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7、終於,媽媽

「我從來沒有希望自己死掉!」他大喊,沙啞的聲音裡有無止盡的冷意。「妳別再這種話,別想著死掉!我當然心裡會有猜忌懷疑,但我會笑了笑讓自己相信,因為我想活下去。妳要是自殺會讓我倍受打擊,甚至步妳後塵,然後雙胞胎很快也會追隨在後,因為還有誰會來當他們的媽媽?」
我想她猜到了,因為她滿腔怨恨地對我投以尖銳目光。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午餐吃了一半。我覺得很對不起她,感覺自身的同情心背叛自己。我關上心門,用力關緊,只要想想我們挨餓的那兩個星期;四天內只有餅乾和起司可吃,然後有三天沒食物吃只有水能喝。然後是那些鞭打,我頭髮上的瀝青,以及最重要的是,克里斯不得不割腕餵雙胞胎喝他那營養血液。
她推開我跟克里斯拂去我們的雙手,好像我們的手很燙似的,然後她站了起來。現在她不願注視我們懇求誘哄的目光。
直到他們在微弱日光中入睡,我才小聲對克里斯說道,「瞧瞧那二朵金盞花,他們沒長大,只有頭變得比較大。」
媽媽如帝王般莊嚴昂首轉身走向門邊。我們還沒拆禮物,她不打算留下來看我們有什麼反應。為什麼我怨恨她的時候內心在哭泣?我現在不愛她了,不愛。
我跟克里斯立刻自然而然地感到悔恨與歉意。她說的每件事都再對不過。她是唯一愛我們關心我們的人,我們的救贖、人生、未來和夢想全都要靠她。我跟克里斯跑向她,用我們的雙臂抱著她,盡可能地懇求寬恕。雙胞胎只是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我們。
我們撕開包裝紙扯掉緞帶和蝴蝶結,掀起盒蓋掏出裡頭的襯紙,瞧瞧給我們所有人的漂亮衣服。看看那些新書!哇!看看那些新的玩具遊戲和拼圖!耶!哎呀呀,好一大盒楓糖糖果,形狀跟真的楓葉沒兩樣!
克瑞現在有了一個新樂器——閃亮的班鳩琴!哦天啊,他一直都想要一把班鳩琴!她還記得。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哦,蘇珊娜,別為我哭泣,我帶著斑鳩琴要去路易斯安納……
擺在我們面前的東西展現出她的關切所在。我承認她很了解我們,像是我們的興趣和喜好,衣服尺寸除外。她用禮物來補償漫長空虛的這幾個月,把我們留給那個樂於見到我們死掉的女巫外婆照料。
克里斯站在我正後方等待,「那麼,」在我一逕頹喪沉默時問道,「他們長高了多少?」
克里斯看起來嚇呆了。他臉上交織的神情讓他眼裡閃著困惑不解,茫然又有點無助。天啊,就算事情演變至此,他也一定還很愛她。
「可以放開他們了。」我總算勉強開口。我回頭瞥見他們像兩隻亞麻色小老鼠奔竄逃逸,奔向樓梯朝著能替他們解悶的心愛電視而去,而且還有一隻活生生的小老鼠等著他們來逗樂牠囚籠中的生活。
外婆和媽媽會聲稱是某個陌生儍女孩爬上她們家屋頂然後不小心摔下去,媽媽看到我穿著藍色舞衣舞裙死狀淒慘地躺在棺材裡時,她會哭泣。然後她會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她會想要我回來,她會打開門鎖解放克里斯和雙胞胎,讓他們重回現實生活。
我躺在硬冷的石板瓦屋頂上直到黑暗來臨,月亮出現,星星彷彿知道我是誰,廣怒地對我我只穿了芭蕾舞衣、緊身褲,和一件可笑的皺舞裙。
「克里斯多弗,」我無法自抑地叫喊。「有時候我恨媽媽!不只這樣,有時候我也恨你!有時候我恨所有人,特別是我自己!有時候我希望自己已經死了,因為我覺得我們死了還比在這裡活活埋藏來得好!像會說話走路的爛蔬菜!」
我們一天天長大,我跟他都是。我的胸部豐|滿起來,臀部變大,腰肢纖瘦,我前額的短髮變長,也開始鬈曲得恰到好處。為何我之前都不知道,只要鬈髮沒太長就不會被拉直成波浪卷呢?至於克里斯,他的肩膀變得更寬,胸膛更有男子氣概,手臂也是。有次在閣樓裡我逮到他低頭望著自己的男性器官,似乎深受吸引,而且還量長度!「為什麼?」我問道。得知長度很重要,令我震驚不已。他先背過身才告訴我,他以前有次看到爸爸光著身子,然後覺得他自己的似乎大小不符。他開口解釋的時候連脖子後面都發紅。哦天啊,就像我曾猜想媽媽穿的胸罩是什麼尺寸!「別再這麼做了。」我小聲說道。克瑞的男性器官還很小,要是他也看到然後跟克里斯有同樣想法,以為自己的不太對勁呢?
