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7、度日如年

「他不喜歡我們是因為……因為,呃,因為他腦袋不清楚。我想他腦子跟心臟一樣都有病。」
這個問題讓我徹夜未眠。
她推開克里斯,然後無力地坐回她剛捨棄的椅子上,倚身向前把臉埋進她雙手裡。我直覺地猜想她要說出先前隱瞞的一些實情。我喚回克瑞和凱芮,要他們靠在我身邊坐著,好讓我的手能搭著他們。而我以為會留在媽媽身畔的克里斯也走過來坐在克瑞旁邊的床上。我們再一次跟之前一樣,像站在曬衣繩上的雛鳥等著被強風吹散。
凱芮勇敢面對危險閣樓,自己找路,走下樓梯回到了臥室,她終究能在臥室裡玩她的娃娃、茶杯、小爐子,還有沒加熱的熨斗配上小熨衣板,這還真讓人鬆了口氣。
「我們的爸爸只因為娶了半個姪女,就被認為是邪惡墮落的?」克里斯問道,他的口氣跟我們的母親一樣冷靜自持。「那是他唯一做錯的事?」
她跑向牆邊用細弱小腳攻擊,亂揮她的小拳頭,弄到嚴重瘀青都還不放棄。
他們的確逼我這麼做了,然後他們真的沒死。那是最後一次他們耍花招,只為了拒吃不喜歡的食物。事實上,他們幾乎什麼都不喜歡。
這就是我們的一天,我們在天黑前能跟她在一起的時光。而且昨天她只跟我們共處了半小時。
最棒的時刻就是她偷溜上來,為我們帶了別緻小點心和美味餐前菜,但她從不給我們會蛇牙的糖果。
她坐在椅子上翹起美|腿,拿起一本雜誌替自己搧風。「讓你們等這麼久真的很抱歉。」她朝我那邊露出可愛笑容。「我今天早上想來看你們,但我父親需要我全心照顧,而且我下午早就有行程,不過我還是縮短行程,好跟我的孩子們在晚餐前共處一陣子。」她看起來沒流汗,卻舉起穿著無袖的手臂搧了搧腋下,好像這房間讓她很難受。「凱西,我去划了船,」她說道,「我哥哥在我九歲時教我划船,你們爸爸住進這裡時我也教過他。我們以前在湖上度過很多時光。航行就像飛翔一樣,一種美妙的樂趣。」她說到最後就心虛了,明白她的樂趣偷走了我們的樂趣。
「它需要調音。」克里斯說道,他試著調音卻弄斷琴弦。想讓兩架舊鋼琴發出樂音的嘗試就此終結。那裡有五台手搖留聲機,每台上頭都有隻小白狗開心歪頭,好像沉迷在音樂中,不過只有一台還能運作。我們搖動發條,放入一張變形的舊唱盤,聆聽我們聽過最怪的音樂。
她含淚的眼裡滿是哀求。「拜託,拜託看在我的份上,因為你們愛我而我也愛你們,要有耐心。不用多久,不會很久的,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們的日子過得開心。想想我們不用多久就會是有錢人了!」
雙胞胎不像五歲孩童,更像三歲。這不是指他們說話的方式,而是指他們抗拒事物時會噘著嘴,用小拳頭揉眼,還有他們會憋氣憋到臉色紅紫,逼你讓步給他們想要的。我比克里斯更容易屈服於這種手段,他理智地說任何人都不可能用這種方法悶死自己,可是看到他們臉色發青還是很嚇人。
當你時間很多的時候,你會怎麼過日子?當你看膩所有東西,你會放眼何處?當白日夢也只會令你更加煩憂,你該思考哪些事情?我可以想像在外頭奔跑會是怎樣的情景,在樹林裡無拘無束地跑著,腳下乾枯落葉啪啦碎裂。我可以想像在鄰近湖泊裡游泳,或是在清涼的山野溪流中涉水而行。但白日夢不過是易壞的蜘蛛網,我很快就墜回現實之中。幸福在哪裡?在昨日?在明日?總之,不在這一時這一分這一秒。能給我們喜悅火花的只有希望。
