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
雅歌第二章十七節
13、成長茁壯
我咕噥了些什麼讓他離開床鋪,他穿著發皺的藍色睡衣,頭髮亂得像金色拖把,然後慢慢往我床鋪走來。他愣了愣,倒抽口氣然後發出驚喘。
巫婆就在廚房裡!她有鷹勾鼻、凸下巴,和沒牙的內凹嘴巴,頭上有灰色的拖把布條髮,而且狂野地往四面八方豎得直直的。
他並不是跑去拿鹽、胡椒或衣架。他用走的,而且走很慢。我看得出他也不是很想吃生老鼠。
「罪人!」她殘酷雙眼又移到我身上,嗤聲說道。那雙眼毫不留情。「妳覺得自己很漂亮?妳覺得那些青春曲線很吸引人?妳喜歡妳梳得馨曲的金色長髮?」然後她笑了,那是我見過最駭人的笑容。
他看著我,而我試著猜想他到底瞧見什麼才會兩眼圓睜,我舉起沉重雙手摸向我脹痛沉重的頭。我勉強將雙手抬到頭上,然後我發得出響亮尖叫了!真的叫出聲來!我像個瘋子不停尖叫,直到克里斯跑過來抱住我。
「妳為什麼想把瀝青弄在頭髮上?」
我輕喊的微弱話語喚醒了克里斯,雖然我不懂他怎麼聽得見。他坐起身睏倦地揉眼。「凱西,妳要幹嘛?」他問道。
我試著從另一頭閃亮的鏡子看見自己的鏡影,我想轉動我脹痛的頭卻轉不動。而且我睡前總是把頭髮披散在枕頭上,好讓我可以轉頭用臉頰貼著我那芬芳柔滑的強韌髮絲。這是我喜愛享受的感官樂趣之一,臉頰偎著頭髮的那種感覺帶我進入愛的甜美夢中。
她苛刻地瞥他一眼,彷彿他的威脅沒什麼大不了,彷彿他那微弱氣力永遠無法撼動她山一般的堅決意志。「好啊,隨便你。女孩,我讓妳選:是要剪掉頭髮?或是一整個星期沒食物沒牛奶?」
他坐在闔起鏡板的梳妝台前,面前攤開一本醫學書籍,肩膀垂著。他沒在看書,只是坐在那裡。
他更加強硬又憤怒,告訴我只要能讓自己和雙胞胎活下去,任何必要之舉都要做。「凱西,看著,等我去樓下拿了鹽和胡椒就先吃我這兩隻。然後我需要拿衣架來弄緊繩結。妳知道的,用槓桿原理,我的手現在沒辦法弄好。」
克里斯慢慢喝了點湯,吃了半塊三明治後,他打開一包錫箔包裝的食物。裡頭有四個灑了糖霜的甜甜圈。我們從來沒有從外婆那裡得到過甜食當作點心,這還是第一次。這是她請求我們原諒的方式嗎?無論她出於什麼目的,我們暫且先想成是這樣。
「瀝青。」
「妳讓妳哥哥用妳身體用了多少次?」外婆咆哮。我只是佇在那裡說不出話,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麼。
天啊,他竟然沒反對。他明明討厭在浴缸前弓身跪在硬瓷磚上洗他跟克瑞的內褲。
她把我們鎖在房裡就走了,留下陷入窘境的我們,我跟克里斯對望著。
「妳在哪找到瀝青的?」
他離開的時候我雙眼盯著去皮老鼠,那是我們的下一餐。我閉上雙眼試著讓自己能咬下第一口。我很餓,但沒餓到能對吃老鼠樂在其中。
我小口啃著起司和餅乾,沒回他話。我用浴室水龍頭接來的那杯水將這天僅有的一餐吞下肚。然後克里斯梳著我那飽受摧殘又脆弱的淺色頭髮。命運之道如此奇特:我的頭髮從未如此閃亮滑順,殘存的這些已令我慶幸。我躺回床上,情緒打擊令我耗弱疲憊,我瞧見克里斯坐在床邊注視我。等我睡著了他仍待在那裡看著我,手中握著我蛛絲般光滑的長鬈髮。
「我是說,」他的臉變得更紅,「我們真的沒有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他現在有副低沉有力的男人嗓音。「繼續用妳那可憎多疑的眼神看我啊!妳就相信妳想信的吧!但我跟凱西從沒做出任何邪惡有罪或不道德的事!」
現在我們已經有三本帶著紅色叉叉的掛曆。第一本掛曆上只有半數日期畫叉,第二本掛曆從頭畫到尾,現在第三本也超過一半日期都畫上了叉。而垂死的外公現在六十八歲,我們在囚牢中等待時他總是喘著最後一口氣繼續延續生命,看起來他能繼續活到六十九歲。
現在我們把一堆骯髒難聞的抹布塞進箱子裡,閣樓裡又添了個新祕密。
挨餓的日子悲慘地永無止盡。
然後某個模糊不真實的日子裡,我們四個靜靜躺著,只靠著房間角落的小餅乾盒維繫生命。我昏沉無力地轉頭,莫名地望向克里斯和克瑞,當我看見克里斯取出小刀在手腕畫上一刀時,我幾乎仍是無動於衷地躺著。克里斯把淌血手臂擱在克瑞嘴邊要他喝,不顧克瑞抗拒。然後輪到凱芮。他們兩個向來不吃任何太凹、太凸、太難咬、太多筋,或是純粹「長得很奇怪」的食物,現在卻喝著兄長的血,用呆滯瞪大的認命眼神望著他。
就在這時,我身後的門鎖孔有鑰匙轉動。我飛快地試著在她進門前把衣服套進頭頂往下拉。噢天啊!我找不到袖子。我頭上蓋著衣服,但身體其他部位都是赤|裸的,然後她已經在這裡了。外婆!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到!