她想用這些遊戲玩具和拼圖收買我們,求我們原諒她做了自己也明白的錯事。
她現在跟我們沒兩樣,趴在床上哭泣的模樣我好幾年前也做過,凱丙現在也還會這麼做。
我們蠢到以為要是在他們熟睡時將他們背到屋頂上,他們就能在日光中醒來,而且被我們抱在懷裡會很有安全感。克里斯小心翼翼地抱起克瑞,而我屈身抱起體重極輕的凱芮。我們偷偷摸摸地走向一扇敞開的閣樓天窗。這一天是星期四,是我們在屋頂上享受戶外的日子,僕人全都休假去了鎮上。
「為什麼?」我哽咽出聲。「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我不過是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表達出來,我說出了你一直深藏在心裡的事。哦,你就繼續藏吧,你會發現事實會變成強酸把你的心啃光!」
我試著思考到底要怎麼對付她們。該怎麼懲罰才對?我該把她們一起關在樓上然後扔掉鑰匙?就像我們曾挨餓那般,讓她們餓死?
克里斯瞥了我一眼,他藍色雙眼愉悅發亮。輕易就能看出媽媽不過只待了一會www.hetubook.com•com兒,就讓他重拾了所有信念和信任。為什麼他看不出,那些禮物只是用來掩飾她不再關心我們的事實?為什麼他不能像我一樣明白,現在對她來說我們沒像以前那麼真實。我們不過是人們不想談論的另一個討厭話題,就像閣樓裡的老鼠。
她哭了又哭,傷心不已。
雙胞胎從餐桌旁跳起來跑向我這裡依俱著我的裙子,然後仰望我的臉。他們的小臉滿是焦慮恐懼,研讀我的神色,看我開不開心來決定他們的心情。我蹲下來慷慨地給他們所有媽媽忽略的親吻擁抱,也許她只是沒辦法對她如此錯待的人這麼做。
低沉聲響打斷黑暗,擾亂我的思潮。克里斯在傍晚微光中躊躇地喊我名字。沒多說什麼,只叫我名字。我沒應聲,我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他什麼也不懂,這令我失望,我不需要他,現在不要。
她不理我,只看著克里斯。而雙胞胎,他們敏感的心以及她對他們顯露的關切程度足以讓他們宛如遠在非洲一般。
「如果那是妳內心的慾望,」他不懷好意地說道,「妳可以從裡到外都幫我穿上。」
所以她來了又走,對凱芮和克瑞不摸不親不說話,甚至幾乎沒瞧他們一眼。我明白原因。得到財富結果賠上雙胞胎,她沒辦法正視這點。
「媽媽,告訴我們,求妳!跟我們說妳的好消息。我們想知道,我們想跟妳一起高興慶祝。我們說那些話,只是因為妳不說一聲就走的那段時間我們受了傷害。媽媽,求妳,求求妳,媽媽!」
她明知她母親是怎樣的人,她知道!
他們現在都很不高興。我們把他們拽向牆邊做記號的地方,他們奮力掙扎,我們來閣樓教室的第一天起就在那邊替他們量身高。克里斯讓他們站好,而我退後瞧他們長了多少公分。
在寒冷黑暗中的屋頂上,我們直覺地朝對方伸出手來。我們AE一為一似地相擁,彼此的心臟大聲地砰砰跳,不哭不笑,我們不是已經哭出整座汪洋的眼淚了?一點用也沒有。我們不是已經禱告了無數次,並等待永不到來的解放?要是眼淚沒有用,禱告沒人聽,我們要如何觸及上帝,讓祂採取行動?
