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停止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重新捲動打字機滾筒,彷彿她有一把獵槍要殺光全世界。她把打好的紙張放進盒子裡,裝滿了就放在一旁,然後繼續下一盒。我拿走其中一盒時,她甚至沒有察覺。
奔跑。我跑啊跑的,跑到身體側邊發疼,心裡空蕩蕩。
「他會抽空。」
「唉呦,媽,」裘瑞說,他的深藍色眼睛顯得難過又擔心,「他只是個小男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知道他的心裡有些奇怪的想法。」
「我知道,外面哪裡呢?」
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她正在寫的那本蠢書。我現在和她相處的機會,並沒有比她當舞者的時候還要多。總是如此,她總是能找到一些比陪伴我更好的事情做。
「什麼是冷酷無情?」
她的手柔軟又舒服地整理我的頭髮,想讓它平順一些,保持整齊。梳子和髮膠都沒用了,她的手怎麼可能有辦法呢?我把臉在她的腿上埋得更深了,心想萬一約翰.艾默斯知道了,他會怎樣罵我。不過當我告訴他我對媽媽說的話之後,他露出了笑容,很高興我說起話來就像麥爾坎。「你不應該那麼做,巴特,」他說這話來混淆我。「你要機靈點,讓她認為她達到目的了。假如你讓她知道你的感受,她就會找方法來打擊我們的目的。而我們的確必須把她從魔鬼的手中救出來,可不是嗎?」
「妳聽到我的話了嗎?溫斯洛太太?」爸爸大吼。「巴特不喜歡自己的形象只反映出缺點,沒有才華及優雅,也沒有權力。所以他從書和電視節目裡,假借了這一切,假裝他是狼,是狗,是貓。」
他從來不會費心多看一下。他以為我熟睡了,乖乖躺在那張小床上,他們喜歡叫我待在那裡。不過我確實看見爸爸離開家裡。他正要去見我的祖母嗎?真希望大家都別去打擾她,這樣我才能重新擁有她,就像她以前那樣,完全只屬於我。
我幾乎無法看她。她試著離開扶把走幾步,把手伸向我,彷彿她想把我抱在懷裡。
「巴特,拜託跟我說究竟是怎麼了!」
我像密探,爬著穿過那個上菜架,前面有一架漂亮的東方屏風遮住了我,所以我可以從那裡偷偷摸摸溜到棕櫚盆栽的後面躲起來。
「不過都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現在我比你高了。」
「他需要我,克里斯多弗,勝過我的任何一個孩子對我的需要。他也愛我,我知道他愛我。他會坐在我的腿上,我搖著他,然後我看到他的臉上出現滿足的神情。他是如此年幼,如此脆弱,對他無法明白的事情感到如此困惑。而我能幫助他,我知道我幫得了他。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再活也沒多久了。」她低聲說道。而我得豎起耳朵才聽得見。「讓我擁有他,直到那個時候到來……求求你,就當作送給那個你曾經深愛的母親人生最後一份禮物……你年少時的母親,克里斯多弗……那個在你得到麻疹、水痘,以及在雪地裡待太久而生病的時候親手照顧你的母親。你還記得嗎?我都還記得。若是少了這些快樂時光的回憶,我根本無法渡過那些惡劣的……」
「我從沒見過有誰這麼老,只是這樣而已。」
我才不管,我情願去釣魚。反正這個世界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女人。我跑過去,把臉埋在她的腿上。「媽媽,請妳趕快好起來。妳帶我去釣魚!現在妳不必跳舞了,妳可以做那些爸爸永遠沒時間做的事。妳可以把以前陪裘瑞跳舞的時間,全都拿來陪我。媽媽,媽媽,我很抱歉我說了那些話,」我邊曝泣邊說,「我不是真的恨妳!我不希望妳跌倒死掉。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壞,可是我停不下來。媽媽,請妳不要因為我說的那些話而討厭我。」
爸爸站起來要離開。他的手有片刻輕輕地放在她頭上,然後他忽然顯得愧疚,連忙將手抽回去。「好吧,妳去告訴約翰,要他離巴特遠一點。別讓巴特知道妳是他的親生祖母,讓他繼續相信妳只是一位好心的老太太,需要他當妳的朋友。妳可以為我辦到這一件小事嗎?」
聽見?需要助聽器的人是他,不是我,否則他就會自己透過鑰匙孔,去做他的刺探工作。不過他也只能偷看,沒辦法聽清楚。他沒辦法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
「他不會去。」
她的頭低垂,鬆散的頭髮垂落下來,遮住她的臉。「沒錯,你說的是真的。我坐在書桌前,重新經歷了一遍。我又看見了陰暗的閣樓,那個滿天灰塵的巨大空間。我聽見比雷聲更可怕的沉默,太過熟稔的孤獨沉沉地坐在我的肩頭,所以我驚慌地抬頭看看自己身在何處,納悶為什麼窗戶沒有嚴密遮蓋,而外婆又什麼時候會進來,逮到我們沒有把窗戶遮起來。有時我會驚慌地抬頭看,發現巴特站在門口盯著我。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克瑞,可是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克瑞會有深色頭髮和棕色眼睛。我也會看著辛蒂,心想她應該更大才對,該和這個有深色頭髮的克瑞一樣大。然後我開始糊塗了,分不清過去和現在。」
「死翹翹了。」
沒錯,就是這樣,爸爸。逼她放棄吧!
