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5、一個雨日下午

他笑得很厲害,然後才拉開距離,說我什麼都不懂。做|愛可不僅僅是親吻而已,而我們還沒有做過超乎親吻的事。
「你要為你跟你妹妹做的事負責!」
她手裡拿著鞭子走出浴室。克里斯在她身後拖著腳步,臀間圍著一條毛巾。他臉色死白。我的尖叫停不下來。
「凱西,」克里斯突然開口,「要是可以選的話,妳想去哪?」
診療結束,我們翻了個身在被單下面對面。我們的目光相對然後合而為一。他用最輕柔愛憐的方式撫摸我臉頰。「我們玩得不開心嗎,哥哥……我們玩得不開心嗎?」我唱著改編自關於比爾貝利的那首歌。「我們會痛上一整天……你出診我付房租……」
我漸漸清醒重回現實,我全身都痛而且頭痛欲裂。閣樓上播放的唱片正響著芭蕾舞劇《睡美人》裡的〈玫瑰慢板〉。就算我活到一百歲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音樂和我睜開眼睛時的感受,我看見克里斯正俯身替我消毒貼膏藥,淚水從他眼中滴落在我身上。他叫雙胞胎去閣樓上玩耍、讀書塗鴉,或做任何將他們的注意力從這裡移開的事。等他用不齊全的醫材將能做的都做了,就換我照料他受鞭刑的血淋淋背部。我們都沒穿衣服,衣服會黏在我們滲血的傷口上。我身上大多癖傷都是她無情地用長柄刷揮打出來的。我頭上有個深色腫塊,克里斯很怕會腦震盪。
「別管我!這裡讓我煩膩得要死!這個不准,那個不准!不能先開口說話,每天吃那些見鬼的食物,全都太冷或調味不對,我覺得她是故意的,只為了讓我們不能從任何事得到快樂,連食物也是。然後我想到那些錢,有半數應該是媽媽的,也是我們的。然後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這都值得!那老人不會永遠活著!」
現在是十月,到了十一月克里斯就十七歲了。跟她巨大體型相比,他仍只是個男孩,他想著是否要抵抗,但他望向我以及啜泣縮在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的雙胞胎,就任由那老女人將他拽進浴室。她關門上鎖。她叫他脫衣服然後趴在浴缸上。
「永遠不准跟我說話!」她疾聲說道。然後她笑了,自恃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的命運會掌握在我手中。我愚昧地在最糟的時機講出這些話,而她任憑我開口。當鞭子落在我嬌嫩的皮膚上,雙胞胎在浴室裡大喊,「克里斯,叫她住手!別讓凱西受傷!」
「沒差,她遲早都會這麼做。從我們來的第一天起,她就打算要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懲罰我們。我只是很驚訝她這麼晚才使出鞭子。」
「脫|光,不然我就把妳衣服撕爛。」
我跪倒在浴缸附近,整個人蜷成球狀保護臉蛋和胸口這些最脆弱的地方。她像個失控的瘋女人不停抽打我直到柳條斷掉。痛楚有如火焚。鞭子斷掉時我以為終於結束,但她抓起一支長柄刷往我的頭和肩膀打下去。儘管我試著像克里斯那樣勇敢沉默不叫出聲,但我就是得叫出來。我大喊,「妳不是人!妳是怪物!殘忍又沒人性!」回報我的是在我腦袋右邊的一記狠擊。一切昏天黑地。
「別說了!」我叫喊,外婆臉上的神情令我驚恐。「克里斯,別再說了!」
「克里斯,離窗子遠一點。有人可能會看到。」
我止不住自己的尖叫聲,連她把我拽出床鋪又甩開試圖護著我的雙胞胎時都叫個不停。克瑞張嘴撲向她的腿,她手一揮讓他整個人翻滾。我來到浴室,歇斯底里平復下來,我也將在這裡被鞭打。我站在那裡盯著她一慣配戴的鑽石胸針,數著上頭的鑽石,有十七顆小鑽石。她灰色的塔夫塔綢洋裝用上等紅線縫製,白色衣領是手工編織的。她雙眼盯著我頭上的圍巾和短短的髮根,露出得意滿足的神情。