「坐在那裡扮啞巴,」克里斯的歡欣之情對著我閃閃發亮。「妳就拒吃糖果吧,而我們三個會在老鼠跑下樓吃掉糖果前好好滿足我們愛吃甜食的嘴。我跟克瑞和凱芮會用力把牙刷乾淨,妳就坐在那裡自哀自憐地哭,假裝妳自我犧牲就能改變我們的處境。來啊,凱西!哭啊!演個殉道者。受苦受難!用妳的頭撞牆!尖叫!我們還是會在這裡待到外公死為止,然後所有糖果都沒了。」
「別那麼下流!」
我們的懇求、眼淚、和痛苦終於打動了她。她勉強坐起來用一條有十公分寬上好蕾絲邊的白色亞麻手帕輕拭雙眼,手帕上還有白色花押的大寫字母C。
我心裡的私密想法像垃圾般傾倒而出,讓我的兄長和小弟畏縮又臉色發白。而我的小妹開始顫抖,整個人抖得身形更加瘦小。那些殘酷話語一從我口中吐出,我就立刻後悔了。我沉溺在羞愧感中卻沒辦法道歉,將那些話全數收回。我轉身跑向壁櫥,跑向那能帶我踏上樓梯到閣樓去的瘦高壁櫥門。每當我難過的時候我就奔向音樂、舞衣、芭蕾蕾鞋,而我時常覺得難過,旋轉舞動能拋開我的煩惱。在某個奶油色的幻想天地裡我瘋狂踮著腳尖旋轉,拚命讓自己累到麻木,我看見那個模糊又遙遠的男子身影,他在直聳向紫色天際的白色圓柱後半隱半現,在激昂的雙人舞中與我共舞,不管我怎麼趨前試圖跳進他懷裡卻永遠碰不到他,我覺得他的懷抱可以保護我支持我……有了他,我終於找到一個安全地方能愛、能生活。
「哦,你們這些無情又忘恩負義的孩子,」她可憐兮兮地哭喊,「你們竟然這樣對待我,你們自己的母親,在這世上唯一愛你們的人!唯一關心你們的人!我那麼開心地來見你們,多麼高興能跟你們待在一起,想把我的好消息告訴你們,好讓你們能跟我一起開心。而你們做了什麼?猛烈又不公平地指責我!讓我覺得好內疚好羞愧,我一直都盡力而為,可你們卻不信!」
最先起身說話的是克里斯,他的語氣總算不再高亢尖利,而是一副低沉可靠的男子口吻。「媽媽,妳回來我們當然開心!而且我們的確很想妳!可是不管有什麼複雜原因,妳都不該離開那麼久。」
「克里斯多弗,拜託,」她懇求著,很不自在地再次望向雙胞胎又飛快移開視線。「拜託不要那樣說話,好像你不再愛我了。我承受不了。」
哦,我承認我很感動,多麼想遠離猜疑。我猶豫著,幾乎又想相信她,卻又懷疑她是在說謊。她不是早在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外公只剩最後一口氣……年復一年喘著他那最後一口氣?我是否該吶喊,媽媽,我們只不過是再也不相信妳了?我好想讓她受創流血,就像我們流血流淚孤立寂寞,更別提那些懲罰。
我突然收手不再擦拭教室桌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想著克瑞。我轉頭注視他跟凱芮。哦天啊,親密過頭讓人多盲目!我們已經被關了兩年又四個月,雙胞胎跟他們來到這裡的那晚沒兩樣!他們的腦袋確實變大了,應該要讓眼睛在臉上的比例變小。可是他們的雙眼看起來格外地大。他們無精打采地坐在我們拖到窗邊的髒污難聞舊床墊上。客觀地注視他們令我膽顫心驚。他們的身體像柔弱花莖,無力和_圖_書支擦花朵般的腦袋。
「我們長高很多嗎?」
「我們看起來很怪嗎?」凱芮憂心地問,她小手拉扯著我的手。
我跟克里斯走向我們那與世隔絕的昏暗囚房去吃午餐,我一如往常地把雙胞胎送進浴室洗手,因為他們絕對不需要老鼠身上的細菌讓他們的健康雪上加霜。
所以她來了。
「寶貝們!」她熱情地打招呼,卻又躊躇不前,因為我們沒人一躍而起迎接她歸來。「我來了!你們看到我開心嗎?哦!你們不知道我見到你們所有人有多開心。我好想你們,掛念你們,又夢見你們,然後我帶了好多精心挑選的漂亮禮物要給你們。拭目以待吧!而且我還得鬼鬼祟祟地買,因為我要怎麼解釋這些東西是要買給孩子的?我想補償一下我離開這麼久。我真的很想告訴你們我為什麼離開,真的,可是這真的太複雜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多久,不過你們很想我,很關心我,是吧?你們沒有過得不好,對吧?」