「它的用處不是那種實際上的用處,」她說,眼神顯得很悲傷,「它的用處是讓你知道,你依然擁有足夠的人性,可以有同情心。最好的那種同情會讓人採取行動去解決問題。」
「祖母。」我低聲地說。我把臉藏起來,他就看不到我的嘴唇在動。「別讓約翰.艾默斯聽見妳說,妳為我爸媽感到難過。我昨天聽見他說,他們不值得同情。」我感到她在顫抖,而且設法不讓他知道她已經察覺到他躲在一旁。
「好吧,克里斯多弗,」正當我以為她再也說不出話來時,她開口了,「你說出了你的想法,現在該我了。當事情到了必須做出最後結論,也就是當巴特必須在凱西和未出世的孩子,以及我和我的財富之間做選擇時,他一定會留下來陪我,也就是他的妻子。他可能會留她下來當情婦,直到他厭倦為止。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會找出合法的手段,把她的孩子搶過來。這時候我的丈夫就能退出凱西的生活,而留下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會和我繼續生活下去,即使他始終到處尋找下一張漂亮的臉蛋和青春的肉體。」
我瞇起了眼睛,發出惡毒的眼神,就像麥爾坎一樣。「總有那麼一天,約翰.艾默斯,我會超越你。你會跪下來求我,苦苦哀求個沒完。你會說:『少爺,少爺,請讓我擺脫那些閣樓的老鼠。』而我只會對你說:『我怎麼知道你值得我信任?』然後你會對我說:『我跟隨你的腳步,就算你躺進了墳墓裡。』」
我的祖母為什麼還不出面,告訴我她是誰?她為什麼想將自己的身分保密呢?她難道不知道我想要一個真正的祖母嗎?她連我爸爸是誰都要騙我!只有約翰.艾默斯會跟我老實說。
祖母依然坐著,一動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動。我感到更無力又害怕,我好怕接下來可能會聽到的事。爸爸,不要再透露更多祕密了,逼我非採取行動不可。約翰.艾默斯會逼我採取行動,我往後瞥一眼,懷疑他可能把一只玻璃杯貼在牆壁上以便聽得更清楚了。
我握緊拳頭,捶打門框。我總有一天會變成她的老大,那時候她就會聽話了。她會知道她該陪誰一起玩。她教芭蕾舞蹈課的時候,是個比較好的媽媽。至少她偶爾會有空。現在她只顧著寫、寫、寫!寫那一堆又一堆小山似的紙張。
我目瞪口呆。他們這是在說什麼啊?當然了,約翰.艾默斯告訴過我這個瘋狂的故事,可是我以為是他亂編的,就像我也會亂編故事,打發時間一樣。這都是真的嗎?我媽媽是那個壞女人,曾經引誘我祖母的第二任丈夫?我真的是那個叫做巴特.溫斯洛的律師生的兒子嗎?哦,媽媽,現在我怎麼能不去恨妳呢?
我抱著希望,看著我的祖母。她兒子說的那番話似乎讓她很受傷。她抬高顫抖的雪白雙手,撫摸冒著晶瑩汗珠的額頭,彷彿她的頭很痛。哦,她是多麼輕易就能感受到疼痛,為什麼我不行呢?
「裘瑞,你應該先跟我說一聲。」
我在樹籬底下的綠色小樹洞裡,坐下來閱讀。蠢辛蒂又叫又笑,因為那兩個寵愛她的奴隸把鞦韆推到半天高。天哪,真希望我有機會去替她推鞦韆。我會狠狠推出去,讓她直接飛到白圍牆的另一邊,掉在隔壁的泳池裡。那個泳池裡從來沒有一滴水。
「甩掉約翰!」
「哦,克利斯多弗,」她啜泣,然後又掏出一條蕾絲手帕去擦眼淚,「我要凱西原諒我,讓我在你們的生活中占有一個小小的位置。我留下來是因為,希望有一天她會明白,我不是要來傷害你們任何一個,我只是要來盡我所能地付出。」
這時我走開了,因為我聽夠了。現在是個好時機,我可以偷偷跑到她的房間,多偷一些她那本書的稿件。我的襯衫抽屜裡塞著約翰/艾默斯看完後歸還的紙張,我把舊的稿件放回去,再拿了一些新的。
媽媽在她的房間裡,從書桌旁抬頭往上看。「巴特,我一直納悶你人在哪裡,你出去好幾個小時了。」
他生氣了,突然發火地瞪著她:「而且是同一張床。現在妳滿意了嗎?」他再度轉身,這次他離開了。
他想親吻愛莉西亞時,卻被她甩了耳光。也許夾A爾坎不像他爸爸那麼會接吻。
這話讓她猛然坐直了起來,眼中冒著怒火。「他為什麼應該要有他父親的照片?我的第二任丈夫沒有把自己的照片給他情婦,這難道也是我的錯嗎?」
「別這樣,」她哀求地說,「拜託別說下去了。可憐可憐我吧,克里斯多弗。我已經盡了我當時最大的努力了。我發誓我真的盡了力!」
「做所有的一切嗎?」
「巴特,是你嗎?」她呼喚。「你為什麼這麼奇怪地盯著我看呢?我不會跌倒,假如你是在想這個的話。我每天都感覺更好也更強壯。過來和我坐在一起,跟我說說話。告訴我當你不見人影的時候,都是在做些什麼。你上哪裡去?教我怎麼玩你的遊戲,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也愛假扮別的角色。我以前會夢想當全世界最知名的芭蕾舞首席女舞者,那成了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現在我知道那其實沒那麼重要,讓你愛的人快樂才是最重要的事。巴特,我想讓你快樂……」
「我不明白。」
「還有,請繼續拿面紗蓋住妳的頭。裘瑞知道妳是我母親,不過……妳知道有什麼風險的。而且誰知道哪天凱西會決定表現友善,過來拜訪她的新鄰居呢?她先前忙著她的舞蹈班,現在她沒那麼忙了,她會需要和人接觸。被關起來是她年少時最難忍受的一件事,在她感覺有如被關上了幾世紀,這段期間只能見到她的媽媽和外婆……這樣的過去使得她更渴望與人接觸。」
想不通,天哪,這真令人想不通。媽媽為什麼恨他的媽媽呢?而且祖母為什麼要問那些臥室和床的事呢?