他朝我走過來,拿著一個放了起司和餅乾的盤子和一杯水。「吃吧。我們會打敗她的。要是明天她沒帶食物來或是媽媽沒來,我就只剪你前面的頭髮,剪到額頭上方。然後妳就用圍巾包住頭,彷彿不想被人看到妳光頭似的,那些頭髮很快就會長回來。」
「你妹妹光著身子,讓你看她的身體,所以你們做了錯事。」她眼中閃著憎恨,用目光鞭打我,然後才轉身踱出房間撇下顫抖的我。克里斯對我大發雷霆。
「不行!我得先下去,有人落地速度太快時才能靠我接住,妳的手臂沒我那麼有力。我會把繩索繫在煙囪上,這樣妳就不用支撐所有重量。凱西,現在真的是非常時刻!」
凱芮晃出浴室又在克瑞身邊坐下。他們用只有彼此懂的古怪語言不斷竊竊私語。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比我跟克里斯猜想得更加聰明。
我在床上躺在凱芮旁邊,深刻反省後明白自己讓原先沒多嚴重的事變得更糟。現在,曾是樂天派的克里斯開始變得像我的翻版般陰鬱。我好想讓他回到從前的模樣——歡笑開朗,懂得苦中作樂。
「你不該……」我結結巴巴,抖得更厲害。
克里斯試圖不讓我看鏡子,但我推開他,目瞪口呆地盯著我頭上那一大團一E。怕黑東西。像是一大團黑色泡泡糖,嚼過之後剩下的難看渣渣,它們甚至還流到我臉上,在臉頰淌下黑色淚水般的痕跡。
「凱芮,冷和圖書靜點。」克里斯用最稀鬆平常的語調說著。「凱西的頭髮只是沾上瀝青而已,等她洗個澡把頭髮洗了,頭髮就會跟昨天一模一樣。她去洗澡的時候,我要你們兩個吃柳橙當早餐然後去看電視。等凱西的頭髮弄乾淨,我們再來吃一頓像樣早餐。」他沒提起外婆就怕讓他們對我們的處境更害怕。雙胞胎坐在書擋附近的地板上相互依偎,他們剝下橙皮吃果肉,沉迷在可愛空虛的卡通和其他暴力愚蠢的週六晨間節目裡。
克里斯叫我泡進裝滿熱水的浴缸裡。我的頭反覆浸入幾近滾燙的水中,克里斯用洗髮精軟化瀝青。瀝青確實有變軟卻沒脫落,沒讓我頭髮變乾淨。他手指放在一團濕濡的黏糊糊東西上。我聽見自己發出細微的抽咽聲。他努力過了。哦!他真的努力試著弄掉那些瀝青,並注意不傷我頭髮。而我一心只想著剪刀,外婆擱在櫥櫃上的閃亮剪刀。
他們兩個在那裡,縮在電視機後方的角落,他們在等電視機裡的小人走出來。「我們想媽媽也許在裡面。」凱芮解釋。
「凱西!那我們的地產大亨比賽怎麼辦?」
「在妳睡著的時候我辦得到。」
時間似乎靜止了,他站在壁櫥那邊,而我在櫥櫃前躊躇,他也能看到我背對他的另一側,因為我看到他雙眼移向櫥櫃鏡子,望著映出的倒影。
「這房間有個好處,我們不用一年看兩次牙醫,」我說道,他打趣地瞄我一眼。「另一個好處就是時間很多!可以把我們的地產大亨比賽比到最後。贏的人要在浴缸裡洗所有人的貼身衣物。」
「凱西,那老巫婆不蠢。她很快就會帶食物來,在媽媽從不知什麼地方回來之前。」
那巫婆轉頭用她灰色的燧石雙眼瞪著我,她內凹的嘴巴薄得像刀畫出的紅色血痕,那嘴巴張得開開地笑著!她歇斯底里地不停笑著,我跟克里斯嚇得縮成一團。她仰起頭,大張的嘴巴露出尖牙般的扁桃腺。令人驚訝害怕的是,她的樣貌開始變化,不再是外婆。我們只能呆望她像毛毛蟲變成蝴蝶……接著從那恐怖東西中出現的是我們的媽媽!
「我想是的。」
他瞪大雙眼,張著嘴唇。他高舉顫抖小手用拳頭揉眼,然後再次不可置信地注視著我。「凱西,」他終於開口,「是妳嗎?」
沒有……
「凱西 哦!凱西。」他呻|吟著。
閉合的厚重窗簾擋住晨曦充滿希望的黃光,只有蒼白光線映入。
我們該在意的。
「凱西,」他跪坐在自己光裸的腳後跟上,「我要去閣樓教室合成一些化合物,看能不能從妳頭上弄掉瀝青。」然後他朝我靦腆一笑。天花板上的燈照在他下唇邊的柔軟細絨鬍鬚,我曉得他身體下方的毛髮也跟我一樣,比頭髮還硬,顏色更深。「凱西,我得上廁所。我從沒在妳面前上過廁所,有點不好意思。妳可以轉過去用手指塞住耳朵,也許妳也能尿在水裡,尿裡有阿摩尼亞成分,也許能弄掉妳頭髮上的瀝青。」
克里斯一一測試每個繩結,然後指示我:「把每個大繩結當成梯子踏板。雙手要一直握住上一個繩結上方。慢慢往下移動,用雙腳摸索下方的繩結,而且絕對要一直用雙腿纏住繩索,這樣才不會直直溜下去。」
這再真實不過。克瑞和凱芮手拉著手來到浴缸旁看著我,想知道我怎麼花了那麼久時間。
「那就讓我來守夜吧。我們可以輪流。」
「凱西,妳頭上的東西是什麼?」
我一躍而起,克里斯也是。他開口,「凱西,去浴室待著。」
可是今天,我枕頭上卻沒有頭髮。我的頭髮在哪?