雙胞胎悄悄跑到我身邊靠著我裙襬,媽媽倒在最靠近她的床上哭泣用拳頭搥打枕頭,像個孩子似的。
我的心情直截了當,一點也不彷徨。我怒火中燒。她現在提到一套有真皮裝幀、有裝訂繩線、有24K金刷金的百科全書!那種書一定得花一千美金以上,也許兩、三千美金!她為什麼不用那些錢讓我們離開這大宅?我好想學凱芮那樣叫喊抗議,但克里斯藍色眼睛裡流露的某種東西令我閉上嘴巴。他一直都很想要一套紅色真皮皮質裝幀的百科全書,而且她也已經下了訂單,現在對她而言錢不算什麼,說不定,也許說不定外公真的今天或明天就會死,她不會需要租公寓或買棟房子。
克瑞、凱芮和克里斯坐在地板上,糖果盒就放在中間。他們把糖果一塊接一塊塞進嘴裡,開心笑著。「糖果該省著吃,」我用酸溜溜的討厭口吻對他們說道,「可能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有下一盒。」
他站在那裡用柔軟憐惜的目光注視她,忘了我頭上的瀝青,忘了沒食物的那幾星期,忘了他必須在死老鼠上灑鹽和胡椒調味,還忘了那次鞭打。他站在我旁邊,手臂不時碰到我。他彷徨顫抖,在他看見我們的媽媽開始哭泣時,從他眼裡能看見希望與絕望的幻影折磨著他。
「還有凱西,我們只是假裝把所有糖果都吃掉。還留了很多給妳。」
他大吼的聲量一定也嚇到他自己了,因為他接著放低音量然後更鎮定地開口,儘管他的話語有子彈般的衝擊力。「媽媽,不管妳會不會繼承外公的龐大財產,我們都要離開這房間!不是明天或下星期,天就走!馬上!妳把鑰匙給我,然後我們就離開,走得遠遠的。要是妳在乎的話可以寄錢給我們,要是正如妳所願,也可以什麼都不寄,如果那是妳的選擇,妳永遠不會再見到我們,妳所有的麻煩就都解決了,我們會從妳的人生中消失,外公也永遠不需要知道我們的存在,妳可以得到他留給彌的東西,全都是妳的。」
媽媽一臉慘白,震驚不已。
然後要是我真的死了,媽媽卻沒哭、沒難過、沒後悔,只開心著能擺脫像我這般的討厭鬼?克里斯和雙胞胎沒我照顧的話要怎麼活下去?誰會來照料雙胞胎給他們慷慨的愛?有時克里斯會沒辦法像我那麼輕鬆做到對雙胞胎的關愛。至於克里斯,也許他覺得自己沒有真的需要我,那些書和紅皮金邊有裝訂繩的新百科全書足以取代我的地位。等他拿到了醫生學歷在名字後綴上頭銜,也許就能讓他滿足一生。但我也知道,等他成了醫生我卻不在了的話是永遠都無法滿足他的。看清硬幣兩面的能力讓我死裡逃生。
媽媽很想插嘴,但克里斯無視她顫抖的微弱聲音。他輕蔑地瞄了她那堆禮物一眼。「所以妳帶了一堆謝罪的禮物,像妳知道自己做錯事時一貫會做的那樣。為什麼妳老是以為妳那些愚蠢禮物可以彌補我們曾經失去而且現在仍不斷失去的一切?當然,我們以前很高興看妳帶玩具遊戲和衣服來我們這囚房,可是我們現在長大了,光有禮物是不夠的!」
我懷著痛苦可憎的思緒把一塊楓葉糖塞進凱芮渴求的嘴巴裡,然後塞一塊給克瑞,接著自己也吃一塊。我瞥向那些要給我的漂亮衣服。有件該在宴會派對穿的藍絲絨洋裝。粉色和藍色睡衣罩衫組,還有成套的室內拖鞋。我坐在那裡,糖果在我舌上融化,喉間有股鐵塊苦味。百科全書!我們要永遠待在這裡嗎?
上帝讓我對一切都抱持刻薄念頭,一點也不開心。沒人瞧見的話,漂亮衣服有什麼用?我想要的東西不是放在昂貴店鋪的盒子裡包起精美包裝紙綁上緞帶蝴蝶結。我想要的所有東西錢都買不到。她難道沒發覺我頭頂的頭髮剪得那麼短?沒看到我們變得多瘦?她難道覺得我們蒼白的薄皮膚看起來很健康?
