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媽媽的故事

我們遲疑地照著她的話做,複述那段我們一旦心中動搖就要一起念的話語。我們念完那段話後,她認同又安撫地對我們笑。
對,他們記不住。他們已經忘了爸爸,他四月才過世的。克瑞和凱芮這麼輕易地就忘記如此深愛他們的父親。我不會忘記;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雖然我現在沒辦法清楚憶起他的模樣,我還是可以感覺得到他。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害怕。
「那就不能耍花招了,因為所有姓佛沃斯的對錢都很在行。」
她走到門邊說,她這次回來看我們不是件壞事,因為我們現在終於明白外婆有多無情。「拜託,聽她的話。在浴室裡要行為端莊。因為她不是只對我殘忍,也會對我的孩子殘忍。」她朝我們伸出雙手,我們忘了她背上有鞭傷,就撲向她懷抱。「我好愛你們所有人,」她啜泣著。「堅持下去。我發誓我會以前所未有的態度認真去做。我多少覺得自己跟你們一樣是被困住的囚犯。今晚開心地上床睡覺吧!要知道無論這看起來多糟,很少會真的那麼糟的。你們知道的,我很討人喜歡,我父親以前非常喜歡我。所以讓他再次喜愛我應該會容易一些,是吧?」
「哦,媽媽!」克里斯開心大喊,「我就知道妳會想出辦法的!我就知道妳不會讓我們一直被鎖在這裡。」他倚身向前給了我一個沾沾自喜的滿足表情,彷彿他一向知道他深愛的母親會解決所有問題,無論多難。
一見鍾情!哦!我也想要那樣,我知道一定會那樣!他會像爸爸一樣美,由內散發的美觸動了我的心。必須擁有愛情,不然就會枯萎死去。:「現在仔細聽好,」她低聲說著,話語更加有影響力。「我要在這裡盡我所能,讓我爸爸重拾對我的喜愛,原諒我嫁給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要知道,一到我十八歲生日,我跟你們的爸爸就私奔了,兩個星期後我們才回到大宅告知我父母。我爸爸差點氣瘋,他大發雷霆,叫我們兩個滾出他的房子,要我們永遠別再回來,永遠!那就是我喪失繼承權的原因,你們的爸爸也一樣——因為我想我爸爸確實有打算留給他一些錢,只有一些,不是很多。主要的財產會留給我,因為我母親有她自己的財產。哦,我曾聽說過爸爸娶她的主要原因就是她從她父母繼承了一筆錢,雖然她年輕的時候很多人也說她是好看的女人,不是非常美貌,但她有那種貴族般莊嚴強勢的好相貌。」
「夠,夠的,」她匆匆說道,「我有足夠的錢,而且我父母親都是驕傲的人。他們不會讓我在他們的友人和鄰居面前落魄寒酸地出現。他們不會虧待我,也不會虧待你們。你們會明白的。而我空出來的每一分鐘,省下來的每一筆錢,我都不會浪費,我計畫有一天我們可以自由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像我們以前那樣,再次成為一家人。」
「你們的父親那時十七歲。那時候是春末時節,他站在門廳中央,兩只手提箱擱在他穿著破鞋的腳邊——他的衣服看起來非常破舊,而且也小得不合身。我的父母親站在他旁邊,但他卻只顧望著四周,什麼都瞧,富貴擺設讓他目眩神迷。我自己從來沒有對周遭事物多看幾眼。那些東西就在那裡,我只把那些當作我繼承財產的一部分,直到我結了婚開始過著不富裕的生活。我幾乎沒想過自己是在一個非比尋常的地方長大的。
至少在凱芮開始鬧脾氣之前。不過外婆進房的時候也沒帶點心。
「那我們得先教他們怎麼數數。」
「你有什麼想法?」
「妳現在在想什麼?」克里斯用睏倦的單調語氣問我。我以為他已經睡著,絕對沒有在看我。「沒什麼。只是一些小念頭,想著外婆說,我們如果聽話她就會帶冰淇淋、蛋糕,或餅乾給我們。」
她講的是我的語言,那語言是音樂與芭蕾,是羅曼史,是愛情與迷人世界裡的漂亮臉龐。童話故事可以成真!