爸爸穿著淺灰色西裝,看起來真帥氣,我長大以後也像那樣打扮。可是我不行,我沒有那種帥氣的臉。我嘆了一口氣,希望自己是他的親生兒子。
她向前靠,把戴滿珠寶的那隻蒼白的手,放在他長褲膝頭上,我見到她的觸碰令他渾身打顫。「我不清楚約翰知道些什麼。他認為我的孩子全都離家出走了,已經消失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就我所知,他不知道巴特的中名是溫斯洛。不過話說回來,他十分狡猾,很有可能早就知道一切。」她顫抖了起來,收回她的手,彷彿她明白這麼做冒犯了他。「這附近的地都屬於我爸爸,所以他自然認為我會來這裡,在我們家族多年相傳的莊園住下來。」
「勒索嗎?」
裘瑞用那種我最討厭的迷人魅力微笑著。「媽,妳向來都很漂亮,妳是知道的,只是太瘦又太蒼白了。妳要多吃點,每天多去外面走走,畢竟偉大的小說不是幾週就能寫完的。」
我永遠不會再讓她碰我了。永遠,永遠,永遠!
「你在那裡做什麼?」
「我把梯子留在這裡給你用。」她低聲說,並且擁抱我,在我的臉上到處親吻,幸好她先把那幅乾燥的面紗拿掉了。「我不希望你摔下來,傷到你自己。我好愛你,巴特,我看著你,心想你爸爸會多麼以你為榮。哦,要是他能看到他的兒子就好了,這個帥氣又聰明的兒子。」
「晚安,媽媽。」
「那些人阻止他幹嘛?」乾草沒有掉下來。
她啜泣了起來,倒在他的懷裡。他緊緊地把她抱在胸口,在她耳邊低聲說些我聽不見的甜言蜜語。他們前後搖晃著,像一對真正邪惡的愛人。他倆就像我有時候會監視的那一對男女,常在祖母大宅附近的戀人巷裡「卿卿我我」。
她的臉上出現警覺,她是應該要警覺。她跟我說過的每件事都是謊話。我沒有別人可以信任了,除了約翰.艾默斯。他始終拖著腳走路,長相奇怪又很老,不過很誠實,總是盡力整頓這個世界。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全身緊緊地蜷縮起來,聽到的那些話讓我感到好痛苦。我那可憐的爸爸,死於佛沃斯大宅的那場火災。看來,約翰.艾默斯是真正的朋友,只有他拿我當大人看,告訴我事實真相。保羅爸爸的照片擺在我的房間床頭櫃上,但他只是我的繼父,就像克里斯多弗一樣。我在心裡哭泣,因為我失去了另一個爸爸。我的眼睛在爸爸和她之間打轉,很努力想知道我對他、她,以及媽媽,該抱著什麼感覺呢?這是不對的,爸媽怎能搞砸他們甚至還沒出生的小寶寶的人生?害得我從來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
我沿著那條彎曲的叢林小徑偷偷地走,它會帶著我直接走到地獄裡。往下往下沉。洞穴、峽谷和深https://m.hetubook.com.com坑,我們遲早會找到那扇門。紅色的,通往地獄之門會是紅色的,也許是黑色。
帥氣?聰明?天哪……我不知道原來自己又帥又聰明。聽到別人這樣說我很棒,感覺挺好的。她讓我覺得自己的長相不輸裘瑞,而且和他一樣有才華。這才對嘛!這才是我一直想要的那一種祖母。她只愛我,其他人都不愛。也許約翰.艾默斯對她的看法終究還是錯的。
閱讀媽媽寫的書很有趣,裡面有一章標題是〈邁向富人之路〉。那個女孩真的就是我的媽媽嗎?她和哥哥、弟弟、妹妹真的會被關進一個小房間裡嗎?
他們就在那裡,那兩個人,做著相同的事。祖母苦苦哀求,爸爸拒絕接受。我坐下來,找個舒服的姿勢,然後掏出了那包手捲菸。當生活變得無聊時,就像現在這樣,來根菸會有幫助。我啥也不能做,只能聽。密探沒機會開口,我需要的是行動。
「上帝可以懲罰那些不尊重長輩的人。」他咬緊了牙,牙齒發出碗盤在洗碗槽裡碰撞的聲音。
「盡力?」他笑了,聽起來像媽媽故意取笑別人的那種笑聲。「當妳父親同父異母的弟弟在十七歲那年走進佛沃斯大宅,妳是否立刻抓住這個靈感?把它當作一個懲罰妳父親害妳自我厭惡的絕妙方式?妳是否用心安排我們的父親愛上妳呢?是這樣嗎?妳在某種程度上也恨他,因為他長得像麥爾坎,是嗎?我認為妳是這樣的。我認為妳密謀策畫,用一種最能粉碎自尊的方式去傷害妳父親,讓他永遠無法復原。而且我認為妳成功了!妳和他鄙視的同父異母弟弟私奔後結婚,妳以為妳兩面都贏了,因為妳刺痛了他最脆弱之處,同時妳還有權力透過我們的爸爸,取得他的龐大財富!只不過這個想法沒成功,對吧?我忘了我們住在格拉斯通的那段日子裡,我無意間聽過妳懇求我們的父親提出訴訟,取得他應得的。不過父親拒絕合作。他愛妳也娶了妳,那是因為妳是他心目中的真愛,而不是為了妳日夜渴望覬覦的那一大筆錢。」
C開頭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女人這麼喜歡C開頭的名字?凱西、柯琳、凱芮、辛蒂——整個世界全都是C開頭的名字。真希望我像從前那樣喜歡祖母。現在我已經知道她是我的親生祖母,感覺卻不是很好。她應該要親口告訴我才對。她只不過是另一個撒謊、偷偷摸摸、言行奸詐的女性。就像約翰.艾默斯警告我的那樣。
那天下午,我跟蹤裘瑞來到院子裡,然後我躲進我特別的藏身處,監視媽媽和裘瑞輪流推著那個討人厭的辛蒂盪鞦韆。他們從不讓我推辛蒂的鞦韆,沒人信任我。那個治腦袋瓜的醫師根本沒有用,所以他們幹嘛不放棄算了?不要來管我就好?