我最先產生的衝動是朝他跑去,雙手抱著他然後在他臉上慷慨地印上無數親吻,來補償他媽媽沒給他的那些吻。我會把他的頭按在我胸口讓他靠著,就像媽媽以前會做的那樣,然後他就會變回那個開朗陽光的樂天派,永遠不會像我一樣時常陰鬱憤怒。就算我做出所有媽媽做過的事,我沒笨到不懂這依然不同。他想要的是她。他將所有希望、夢想和信仰都貫注和*圖*書在同一個女人身上——媽媽。
「而且永遠不會做。」我說道,但語氣虛弱。
「要是你不想逃,幹嘛站在那裡等火車經過?」
他轉過身來,臉色發紅。「該死地不值得!也許妳可以靠天分蒙混過去,我卻得接受好幾年的教育!妳知道爸爸希望我當醫生,所以無論多難我都要拿到醫生學歷!要是我們逃走,我就永遠當不成醫生。妳明白的!說說看我要怎麼賺錢養我們?快,除了洗碗工、採果工、速食廚子之外,我還能找到什麼工作?有哪個工作能讓我上大學又念醫學院?而且我得養活妳和雙胞胎,還要養活自己,十六歲就有個現成的家庭!」
那就是所有童話故事的模式,以親吻收場,然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一定會有位王子給我一個快樂結局。
我滿腔怒火。他不認為我有能力做些什麼!「我也能工作!」我生氣反駁。「我們可以想辦法的。克里斯,在我們挨餓的時候你拿了四隻死老鼠給我,你說上帝在人們身處極大危難時會賜予他們額外的力量和能力。嗯,我相信祂會的。等我們離開這裡然後一切靠自己,我們總會有辦法養活自己,你會成為醫生的!為了瞧見你名字後頭綴上那該死的醫生頭銜,我什麼都肯做!」
「克里斯,」我轉頭望著他的背,「為什麼我們要一直待下去等媽媽回來,更不用說是等那老人死掉?現在我們力氣夠大,為什麼不想辦法逃出去?」
克里斯站在窗邊舉起雙手拉開厚重的刺繡窗簾。天空是鉛灰色的,雨絲如密實的薄板般落下。我們房間裡的每盞燈都點亮了,電視一如往常地開著。克里斯等著看四點左右會經過的那列火車。在清晨四點左右可以聽見火車悲淒的鳴笛聲,要是睡醒的話,稍後會再聽見一次。只能勉強瞥見有如玩具般大小的火車,實在是太遠了。
「她打我的時候我聽到妳尖叫,然後我就不用出聲了。凱西,妳是替我叫的,我真的有好過一點,我只感到妳的疼痛。」
「我不想談這個!」他動怒。
「我沒在等火車!我只是在看外面,就這樣!」
我開始脫下衣服,慢慢地解開衣釦。我沒胸罩穿,雖然我該穿了。我看到她打量我胸部和平坦腹部然後才移開視線,顯然很不痛快和圖書。「老女人,總有一天我會討回來,」我說道。「會有那麼一天,妳會是無助的一方,而我會在手裡拿著鞭子。廚房裡的食物妳永遠不能吃,就像妳一直講的,上帝什麼都看得見而且祂自有公義之道,外婆,那就是以眼還眼!」
我已經規畫好我的人生:先專注於事業,等我準備引退讓位給其他人時,再有丈夫和小孩。然後等我有了自己夢想中的家,我想要一個放在高台上的翠綠色玻璃浴缸,只要我樂意就可以在裡頭泡上一整天的美容精油浴,而且沒有人會在外頭砰砰敲門叫我快點出來!(我從來沒有機會在浴缸裡待得夠久。)當我從翠綠色浴缸起身,整個人聞起來會像甜美的花朵香水,皮膚柔軟如緞,毛孔永遠不再有乾癟舊木頭的腐臭味和彌漫著古老厄運的閣樓灰塵。我們儘管年輕,聞起來卻跟這大宅一樣老。
我們小心翼翼地相擁。我們光裸的身子貼在一起;我的胸部被他胸膛擠得變扁。然後他喃喃叫著我名字,解開我頭上的圍巾讓我的長髮散開流洩,接著雙手捧著我的頭輕柔地貼向他嘴唇。光著身子躺在他懷裡然後被親吻,這樣感覺好怪,而且不應該。「不行,」我害怕地輕聲說道,感覺到他的性器官變硬。「這恰恰就是她覺得我們做過的。」
那天晚上我睡前想著的不是鞭刑或被長柄刷打的事,而是他的吻。我們彼此心中都湧起一股混亂的情緒騷動。我內心深處某種沉睡的東西已被喚醒復甦,就像睡美人一直沉睡,直到王子前來在她無言雙唇印上永恆的愛人親吻。
「住嘴!」她下令,在我眼前揮動鞭子。「除非妳想嘗嘗這個,不然就馬上安靜!」
「全世界的錢都不值得我們失去的那些日子!」我動怒反駁。
她已經超過兩個月沒來了!她難道不懂這裡的一天比普通生活的一個月還要漫長?難道她不擔心我們,不納悶我們日子過得如何?難道她相信克里斯永遠是她堅貞的擁戴者,即使她沒留下理由和解釋就離開我們?難道她真的相信,那份愛一旦擁有就不會被懷疑恐懼撕個粉碎且再也永難恢復?