她突然猛地抬頭看我。她是否從我臉上看出幾許質疑?她的雙眼蒙上陰影,更加黯然。「手拉手,」她挺起肩膀強硬下令,鬆開克里斯的一隻手。「我要你們跟著我念一遍:我們是好孩子。我們的腦袋身體和情緒都沒有缺陷,而且盡一切可能對上帝虔誠信奉。我們跟世上其他小孩一樣有資格活著,可以愛人,可以享受人生。」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別對點心放棄希望。而且說不定明天雙胞胎就會不記得戶外了。他們記性不好。」
「相信我。」媽媽自信地笑著說道。然後她又親了親克里斯。
「等你們躺上床,在這昏暗房間裡入睡,要記得明天我去學校註冊後就會採買新玩具和新遊戲,讓你們忙碌開心地度過這段時間。不用太長時間,我就會讓我父親再次愛我,而且原諒我一切作為。」
「為了讓我爸爸把我再次寫進遺囑裡,他想要的任何事我都會逼自己去做。」
「道蘭根格!就和-圖-書是我們!」
「沒錯,」她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麼,你們還會相信你們外婆說的『惡魔之子』?」
「媽媽,別走!不要離開我們!」他們一起用小手環住她的腿。
「好,」他低聲說著,「那我要拿大禮帽,或是賽車那個。」
「我想到一個更好的:颯颯的風聲像是死靈試著對我們傾訴一些事情。」他咕噥了一聲。「現在聽我說,凱瑟琳.瓷娃娃(這是我預計未來要用的藝名),我命令妳不准躺著想妳那些可怕念頭。我們要好好運用每個鐘頭,預先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麼,這樣會比一直數算天數和週數更容易打發時間。想想音樂和唱歌跳舞。我不是聽妳說過,妳腦中一旦響起音樂就不會覺得難過嗎?」
克里斯用最堅定的信服聲音說道,「好,媽媽,我相信妳說的,因為要是上帝不贊同妳嫁給我們的父親,那麼他就會用小孩來懲罰妳跟爸爸的。我相信上帝不是心胸狹窄有偏見的人,跟我們的外公外婆不一樣。那個老婦人明明有眼睛,看得出我們不醜也不畸形,而且肯定也不是弱智,她怎麼還能說出那種醜惡的話?」
「是啊,」他打了個呵欠,「瓷娃娃,就是我們。」
在這美好的黑夜裡,克里斯低聲叫我。「妳在想什麼?」
「要是我沒這麼睏,我的想法可以寫成十冊大作,不過我太睏,累得沒辦法回答。反正妳也知道我的志向。至於現在,我一心想著我們有空能玩的遊戲。」他打了呵欠伸懶腰,然後對著我笑。「叔叔娶了姪女生下有角有蹄有尾巴的小孩,妳對這說法有什麼感覺?」
「那我們是誰?」
是的是的,一定會的。人總是對以前曾經喜愛的事物難以招架。我明白。我已經愛過六次了。
惡毒想法朝我襲來,對我說我們沒人要、被關起來……是惡魔之子。那些想法想要盤據腦海,將我推入不幸深淵。我得想個辦法驅除。媽媽愛我們,並未遺棄我們,她很努力要成為某個幸運兒的優秀祕書。她會的,我知道她會。她能對抗外公外婆所有想讓她討厭我們的手段。她可以,她可以的。