「嗯,媽媽,繼續說吧。」我催促她。「不管妳要對我們說什麼,我們都和*圖*書能承受。」
「休息!」假外婆站在門邊喝斥,洋裝快掉到地上了。「那些邪惡墮落有罪又卑鄙的人不能休息,只能工作到死,然後永遠吊在地獄永不熄滅的炙熱火焰上!」接著他舉高蓋在白布下的雙手,做出一些恐怖姿勢讓雙胞胎嚇得發抖,然後外婆忽然像妖術一般不見了,只剩克里斯對我們咧嘴笑。
我以前可能會問:那是什麼?現在我懂了。惡魔後裔就等同於惡魔之子,某種生來就會做壞事的邪惡墮落東西。
每一天都過得好慢。一成不變地。
她大概晚上七點就離開,我們隨即也睡下。我們很早就寢。因為我們起得早。而且睡得愈久,日子就相對愈短。早上十點一過,我們就拖著雙胞胎上去閣樓。探索龐大閣樓是我們消磨時間的最佳方式之一。那裡有兩架直立式鋼琴。克瑞爬上一張能調整高低的圓椅,坐在上面轉啊轉。他使勁敲打泛黃的琴鍵,歪著頭仔細聽。鋼琴已經走音了,他弄出的聲響刺耳得令人頭痛。「音不準,」他說道。「為什麼音不準?」
「媽媽,不要緊,」如同爸爸會做的那樣,克里斯將她擁入懷中。「妳要求的不多,我們會獲得很多的。」
我們的母親是個沉著的女人,冷靜自持。但有件事她從來克制不住,那就是她的手。她的雙手總是出賣她的情緒。她一手執著又反覆地抬向頸間顫動著,在那裡摸索尋找她能扭擰的珍珠串鍊,因為她沒戴項鍊,手指就在那裡不停摸索。而她擱在膝上的另一隻手,手指像在洗手般不安地摩挲著。
「嗯,我想是的。」
「那封信,」她抬頭低聲說道,陰鬱將她的藍眼睛染成青色。「我們還在格拉斯通時我母親寫來的那封信。那封信邀我們來這裡住。我沒告訴你們的是,我父親在信末寫了一小段附注。」
「天知道他會怎麼做,」她恐懼地低語。「凱西,答應我妳不打算讓僕人聽見妳的聲音!他是個殘忍無情的人,權力又很大。讓我小心抓時機,等他願意聽的時候。」
「我們的外公。」
外婆會昂首闊步地走進陰森幽暗的房間,而我們立正站好,等她放下野餐籃然後離去。她很少開口對我們說話,就算開口,也只是問我們飯前有沒有禱告、睡前有沒有念禱告文、昨天有沒有讀一頁聖經。
那裡有成疊義大利聲樂家卡羅素的唱盤,但不幸的是唱盤沒妥善保存,沒放進唱盤硬紙殼裡,直接堆在地板上。我們圍成半圓坐著聽卡羅素唱歌。我跟克里斯知道他是最出色的男高音歌手,現在終於有機會能聽見他歌聲。他的聲音高昂,聽起來很假,我們很納悶他的出色之處何在。但出於某種怪原因,克瑞很喜愛。
克里斯說浪費時間是不共戴天的罪行。時間可貴,沒有人有足夠時間活得夠久,可以學得夠多。我們周遭的世界總像快著火似地叫著:「快、快、快!」看看我們,我們很空閒,很多時間能填滿,有上百萬本的書可以讀,有時間讓我們的想像力振翅飛翔。有創造力的天才都在閒暇時刻獲得啟發,憑空發想,然後再化不可能為可能。
「嗨,媽媽。天哪,妳看起來棒透了!我愛死了妳穿的划船衣。」他將成堆書本放在當成桌子用的梳妝台上,然後走過來抱住她。我感覺被背叛了,不是被媽媽背叛而是我的哥哥。夏天都快結束了,但我們什麼也沒做,沒去野餐游泳或漫步樹林間,甚至沒看過帆船或穿上泳衣在後院泳池玩水。
「要是他知道我們的事會怎麼樣?」我開口發問,不理會一直朝我皺眉的克里斯。他已經告訴過我,要是我一直問一堆問和*圖*書題,媽媽可能就不會每天來看我們了。那我們要怎麼辦?