「我才不管有沒有人看見!」
我放下剪刀、雜誌,和膠水罐,將雜誌和剪貼簿擱在一旁把注意力都放在克里斯身上。他失去了那https://m•hetubook•com•com麼多喜愛的運動,被關在一個房間裡,讓他衰老傷悲。哦,我多想安慰他,卻不知該怎麼做。
「我的名字不是『男孩』,我叫克里斯多弗。妳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什麼也不叫,但永遠別再叫我『男孩』!」
鞭子落在克里斯光裸的肌膚上,他沒發出任何聲音。我聽到綠色柳條打在皮肉上那令人反胃的重擊聲。我感覺得到每一下痛苦的鞭打!我跟克里斯在過去一年間形同一體;他就像另一個面向的我,是我想成為的模樣,強壯有力而且能夠忍受鞭打不叫出聲。我恨她。我坐在床上將雙胞胎攬在懷裡,覺得心中恨意逐步長大,不知如何解放,只能大聲尖叫。他承受鞭打,而我喊出他的疼痛。我希望上帝會聽見!我希望僕人會聽見!我希望垂死的外公會聽見!
他前額抵著玻璃,不怕附近鄰居往外看然後瞧見他。
「克里斯……」
但他已經說得太多。她砰地關門離開房間,我的心臟快跳出來了。「我們去閣樓,」他冷靜地說著。「那個沒膽女人怕樓梯間。我們會很安全,要是她想餓死我們,我們就用床單繩索下到地面。」門再度打開。外婆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支綠色柳條向前邁步,眼裡閃著無情和果決。她一定早就把鞭子擱在附近,好讓她能一下子就拿到手。「跑去閣樓躲起來的話,」她抓住克里斯的上臂,「那你們下個星期就沒東西吃了!而且我不只要打你,還要打你妹妹,要是你反抗就連雙胞胎也打。」
「妳能做什麼?」他問得既輕蔑又惹人厭。我還來不及回話,我們身後的門一開,外婆就站在那裡!她沒進門就頓下腳步然後盯著克里斯。而克里斯倔得不肯像過去一樣配合,不願被脅迫。他沒離開窗邊,又轉過頭去看外頭的雨。
他不發一語。但我看到他雙手在窗簾布上抓得更緊。
「別唱了!」他喊道,看起來受創又無防備。「我知道這是我害的!站在窗邊的是我。她沒必要把妳也弄傷!」
「是啊,」他贊同,聽起來十分嚮往,「妳說的聽起來很棒。不過我不在乎大浪,我想在衝浪板上乘著浪頭。那一定很像滑雪。」
「男孩!」她斥責著。「離開窗邊!馬上!」
「南方,」我說道,「我想往南去有溫暖陽光沙灘的地方,和-圖-書海浪輕柔地拍打起伏。不要有白浪的大|波浪,不要拍打巨岩的灰色海浪,我想去沒有狂風吹起的地方,我只想要輕煦微風拂過我頭髮和臉頰,躺在純白沙子上將陽光一飲而盡。」
「我們做了什麼罪行重大的事?」他問道。「妳以為我們能在同個房間裡生活,年復一年都不會看見對方?妳讓我們待在這裡。妳封閉了這翼廂房讓僕人不能進來。妳想逮到我們做了妳覺得有罪的事。妳想要我跟凱西證實妳對我們母親婚姻的看法是正確的!瞧瞧妳,穿著妳那鐵灰色洋裝站在那裡,覺得自己虔誠信神又自以為公正,可妳卻讓小孩子挨餓!」
她朝他的背唾了一口。「我恨那個名字!那是你父親的名字,他母親過世而他無依無靠時,我出於好心才支援他。我丈夫不想讓他住進這裡,但我覺得這年幼|男孩很可憐,沒父沒母又沒錢而且失去了那麼多。所以我一再催促我丈夫讓他年輕的異母弟弟住進我們屋簷下。因此你父親來了……聰明英俊,利用了我們的慷慨之心。騙了我們!我們送他去最好的學校,買最好的東西給他,然後他偷走我們的女兒,那是他的半個姪女!她是我們僅剩的孩子,唯一僅存的孩子,他們卻在夜裡私奔,兩星期後還快樂地笑著回來,要我們原諒他們相愛的事。那天晚上我丈夫第一次心臟病發作。你母親是否說過,是她和那男人害她父親患上心臟病嗎?他叫她走,要她永遠不准回來,然後他就倒在地板上。」她喘著氣吐息沒再說下去,戴滿閃亮鑽石的強壯大手放在喉邊。克里斯轉身離開窗邊,和我一樣望著她。她說的話比我們初到樓上生活那時還多,而那時已如永恆般久遠。「我們不該為父母的所做所為負責。」克里斯冷冷說道。
「克里斯,離開窗邊吧,拜託。」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而我也是。我盤腿坐在跟凱芮共用的床鋪剪下家飾雜誌裡的圖片,那些雜誌是媽媽之前帶來給我消遣的,她已經很久沒來看我們了。我小心翼翼地剪下每張圖片然後貼在一本大剪貼簿裡。我正在規畫我夢想中的家,我會在那裡永遠快樂生活,有個高大健壯的黑髮丈夫不屑上千佳麗,一心只愛著我。
雙胞胎奔向我,將臉埋進我膝頭。「叫她住手!」凱«哀求。「別讓她打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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