我頭一次為了自己現下的模樣感到尷尬羞愧,我很快伸手想拾起剛脫下的衣服。隔著衣服我就能掩蓋自己,我也能叫他走開。
最後我終於找到袖子開口,迅速將衣服往下拉。但她已經看到我光著身子了,用那雙閃動的堅石灰眼。她從我身上移開雙眼,然後用尖利目光盯著克里斯。他還在發愣,一步也沒挪動。
「妳的頭髮為什麼是黑的?」
這時克里斯用強壯男子的嗓音開口說話。「外婆,凱西的頭髮妳一根也不能碰!再往她那邊走一步,我就用這椅子往妳臉上打下去!」
我別過頭去,他不得不做的這舉動令我反胃,卻又不禁欽佩,他竟然能做得到。他總是能解決難題。
我飛快奔向浴室,發現藥櫃上的鏡子碎掉了!我跑回臥室將梳妝台的鏡板掀開,克里斯時常把它當桌子用,但那面鏡子也碎了!
一年又過去了,卻跟頭一年沒什麼兩樣。媽媽愈來愈少來看我們,但總一再向我們保證,讓我們心懷希望,相信自己只要再待幾週就能解脫。我們每晚睡前都要在掛曆的日期上畫個大大的紅色叉叉。
沒有……
我聽到克里斯返回的緩慢腳步聲。他佇在門口微微笑開,藍色眼睛與我對望 眼神發亮。他兩手提著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巨大野餐籃,裡頭的食物滿到木蓋蓋不起來。
我大聲尖叫!不停尖叫!
美味。
我在浴缸裡坐了好幾小時,克里斯調製了十來種不同的化合物在我頭髮上滴了少許做測試。他每種都試過,讓我不時換水保持滾燙水溫。等他一點一滴從我髮上清掉黏膩物質,我已經泡水浸到起皺,像個水果乾。瀝青總算清掉了,一大團頭髮也沒了。不過我髮量很多,少了些頭髮也不會看起來太顯眼。處理完畢後一天也過去了,我跟克里斯什麼也沒吃。他讓雙胞胎吃了起司和餅乾,他自己沒空進食。我裹著毛巾坐在床上擦乾我那稀疏許多的頭髮。僅剩的頭髮變得脆弱易斷,髮色幾乎是白金色。
八月下旬的某個晚上克里斯來找我,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雙胞胎睡熟了。而且這裡好熱。要是我們能去游泳不是很棒嗎?」
「是啊,」他說道,「我記得妳回家的時候看起來髒透了,而且妳嘴裡還咬了一團瀝青想美白牙齒。天呀凱西,結果只讓妳嘔吐出來。」
「我們要換個法子,」克里斯重新考慮一番。「我先下去。等我到了地面妳就把克瑞綁在揹帶上,綁的速度要快到讓他不能掙脫,然後妳再讓他往下垂降給我,接著妳對凱芮也如法炮製,然後妳最後再下來。拜託,使出妳最大的力氣!呼喚上帝請祂賜予妳力量。別那麼冷淡!感受一下生氣與憤怒,想著報仇!我聽說盛怒會讓人在緊急時刻有超m.hetubook.com.com人般的力量!」
他剁下鼠頭,然後剝皮去內臟。我看著他剖開鼠腹,取出長條黏滑的腸子、小小顆的心臟,和其餘的迷你「內臟」。
「誰才是這裡的男人?是妳還是我?況且我吃得比妳多。」
「凱西,妳是不是『再不』喜歡我了?」
他在我手臂上發現一個紅色小針孔,外婆用針筒注射某種藥物好讓我昏睡。我不省人事時她就在我頭髮澆上熱瀝青。她一定先把我頭髮束攏整齊才淋瀝青,因為沒有一撮頭髮不是黏乎乎的。
當然不好。我們全都虛弱得幾乎動不了。
「閣樓。」
我痛恨撒謊!我想告訴她是誰把瀝青弄在我頭髮上,但我不能讓她知道。她和克瑞已經很怕那老女人了。「凱芮,回去看電視,」我一聲令道,對她問的所有問題感到暴躁不耐,而且我討厭看到她被掏空的消瘦臉頰和凹陷的眼睛。
「噓,」我小聲說道。「我們兩個人一起更能把她擋在外頭,而且這樣一來我們都不用守夜了。」我們相擁而眠。
他的雙眼從我發紅臉蛋一路往下瞟向胸部,然後繼續往下注視到我雙足部位才更加緩慢地往上移。
「克瑞,我當然喜歡你。我愛你們,可是我不小心把瀝青弄在頭髮上,現在我很氣自己。」
生肉?生老鼠?「不要,」我低聲說道,瞧見那些小小隻的僵硬死東西令我噁心。
他自信地笑著,抓住繩子然後緩慢挪向屋頂邊緣。在超過兩年時間後,我們即將首度落到地面上。
「是不是?」
「女孩,坐下!」她厲聲說道。「我要把妳的頭髮齊根剪掉,這樣一來也許妳照鏡子的時候就不會那麼洋洋得意。」