「凱西,克里斯多弗,」她低著頭開口說話,雙手不安地在膝頭上抽動,「我沒有完全對你們開誠布公。」
「凱西,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有次他尿褲子後小聲對我說。
水手服,我懂了,我心想,她就是在忙那些事啊?我不高興地瞪著她,渴望自己的皮膚也能讓太陽曬,我的雙腿也能有她那種健康膚色。她的頭髮被風吹亂,把她的美貌和性感放大了十倍。她看起來也更老,將近四十歲。
「凱西,不要對我們的母親吼叫,」他責備我。
我聲音中暴躁控訴的口吻讓她欣喜的臉色一黯。她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定後悔給了我們大本掛曆,所以我們才知道哪天是星期六或星期日。那本掛曆上滿是我們大大的紅色叉字標記我們被囚的日子,炎熱孤獨、猜疑又難受的日子。
「那個老人是誰?」
「等到媽媽說我們可以出去為止。」
她皺起眉頭轉身離開。好幾天前在她還沒對克里斯發脾氣時,有一天她背過身不直視他,「背出一句約伯記的引言。別想愚弄我,沒讀聖經還想讓我誤以為你讀了!」
跟媽媽一起吃飯非常開心,因為這讓我回想起過去我們跟爸爸一起生活的時光。
「妳今晚會留下來跟我們吃晚餐嗎?」我問道,不知怎地想晚一點再知道事情的所有真相。
「男孩,住口!」她對他咆哮。「我問的是你妹妹,不是你!」
最危險有趣的遊戲是模仿外婆。我們總是害怕她會忽然走進來,然後發現我們披著閣樓找來的灰色髒布,用來代替她身上一成不變的灰色塔夫塔綢。我跟克里斯學得最像。雙胞胎太怕她,她走進房間時連眼睛也不敢睜開。
我們每天都早早起床。我們沒鬧鐘,只有自己的腕表。但我體內的某種自動計時系統接管了不讓我睡懶覺的工作,即使我真的好想賴床。
好像我還沒猜到似的。
每天傍晚六點左右,媽媽會上氣不接下氣地現身,總是匆匆忙忙的。她帶著一堆禮物出現,讓我們有新鮮事做、有新書看,還有更多遊戲可以玩。然後她會倉促回她房間浴沐更衣,下樓共進正式的晚餐,會有管家和女僕在桌旁伺候。從她氣喘吁吁地解釋聽來,似乎常有賓客跟他們一起用餐。「許多生意買賣都是在午餐和晚餐時成交的。」她說。
當然,克瑞跟克里斯一樣穿的是男用內褲,他對此很自豪。在他潛藏的記憶某處,沒多久之前他還穿著尿布。雖然他膀胱敏感,但柑橘類以外的水果凱芮只要吃一點點就會拉肚子。我真的很討厭那些送來桃子和葡萄的日子——因為親愛的凱藥很喜歡無子綠葡萄、桃子、蘋果……這三種水果都會造成同樣後果。相信我,只要送來水果我就臉色發白,知道要是沒有及時把凱藥挾在腋下迅如閃電奔向浴室把她放在馬桶上,我就得清洗那蕾絲荷葉邊內褲。在我沒來得及處理,或是凱芮太快拉出來的時候,克里斯就會笑開懷。他把那藍色花瓶擱在手邊備用,免得女孩鎖上浴室門時,克瑞卻內急得想哭。他不只一次尿濕內褲,然後他會將臉埋在我膝頭上,覺得很丟臉(凱芮從不覺得丟臉,錯在我動作太慢了)。
我將書擱在一旁翻身坐起。我很難過,想要讓她也不好受:「妳去哪了?」我口氣惡劣地質問。她憑什麼玩得那麼開心,我們卻被關在這裡不能做我們年輕人有權做的事?我不會再有下一個十二歲夏天,克里斯也沒有他的下一個十四歲夏天,雙胞胎也沒有他們的下一個五歲夏天。
「划船?」我幾乎尖叫。「妳為什麼不去樓下告訴外公我們的事?妳想讓我們m.hetubook.com•com在這裡關多久?一輩子?」
「我父親允許我開他其中一輛車,」我覺得她在回避我的問題。「我相信他快原諒我了,要不然就不會讓我用他的車、睡在他大宅裡,而且吃他的食物。不過還沒有,我還不敢告訴他我有四個藏起來的小孩。我必須非常小心地看準時間才開口,你們得耐心點。」
媽媽信守承諾,持續來看我們,帶了新遊戲和玩具讓我們有事情可做。我跟克里斯愛玩地產大亨、拼字遊戲、跳棋和簡化版的跳棋,媽媽還帶了兩副撲克牌和一本紙牌遊戲教學給我們,哇!我們會變成撲克高手!