就在那時,一個念頭像洪水般向我襲來,我愛克里斯,但他是我哥哥。他讓我得以完整,他給予我所缺乏的,當我想狂亂逃開時能穩住我。這是反擊媽媽和外公外婆的大好方法,上帝不會看見。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那天,祂闔上雙眼不看一切。可是爸爸在那裡往下看,我羞愧畏縮。
然後突然間,音樂結束。我回到乾燥又滿是灰塵的閣樓,我倒在地板上,右腳扭在身後。我摔倒了!我掙扎起身卻幾乎沒辦法行走。我的膝蓋好痛,痛得眼裡湧出淚水。我一拐一拐地穿越閣樓走進那間教室,不在乎膝蓋會不會永久受損。我打開一扇和圖書天窗然後跨步踏上外頭的黑色屋頂。我疼得在陡峭屋頂上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靠近屋頂邊緣塞滿樹葉的簷槽才停下腳步。遙遠的下方就是地面。自憐與疼痛的淚水淌下臉頰模糊我的視線,我閉上雙眼讓自己重力不穩。只要一分鐘一切就結束了。我會攤在底下那多刺的玫瑰花叢上。
而克里斯跟雙胞胎坐在地板上,他看起來一肚子壞水而且笑得放肆邪惡,男孩子似的魅力可以贏得我一笑,要是我笑得出來的話。「列張購物清單,」他打趣說道,「妳該開始穿胸罩然後別再蹦來蹦去。還有順便也把束腰衣寫上去。」
她走到門邊開門然後說道,「等你們反省過今天帶給我的痛苦,然後再次用愛和尊敬來對待我的時候,我才會再來看你們。在那之前我不會再來。」
接著我幫克瑞穿上他亮紅色短褲和口袋有紅色花押字母的白襯衫,他的領帶是克里斯繫的,爸爸在很多年以前教過他怎麼繫。
「克里斯多弗,」她雙眼驚訝瞪大,「你不太對勁。」她目光從他身上移向我,然後看向雙胞胎。她的興高采烈冷卻下來。「克里斯多弗,出了問題嗎?」
我們有沒有過得不好?我們只是很想她?她以為她是誰?我瞪著她,聽她說些愚蠢的事,說四個被關的孩子讓別人的生活有多艱難。雖然我好想反駁她,不讓她再親近我們,但我心中的期盼使我動搖,不禁想再次愛她信任她。
他說這些話時毫無悲痛只有遺憾,像醫生用平淡冷漠口吻向病人宣告他得了不治之症。
我跟克里斯從未提及我們被鞭打的那天在床上發生的事。我常逮到他注視著我,但我視線與他交會時他就移開目光。等他突然轉過來逮到我在看他,我目光也迴避著他。
他舉步上前雙手環抱著我,然後將我的頭按在他胸口,我放聲哭泣,真切地嚎啕大哭。我恨媽媽對我們做的事!真的好恨!她明知孩童就像植物,需要陽光才能成長。我在兄長懷中渾身發抖,想說服自己只要我們重獲自由,他們就會再度變得漂亮。會的,當然會的,他們會急起直追,補足那些虛度的歲月,只要陽光再次照耀他們,他們就會像野草般瘋長。會的,沒錯,他們會的!他們不過是因為長期關在室內才會如此臉頰消瘦,雙眼凹陷。這一切都能恢復的,是吧?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瞇眼走近雙胞胎,俯身彎腰觸碰他們半透明的皮膚。「要是他們肯跟我們一起到屋頂上就好,那就能像我們一樣從日光和新鮮空氣得到益處。凱西,不管他們怎麼抗拒尖叫,我們得逼他們出去!」
「閉嘴!」她大喊,從她坐的床緣一躍而起,過去她總在那裡愜意地讓我們圍坐她身旁。她轉身背對我們,好讓她不用瞧見我們。她嗓音裡有哽咽啜泣聲,「你們沒資格對自己的媽媽這樣說話。要不是我,你們可能全都在大街上挨餓。」她嗓音為之一變。「我難道沒盡力做我能做的?我哪裡錯了?你們少了什麼?你們明知等你們外公死掉事情就會有轉機,是你們自己同意待在這裡等他死。而我也信守諾言。你們住在溫暖又安全的房間裡。我給你們最好的東西,書、玩具、遊戲,和錢能買到的最好衣服。你們有好食物吃,有電視機。」她現在轉過來正對著我們攤開雙手擺出懇求姿態,看起來就要跪倒在地,她雙眼哀求地望著我。「聽著,你們的外公現在病到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他連輪椅也坐不了。他的醫生說他撐不了多久,幾天或是最多幾星期。等他去世那天,我會上來打開房間帶你們下樓。我會有夠多錢讓你們全部念大學,克里斯能念醫學院,還有凱西,妳可以繼續上芭蕾課。我會替克瑞找最好的音樂老師,至於凱芮,她想要什麼我都會做。難道你們要捨棄自己受苦忍耐的這幾年,一點回報也沒有?就在你們快達成目標的時候!還記得你們以前笑著說自己有太多錢不知道怎麼花時要做些什麼嗎?想想我們計畫的一切,我們會有個房子能讓所有人又住在一起。不要失去耐性放棄一切,就在我們快要贏的時候!如果要說你們受苦的時候我在享樂,這點我得承認。可是我會十倍償還的!」
