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8、另一位祖母

奇怪的是,她竟開心地大聲喊出:「所以你會囉?拜託你說出口,說你會原諒我!」
約翰.艾默斯.傑克遜,他在這幅圖畫裡該放在哪個位置呢?為什麼一位迷人的祖母及母親想要和她的兒子、她兒子的妻子以及她自己的孫兒團聚,可是身邊卻帶個討人厭的老頭子?
我渾身顫抖,等著他開口。
「以各種方式,藉由任何方式,他們透過死亡得以贖罪。」
外頭在霧氣中感覺昏暗又溼冷,我們肩並著肩,大步走向那幢有黑色大鐵門的龐大幽暗宅邸。「我是克里斯多弗.薛菲爾醫師,」爸爸對著鐵門旁的黑色對講機說話。「我想見這棟屋子的女主人。」鐵門無聲地開了,他問我為何從沒問過那位女士的名字。我聳聳肩,彷彿她沒有名字似的,而且在我看來,她不需要名字。除了「祖母」以外,巴特從沒稱呼過她別的。
隔天傍晚,我在爸爸的書房找到他,把我保留至今的事一股腦兒全說出來。
還有保羅爸爸……他在那個有深色頭髮和眼睛的男子之後出現。巴特真的是保羅醫師的兒子嗎,或者他是……?我甚至無法對自己完整敘述這個問題,這樣懷疑讓我覺得自己很不忠誠。
一位老太太住在隔壁。
他怎麼能坐在那裡,沒有感受到我對她的那種同情呢?他怎麼沒有像我一樣掉淚呢?
她二度當了媽媽的婆婆,遭到雙倍痛恨,甚至更多。
「我們會解救她!」我激動地大喊。「但是我們必須阻止巴特過去拜訪隔壁那些老人,他們會跟他說一些謊話。他一天到晚過去那邊,爸爸,而且那位老太太會把他抱在腿上,跟他說一些故事,讓他回到家之後做出一些古怪的舉動,例如他裝得像是自己已經很老了,或是他痛恨女人。爸爸,這全都是她的錯,那個穿黑衣的老太太。她如果不再打擾巴特,他就能恢復到她搬來之前的樣子了。」他用一種最奇怪的眼神看我,彷彿我說的某些話觸發了他腦海中的思緒。一如往常地,他有地方要去,有病人要看,不過這一次他打電話給醫院,告訴他們家裡有急事。這是真的,這事的確很緊急。
我立刻躲到一棵樹的後面。約翰.艾默斯牽著巴特的手,他正帶著他離開那棟大宅。
我盯著父親看他的樣子,皺著眉頭又顯得困惑。那個禿頭的老人拖著腳步走開了,任憑我們走進一個他已經打開門的房間。
我們都在一旁等著,艾瑪抱著辛蒂,我緊緊牽住巴特的手。爸爸把媽媽從前座抱出來,放在一張他租來的折疊式輪椅上。巴特帶著嫌惡的眼神看著那張輪椅,辛蒂大喊:「媽咪,媽咪!」她不在乎媽媽是怎麼回家的,只要她回來了就好。不過巴特遲遲不肯上前,上下打量著媽媽,彷彿是在觀察一個從沒見過面的陌生人。
「是金錢嗎?」他輕蔑地問,「妳是在勒索我們嗎?我們不缺錢,也擁有足夠的幸福。我們設法存活了下來,設法去愛,而且我們沒有為了達到目的而殺害任何人。」
「爸,你要想辦法處理巴特的事,他令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們要怎樣繼續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好像快要瘋了,假如他還沒真的瘋了的話。」
「我們夫人很容易累,」約翰.艾默斯.傑克遜說,他那張削瘦長臉的雙頰凹陷,眼神憔悴,雙手顫抖,而且駝著單薄的背。「別說任何會惹她不開心的事。」
「我的兒啊、我摯愛的兒子!重新接納我!再次說你愛我吧。假如你做不到,只要讓我住在這裡,讓我能不時看到我的孫子們就夠了。」
他在說什麼啊?