接著她要我背誦我學過的一些聖經引言,我們常常用這種方法拿她開個小玩笑,因為只要你讀得夠久夠認真,任何場合都能從聖經裡找到適用引言。有天早上我就回答,「創世紀第四十四章四節說:你們為什麼以惡報善呢?」
留聲機轉速漸漸變慢,讓卡羅素的歌聲變得只剩嘎吱聲響,然後我們其中一個就會狂奔過去轉動留聲機手柄,緊到他的聲音唱得又快又好笑,聽起來就像唐老鴨在講話。雙胞胎會爆笑不已,那是他們兩個特有的交談方式,他們的祕密語言。
雙胞胎跑向我,身上有細小傷口和瘀青,還有被閣樓朽爛木板扎到的木刺。我小心地用鑷子夾出木刺,克里斯抹上殺菌藥,他們都很喜歡那黏黏的藥膏。手指受傷足以成為要求抱抱和搖籃曲的撒嬌藉口,我將他們放到床上親親他們的臉蛋,然後搔向他們怕癢發笑的地方。他們瘦弱的小手臂緊緊環住我脖子。我被愛著,深深愛著,而且被強烈地需要。
「樓下有個老人不知道我們在樓上。我們得等他再一次喜歡上媽媽,喜歡到能夠接受我們。」
「媽媽,」我幾乎快哭出來地弱聲說道,「妳說的好像妳永遠不會告訴他一樣。不管雙胞胎多漂亮,不管克里斯多聰明,不管我舞跳得多好,他永遠都不會喜歡我們。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他還是會討厭我們,把我們看成惡魔之子,對不對?」
頭幾個星期的日子裡,雖然我們自己找樂子而且努力做了很多事,還是度日如年。猜疑恐懼和希望期待讓我們如此焦慮地等了又等,而出外下樓對我們來說依舊遙遠。
「沒有,」有天早上克里斯說道,「我們沒有讀一頁,我們讀了好幾個章節。如果妳把閱讀聖經視為懲罰手段,還是取消吧。我們覺得讀聖經很棒,比我們看過的任何電影都還血腥色情,而且比我們看過的書談論更多罪惡。」
克里斯看起來準備萬全又自信,「約伯記第二十八章十二節——然而,智慧有何處可尋?聰明之處在哪裡呢?約伯記第二十八章二十八節——敬畏主就是智慧;遠離惡便是聰明。約伯記第三十一章三十五節——在這裡有我所畫的押,願全能者回答我。約伯記第三十二章九節——尊貴的不都有智慧;壽高的不都能明白公平。」他可以一直不斷背下去,但外婆臉色顯露怒意。她從此再也沒叫克里斯背誦聖經引言。到了最後她也沒再要我背誦,因為我也總能想到一些挖苦人的引言。
「什麼是邪惡,什麼又是墮落,都是旁人的觀點,」她急著讓我們理解,很快往下說道。「你們的外公在天使身上也找得出缺陷。他那種人期望家中所有人都是完美無缺,而他自己遠遠不夠完美。但如果試著告訴他這些,他就會罵你一頓。」她焦慮地嚥了口氣,對她接下來得說的話顯得很懊惱。「克里斯多弗,我曾想過等我們到了這裡,我就告訴他你的事,說你是班上最聰明的男孩,成績總是全優,然後我也想過等他見了凱西,就能知道她有極高的舞蹈天分。我以為光是這兩https://www.hetubook.com.com件事絕對能讓他回心轉意,不需要等到看見雙胞胎多麼漂亮可愛——誰知道他們有什麼沒顯露的天分?我愚蠢地盼望他會輕易屈服,會說他犯了錯,不該堅持我們的婚姻是大錯特錯的。」
我趴在比較涼快的地板上讀哈代的《無名的裘德》,克里斯上閣樓找些新讀本,雙胞胎推著迷你小車和卡車爬來爬去。
「媽媽,」我問她,「還要多久?我們待在這裡已經兩星期了,就好像兩年一樣。外公還沒有原諒妳嫁給爸爸嗎?妳告訴他我們的事了沒?」