哦,我不得不雙手掩面好讓他們看不見我呆愣驚恐的神色。這還不夠。我背過身只讓他們看到背影,將抽咽聲吞回喉間。
我笑了。冷酷尖利的難看笑容,仿照媽媽覺得痛苦時的那種笑法。「哎呀,克里斯多弗.瓷娃娃,別忘了我們有個可愛可親的親愛媽媽,她把我們的需求擺在第一位,她會照顧雙胞胎的。」
克里斯轉身伸手抓住我肩膀。「我討厭妳這種說話方式,有時候聽起來就像她在說話。妳以為我不知道妳比她更像克瑞和凱芮的媽媽?妳以為我沒看出雙胞胎只會瞪著她,好像她是個陌生人?凱西,我沒瞎也不蠢。我知道媽媽最關心的是她自己,然後才是我們。」那熟悉的月亮映出他眼裡凍結的淚。他的嗓音在我耳中如沙礫般沙啞低沉。
「凱西,看著我,拜託看我。」
「克里斯多弗,現在該幫你穿嗎?」我挖苦地問道。
「媽媽,求妳別哭!我們不是有意讓妳難過。我們很抱歉,真的。我們會待在這裡。我們相信妳。外公就快死了,他總會死的,對不對?」
我蹣跚地離開屋緣,覺得自己愚蠢儍氣卻仍哭個不停。我的膝蓋好痛,我爬到屋頂後煙囪附近的特別地方,兩邊屋頂交會形成一個安全角落。我仰躺著凝視那不理不踩的天空。我懷疑上帝是否真在那裡,和-圖-書也懷疑天堂是否真在那裡。
上帝和天堂在下方的地面,在花園裡、在森林裡、在公園裡、在海邊、在湖裡,沿著公路到地方去!
待在大宅後方的屋頂很安全。克里斯才剛抱克瑞跨出窗台,溫暖的秋老虎空氣就讓克瑞猛然轉醒。他朝四周望了一眼,看見我懷裡抱著凱芮顯然也打算帶她到屋頂上,然後他放聲大叫!凱芮從睡夢中醒來。她看到克里斯抱著克瑞在陡峭屋頂上,看到我正打算要帶她去哪,她的尖叫聲一定連一公里外都聽得見!
我迅速擦掉眼淚然後才轉身,好讓自己開口時能正眼瞧他。「五公分。」我語氣平淡但眼裡仍有痛楚,他也瞧見了。
「有,有,當然有。」雖然是說謊,我仍面帶微笑。我裝出開心的模樣,像戴了面具般維持虛假笑容,和克里斯、雙胞胎一起坐在地板上有如聖誕節似地開始拆禮物。所有禮物都用昂貴包裝紙或金箔銀箔精心包裝,而且還有跟包裝紙顏色相襯的巨大緞帶蝴蝶結。
「嗯,」我抱著那個似乎是唯一仍然在乎的人,哽咽嘶啞地說道,「轉動世界的是錢,還是愛?對雙胞胎投注了那麼多愛,應該要能量到他們長了十五或二十公分,而不是只有五公分。」
這是自殺這枚硬幣燦亮的那一面。
我的雙臂冷得起雞皮疙瘩,但我仍待在那裡想著我所有復仇計畫,對那些人的報仇之心讓我由善變惡,將我塑造成此後的模樣。我讓自己相信,總有一天媽媽和外婆都會落在我手裡,我會揮動鞭子、淋瀝青,還要控制食物配給。
糖果。他提到糖果。難道他還在那個兒童世界裡,認為糖果意味著某種甜得足以止住淚水的東西?我已經長大了,對孩子氣的歡樂失去興致。我想要的是所有青少年想要的,成長變成女人的自由,掌握自己人生的自由!雖然我想告訴他這些,我的眼淚讓嗓子發乾。
我們的媽媽興高采烈地踏進房間。她穿著一件漂亮的輕便套裝,外套袖口和領口有柔軟的灰色毛草。
「克里斯,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你知道我的情緒多不穩定,我跟任何人一樣都想長命百歲,可是我好怕我們一直關在這裡會發生什麼壞事。我說了很糟的話只是為了把你搖醒讓你看清楚。哦克里斯,我好想回到人群裡。我好想看到不同的臉孔,不同的房間。為了雙胞胎我好怕死。我想買東西想騎馬,想做任何我們在這裡不能做的事。」
他彈出曲調,凱芮唱出歌詞。這是他鍾愛的快樂曲子之一,他以前用吉他彈過,但聽起來總不對勁。用班鳩琴來彈恰如其分,一點也不怪。上帝賜給克瑞不可思議的手指。
我努力維持笑容,將一件紅色新洋裝套進凱芮的頭然後穿好,在她頭髮綁上紫色髮帶。她現在正如她一直以來的渴望,穿著她最愛的顏色。我替她套上紫色襪子和白色新運動鞋。「凱芮,妳看起來好漂亮。」而她確實有幾分漂亮,擁有色彩亮麗成熟又端莊的衣服讓她很開心。