她打動他了,他正低頭注視著她,流露出溫柔的眼神。
約翰.艾默斯對她寫些什麼會很感興趣。不過在他讀到之前,我要先全部看過。就算我每隔一分鐘就要查一次字典,還是搞不懂她使用的一些艱澀字詞。「恰如其分」……我應該懂這個字的意思,我想是吧。
「你父親就在屋子裡,和你的祖母說話。現在你進去那裡,做好你的本分,把他們說的每個字都回報給我。你聽見了嗎?」
「阻止他得到他想要的。」
「我必須問一件事,」她以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你愛她就如同男人愛……妻子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同情有什麼用呢?」
約翰.艾默斯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不關你的事!」我怒氣沖沖地說,就像麥爾坎會有的反應一樣。麥爾坎的日記貼平在我的胸口,就在襯衫底下,紅色皮革黏在我的皮膚上。我正在學習如何從發怒中賺錢。
她先嘆了一口氣,然後低下頭。「我真希望我可以。」
「巴特不安全。裘瑞看過約翰.艾默斯和巴特說悄悄話。我認為他知道我們的身分。」
「凱西,」他聽起來很擔心,「妳不能再寫了。」
我必須擦去眼中的淚水。聽別人怎麼說我,說我是怎樣的人,這真令我難受。更糟的是,他還說我不是哪一種人,好像他們都把我摸得一清二楚。不,他們才沒有,他們根本不懂。
「巴特,你是怎麼了?」
我把頭往後一仰,開始號叫,把我感受到的怒火和恨意全都叫出來。上帝不公平,安排她給我當媽媽,還燒死了我的親生爸爸。我得想辦法,彌補這一切。
「裘瑞,有時候我聽到你的芭蕾舞樂曲,卻不能跳舞、表達我的情感,這真是一種折磨。現在我一聽到序曲開始,就會心裡一緊,糾結不已。我渴望跳舞,而我愈渴望,我就愈需要寫作。寫作拯救了我,不過巴特討厭我寫作的程度,幾乎和他討厭我跳舞一樣多。我似乎永遠都無法取悅我的小兒子。」
「克里斯多弗!」她哭喊著,痛苦地站了起來。她用一種無助的方式大大地張開雙手,走上前去抬頭望著他的臉。她身上穿的那件黑色裹屍布隨著她的顫抖輕輕飄動。她恐懼地看了四周一眼,害我不得不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裡更努力縮起身子。她壓低了聲音。
「溫斯洛太太,妳答應要搬家,可是看看這裡,妳連一個箱子都沒有打包。為了巴特的心理健康,也為了妳說妳也喜愛的裘瑞,而且最重要的是為了凱西,妳就走吧!搬去舊金山,那裡不會太遠。我發誓我有空就去看妳,我會找機會去看妳,凱西不會起疑。」
「沒錯。他也沒有任何家人。他假裝不知道你和凱西的事,但是我不確定。他發誓要替我的行蹤保密,因為假如讓記者知道我的下落,他們會緊追著我不放。所以我給他一個舒適的家和很多錢,保障我自己的安全。」
她沒聽見我說話,只是不斷打字,好像我根本不在那裡。從來沒有人對麥爾坎不理不睬。他一開口,大家就忙著照他的命令去做。我要把自己變成像麥爾坎那樣。
「我能理解。我問過巴特,可是他不懂我的意思。不過他告訴我,你倆睡在同一間臥室。」
約翰.艾默斯高高地站著,沒注意到從上面廄樓掉下來的乾草,卡在他細長的鬍髭上,讓他看起來很可怕。
天哪,我真壞。
小蘋果走了,去了小狗和小馬會去的地方。「天上那片很棒的青草地。」約翰.艾默斯說。他那雙閃閃發亮的淺色眼睛仔細地看著我,好像他認為是我把那支乾草叉戳刺進去的。「你看到小蘋果死掉嗎?你真的看到牠死了?」
一星期後,我暗中監視媽媽和裘瑞。他們在娛樂室的長鏡子前面,裘瑞在幫媽媽運用她的那條壞腿。「現在別想著妳會跌倒,我就在妳背後,萬一妳膝蓋撐不住,我會接住妳。放輕鬆就好,媽媽,妳很快就能正常走路了。」
他顯得很受傷。「我希望妳別再拿我全心奉獻的事開玩笑了。凱西,別用那種愚蠢的言詞來激怒我。我把一切都給了你,因為我愛妳愛到可說是愚蠢和圖書的程度。」
我討厭她「引誘」我的親生爸爸,把他從我那可憐又孤單的祖母身邊搶走,那是她自己的婆婆耶!然後她一定是又嫁給了保羅.薛菲爾醫師,他是克里斯的哥哥,但根本不是我的親生父親。看看她,她想為了她的疏忽來補償我。太遲了!我想跑過去一把將她推倒,聽到她的骨頭斷裂,全部斷掉。她對所有的丈夫都不忠實!可是這些話我一句也說不出口。我的腿又軟又無力,讓我倒坐在地上,所有沉默的尖叫聲在我腦中迴盪。惡劣有罪又邪惡的女人!她遲早會和哪個愛人私奔,就像麥爾坎的母親那樣!就像所有的母親那樣!