現在我們又知道多一些了,也許太多了。
「我要你們仔細聽好,這輩子永遠都要記得我今晚說的一字一句。」她停頓下來,猶豫地掃視這間,房間盯著奶油色浮雕牆面,彷彿牆壁是透明的,讓她可以穿牆看到這龐大大宅的所有房間。「這是一棟很古怪的大宅,住在裡頭的人更怪,不是僕人,是我的父母。我應該要先提醒你們,你們时外公外婆是極度虔誠的人。信仰上帝是好事,是對的。但是從舊約聖經裡引用語句來加深自己的信念,用最適合自己需求的方式來詮釋,這就太過偽善,我的父母正是如此。
「我常常看啊,在我夢裡。」
「我們不姓佛沃斯!」
克里斯多弗睡著後,我也弓身靠在凱芮溫暖的小身體旁,她像根彎曲湯匙般睡在我懷中,我垂著頭埋進她芳香柔軟的頭髮裡。
「她可以做出更糟的事。」
我的母親滿臉喜悅繼續說著,她的目光凝視著虛空,顯然在回憶那段日子,一個年輕的叔叔來到她生命中,造成了巨大轉變。
「在我成長過程中,我跟我兩個哥哥幾乎都要被迫上教堂。即使我們病到臥床還是得去。他們把宗教信仰強塞給我們。要乖、要乖、要乖,我們只聽得見這句話。平凡尋常的娛樂之事對其他人而言很正當,對我們而言就有罪。我和我哥哥不能去游泳,因為穿泳衣會暴露我們的大半身體。我們不准玩紙牌或是任何跟賭博有關的遊戲。我們也不被允許參加舞會,因為那意味著身體可能會跟異性親密接觸。我們被勒令要控制自己的思想,不能想著慾望和罪惡的事物,因為他們說心底想著就跟實際去做一樣邪惡。哦,我們不准做的事我還能說上好多好多,好像每件有趣興奮的事對他們來說都是罪惡。年輕的時候,一旦生活太過嚴苛就會想反抗,讓我們想要做出所有不被允許的事。我們的父母想讓他們的三個孩子成為活天使或活聖人,卻只讓我們變得比原本想像中更差勁。」
我身體前傾,瞥向我哥哥。他靜靜坐著,臉上表情古怪至極,眼神呆滯。
「你們的父親來跟我們一起住的時候,他是那樣純真又對人信賴、親切又不設防,他只懂得坦率的情感和真摯的愛。他極度窮困,他從四間房間大的小屋來到這棟巨大堂皇的大宅,讓他瞪大眼被期待沖昏了頭,以為自己走了好運來到人間天堂。他看向我父親和母親時,眼裡全是感激之情。哈!一想到他住進這裡還心懷感激,我現在還是很心疼。因為他眼裡瞧見的東西照理說有一半是他的,我的父母卻使盡辦法讓他覺得自己是個窮親戚。
外婆離開房間後,我們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除了悲慘不幸,也不知還能感覺到什麼。我的心m•hetubook.com.com狂跳著,望著媽媽穿起衣服扣上釦子,把衣服塞進裙頭裡,然後轉身對我們露出安撫的顫抖笑容。可悲的是,就連如此笑容都能給我一線希望。克里斯垂眼看著地板,他的鞋子在東方地毯繁複的渦捲裝飾上不斷描畫,透露出他的焦慮痛苦。
不!絕不,永遠不會!