「去媽媽跟我們提過的那個湖。離這裡不遠,」他低聲說道,「我們該練習怎麼用我們做的繩子垂到地面,以防萬一要是有火災發生的話。我們現在比較有力氣,輕易就能垂降到地面,而且我們也不會離開很久。」他不斷懇求,彷彿僅僅逃離這大宅一次,就足以讓他活下去——只為了證明我們做得到。
「她不會讓我們餓死,」克里斯躺在我身旁,將我擁入他虛弱懷抱。「如果我們任憑她如此對待,那我們就是沒骨氣的儍子。明天,要是她沒帶著食物出現,而媽媽也沒來,那我們就用床單做成繩索爬到地面去。」
「凱西,妳幹嘛在房裡不|穿衣服!妳明知她監視我們就是希望能逮到我們做出什麼!」他抓狂煩躁的模樣讓他顯得年長又暴戾。「她會來懲罰我們。她什麼也沒做就離開,並不表示她不會再回來。」
不過我說這些話時一點自信也沒有。媽媽已經很久沒來了。她並不常來,我一定會挨餓。
他輕輕牽起我的手,示意我們現在可以返回樓下臥室。我們像蒼白睏倦的鬼魂晃蕩下樓,虛脫的狀態令我們全都無力又難受,尤其是雙胞胎。我懷疑他們體重不知道有沒有十五公斤。我能瞧見他們和克里斯的模樣,但看不到自己的。我瞥向櫥櫃那又高又寬的鏡子,以為會見到一個馬戲團小丑,前方頭髮剪得短短的,而背後有著淺色長直髮。看哪,我望向櫥櫃,卻沒看到鏡子!
克里斯來到我躺的這一側,坐在床邊,對著我注視良久,然後他垂眼望著手腕不再泊泊冒血的傷口,他舉起小刀準備畫下第二道傷口,好讓我也能享用他營養的血液。我制止他,抓過小刀扔到一旁。他馬上跑過去撿起來,然後用酒精再次消毒清潔,雖然我已經發誓永遠不喝他的血,不汲取他更多氣力。
他取出兩個保溫瓶:一個是蔬菜湯,另一個是冰牛奶,我發愣困惑又滿懷希望。是媽媽回來替我們送食物的嗎?那她為什麼不叫我們下樓?她為什麼不上來看我們?
他則回應:我們得進去!我們得救雙胞胎!
「雙胞胎沒做任何錯事,」我哀求著。「克里斯也沒有。他從閣樓下來時不知道我沒穿衣服,全都是我的錯。我一整個星期沒食物沒牛奶也沒關係。我不會挨餓,而且媽媽也不會讓妳這麼做。她會帶食物給我們。」
這字眼不斷迴響。在她眼中,她自認已經逮到我們什麼都做了!
「我們可以在浴室門上留個字條,說我們在閣樓上。更何況,他們向來都一覺睡到早上,連起身去浴室上廁所都不用。」
克里斯跪在浴缸邊,手指終於勉強插入那團東西,但等他要抽出時,手指卻跟黏稠黑髮黏在一起。「你得用那剪刀!」兩個小時後我厭煩地喊道。可是不行,剪刀是最終手段。他說一定有什麼化學物質能分解瀝青又不傷我頭髮。他有套非常專業的化學用具組,是媽媽送的。用具組的盒蓋上嚴厲警告著:「非玩具。本盒內含危險化學物質,僅供專業使用。」
他一再爭辯懇求直到我投降。我們到閣樓爬到屋頂上,他把床單繩索牢牢綁在最靠近大宅後側的煙囪上。屋頂上有八支煙囪。
早晨來臨。沒有外婆,也沒有食物。
我們一向吃得不多。那天我們吃得更少,就怕媽媽沒來。我們省下柳橙和一半牛奶。最終那天媽媽還是沒來。我一整晚翻來覆去,夢裡夢外都很苦惱。我夢見我跟克里斯在昏暗森林裡迷失方向,到處找凱芮和克瑞。我們在無聲夢境中叫喚他們的名字,雙胞胎從未回應。我們只能在一片漆黑中驚恐奔走。
她先對我們開了口。這宛如是我噩夢中出現過的場景……在外婆和上帝面前赤身裸體。
「妳現在已經過瘦了,熬夜會讓妳更瘦,而我掉點體重無所謂。」
「讓我先下去。你力氣比較大。」我虛軟地說。
我們現在只能對著碎裂鏡子看著自己扭曲的鏡影。沒錯,我們可以像蒼蠅一樣看見自己的臉分割成許多小平面,鼻子一側比另一側高。令人看了很不舒服。我轉身離開梳妝台,將野餐籃裡的食物放在地板上最蔭涼的地方,接著就躺在床上。我不需要質疑那些鏡子為何被砸碎,那一面大鏡子又為何被取走。我明白她為何要那麼做。驕傲是一種罪,在她眼中我和克里斯是最糟的罪人。為了懲罰我們,雙胞胎也得跟著受難,但我猜不透她為何又帶食物給我們。
她每次看著我時,總是只關注某些特定部位。她沒把我當人來看,只是盯著一些似乎會引發她怒火的部位,而且她打算毀掉所有令她生氣的事物!