她又嘆息,「巴特,你要多體諒一下。他是醫師,有很多病得很重的患者。你不會希望他的病患沒人照顧吧?」
「他永遠沒時間。」
「巴特,別在地上爬。站起來,用你的腿走路,你又不是動物。」
「蚯蚓。」
「你剛才說,我引誘你父親,刻意設計要傷害他,所以才嫁給了他。你錯了。我第一眼看到你父親就愛上了他。我無法不去愛他,就像你無法不去愛凱西一樣。克里斯,我的過去什麼都不剩了,我失去了一切。約翰是唯一來自我的過去的人。」她喃喃低語,好像很害怕。「我在佛沃斯大宅的那段時光,就只剩他一個了。」
「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會去做,」她苦苦哀求,淚水從臉頰滑落,這時她終於抓住了他那雙閃躲的手,把那雙手用力壓在她的胸口。「告訴我該怎麼做,除了離開之外,任何事都行。我需要看到他,在他假扮任何角色的時候在旁觀看、欣賞他。他在這方面非常有才華。」她開始親吻他的手,而他想抽走自己的手,不過他一定沒有盡全力,因為她還是能用她微弱的力氣抓住那雙手。
「就是很複雜的意思。」她回答,好像她是一本字典。她在家裡到處都擺了字典,有小本的和中等大小的,還有一本厚厚的大字典,放在一個可以轉動的架子上。
她嘆息著,把我摟得更緊。「那是當你明白別人的麻煩時,你心裡感受到的一種情感。你想要幫忙,可是你卻無能為力。」
「巴特,你聽見我的話沒?你為什麼往後面的階梯走呢?」
「我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至少以前曾是如此。天哪,你永遠長不到那麼高,除非你一直站在台階上。」
我站起來,走進屋裡去,同時想著書裡另外一章的標題〈閣樓〉。那裡多適合藏東西啊!我看著媽媽,她正在親吻爸爸的唇,逗著他,問他那些漂亮護士的事,還有他是否找到人來取代她了。「是不是某個二十出頭,漂亮又年輕的金髮女郎?」
「做你必須做的,以便得到你想要的。」
她嘆息。「現在要釣魚太晚了,你知道我不喜歡你自己一個人去。去問你爸爸,看他這週六是否能帶你去釣魚。」
哦,天哪,早在我到來之前,他們就已經知道這麼多事了。
「那麼他一定知道我是誰!還有巴特的身分!」
我抬起頭,看著她那張漂亮的臉,一想到她必須過這種撒謊的生活,我就淚流滿面。約翰.艾默斯告訴我,她結過三次婚。我不是很在意她究竟是善良或邪惡,只要我能獨自占有她就行了。我會讓她變好人,我會教她要離所有男人都遠一點,除了我之外。
「但是他不會做出任何事的!」她哭喊。「我會去跟他說,讓他明白。他不會說出去的……我會拿錢封他的嘴。」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我再度目瞪口呆,盯著我的祖母看。她在哭,虛弱的身體在發抖,就連她的搖椅似乎也在抖動。我也在發抖,而且哭了起來,是在心裡哭。
「所有的一切。不屬於他的一切,他都想要。想得到屬於別人的一切,你必須冷酷無情又堅定。」
「可是媽,她希望這是一個驚喜。我今天本來不想跟妳說,可是我想如果有人突然跑到別人家裡去,好像不太禮貌。我知道妳想事先準備,打扮一下,整理家裡……」
我說的話讓他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你一定明白!我們的過去復活了,妳寫作時彷彿又讓自己回到當時的生活之中。我窺探房裡,看見妳的臉,看著淚水從妳雙頰紛紛滾落,滴在紙張上。我聽見妳笑著,大聲說一些克瑞或凱芮說過的話。凱西,妳不只是在寫作,妳是再度活在其中。」
「麥爾坎是怎麼賺錢的,約翰.艾默斯?」我這麼問只是想看看他說話的時候,乾草是否會從鬍髭上掉下來。
「克里斯多弗,我爸爸在各地都擁有土地,現在都是我的了。不過我願意全部白白奉送,只要能讓你和凱西回來當我的家人。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你和凱西的事,而我絕不會跟任何人說你的真實身分。我保證不會羞辱傷害你,只要讓我留下來!讓我再當你的媽媽!」