房間裡面悶熱得可怕。我可以聽到外頭有風吹動樹葉,但風吹不進來,無法替我們降溫,只意味著夕頭很涼,除非我們窗戶全開才能讓風吹進來。我嘆了口氣,十分渴望新鮮空氣。媽媽不是對我們說山裡的夜晚即使在夏天也很涼嗎?現在就是夏天,窗戶沒開,一點也不涼。
「看見他站在那裡,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我在樓梯上停住了。他的金髮籠罩著銀色光環。他好美,不是俊秀而已,而是美——那有差別,你懂的。真正的美是從內在散發出來的,而他就有那種美。」
「我在想,風聲聽起來像狼嚎。」
接著,她笑中帶淚,把我們全都緊緊抱住。「你們的外公曾預言我們的孩子生來就長角、背上有瘤、有叉狀尾巴,還有蹄狀的腳——他就是個瘋子,他想要詛咒我們的孩子變得畸形,因為他想要我們受到詛咒!他那些可怕預言成真了嗎?」她瘋狂地叫喊著。「沒有!」她自問自答。「我跟你們的爸爸在我懷頭一胎時確實有點擔心。他整晚在醫院走廊上踱來踱去,直到快要破曉才有個護士上前跟他說他有了個兒子,各方面都毫無缺陷,然後他得跑去育嬰室親眼瞧瞧。如果你們也能在場就好了,就能看到他走進我病房時臉上喜悅的表情,他抱著兩打紅玫瑰,親吻我的時候眼裡閃著淚光。克里斯多弗,他是多麼以你為傲,非常自傲。他送掉六盒雪茄,然後馬上跑去替你買塑膠球棒、捕手手套,還有一顆橄欖球。你在長牙的時候會咬球棒,也會拍打嬰兒床和牆壁讓我們知道你想出去。
「你說得對。我一直很想要玩遊戲玩一整天。而且想想看,媽媽如果真的帶來全新的豪華版地產大亨給我們,我們至少可以玩完一局。」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真正玩到遊戲結束過。「還有克里斯,銀色芭蕾舞鞋那個棋子是我的。」
她怎麼會預先知道我們等等會開始不聽話,所以不配吃點心呢?
「我現在盡我所能讓我父親重拾對我的喜愛,原諒我嫁給自己的叔叔。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必須要扮演一個順從謙卑、完全被懲罰過的女兒模樣。有時候,當你扮演一個角色時,你會假裝自己就是那個角色,所以我想現在就說出這些事,在我還完全能做我自己的時候,你們必須聽好。所以我才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們,盡可能地坦承一切。我承認,我的意志並不堅強,也不是主動的人。只有在你們的爸爸當我後盾時我才能堅強,但是他不在了。在樓下,一樓的大圖書室旁的小房間裡,有個跟你們遇過的任何人都不相像的男人。你們已經見過我母親,稍微明白她是怎樣的人,但你們還沒見過我父親。在他原諒我,而且接受我跟他同父異母的幼弟生了四個孩子前,我不想讓你們見他。對他來說這會很難承受。不過我想讓他原諒我不會太難,因為你們的爸爸已經死了,要持續對已經入土的人心懷恨意是很難的。」
「哈!」他嘲笑我。「妳和妳那些怪夢都很了不得。話說回來,雙胞胎是不是很了不起?他們在巨人般的外婆面前那麼勇敢挑戰,我真的為他們感到驕傲。天啊,他們膽子真大。不過後來我怕她真的會做出很糟的事。」
對,對,我跟克里斯都點頭。
她對著我笑,空出來的那隻手握住我的手,然後要凱芮和克瑞也一同牽著手。「你們在這裡會需要一些小儀式幫助你們度日,一些小小墊腳石。我替你們放一些墊腳石,等我離開後你們就用得上了。凱西,我看著妳就像看見跟妳同齡時的自己。凱西,拜託愛我、相信我。」
媽媽繼續往下說:「你們的爸爸是我半個叔叔,但他只比我大三歲。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我知道他要搬進來住,這位年輕的叔叔我從沒見過也知道不多,我想讓他有個好印象,所以我一整天都在打理自己,把頭髮弄捲,然後洗了澡,穿上我自認最好看、最能待客的衣服。我那時十四歲——那年紀的女孩才剛開始感覺到自己掌控男人的能力。然後我知道自己在大多男孩和男人眼中是漂亮的,而我猜想,我或多或少已經想談戀愛了。
「媽媽,」我說道,「妳的錢夠替我們買東西嗎?」
我再次跪在床邊,雙手在下巴前擺出禱告姿勢。我無聲地開始禱告:現在我將上床睡覺,求主保守我靈魂……但不知怎地我就是沒辦法說出後續的禱文:如果我死掉沒醒過來就帶走我靈魂。我跳過那段禱文,然後請求上帝保佑媽媽、克里斯、雙胞胎,還有爸爸,雖然他和-圖-書已經上天堂了。
我睡得不安穩,很快就翻身仰躺瞪著上方,試著感覺這棟歇息沉睡大宅裡的龐大寂靜,沒有電話鈴聲微弱的尖響,沒有廚房家電運轉和停擺的聲音,連外頭也沒有狗叫聲,沒有可能會穿透厚重窗簾投射車燈光線的路過車輛。
像是築堤又洩洪的河流般,寬慰之情讓媽媽的漂亮臉孔淌下淚水。她將克里斯緊緊抱在胸前親吻他頭頂;她用掌心捧住他的臉,深深凝視他的眼睛,不去理會我們其他人。「我的兒子,謝謝你,謝謝你明白,」她沙啞地低聲說著。「還要謝謝你沒有譴責父母的所作所為。」
不對,我心裡不痛快地想著……那個老婦人一定生來就不好看!