然後我想起雙胞胎,他們虛弱地待在角落闔上雙眼和_圖_書彼此相擁,他們的額頭靠在一起,我想他們待在媽媽/子宮裡等著出生時一定也是這種姿勢,他們被遺棄在上鎖門扉後方,而且忍受著餓。我們可憐的小小金盞花們明明曾有深愛他們的父母。
我猶豫了一下,稍微轉過身去。「哦,只會是你贏。別比了吧。」
現在顯然已能斷定:我們的媽媽毫不在乎我們有什麼遭遇。
他轉過身驚訝地瞥了我一眼,沒料到我竟會主動提起那可怕日子。「唔,」他慢吞吞地說道,「在我看來,妳大概很有可能是唯一一個……獨一無二。」
我驚恐地瞪著老鼠夾裡的四隻死老鼠。「我們得把這些老鼠吃了好恢復一點氣力,」他嚴肅地對我說道,「然後我們該做的事就做得到!」
「克里斯,要是她再也不來的話,我們該怎麼辦?」我無精打采地問。「她會讓我們餓死。」當然,我指的是外婆,我們已經兩星期沒見到她了。克里斯曾說我們有起司存貨,這話太過誇大。我們曾在老鼠夾上放起司,當我們沒別的東西吃時也被迫把上頭的小塊起司拿回來吃。現在我們的胃已經整整三天空無一物,三天前的那天我們也只吃了一點點起司和餅乾。而我們省下來給雙胞胎喝的牛奶,早在十天前也喝完了。
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愛你們,她無聲輕訴著。
我醒了過來,但克里斯跟雙胞胎都還在睡。
「你也許是白費工夫,」我對克里斯說道,他狼吞虎嚥地配著起司吃兩片餅乾。「她沒帶任何食物過來,你沒把我頭髮全剪掉,她就不會帶食物來。」
「我知道我不該看,可是妳看起來好美。好像我從來沒見過妳一樣。我一直都在這裡,可妳是怎樣才長成這麼迷人的?」
脖子後方忽然有股漣漪般的感覺,讓我警覺有人在近處注視。我猛然轉身逮到克里斯站在壁櫥昏暗的陰影處。他悄聲下了閣樓。他在那裡待多久了?他是不是看見我做出的所有可笑不端莊舉動?天啊,希望沒有!
克里斯讓凱芮坐在他膝頭,而我膝頭上是克瑞,我們舀湯送進他們嘴裡。他們像喝克里斯的血一樣嚥下湯汁,彷彿這不過替他們異樣生活再添上一筆。我們又餵他們吃小塊三明治。我們像克里斯提醒過的那般只先吃一點點,以免全嘔出來。
我們迅速偷溜進屋裡,看到熱呼呼的麵包捲坐墊上淌著金黃色奶油,沙發是剛烤好的麵包,也塗了奶油。
媽媽!她的金髮像流絲緞帶般飄垂,然後在地板上向前蠕動如蛇般想纏住我們!她滑順的髮捲纏繞在我們腳邊,往我們的喉嚨愈靠愈近,想勒斃我們,讓我們再無聲息,並且再也不會威脅到她的繼承權!
克里斯手裡拿著剪刀朝我走來,含淚不甘地將我前方的頭髮齊根剪掉。剪完之後我不敢往鏡子裡瞧。長髮部分仍保留著,我拿圍巾當頭巾用,將頭包起來。
這是我最怕的事!我寧可被鞭打!皮膚會痊癒,但要蓄回一頭漂亮長髮得花上好多年,自從爸爸說我頭髮漂亮而且他喜歡小女孩留長髮,我就一直很寶貝這頭長髮。天啊,她怎麼知道我幾乎每晚都夢見她在我睡覺時溜進房間,然後把我像綿羊一樣般剃去毛髮?而且有時候我不只夢見自己早上睡醒時禿頭又難看,還夢見她連我胸部都切掉了!
早晨到來,野餐籃裡有食物給我們。外婆不願瞧我們,她一直回避目光,然後迅速走出門外。我戴著用粉紅毛巾自製的頭巾,包在頭上露出前額上方,但就算她注意到了,也沒發表意見。我們看著她來了又走,沒問媽媽在哪或是何時會回來。懲罰是如此輕易,我們已學到教訓,一定要等她先開口才能回話。我跟克里斯眼中滿是憤恨敵意地盯著她,期望她會轉頭明白我們的感受。但她不正眼看我們。然後我會叫喊著要她看,讓她瞧瞧雙胞胎,親眼見到他們有多瘦,他們大眼睛下的黑眼圈有多重。但她就是不瞧。
「膽小鬼!」他一如往常地嘲笑我。「來吧,我們來玩。」他對著向來擔任銀行家角色的雙胞胎嚴厲地注視許久。「這次不准作弊,」他嚴肅警告,「要是你們哪個人以為我沒注意就把錢偷拿給凱西然後被我逮到的話,那我就自己一個人把四個甜甜圈都吃掉!」
然後,令人難堪的是外婆沒來!
因為外婆的懲罰還未真正施行過,我跟克里斯變得掉以輕心。我們在臥室沒有一直保持端莊,也沒有總是穿著整齊。實在很難日復一日永遠不讓異性看到身體的私密部位。
我靜靜躺在床上,凱芮不停扭動想要我抱她,我感覺像中了麻醉般動不了手臂。我是怎麼了?我的頭好沉,彷佛裡頭塞滿石頭往外擠壓我的腦袋,而且我頭痛到腦袋快裂成兩半!我的腳趾和指尖仍然刺痛,我的身體好沉重。牆壁忽近忽遠,而且所有東西的輪廓都扭曲了。
我們該小心翼翼的。
那晚我無論在夢裡夢外都焦躁不安,靜不下來,很受折騰。我覺得無助憤怒又沮喪。
天啊,他接下來要我做的事令我難以置信!