「我沒玩伴,除了我編出來的以外,半個都沒有。我什麼都沒有,只有近親交配得來的壞基因。而且說到我身邊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妳和爸爸不配有小孩,妳不配擁有任何東西,除了妳親手為自己打造的地獄!」
她飛也似的手指在打字機的鍵盤上方停了下來。她露出了微笑。「巴特,製造寶寶需要的不只是擁抱和親吻。裘瑞是個紳士,不會占天真少女的便宜。她很端莊又聰明,知道何時該喊停。」
爸爸苦笑了一下。「我想妳說的是物質方面吧,可是那不是小孩子需要的。凱西和我盡了一切努力,讓巴特感到有人需要他、愛他、想要他,但是他似乎不明白他和我的關係。他對於自己的身分、認同和未來沒有安全感。他不像裘瑞那樣,有芭蕾舞生涯引導他走向未來。現在的他在急切地抓住什麼,想找到自我,而妳卻是在幫倒忙。他將自己的內心世界藏得很隱密,對外界封閉。他愛慕他的母親,卻不信任他的母親。他懷疑她愛裘瑞勝過愛他,他知道裘瑞長得帥氣,有才華,而且反應快。巴特在各方面的反應都不快,除了角色扮演之外。假如他願意對我們或是他的心理醫師多吐露一點,他就能得到幫助,但是他什麼也不說。」
「你要去哪裡,巴特?」
「好的,當然可以。」她虛弱地回答。
真好玩。當她輕聲地唱著,我好像才兩歲大,而且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像這樣坐著,坐在媽媽的腿上,聽她唱同一首歌。
當我悄悄地走進夜晚的陰影中,約翰.艾默斯低聲地說:「上帝幫助那些自助的人。千萬別忘了,巴特。」他嚴肅地交還我帶給他的手稿。「把這些放回原來的地方,別弄髒了。等她寫了更多後,你再把新的稿子也拿來。這樣你就能解開你所有的問題了。她的書會告訴你怎麼做。你難道還不明白,這就是她寫作的原因?」
「挖什麼?」
「你錯了,大錯特錯,克里斯多弗!」她啜泣地說,胸口不斷起伏。「我深愛你的父親!你知道我愛他!我給了他四個孩和*圖*書子,還有我最好的年歲,我生命中能獻給任何人的最美好部分。」
接著我跑回家,沒有停下來向約翰.艾默斯報告。媽媽在討厭的扶把那裡,想把自己從那張醜得要命的輪椅上拉起來。我躲起來看。這種感覺真奇怪,看見她笨手笨腳的,就像我一樣。儘管她和我一樣笨拙,還是想辦法讓自己站起來,然後她渾身發抖地站著。她在鏡子裡的臉很蒼白,頭髮呈現一圈金黃色。融化的黃金,熱得有如地獄,燃燒得有如像流動的熔岩。
「釣魚。」
「不要再令我難堪了,媽媽。」他不自在地說,可是我看得出來他感動了。「凱西和我不會放棄我們的孩子,他現在不是我們的驕傲和喜悅,不過我們愛他、需要他,而且我們會盡所有必需的努力,讓他的精神能恢復健康。」
「他才不會。他以前沒有空,以後也沒有。」
我又坐在她的腿上,讓她用湯匙把冰淇淋送進我的嘴裡。她餵我一塊餅乾、一片蛋糕,然後拿一杯牛奶給我喝。我吃得肚子飽飽的,更舒服地繼續蜷坐在她的腿上,頭倚著她那柔軟又豐|滿的胸脯,聞起來有薰衣草的味道。「柯琳以前會使用薰衣草。」我昏昏欲睡地咕噥著說,大拇指塞在嘴裡。「唱搖籃曲給我聽……沒人唱催眠曲哄我入睡,就像媽媽唱給辛蒂聽那樣……」
他搖了搖頭。「是妳安排讓我低價買下我那塊地嗎?」
「因為他比那些想阻止他的人還機靈。」
「醒醒吧,寶貝。」她說,衣袖的邊緣輕搔著我的臉。「你現在該回家了,你爸媽會很擔心。他們已經吃夠了苦頭,沒必要讓他們為了你的行蹤更加操心。」
裘瑞的臉上露出笑容,解釋說:「是我的瑪芮莎奶奶。我寫信通知她妳摔倒了,現在她要飛到西岸來,代替妳去學校教課。這不是很棒嗎,媽媽?」
「妳猜不到原因嗎?裘瑞有幾千張他父親的照片,巴特一張也沒有,連一張都沒有。」
我得讓我的腳能做點錯綜複雜的事。我嘗試這麼做,悄悄地跟在爸爸的後面,他完全沒有回頭看過一眼。我不斷回頭看,盯著左邊或右邊,想不透,總是想不透。討厭的鞋帶,哎喲!我又跌倒了。就算他聽到了我慘叫一聲,他也沒回頭看。很好,我在進行這種祕密的事時,要像個好間諜,或是盜賊,珠寶大盜。有錢的女人有一大堆珠寶。我應該練習一下,趁她和她的醫師兒子碟喋不休,哭著要求他能原諒她,慈悲一點,重新接納她,再愛她。真無聊。現在我不太喜歡爸爸了,現在又恢復到他救了我的腿,以免被「截肢」之前的那種感覺。討厭的人想趕走我僅有的一個祖母。哪個小孩的祖母這麼有錢,可以給他所有的東西呢?