那天晚上,在晚餐後不久,媽媽去她的房裡繼續寫書,辛蒂上床睡覺了,巴特在院子裡,爸爸和我套上厚毛衣,從前門偷溜出去。
就我的個性而言,我相信這點,儘管我替她的母親感到難過。我必須對他忠誠,但是對她就沒有這種義務了。可是我無法忍住最重要的問題不問。「爸爸,你母親做了什麼事,讓你這樣地恨她呢?假如你恨她,為什麼老是堅持要去看她,就算媽媽不願意呢?」
「錢能買到的最好的東西。」爸爸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說出口。我聽見話中的苦澀,儘管我不懂為什麼。最近我似乎搞不懂任何一件事。
他依然什麼也沒說,臉上擺出那副不帶感情、公事公辦的表情。
她似乎興奮又緊張,以手勢邀請我們進去,並且指出我們可以坐的椅子。我們暫且坐下,不打算久留。過了漫長得像幾小時的幾秒鐘後,爸爸突然傾身向前開口了:「您有一個漂亮的家。」他又看了一眼那些精巧的椅子和其他出色的室內陳設品,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畫作。「我有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感。」他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
聽到媽媽這樣說話,我感到很沮喪。我難過到必須匆忙離開,撲倒在自己的床上,盯著牆壁看,上頭有裘利安.馬奎特和凱瑟琳.甄娃共舞的海報。這不是我第一次納悶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怎樣的人。他和_圖_書很愛媽媽嗎?她是否愛他呢?假如他沒有在我出生前就過世,我的生活會比較快樂嗎?
「克里斯多弗,」她哭喊著,表情很絕望,「你不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你的不檢點行為吧,你一定不會這麼希望的。」
「現在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對吧?」
「克里斯多弗,我會很樂意拿我十年的生命,消去我所犯下的錯誤!我願意再放棄十年的生命,只求能坐在你的餐桌旁,感受自己的兒孫能接納我!」
「好吧,」他疲憊地回答,「你回去找他吧。」
「還有妳的,」他冷冷地回答,「假如妳揭露我們,妳等於是揭露你自己。而且別忘了,我們當時只是孩子,妳認為法官和陪審團會站在誰那邊,是妳還是我們?」
「我親愛的媽媽,遊戲結束了。」她啜泣著,用她的雙手掩住戴著面紗的臉龐。他無視她的淚水,繼續怒斥道:「妳的醫師是什麼時候讓妳出院?」
他們走出了我的聽力範圍,我窺探時正好看到巴特消失在圍牆的那邊,回家去了。我一直等到約翰.艾默斯拖著腳步進屋裡,打開了所有的燈光。
爸爸拉著我的手,昂首闊步地走向大門。從她宅邸回家的路上,我對他說:「爸爸,我似乎能聞到巴特在那裡的味道,他可能躲起來偷聽。他人在那裡,這點我能肯定。」
他凝視空中,然後他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到我耳邊。「裘瑞,恐怕你很快就會得知所有的真相了。給我時間去找出恰當的說法和真實的解釋,以便滿足你求知的渴望。不過你要相信這點:你媽媽和我一直想要告訴你,我們只是在等著你和巴特夠大了,你們就會聽到我們的故事。我認為你會明白,我怎能對我自己的媽媽同時又愛又恨。這麼說很令人難過,可是有很多小孩對爸爸或媽媽的感覺是很矛盾的。」
「男人由女子誕育之後,墮入罪惡之中……」