「克里斯,」我嗚咽著,「上床睡吧。你沒辦法永遠把她擋在外頭。」
我包紮他割傷的手腕。我跟克里斯兩星期前就該試著逃走,那時我們都還有力氣能冒險攀爬下去。現在要是我們試圖爬下去,我們絕對會將自己摔死,而且背後還得揹上雙胞胎,垂降難度更高。
他高舉一張我們吃晚餐用的椅子,打算把他的威嚇付諸實行。在她目光投射憎意時,他藍色雙眼也閃著怒火。
我發抖站立,徬徨失措,不知該做什麼才不會讓自己的哥哥認定我是個假正經的蠢女人,而他很擅長挖苦我,要是他真想這麼做的話。他看起來有如陌生人,比平時更年長,也更脆弱茫然又困惑,當時,我若遮起身體就像會奪走他向來渴望目睹的東西一般。
我們玩了好幾個小時,只有吃飯或上廁所時才停手。等雙胞胎當銀行家當膩了,我們就自己數錢,緊盯著對方看看有沒有作弊。克里斯一直入獄所以回不了起點去領那兩百美金,然後公益福利格又要他出錢,而且他還得付稅金……但最後還是他贏!
他仍穿著他穿了一整天的那套衣服。他把房間裡最重的那張椅子挪到門後然後坐在椅子上打盹,手裡握著那把又長又利的剪刀。他擋住了門口,這樣一來外婆就沒辦法再偷溜進來然後用那把剪刀。即https://www.hetubook.com•com使在睡夢中,他也保護著我。
他宛如僵住般站著。他藍眼裡閃著古怪神色,彷佛沒見過我裸體,但他明明早就看過好多次了。也許是因為我們和雙胞胎一起做日光浴之際,他只想著手足之情,心思純潔,而且也沒有正眼瞧。
「克里斯,求你走開。」
「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哦,這點我不太清楚。記得那次我們住的街上鋪柏油的事嗎?我跟瑪莉.勞.貝克弄倒一大桶瀝青,我們用瀝青做了小人,而且還做了裡頭有黑色床鋪的黑房子,然後修路工的工頭跑來把我們大罵一頓。」
他的體重也在下降。我們全都很瘦,要是外婆真的想推開門,他那單薄體重是擋不住的。我下床走去跟他一起坐在同張椅子裡,不理會他的殷切抗議。
「選吧!要保留妳的頭髮?或是一整個星期沒食物?」她重申,絲毫沒有動搖或退縮。
「用?妳指的是什麼意思?」
我們擺好遊戲用具又數好鈔票,四下張望找雙胞胎。他們雙雙不見人影!除了去閣樓還能去哪?他們向來都要我們陪同才肯去閣樓的,浴室也是空無一人。然後我們聽到電視機後頭有一些細小的唧喳聲響。
那剪刀仍擱在衣櫃頂端,我隱約能瞧見。我不斷吞嚥清喉嚨想擠出細微叫聲,不是喊媽媽而是喊克里斯的名字。我向上帝祈禱,希望祂能讓我哥哥聽見。「克里斯,」我終於勉強用最古怪如砂礫般的聲音發出低語,「我不太對勁。」
每逢星期四佛沃斯大宅的僕人就會去鎮上,那時我跟克里斯會偷跑到黑瓦屋頂上,躺在陡峭的屋頂斜坡享受日光浴,在星月下吐息。雖然屋頂很高又很危險,卻是真正的戶外,我們飢渴的皮膚能接觸到新鮮空氣。
「走開,別管我,你知道我們不能去游泳。」我理所當然地仍沉浸在輸掉地產大亨的鬱悶中。游泳,多麼荒謬的念頭。就算我們能游,任何他擅長的事我都不想做,游泳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們要去哪游?浴缸裡?」
睡意想將我再次帶走時我更加絕望。我試著跟足以使人溺斃的睡意搏鬥,我又沉入深深睡夢中,噩夢,我瘋狂奔入黑暗中掉進血池,那血黏稠如瀝青,聞起來也像瀝青。鑽石般閃亮的魚有著天鵝狀的頭和紅色眼珠,它們上前啄我手腳,讓我四肢麻木失去知覺。長著天鵝頭的魚笑著,開心地看我被撂倒血流滿地。看哪!看哪!它們嘮叨聲音一再迴響。妳逃不掉的!
她抓著雙胞胎的金色長髮把他們高高舉起,他們就要被奶進她的熱烤爐裡了!他們已經被灑上粉色和藍色糖霜,他們的皮膚還沒烹調就開始變得像薑餅,藍色眼珠變得像黑色葡萄乾!
