鄂圖曼人佔領我國時,把保加利亞大主教從宗教中心維力科貶謫到這裡。他一四〇四年在這裡去世,埋葬在這裡。修道院最古老的部分,也是唯一保存下來的原始建築,就是納骨堂。』
「那座修道院沒有宏偉的入口!我們就把車停在路旁權充停車場的泥地上,從那兒走一小段路,就來到修道院門口。巴赫科伏修道院在草木不生的崇山峻嶺間,樹木稀少,大部分是裸|露的岩石,靠近一條狹窄的河;雖然是初夏,景色已呈現旱象,不難想像,僧侶們一定很珍惜附近的水源。外牆跟四周的山嶺一樣是糞土色的岩石堆砌而成。修道院的屋頂採用有凹槽的紅色磁磚,就跟斯托伊契夫家的老屋,和沿途經過的上百棟房屋與教堂一樣。修道院入口是道敞開的拱門,像個地洞般黝黑。『我們可以直接走進去嗎?』我問拉諾夫。
「圖書館長把我們帶到一個角落的房間。『醫院,』拉諾夫解釋道。拉諾夫表現得愈是配合,我就愈覺得緊張。圖書館長打開搖搖欲墜的木門,我們在裡面看到那幕悲慘的景象,我真不願意回憶。房裡住著兩個老修士,房間裡僅有的家具就是他們的床、一把木椅,以及一個鐵製火爐;即使有火爐,山區冬季來臨時,這兒一定還是冷得難以忍受。地面鋪著石板,光禿禿的牆壁刷著白粉,只有角落陳設一個小神龕:吊燈、雕刻精美的木架上,有一尊黯淡無光的聖母像。
「伊萬修士露出了笑容。拉諾夫回報道:『他知道。這種團體很多。這裡是來自瓦拉基亞的朝聖路線上一個重要的休息站。很多朝聖者從這兒轉往亞陀斯或君士坦丁堡。』
「他www.hetubook.com.com搖搖頭,意思是可以,我們就走進拱門裡清涼的黑暗。走了一會兒,我們才慢慢摸索到前往陽光普照的中庭的路徑,在修道院牆裡這段時間,除了我們的腳步聲,我什麼也聽不見。
「或許因為我期待的是像李拉那樣大開大闊的公共空間;巴赫科伏正院的隱密之美,讓我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海倫也大聲嘟噥了一句什麼。修道院的教堂佔據了院落裡大部分的空間,有一座紅色、四方形的拜占庭式高塔。這裡沒有金碧輝煌的圓頂,只有古典的優雅——最簡單的材料布置出和諧的形式。藤蔓攀爬到教堂的塔上;樹木依塔而立;有一棵壯麗的柏樹矗立宛如一座尖塔。三個穿黑袍、戴黑帽的僧人站在教堂外交談。刺眼的陽光下,樹木在院落裡投下一片片陰影,迎面吹來一陣微風,搖動著樹葉。我很意外的是,這兒有很多隻雞滿地跑,抓扒著古老的石板地磚,一隻小虎斑貓把什麼東西趕進了牆壁的縫隙裡去。
「『他知道大公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海倫輕聲問。
「拉諾夫搖搖頭。『他說他曾經聽過這首歌。他是從一個叫做狄莫夫的小村,向一個名叫楊卡婆婆的老婦人採集來的,她是村裡首屈一指的歌手,那兒的河流很多年前就乾涸了。他們在那兒舉辦過好幾次慶典,唱古老的歌謠,楊卡婆婆領導所有的歌手。兩天後就有一場這樣的慶典,聖彼特科節,或許你們會想去聽她唱。』
「當初拉諾夫不願帶我們來李拉,我氣得要命,但看到他那麼熱心要帶我們去巴赫科伏,我心情更加煩亂。駕車途中,他為我們介紹沿路各種名勝古蹟,其中很多雖然被他批得一文不值,其實都很有吸引力。海倫和我盡量不看彼此,但我確定她也同樣覺得悲慘的恐懼。現在我們還得提防傑薩.尤瑟夫。過了普羅伏迪夫開始,路就變窄了,道路一邊是條亂石飛湍的溪流,另一邊是陡峭的山崖。我們再度往山區走。我對海倫提起這一點,她坐在拉諾夫背後,往窗外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巴爾幹這個字,在土耳其話裡就是山的意思。』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雖然我盡量安靜的坐著。『是嗎?是怎樣的情形?』
「拉諾夫以相當大的耐性提出這問題,但安琪兒修士只一味坐在那兒擠眉弄眼,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我的情緒被沉默繃得非常緊張。『那就請你問他,知不知道伏拉德.卓九勒的事!』我喊道。『穿心魔伏拉德!他是不是埋在這一帶?他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卓九勒這個名字?』海倫拉住我手臂,但我已經失控了。圖書館長瞪著我,雖然他似乎不覺得驚慌,拉諾夫對我投來一個我若願意用心體會,或可稱之為憐憫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