「同情是什麼意思?」
哦,約翰.艾默斯在角落裡偷聽到她說的話了。他那溼溼的淺藍色眼睛危險地閃爍著。他不喜歡我的祖母或我的爸媽,還有裘瑞和辛蒂。他誰都不喜歡,除了我和麥爾坎.佛沃斯之外。
「沒錯,的確是,因為妳不像我這樣熱情地回應!我需要妳,凱西,別讓這次的寫作在我倆之間衍生隔閡!」
無聊。他為什麼不能說點不一樣的呢?他為什麼這麼在乎我媽媽對他媽媽的看法呢?假如我將來很不幸地有了一位妻子,我會跟她說要尊敬我母親,不然就出去。給我滾,就像麥爾坎說的那樣。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呢?」她嗚咽地說。他說出了我的祕密。然而說出來的祕密就沒價值了,一點也沒有。
黑色大門。神奇的大門打開,放爸爸進去。她想要他,他真是個乖兒子,把自己的媽媽關進瘋人院裡,接下來他也會把我關到那種奇怪的農場裡,他們會用緊身衣綁住你。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無論那是什麼反正都很可怕。
「巴特,你究竟是怎麼了?你難道不能告訴我,我是你的親生媽媽呀?」
想著自己的壞行為讓我昏昏欲睡。我夢見了小蘋果,牠愛我。醒來以後,四周幾乎一片漆黑。只有約翰.艾默斯露齒而笑,低頭看著我,而且笑容很假。「哈囉,巴特。你在小蘋果的馬廄裡感覺孤單嗎?」
我奔跑,兩條腿能跑多快就多快。我爬到樹上,她在那裡準備好一架摺梯,讓我能安全地爬下去。這就是她用來偷窺我們用的那一架梯子。
我任她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裡。我真高興自己能讓她不開心,就像她老是讓我感覺的那樣。可是快樂怎麼沒有出現,讓我開心地笑呢?為什麼說完這話後,我反而跑回自己房間,撲倒床上哭了起來?這時候我想起了一個人,他不需要任何人,那就是麥爾坎。他知道自己很強大。麥爾坎做決定的時候從來不遲疑,就算是錯誤的決定,因為他知道如何扭轉那些決定,把它們變成是對的。所以我皺著眉,拱起肩,站起來拖著腳步,走向走廊盡頭,心裡渴望著麥爾坎想要的那些。我看到裘瑞和美樂蒂在跳舞,於是進了媽媽的房間去告訴她。「停下妳手邊的事!」我大吼。「罪惡正在裘瑞和美樂蒂之間發生,他們在接吻、製造小寶寶。」
原來,我自己的爸爸、我的親生父親……終究不想要我的媽媽。我的眼睫毛沾染了淚水,喉嚨發疼,證明了我畢竟是個人,不是我以為的那種怪胎。我能感受到另一種疼痛,可是我依然感覺不到快樂。為什麼我不能感受到快樂和真實呢?這時我想起了她說的一些話,她說我的親生爸爸終究能找到依法有據的名目留下我,這句話是否表示我的爸爸有可能從我媽媽身邊偷走我?這個念頭同樣也讓我不開心。
「妳能不能停筆,別寫那本書?等到孩子們長大,平安地成家之後……」
「媽媽,別這樣……」他乞求。他別開臉,坐下來,掩住了臉。
「這個嘛,」爸爸說,現在他顯得很激動,「巴特的心理醫師對妳有莫大的興趣,他認為妳只是我的母親而已。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再反覆提到妳,他似乎認為妳是通往巴特祕密內心世界的線索。他認為妳也過著祕密的生活。是這樣嗎?媽媽?當妳自己的爸爸不把妳當人看的時候,妳是否獨坐在那裡,密謀著如何進行妳的復仇行動,讓他也受苦呢?」
我哪裡奇怪了,他們才是怪胎,覺得跳舞和愚蠢的童話故事很重要,可是所有正常人都知道,金錢才是國王、皇后,以及萬能的上帝。
「我恨妳!」我尖叫,站起來開始往後退。「我希望妳再也沒辦法走路,希望妳跌倒死掉,希望妳的房子燒掉,妳和辛蒂也一起燒死!」
我在小蘋果的馬廄裡躺下來休息。我把麥爾坎的日記放在那裡,就藏在舊乾草堆底下。我掏出日記來繼續讀,天哪,他還真討厭女人,尤其是長得很漂亮的女人。他似乎從未留意那些醜女人。我抬起頭望著半空中。愛莉西亞,真好聽的名字。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對愛莉西亞的愛多過奧莉薇。只是因為她僅只十六歲,卻嫁給了他那個五十五歲的年邁父親嗎?
她跪了和_圖_書
下來,想抓住他的手。他很快地把手拿開,讓她碰不到,於是她拉扯他的外套。
她給了他一個奇怪的眼神。「換句話說,我現在的模樣不好看,而且家裡很亂囉?」
我悄悄走開了,獨自去花園裡玩。裘瑞的老巫婆奶奶就要來了,我不想再看到她。媽媽也不喜歡她,我可以從媽媽開始變得不安惶恐又小心翼翼看得出來,彷彿害怕自己會不小心說出不該說的話。
我沒回答,往走廊盡頭的浴室走去。
他聳聲肩又沉下臉。「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點頭,看起來累壞了。「那通長途電話是誰打來的?怎麼沒有叫我去聽?」
「巴特,你正在學習變得和你曾祖父麥爾坎一樣機靈。現在,延後所有你打算做的事吧。回去找你爸爸,他此時正和你祖母在一起。要記住你聽到的每個字,回來向我報告。」
「巴特,親愛的,」我的祖母在那堵厚白牆的另一邊輕聲呼喚,「我一整天都在等你過來,你沒來我會擔心,而且悶悶不樂。親愛的,別一個人坐在那裡厥嘴。別忘了我在這裡,我願意做任何事讓你開心。」
「你最美好的部分很貧乏,溫斯洛太太,非常非常貧乏。」
我盯著她看,把那頭亂髮看成是會毀了男人的金色陷阱。搶走所有的男人,讓他們受苦。她的錯,全都是她的錯。把我的親生父親從我的祖母身邊搶走,並且「引誘」他。