「別穿。」我手裡拿著衣服時他開口說道。
我們的外婆走進房裡,如樹木般矗立,她拿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把大剪刀,用來裁布做衣服的那種。剪刀是船灰色的,又亮又長,而且看起來很利。
鑰匙在門中轉動。門把扭動。
她看見我驚愕神色時,笑得輕蔑又殘忍,這是我頭一次看到她笑。
她雙眼瞇成細縫倏地轉頭望著克里斯臉上窘迫的紅暈,就連我也能明白看出他知道她在說什麼,儘管我不懂。
「選妳的頭髮?或是所有人一整個星期沒食物?」她對我再次說道,一如往常地不理會克里斯。「要是妳把自己鎖在浴室或躲進閣樓裡,那你們所有人兩星期都沒飯吃!要不然妳就得光著頭從閣樓走下來!」接著,她帶著算計的冰冷目光移向克里斯,令人難受地看了良久。「我想,剪下你妹妹那頭寶貝長髮的人會是你,」她說這話時笑得神祕。她把剪刀擱在櫥櫃頂板上。「等我回來看到你妹妹沒了頭髮,你們四個就有飯吃了。」
而且說實在的,我們沒人在意看到了什麼。
他好像沒聽見。
該怎麼回答這種問題?我只能望著他,用目光懇求。
我好想把食物全塞進克瑞嘴裡,這樣就能趁空把食物填到我餓壞的肚子裡。他吃得好慢!我腦中閃過成千上百的疑問:為何是今天?為什麼今天帶食物來,不是昨天或之前的日子?她有什麼理由?等我終於能開始進食,我漠然得不再欣喜若狂,多疑得無法稍鬆口氣。
「雙胞胎可能會醒過來,發現我們不在。」
我們該牢記媽媽在我們面前清楚露出的血腥鞭痕,永遠牢記在心。但她遭到鞭打的那天似乎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像永恆般久遠。
要是他真的這麼做,我一定恨得要命!甜甜圈是我們餐點裡最棒的食物,一定留下來當作晚上的點心。我盤著腿整個人趴在地板上,腦袋忙著想出聰明法子,我要先買下最佳地段,還有鐵路公司和公共事業,然後我要先把自己的紅色房子蓋好再蓋旅館。他會見識到有人在某件事情上比他更擅長。
克里斯笑了,「凱西,別這樣,她只是嚇唬我們!媽媽隨時都會來。我們會告訴她……沒事的。我永遠不會剪妳頭髮。」他走過來用雙手抱著我。「我們在閣樓上藏了一盒餅乾和起司還真夠好運啊?而且我們還有今天的食物,那個老巫婆忘了這個。」
他的叫聲令我背脊起了寒顫。
在兩側廂房交會的轉角地方,我們可以把腳撐在堅固煙囪邊,覺得這樣就很安全。我們在屋頂上身處的位置不會讓地上的人看見。
「是『不再』……」
要不是我胃裡空無一物,我大概當場就吐了。
然後我看到克里斯。
沒有……
「別叫,拜託別再叫了,」他啜泣。「想想雙胞胎……別讓他們再受驚……凱西,拜託別再尖叫。他們受了那麼多苦,我知道妳不想讓他們心靈永久受創,要是妳不冷靜下來就會讓他們受創。沒事的。我會把它弄掉。我用生命發誓,今天我就會想出辦法把妳頭髮上的瀝青弄掉。」
他只顧盯著瞧。
「凱西,我的天啊!」
我的頭擱在他胸口聽得見他心臟鼓動。「你怎麼知道她不會餓死我們?她恨我們。她想要我們死掉,她不是一再對我們說我們不該被生下來?」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會回來,而且帶上鞭子!
我們很少談論自己處境,好逃離那股恐懼。我們只在早上起床洗臉用清水刷牙,喝少許的水然後盡量不活動,躺下來看電視或看書,要是她進門看到我們的床單皺巴巴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但我們現在還在乎嗎?
「克里斯,」我坐起身梳著頭髮,「你和-圖-書覺得世界上有多少青少女睡前是一頭清爽閃亮的頭髮,醒來卻成了個瀝青黑娃?」
我只能驚愕地瞪著他。今天已經宛如噩夢一般。坐在滾燙熱水中然後將浴缸當成馬桶上廁所,接著在那水裡洗我頭髮?難道克里斯在我背後的馬桶撒尿時我真的這麼做了?我對自己說道,不,這不是真的,只是個夢。我在浴缸裡把頭髮浸在污水裡時,凱芮和克瑞不會進浴室的。
我看見後便明白他永遠弄不掉那瀝青。永遠!