時間漸漸到了傍晚,房間終於打開,媽媽溜了進來,她穿著網球鞋、白裙子、有船錨花紋和紅藍鑲邊穗帶的水手服白上衣。她的臉蛋在戶外曬成玫瑰色,看起來健康得生氣勃勃,快樂得令人難以置信,而我們在這悶熱房間裡卻精神萎靡。
「媽媽!」我起身大喊,準備為我們的自由而戰。「我覺得該是妳告訴妳爸爸的時候了!我已經住膩這房間,也玩膩閣樓了!我想讓雙胞胎出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和陽光,我也想出去!我想去划船!要是外公原諒妳嫁給爸爸,那他為什麼不能接受我們?我們有這麼醜、這麼可怕、這麼笨?承認我們是他血親會讓他很丟臉嗎?」
「對,」媽媽熱切說道,「只要暫時犧牲一點,多點耐心,你們就會有愉快美好的人生。」
她起身走向我們,然後跪下來想把我們全摟進懷中。「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他活不久了嗎?他總要使盡氣力才能喘氣呼吸。要是他沒有很快過世,我會想辦法告訴他你們的事。我發誓我會。絕對要有耐心。要諒解我。你們現在失去的樂趣,我往後會上千倍地彌補你們!」
「媽媽還喜歡我們嗎?」
我覺得她和克瑞很可憐。我們所有人都想要踢倒牆壁然後逃離。但對凱芮來說,只要她叫喊得愈有力,牆壁就會場下,就像聖經裡耶利哥城倒塌的城牆那般。
「你們的外婆寫了那封信還簽上署名,但我父親在信末加了一段他的話。」她躊躇地閉上雙眼一、兩秒,然後才睜開眼睛再次望著我們。「你們的外公說他很開心你們的爸爸過世了。他說邪惡和墮落都得到了報應。他說唯一慶幸的是我結婚沒生下惡魔後裔。」
「對!」她叫喊出聲,欣喜著她所愛的人能理解。「你們的爸爸這一生唯一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就是與我相愛。法律不允許叔叔和姪女結婚,即使他們只有一半的血緣關係。拜託不要責怪我們。我解釋過我們的情況了。在我們所有人裡,你們的父親是道德最高尚的……」她聲音顫抖得快哭出來,眼裡滿是懇求,而我知道,我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為什麼媽媽不說我們可以出去?」
「為什麼他不喜歡我們?」
我們起床之後,男孩們可能會先用浴室,然後再換我跟凱芮,隔天再換女孩先用。我們得在外婆進門前就穿著整齊,不然就糟了。
「孩子們!」克里斯站在門邊厲聲說道,提著一個看不見的野餐籃。「你們有保持正經高尚、循規蹈矩嗎?這房間看起來亂得可怕!女孩!就是妳,把那亂糟糟的床單弄平,不然我就用我憤怒的目光碾碎妳的頭!」
只有週末她能有較多時間陪我們,坐在我們的小桌旁吃午餐。有一次她拍了拍肚子。「看我變得多胖,我跟我爸爸一起吃午餐,然後說要午睡,如此一來,我才能上來陪我的孩子再吃一次。」
過了好幾個星期,有個週日白天媽媽沒來。她沒跟我們待在一起實在令人難過,我們知道她不用去學校,也知道她就在這同一棟大宅裡的某個地方。
「他跟外婆很像嗎?」
「下次他們再這麼做的話,」他私下對我說道,「我要妳別管他們,甚至可以m.hetubook.com.com走進浴室把門反鎖。然後相信我,他們不會死的。」
克瑞可以一整天待在閣樓上聽唱盤。但凱芮是靜不下來的遊蕩份子,永不滿足,不斷尋找更事做。