「裘瑞,我對巴特盡力付出了。我想對他展現熱情時,他卻抽身掙脫。然後他會從我的身邊跑開,或是跑到我身邊來,把臉埋在我的腿上,哭了起來。他的心理醫師說他在愛我及恨我之間拉扯。我可以有把握地告訴你這點:他的舉止無助於我從這起意外事件中恢復。」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他轉身,所以她只看得到他的背影。「這不關妳的事。」
「你猜不到嗎?」她問,她抬起髮色灰白的頭,這樣她才能搜尋他的眼神。
「圍牆邊。」
我能隱約聞到小蘋果的氣味,耳朵彷彿還聽到牠津津有味地嚼著食物的聲音,我甚至能感覺到牠冰涼的鼻子輕拱著我的手——我哭了起來。我哭得好厲害,真想死掉去陪牠。不過小蘋果應該更想念我,是牠逼我動手的。當我受苦的時候,牠應該也要受苦,可是牠沒有。牠是我的,但是牠卻讓祖母餵牠,給牠水喝,所以這是牠自找的。還有克洛佛,牠也是死了,被人勒死後塞進橡樹的樹洞裡。
「搖啊搖,晚安囉……」
爸爸說不出話來。他只是擁抱她,搖晃著,他的藍眼睛注視著半空中,懷裡的那個人把頭緊緊貼在他胸口,似乎飽受折磨。
我讀得愈多就愈了解麥爾坎是如何心想事成,除了讓女人愛上他這件事之外。在我看來,這證明了我最好離所有女人遠一點,因為我是這麼像麥爾坎。我一再閱讀他的文字,這樣我才能變成他,變得威力強大。
爸爸的臉上又浮現了奇怪的笑容。「也許妳深愛的巴特認為他不需要給她照片,因為他本人就在她家、她床上,當她的合法丈夫。在他死前,她告訴他,自己已經懷了他的孩子了。而他會和妳離婚,去當孩子的爹,和凱西結婚。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懷疑。」
「你是上哪兒去了,巴特?」艾瑪怒氣沖沖地說。當她看著我時,老是一副厭惡的模樣,就連我乾乾淨淨的時候也一樣。「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哪個男孩能比你更快弄得一身髒。你看看你的襯衫、長褲,臉和手!髒死了。你是做了什麼,搞一灘爛泥巴,然後在裡頭打滾嗎?」
她的頭再度低垂。「我知道,這是我的罪過,我萬分懊悔。我祈禱能倒轉時光,不過我醒來時又將面對孤單的一天。現在只有巴特能帶給我希望了。」
她沒有正常走路,每跨出一步似乎都很痛。裘瑞把手放在她的腰部,避免她搖搖晃晃,而且她不知怎地居然沒有跌倒,走到了扶把的盡頭。她虛弱地等著他把輪椅推過來,她才能再次坐下。他把腳踏板翻下來,讓她能把腿抬高。「媽,妳一天天愈來愈強壯了。」
「他想要什麼?」
「我不能!」連我都能聽出來她聲音裡極端的痛苦,彷彿她非常願意,只是萬萬做不到。「那個故事就在我的腦袋裡,尖叫著想要出來,想讓其他人知道有些媽媽可能會對自己的孩子做出什麼事。某種聰明的直覺告訴我,唯有等我寫下它、賣給出版社,使它變成一本任人傳閱的書之後,我才能從對媽媽的恨意之中解放出來!」
她看起來連一點開心的感覺都沒有。至於我呢,我討厭那個老巫婆!
為了獲勝,我打的牌不能出錯,而且王牌要一張張地打,就像約翰.艾默斯告訴我的那樣。愚弄她、愚弄爸爸,讓他們認為我沒瘋。但是我搞迷糊了,我其實不是瘋,只是假裝當麥爾坎而已。「你在想什麼,巴特?」她問,同時依然在撫摸我的頭髮。
「挖。」
「妳總是坐著寫作太久了。別忘了,妳的醫師說要更常站起來,不要坐太久……」
「所有的一切。」他重複地說。他僵硬地臂下腰,注視我的眼睛。「遇到那些擋路的人,包括你自己的家庭成員在內,你要毫不猶豫地踩下去。因為假如你擋了他們的路,他們也會做同樣的事。」他勉強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當然了,那個一點一滴分析你性格的醫師,遲早會把你關進瘋人院。這就是你父母親在做的事,準備把你這個終於證實是個大麻煩的小男孩,從他們的生活中移除。」
那是我的事,和她沒關係。
約翰.艾默斯沉下臉。「不要用那些屬於女人的淚水展現你的懦弱。要強悍,像你的曾祖父麥爾坎一樣。」他停下來,上下打量我。「沒錯,你遺傳了他的許多基因。有朝一日,假如你繼續像現在這樣努力,你就會和麥爾坎一樣強大。」
「愚蠢?」她問。
大門噹啷地關了起來。我知道媽媽回去自己房間裡拚命打字,好像她真的認為那和跳舞一樣重要。她好像不在乎自己坐在輪椅上,感覺一點也不在乎,唯有當她聽到裘瑞播放著跳舞的音樂,這時才會抬起頭來,看著半空中,雙腳開始踩著節拍。
我的眼中出現無助的淚水。
「好吧,我們已經說夠了過去的事。你和凱西一起生活,不過請讓我進入你們的生活裡。讓我有機會把巴特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你們已經有裘瑞和領養的那個小女孩。讓我帶巴特離開,走得遠遠地,你們再也不會看到或聽到我的消息。我發誓我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和凱西的事,我會盡我所能去保護你的祕密。不過讓我擁有巴特吧!求求你!」
「你要蚯蚓做什麼?」
「去外面。」
我一直讀到天色昏暗,霧氣四起,籠罩著我。
「媽媽,錯綜複雜是什麼意思?」當她說裘瑞有那種專注力,能很快學會錯綜複雜的舞步時,我這麼問她。
我轉身瞪著他。我站在第五階的台階上,比他還要高。「約翰.艾默斯,你幾歲了?」
「巴特……回答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