我的雙膝緊張地併攏打顫,雙手也是。我沒穿貼身衣物,而且背後有一大條仍敞開的拉鏈,覺得自己好脆弱。我朝克里斯瞥了一眼。他慢慢前進,閃動雙眼,四下搜尋找武器。
克里斯不再發愣,他舉步向前開口反擊,「妳逮到我們了?逮到什麼?什麼也沒有!」
但早晨來臨時依舊沒食物,克里斯要大家都上閣樓。我跟他抱著虛弱得走不動的雙胞胎。閣樓裡熱得像熱帶。雙胞胎睏得蜷縮在我們安置他們的教室角落。克里斯動手做揹帶好讓我們能穩穩地將雙胞胎揹在背上。我們誰也沒提起,要是我們摔下去可能就是自殺或殺人。
我是個青少女,從沒瞧過自己全|裸的模樣,因為浴室的藥櫥門太高所以沒辦法看個清楚。我從沒見過赤|裸的女人,連照片也沒見過,而畫作和大理石雕像也沒有刻畫得很仔細。所以我等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等到臥室裡沒人的時機,在櫥櫃鏡子前脫個精光並注視自己,滿意地欣賞。荷爾蒙帶來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我顯然比住進大宅前美多了,我的臉蛋、頭髮、雙腿都是如此,凹凸有致的身體就更不用說了。我將身體扭來擺去做芭蕾舞姿時,雙眼仍緊盯自己的鏡中倒影。
但老鼠卻能帶來希望,讓我跟克里斯有足夠力氣能把雙胞胎安全地帶到地面,一些好心鄰居會給他們食物吃,讓我們全都能吃到食物,要是我們能活過下個鐘頭的話。
「我想我去閣樓跳舞好了。」我起身離開床鋪朝壁櫥走去。
「終於!」外婆罵道。「我總算逮到你們了!我就知道遲早能逮到!」
雙胞胎發睏又煩躁地走下閣樓。凱芮在娃娃屋前坐了下來。克瑞蹲坐在自己腳後跟上,看著電視拿起他昂貴的專業吉他開始彈奏,克里斯坐在他床上望向門邊。我心存戒備,準備在她回來時逃跑。我會衝進浴室把門鎖上……我會……
在我們幾乎餓死的日子裡,我跟克里斯之間有種特殊變化。在我置身熱水浴缸洗泡泡浴而他英勇奮戰除掉我頭髮上的瀝青時,也許就已起了變化。在那可怕日子之前,我們不過是兄妹,玩著扮演雙胞胎爸媽的角色遊戲。現在我們的關係有所不同,那不再是角色扮演,我們就是凱芮和克瑞真正的父母。他們是我們的責任義務,我們將自己全心奉獻給他們,我們也對彼此如此保證。
然後突然間,黑暗中隱約出現一棟薑餅做的小屋!起司也是建材,屋頂是奧利奧餅乾做的,硬硬的聖誕糖果鋪成一條彩色小徑通往好時巧克力片做成的門。尖籬笆是薄荷棒棒糖做的,而灌木是七種口味的冰淇淋甜筒。我朝克里斯示意:不行!這是陷阱!我們不能進去!
我滿臉發紅,覺得腋下開始出汗,而且脈搏開始跳得古怪。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就在伸手進餅乾罐時被逮個正著,像犯了某些重大罪行,然而事實上幾乎沒做什麼事就被嚴厲懲罰。可是他的目光和眼神讓我又活了過來,我心臟開始遽烈瘋狂鼓動,飽受驚嚇。我為什麼要怕?該覺得怕的是克里斯。
我試著想跑向浴室然後把浴室門上鎖。但不知為何我那訓練有素的舞者雙腿不肯挪動。我嚇得渾身癱軟,因為那閃亮長剪刀,以及在剪刀上方,外婆鉛色雙眼裡閃著的憎惡、輕蔑,和不屑。
凱芮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偎向我,「媽媽,」她喃喃說著,「我不喜歡這房子。」她絲滑頭髮如鵝絨般落在我臂上,我的手臂腳腿慢慢地開始恢復知覺。
「妳為什麼要把瀝青弄在頭髮上?」
他飛快地打量了我一眼。「真的,有鹽和胡椒的話,我想鼠肉應該很美味。」
她沒來帶給我們食物牛奶或乾淨床單和毛巾,我們甚至連肥皂和牙膏都用光了。衛生紙就更別提了。現在我後悔不該把我們昂貴衣物的薄紙夾層全扔掉。我們只能從閣樓裡最舊的書撕下書頁來用。然後馬桶阻塞滿了出來,髒水四溢,淹了浴室一地,克瑞開始尖叫。我們沒有通馬桶的吸把。我跟克里斯抓狂地思考該怎麼辦。他跑去拿了支鐵絲衣架,將衣架扳直然後疏通阻塞排水管的東西,我奔向閣樓拿一堆舊衣物把淹出來的污水擦乾。克里斯不知是如何用鐵絲衣架讓馬桶再度恢復正常運作的,然後他不發一語地跪在我旁邊,跟我一起用閣樓箱子裡的舊衣擦地板。
「我一定是在睡夢中做的。」
「老女人,妳這麼做是不對的,」克里斯舉著椅子走得更近。「我沒料到會撞見凱西。我們沒做什麼有罪的事,從來沒有。妳靠間接證據就把我們定罪。」
她眼中閃爍著斗大淚珠然後從她臉頰滑落。「我現在不喜歡妳的頭!」她抽咽著,然後哭得好像那瀝青是淋在她髮上似的。
克瑞先醒過來,他準備跑去窗邊拉開緊閉窗簾往外偷看那躲著他的太陽。他下了床正要奔向窗邊時看見我。
當我望著他,他雙眼倉皇睜開,彷彿不是有意打睦睡害我沒人保護。上鎖房間裡的微弱燈光在夜晚總是玫瑰色的,他察覺我的視線然後我們目光緊連,他慢慢淀開笑容。「嗨。」
每到吃飯時間肚子餓得咕咕叫時,我們就睡覺。我們睡個不停。睡眠讓人感覺不到飢餓疼痛,也不覺得寂寞悲苦。睡夢中能讓人耽溺虛假歡愉中,醒來之後就什麼也不在乎了。
雖然我們盡可能省著吃,起司和餅乾還是吃得太快。接下來是我們真正受折磨的時候,我跟克里斯只喝水,把牛奶省下來給雙胞胎。
克里斯不需要開口說出媽媽的冷淡讓他何有感受。他黯淡的眼神已對我傾吐無遺。他以往總把她照片放在床邊,現在他把照片收走。他向來比我對她抱持更多信賴,所以他自然受創最深。要是他心痛得比我更厲害,那他一定極度痛苦。
聽到雙胞胎哭喊想要食物,我心中留下背負一生的傷疤。而且我好恨!哦!我多恨那老女人!還有媽媽!她們竟這般對待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