「當妳出生在有錢家庭,在有錢家庭出來的女孩念的寄宿學校受教育,然後妳又被送去念女子家事學校,妳學到的只會是社交禮節和人文古典科目,不過大多時間妳都忙著談戀愛、參加初入社交圈的舞會、學習如何待客當個完美的女主人。他們沒有教我任何實用的東西。我從來沒想過自己需要學會任何商務技能。我以為我永遠能靠丈夫照顧,如果沒有丈夫,我父親一定也會照顧我,更何況,我一直都跟你們的父親談著戀愛,我知道只要一滿十八歲我們就會結婚。」
「我發出了一些輕微聲響他抬起頭,藍眼為之一亮——哦!我還能想起那眼睛是如何閃亮。然後等我們彼此被引見後,那光芒就熄滅了。我是他的半個姪女,是不被允許的,他跟我一樣都很失望。因為在那一天,當我站在樓梯上,他站在樓下,我們之間就點亮了一簇火花,小小的紅色火花,變得愈來愈大,大到我們都無法再否認。
她停頓下來,若有所思地望向克里斯多弗,然後再看著我。她抱住雙胞胎,親吻他們可愛的頭頂,臉上忽然出現愁容,皺起眉頭。「凱西、克里斯多弗,我希望你們兩個能夠明白,雙胞胎還太小。你們正試著弄懂我們當時的處境,是嗎?」
「我現在得走了。」她起身準備離開。雙胞胎哭了起來。
「媽媽,我愛妳。不管妳做了什麼,我都能理解。」
「她那樣還不夠糟嗎?她抓著凱芮頭髮,把她整個人往上提。那一定很痛。然後她打了克瑞一巴掌,讓他根本站不穩,那也一定很痛。你還想怎樣?」
「不可能!」他回答,好像對這主題受過良好教育似的。「要是可能的話,這世界就會有一堆長得像惡魔的怪人了,老實告訴妳,我很想親眼看到惡魔,一次也好。」
「除了聽話和表現敬意,他還會想要妳做什麼?」克里斯用最嚴峻、大人般的方式問著,好像他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好,抱歉我忘了。我們可以教雙胞胎怎麼當銀行家,然後數錢。」
「我覺得她自己才是瘋子。」
「妳大概是對的。」他發睏地低聲說道。
可是媽媽和外婆說的話,有半數讓我想再思考一下,仔細琢磨。我想相信上帝喜愛我們,無論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得相信,必須相信。點頭啊,我告訴自己,跟克里斯一樣說「好」。別像雙胞胎只望著媽媽,一句話也不說。別那麼多疑——不行!
「身為一個所有知識的追尋者和未來的醫生,這在醫學和科學上有可能嗎?」
她那時教會了我很多。我絕對不會那麼仰賴男人,讓自己無法獨力活在世上,無論會面對多殘酷的人生!但我同時也覺得自己刻薄愚蠢又羞愧內疚,竟然所有事情都怪她,她怎能知道將來會如何?