「外婆,饒命啊!」我哭喊著,雙膝跪地爬向克里斯,兩手合十放在下巴。「我擦洗閣樓所有牆面擦得太累了。我得休息。」
彩虹的盡頭有一罈金子在那等著。可是彩虹是細小脆弱的蜘蛛絲做成的,金子有一噸重。而從世界之始以來,金子就是讓人做出最多事情的背後動機。
「我的母親在一頁信紙上寫了,打算把你們的事隱瞞起來,我父親沒看到那頁。」她臉紅心虛地說完。
「我不喜歡這個大大的壞地方!」她無數次地叫嚷。「帶我離開這個壞地方!現在就走!馬上!帶我出去,不然我就把牆都踢倒!真的會踢!踢得倒!踢得倒的!」
凱芮像許多小女孩一樣駝背,身體呈現一個大弧,她還喜歡在房間裡蹦來蹦去提著她的裙子露出荷葉邊內褲(她只願意穿有蕾絲荷葉邊的內褲)。如果內褲上有緞帶小玫瑰或是正面有繡花,你就得一天至少看個十幾次,稱讚她穿上那內褲看起來多迷人。
雙胞胎就比較辛苦,他們年紀還沒大到能玩複雜規則的遊戲。什麼東西都吸引不了他們太久,無論是媽媽買的許多迷你小車、玩具卡車,或是克里斯連結架起的電動火車軌道都不行,那軌道經過床下,走到梳妝台下,越過櫥櫃,最後到達高腳五斗櫃下方。不管我們轉頭望向何處,腳下都有東西。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們確實討厭閣樓,任何跟閣樓有關的東西他們都覺得可怕。
這個下午顯然是爸爸去世後她過得最開心的時刻。而且已經快五點了,樓下的晚餐時間是七點。意思是說她沒多少時間能跟我們在一起,然後就得回她房間沐浴,換上適合用餐的衣著。
她藍色眼睛緊張地在房間裡游移,看起來想起身離開那張我們很少用的椅子,我們特地把那椅子留給她,算是她的寶座。要不是克里斯走下閣樓,手裡抱著一堆舊到沒收錄電視和飛機詞彙的百科全書,她可能就這樣離開房間了。
這還是頭一次,克瑞和凱芮長達好幾小時都沒待在一起,克里斯說這是好事。閣樓上的音樂吸引了克瑞,而凱芮朝著她「那些東西」喋喋不休。
有個星期日,媽媽帶著戶外的清新氣味進來,從糕餅店帶了一個巧克力蛋糕和香草冰淇淋給我們。冰淇淋已經幾乎融成湯狀,但我們還是吃了。我們求她留下來過夜,睡在我跟凱W中間,這樣我們早上醒來就能看到她。但她望著凌亂的房間,打量許久然後搖頭。「對不起,我不能留。我真的不能留下來。要知道,女僕會納悶為什麼我的床沒有睡過的痕跡。而且三個人睡一張床實在太擠。」
我還能說什麼?我怎能提出異議?我們已經犧牲了不只三星期的時間,再多個幾天、幾星期,或甚至是再一個月又會怎樣?
重複洗幾次澡是另一個消耗過多時間的辦法,洗頭就讓洗澡時間更長一些。哦!我們會是世上最乾淨的小孩,我們午飯後會睡午覺,盡可能睡上很久。我跟克里斯比賽削蘋果,把蘋果皮削成一整條好長好長的螺旋條狀。我們剝掉柳橙皮,去掉雙胞胎厭惡的每一絡白色纖維。我們有許多小盒餅乾,我們一塊一塊地數,把所有餅乾均分成四人份。
我坐在床上兩手抱著雙胞胎,我望向克里斯,他一定跟爸爸同齡時長得很像,我好像看見爸爸穿著白色網球衣、自信驕傲,還有金髮和古銅膚色。惡魔是矮小黝黑,屈身蹲著的,不會站得筆直,不會用從不說謊的澄澈天藍色眼睛對著你笑。
「謝謝妳邀請我。我很想留,但我今天傍晚已經有行程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