「沒有,當然沒有。妳跟克瑞只是看起來臉色蒼白,因為你們在房間裡待太久。」
「凱西……妳之前說的……別再說那種難聽又絕望的話。」
我差點想往他咧嘴笑的臉上甩一巴掌!我的腹部是往內凹的。而且即使我的臀部圓潤結實,也是運動造成的,不是肥胖!「閉嘴!」我大喊。「為什麼我得列張單子告訴媽媽?要是她真的留意過,就該知道我有什麼衣服以及我該穿什麼!我怎麼知道要訂哪個尺寸的胸罩?而且我不需要束腰!你需要的是運動型內褲,還有你的頭腦需要書本學不到的判斷能力!」我瞪著他,看到他震驚神情讓我開心。
她察覺到我的疑慮。
我們靜靜坐在餐桌旁吃三明治,喝微溫的湯和牛奶,看著電視上的那對戀人相會親吻,然後打算撒下各自的配偶一起逃走,然後我們的房門打開了。我真不想轉頭錯過電視裡接下來的劇情,但我還是回頭張望。
我起身站到他旁邊。「媽媽,看看我們!瞧瞧我們容光煥發的健康氣色,是不是跟妳沒兩樣。尤其留意妳那年幼的兩個孩子。他們看起來不虛弱,是吧?他們飽滿的臉頰看起來不瘦削,是吧?他們的頭髮不黯淡,是吧?他們的眼睛並不陰鬱,也未凹陷,是吧?當妳注意看,妳看出他們長高了多少,長得多健康嗎?要是妳對我跟克里斯毫無憐憫,至少憐惜他們吧。」
他們不但尖叫還用小拳頭搥我們。凱芮的牙齒向下咬住我手臂,我也尖叫了。他們雖然年紀小,卻有著身處危難之人的巨大力氣。凱芮的拳頭往我臉上搥,我差點什麼也看不見,再加上耳邊有尖叫聲!我急忙轉身往回朝教室窗戶那裡去。我顫抖無力地讓凱芮自己在講桌旁站好。我靠在桌邊氣喘吁吁,感謝上帝讓我安然帶她回屋裡。克里斯讓克瑞回到他同胞姊姊身邊。沒有用。逼他們到屋頂上只會替我們所有人的生活惹來危險。
儘管如此,他還是來到我身邊躺下。他帶了件溫暖的羊毛外套,一語不發地披在我身上。他像我一樣仰望著冰冷又令人生畏的天空。我們之間的沉默漫長無比,可怕萬分。我對克里斯其實沒什麼好恨的,更別說是討厭他了,我好想謝謝他帶溫暖外套給我但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我想讓他知道我覺得很抱歉,不該拿他和雙胞胎出氣,我們的確不用替自己再多找個敵人。我的雙臂在溫暖外套下顫抖,我想抱住他安慰他,就像他也時常安慰從噩夢中驚醒的我。但我能做的只有繼續躺著,希望他明白我的窘境。
深色m.hetubook.com.com睫毛膏從她臉頰淌下。她閃亮的紅色唇膏糊掉了。她的頭髮向來像頭上戴了頂完美帽子般,現在亂得走樣。她漫步走進我們房間時模樣完美無缺,現在看起來像個壞掉的假人。
克里斯在他們的叫喊聲中喊我,「來!為了他們好,我們得這麼做!」
然後她走了。
我恨死他取笑我!我起身跑到房間另一頭背過身試穿我的新衣。我把三件漂亮洋裝一一套進頭裡。背後的拉鏈很輕鬆就能拉到腰間而且很寬鬆。可是不管我怎麼試,拉鏈到了我胸口高度就再也拉不上去。我脫下最後一件洋裝尋找上半身的打褶。沒有打褶!她買給我的是小女孩的洋裝,儍氣甜美的小女孩衣服彷彿尖叫著「她居然沒注意到」!我把三件洋裝扔在地上踩,弄皺藍絲絨布料,讓它再也不能退回店裡。
「克里斯,我之前已經說過了,現在再說一遍。我們得主動一點。爸爸不是常常說,天助自助者嗎?」
他思考了該死得久,臉頰與我緊貼。「我會考慮的,不過就像媽媽說的,我們隨時都可能得到那筆遺產。」
我瞪了又瞪,震驚不已,難以置信。在這段時間裡只長了五公分?五公分,我跟克里斯在五到七歲時可是長高了好多好多公分,雖然他們兩個出生的個頭就格外小,克瑞僅有二二五〇克,凱芮則是二三〇〇克。
「問題?」他複述。「媽媽,住在一間房間裡生活怎麼會沒有問題?妳說我不太對勁?那麼仔細瞧瞧我。我現在還是小男孩嗎?瞧瞧凱西,她還是小孩子嗎?再多瞧瞧雙胞胎,尤其留意他們長了多高。然後妳再告訴我,我跟凱西依舊是不懂大人的事又讓人處處遷就對待的小孩嗎?妳在外面過開心日子時,我們沒有無所事事閒得發慌。我跟凱西已經在書本裡度過無數生活了,這是我們讓自己活得真實的替代方法。」
但我得將硬幣翻過去瞧瞧灰暗面。要是我沒死呢?倘若我只是摔下去,玫瑰花叢緩和了墜落衝力,結果只害我帶著傷疤然後一生殘廢?