她很快就回答了,我覺得太快了。「凱西,只要一點時間。大概一個月。不過要是得耗費多一點時間的話,你們得有耐性,妳知道我對那些事情沒辦法很快上手。那真的不是我的錯。」她急切地繼續說著,好像她看得出我會責怪她不夠努力。
「我也是。可是我想這就能解釋為何我們全都是金髮藍眼。」
「雙胞胎還是小孩子。克瑞只是想保護凱西,你知道他們多麼在乎對方。」我猶豫地說道。「克里斯,我們的父母相愛是對的嗎?他們是否曾試圖阻止這件事發生?」
「我明天一早會再回來,在我出發去上學之前。凱西,真的,」她筆直望著我,「我保證我會盡力去做。我跟你們一樣,都想讓你們離開這裡。」
「明白嗎?我父親是個『收藏家』。他買了各種他心目中獨特的藝術作品。不是因為他愛好藝術,而且因為他喜歡擁有東西。可能的話,他什麼都想要,尤其是漂亮的東西。我曾經以為自己也,是他收藏的藝術品……而且他對我有獨占慾,並不是因為喜愛,而是因為不想讓別人喜愛他的所有物。」
等我回到床上,我得想著外婆昨晚半允半諾的蛋糕、餅乾,還有冰淇淋,如果我們很乖。
「然後有一天,」媽媽繼續說道,「在這種情況中,一個美少年住進了這裡。他的父親是我的爺爺,在他三歲時就過世了。他的母親叫愛莉西亞,和-圖-書嫁給我四十五歲的爺爺時才十六歲。所以當她生了個男孩,她應該要能看著他長大成人的。不幸的是,愛莉西亞年紀輕輕就過世了。我爺爺的名字是加蘭.克里斯多弗.佛沃斯,他去世的時候應該要把一半家產分給他才三歲大的幼子。然而我父親麥爾坎讓自己被任命為遺產管理人,取得我爺爺留下的所有家產,因為一個三歲男童沒有發言權,而愛莉西亞也無權表決。等我父親掌控一切,就把愛莉西亞和她的三歲兒子趕出去。他們逃回列治文,回到愛莉西亞的父母家,她住在那裡直到再婚。她跟一個她從小就喜歡的年輕男子結婚,過了幾年幸福生活,然後他也過世了。二次婚姻,二度守寡,只留下年幼的兒子,而且雙親那時也已過世。有一天,她在胸口發現腫塊,過了幾年就死於癌症。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的兒子加蘭.克里斯多弗.佛沃斯四世住進了這裡。我們只叫他克里斯。」她頓了頓,雙手緊擁我和克里斯。「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嗎?你們猜到這個年輕人是誰了嗎?」
這是她道別的話語,然後她親吻我們,闔上房門,上鎖。
「瞧!」她表情更加開心地說道。「別以為我今天一整天都沒有想著你們四個。我想過了,對我們的未來已經有打算,我決定我們不能繼續在這裡住下去,我們全會被我父親和母親控制住。我母親是個殘酷無情的女人,我只是碰巧從她肚子裡生出來,她從沒給我一點點愛,她把愛都給了她兒子。她回信的時候,我儍儍相信她不會像對我那般對待你們。我以為她年紀大了就會變得和藹,等她見到你們認識你們,她就會像天底下所有外婆一樣張開雙手歡迎你們,希望有小孩可以疼愛。我如此期盼,一旦她看到你們的臉……」她哽咽著,幾欲落淚,好像認為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會喜愛她的小孩似的。「我可以明白她為何不喜歡克里斯多弗,」她緊緊抱住他,親吻他臉頰。「因為他長得太像他爸爸。凱西,我也知道她看到妳就會想到我,她從沒喜歡過我。我不知道原因,也許是因為我父親太喜歡我,所以她嫉妒。可是我從沒想過她會對你們和年幼的雙胞胎這麼殘忍。我讓自己相信人會隨著年紀而改變,會明白他們犯過的錯,但現在我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她拭去淚水。
「我的父親的確快死了,但他每逢星期日都要去教堂,他覺得身體很好就坐輪椅,覺得不太好就躺擔架去,而且他會捐錢,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合理的數目。所以很自然地,他很受愛戴。他出錢幫忙蓋教堂,所有鑲嵌玻璃窗都是他買的,他掌控了牧師和布道的內容,因為他是用黃金鋪砌上天堂的道路,如果守門的聖彼得天使收賄的話,我父親一定能進入天堂大門。在那個教堂裡,他的待遇簡直跟神明或活聖人沒兩樣。然後等他回到家就覺得自己做什麼都完全合理,因為他盡了義務付出金錢,所以不會有下地獄的危險。
「對,」她喃喃自語,「你會,我知道你會的。」她不自在地瞥向我,而我退到後面,試著理解這一切,認真思考。「愛情不是你想要的時候才來。有時候愛情就這樣出現了,不管你願不願意。」她低頭握住哥哥的雙手。「我年輕時我父親很愛我,他想把我永遠留在他身邊,他從不希望我嫁人。我想起我才十二歲時他就說過,如果我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他老死,他就把所有財產都留給我。」
媽媽滿懷溫柔愛意地看著他好久好久,她抬起手撫上他男孩子氣的臉頰。他是她剛過世丈夫的小號翻版。難怪她眼眶泛淚。
媽媽離開後,我跟克里斯都上床休息。他對著我咧嘴笑,蜷起身子靠著克瑞的背,眼裡也已滿是睏意。他閉上眼睛咕噥說著,「凱西,晚安。別被臭蟲咬了。」
「我不知道,別談這個,我覺得很不自在。」
我睜大眼睛出神地坐著,我們全部都是如此,連雙胞胎也是。
「然後是親愛的凱西,妳跟妳哥哥一樣漂亮又完美。妳知道妳爸爸有多愛妳,他漂亮的舞者凱西,只要一上台就能讓所有人坐下來看得目不轉睛。還記得妳四歲的時候第一次芭蕾表演?妳穿上妳第一件粉紅芭蕾舞裙,有幾個地方沒跳好,觀眾都笑了,但他還是拍手鼓掌好像很自傲,妳爸爸還送了一打玫瑰花給妳——記得嗎?他從來就看不見妳犯的任何錯。在他眼中妳是完美的,在妳出生七年後,我們生了雙胞胎。現在我們有兩男兩女,向命運四度挑戰——而且贏了!四個完美無缺的孩子。如果上帝想懲罰我們,祂有四次機會能給我們畸形或弱智的孩子。可是祂卻給我們最好的。所以永遠別相信你們外婆或任何人說的,說你們不夠好沒資格或是比不上被上帝完全寵愛的人。如果真有任何罪行,那是你們父母犯下的,你們沒有罪。你們依然是那四個孩子,我們在格拉斯通的朋m.hetubook.com.com友都心懷羨慕地叫你們瓷娃娃。不要忘記你們在格拉斯通擁有的,堅持下去。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我和你們的爸爸。即使他死了也要永遠愛他、尊敬他。那是他應得的。他那麼努力當個好爸爸。我不覺得有多少人像他一樣那麼努力。」她淚光閃動,笑得燦爛。「那麼,告訴我你們是誰。」
「好,隨你高興。」然後他又說聲晚安。
「瞧,」媽媽強作開心地說道,「這只是柳枝抽打出來的,沒有很痛。我的自尊比肉體受了更大折磨。像奴隸或動物般被鞭打真的很丟臉,而且還是被自己的媽媽鞭打。不過別擔心,這種鞭打不會再有,永遠不會。只有這次而已。我願意承受身上鞭痕,再被鞭打上百次,只要能再一次與你們爸爸和你們過上那十五年幸福的日子。雖然我的靈魂很卑屈,她逼我亮出他們做的那些事……」她坐在一張床上伸出雙手讓我們緊緊偎著感到安慰,不過我小心地不抱住她免得讓她更痛。她舉起雙胞胎放在膝頭,拍拍床鋪要我們上床靠著她。然後她開口述說。她要說的話顯然難以傾訴,對我們來說也一樣難以傾聽。
我向上帝祈禱,拜託祂讓媽媽學得快一點!