「克里斯多弗,為了你即將到來的生日,我訂了一套全新的百科全書,」她哽咽開口,依然輕拭臉頰試著抹去睫毛膏污痕。「是你一直想要的那套,已發行的最佳版本,有紅色的真皮皮質裝幀,書口全部用24K金刷金,書背的裝訂繩線有整整一公分厚。我直接去出版社特別為你訂做的。書上會印著你的名字和生日,不過那些書不會直接寄來這裡,免得被人看見。」她重重地嚥了口氣然後擱下她那別緻手帕。「我反覆思考什麼禮物會讓你最開心,如同我一直都給你最好的東西讓你受教育。」
「我愛妳,」他如此回應。「我要自己繼續愛妳,不管妳做了什麼。我得愛妳。我們全都得愛妳,相信妳,覺得妳都是為了我們好。可是媽媽,妳看看我們,仔細看。我跟凱西都覺得妳對自己做的事視而不見。妳對著我們笑,在我們眼前和耳邊懸吊未來的燦爛希望,可是沒有一件事實現。很久以前,妳第一次對我們提起這大宅和妳父母的事時,妳說我們只要被關在這房間一個晚上,然後又改成幾天。然後是再幾個星期,再幾個月,現在,兩年過去了,我們等一個老人死掉,有一群醫生卻手段高超地把他從墳墓那頭扯回來,他永遠死不掉。這個房間對我們的健康有害。妳看不出來嗎?」他幾近咆哮,男孩子氣的臉龐脹紅,再也無法抑制自己。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看見他責怪我們的媽媽,他摯愛的媽媽。
「克里斯,別再這麼對我說話,你真的不太對勁。」
地獄就在這裡,在我身處的地方,陰影不斷籠罩著我想毀了我,讓我變成外婆認定的那樣——惡魔之子。
可是克里斯嚴峻地看著我,讓我覺得羞愧。我能像他那麼富有騎士風範嗎?我是否能不理他逕自開口,吼出我們沒做錯事,外婆卻對我們做出的所有懲罰?出於某些古怪原因,我保持沉默。也許我是想保護雙胞胎不讓他們知道太多事。也許我是想等克里斯先開口告訴她。
楓糖做的糖果向來是我最喜歡的甜食。她帶了這盒糖果是要給我的,為了我,我卻只吞得下一塊,而且好不容易才吃下肚。
他總是先舉白旗投降,這點讓我永遠感激。他的聲音沙啞緊張,彷彿跨越好長一段距離似的,他說他和雙胞胎已經吃了晚餐,不過有留我的份。
她期盼用香甜的楓糖糖果抹去我們腦袋中的酸楚、惱怒與寂寞。從她的思考方式看來,顯然我們依舊只是小孩,儘管克里斯需要刮鬍子而我需要穿胸罩,然而從她買的書就能明白看出她永遠把我們當小孩。《小紳士》,我好幾年前就讀過了。格林兄弟和安徒生寫的童話,我們早看得滾瓜爛熟了。然後又是《咆哮山莊》和《簡愛》?她難道沒有一份我們讀過的書單?以及我們已經有哪些書?
而克里斯對她說的話和他強硬的說話方式,多半是我的手筆。
「打開我替你們精心挑選的禮物,」她冰冷的語氣裡滿是哽咽啜泣,「然後再告訴我,我到底有沒有想著你們愛著你們。告訴我,說我沒有想到你們的需求,沒有替你們好好著想,沒有試著滿足你們所有念頭。告訴我,說我很自私,一點也不關心你們。」
而我為何覺得她像個演員,正使出渾身解數演出她的劇本?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