我有點希望自己也能像我哥哥克里斯那樣,把她說的所有話當成神聖誓言。然而我那詭譎心思老是想著她以前說過:爸爸不在身旁支持的話,她就沒辦法意志堅強,也無法積極主動。我沮喪地提出疑問。「學會當個好祕書到底要多久的時間?」
我渾身顫抖。那個神祕的半個叔叔。我低聲說道,「爸爸……妳說的是爸爸。」
「我不會講我們的羅曼史讓你們害羞的,」她侷促地說道,在我挪動身子然後克里斯把臉藏住的時候。「只要說我們之間是一見鍾情就夠了,愛情有時就是那樣發生的。也許他想談戀愛了,而我也是,也許只是因為我們彼此都需要有人給予溫暖和情感。那時我的兩個哥哥都已經意外身亡。我的朋友很少,因為沒有人『配得上』麥爾坎.佛沃斯的女兒。我是他的獎賞,他的開心果,如果有人能從他那裡得到我,必得付出很昂貴、很昂貴的代價。所以我跟你們爸爸都是偷偷在院子裡見面,只是坐下來聊上好幾小時,有時他會推我盪鞦韆或者我幫他推,有時我們一起站在鞦韆上用雙腳出力盪著,我們只是凝視著彼此然後愈盪愈高。他告訴我他所有祕密,我也把我的告訴他。很快地再也掩飾不下去了,我們必須坦承彼此已深深相愛,不管對錯我們都得結合,而且我們必須從這棟大宅和我父母的規矩逃脫出來,在他們還有辦法將我們變成他們的復刻版前——因為那就是他們的目的,你們懂的,掌控住你們的爸爸然後改變他,讓他替他媽媽贖罪,因為她嫁給一個老男人。他們給了他所有東西,這點我承認。他們把他當作自己兒子般對待,因為他代替了他們失去的兩個兒子。他們送他去耶魯念書,而且他腦筋很好。克里斯多弗,你的才智就是從他那裡遺傳到的,他只花三年就畢業。但他拿到的碩士學歷沒辦法派上用場,因為證書上頭有他的真名,而我們必須隱藏自己的出身。我們結婚的頭幾年過得很艱辛,因為他必須否認自己受過的大學教育。」
我們很乖的。
「我就知道妳在想那些愉快的事,如果妳沒在想什麼驚人的黑暗念頭的話。」
「親愛的,我不知道他會想怎樣,但無論我得做什麼,我都會去做,他總得把我寫進遺囑裡。不過現在別管那些,我媽媽說我閒話時,我看見你們的表情。我不要你們覺得我媽媽說的是真的。我跟你們的爸爸沒有悖德。我們在教堂裡正正當當結婚,跟其他熱戀的年輕夫妻一樣。跟『有罪』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們不是惡魔之子,也不邪惡——你們的爸爸會說那是一派胡言。我的媽媽會讓你們覺得自己很可恥,當作另一種懲罰我和你們的方法。訂定社會規範的是人,不是上帝。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近親結婚生小孩是完全合法的,雖然我沒有要試著替我們的所做所為辯解,因為我們必須遵守我們這個社會的規範。這個社會認為血緣親近的男女不該結婚,因為他們結婚生下的小孩可能腦袋或身體會有缺陷。可是哪有人是完美無缺的?」
這是我們在上鎖的房間內度過的第二個夜晚。
「瓷娃娃!」
「所以,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這裡,去最近的大城市,我會去一間商學院註冊入學,那裡會教我怎樣當個祕書。我會學會打字、速記、簿記、歸檔,以及其他優秀祕書該學會的所有事情。等我學會怎樣做那些事,我就可以去找個薪水不錯的好工作,我就有足夠的錢帶你們離開這房間。我們可以在附近地方找間公寓,方便我探望我爸爸。不用多久,我們所有人就可以在同個屋簷下生活,我們自己的屋簷,我們又能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拿大禮帽,拜託。」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