「媽媽,我怎麼能說我原諒妳?我這麼說等於是背叛了凱西,而我永遠不會背叛她。我們一起站立、一起倒下,不過依然相信我們做得正確。而妳懷抱著罪惡感,獨自站在那裡。無論妳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能讓死人復活。而且妳每在這裡待上一天,等於是讓巴特愈來愈錯亂。你知道他威脅我們領養的女兒辛蒂嗎?」
他為什麼不高興看到自己的母親從那裡被放出來呢?她就住在附近,而他不正是一直想去看她嗎?他難道不愛自己的母親嗎?或者他是害怕她可能隨時會發瘋?他認為巴特可能遺傳到她的瘋狂基因嗎?或是她的瘋狂可能感染巴特,就像是生理疾病一樣呢?為什麼我的媽媽不喜歡她?我在他們之間來回張望,想為我那些沒說出口的問題找到答案,而且我很怕我終究會得知,保羅爸爸其實真的不是巴特的父親。
然後爸爸眼神望向她的另一幅真跡油畫,這時她的手受到那串隱藏的珍珠項鏈吸引,於是又出現了,顫動不安地抬到喉嚨附近。
「克里斯多弗,」她哀求地說,「我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家。除了來到你和你家人身旁,我還能去哪裡呢?我剩下的只有你、凱西,和她生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孫子們。你要把他們也從我身邊帶走嗎?我每晚跪著祈禱,希望你和凱西會原諒我,重新接納我,甚至像以前那樣地愛我。」
「求求你,克里斯多弗,」她乞求地說,「我沒有其他家人,也沒有其他人關心我是死是活。別否認你對我的愛,因為這麼做將會扼殺你最好的那部分,你的個性本質。你從來就不像凱西,你總是能抓住一些你所愛的,所以現在緊緊抓住吧,克里斯多弗。用心緊緊地抓住,你最終將能幫助凱西找出一點點的愛給我!」她啜泣著,聲嘶力竭。「或者假如不是愛的話,幫助她找到原諒吧,因為我承認我原本可以更照顧我的孩子一些。」
「『我們』的兒子?」她問,「正確地說,你的意思應該是指,『她的』兒子吧?」
我們走出起居室,他不得不推著我走在他前面,因為我拖拖拉拉地不肯走,同情地回望著她。我們朝雙開大門走去時,她在後頭呼喊:「為了你們自己想一想吧!再愛我吧,克里斯多弗!讓我彌補我的罪過吧,求求你!」
爸爸猛然回頭,突如其來地開口,嚇著了我,也嚇著了她。「妳手上戴的戒指,我以前看過!」
我感到震驚又困惑,我從沒見過爸爸這麼生氣。他不會輕易受激怒,而且眼前這位他認識但我不認識的女子是誰呢?他為什麼叫她巴特.溫斯洛太太?那不正是我同母異父弟弟的名字嗎?這可能是真的嗎?難道她真的是巴特的祖母,而巴特可能不是保羅爸爸的兒子?
我怎麼想都想不透,她究竟對媽媽和爸爸做了什麼事。爸爸還沒實踐他的承諾,把一切說給我聽。然而我發現了一絲模糊的解決方法。我放空自己的情緒,有那麼一會兒,和_圖_書我把她也當作是我自己的祖母,因為在我的心裡,克里斯就像是我的親生父親。
「是他們的媽媽,你根本不是他們的爸爸。」她提出糾正。
「那些源自罪惡的人……」
「媽媽!」他發怒了,然後愧疚地看著我。
媽媽緊張不安地笑了。「這個嘛,說真的,這也不是我最愛的那種寶座。可是別忘了,這不會永久存在於我的生活裡,只要等到我膝蓋痊癒就好了。別這樣,巴特,對你的媽媽表示一點善意吧。我原諒你沒有到醫院來看我,但是我不能原諒你連一點熱情都不給我。」
她沒說什麼,只是不斷撫摸辛蒂那層滑順的超短髮。她穿著連身褲,看起來比較像男孩子,雖然艾瑪在她的一簇短髮上綁了緞帶。我猜爸爸已經告訴媽媽,巴特對辛蒂做了什麼事,因為她沒有多問什麼。
我閉上眼睛,感覺周圍的空氣裡有種令人恐懼的緊繃感,彷彿有人握住一把無形的劍,準備要大開殺戒。
爸爸有意沖淡巴特的叛逆行徑,將媽媽推進屋裡去,辛蒂興高采烈地坐在她腿上。「別擔心巴特……他會回來,而且會說他有多後悔……他非常想念妳,凱西。我聽見他在夜裡哭泣。他的新心理醫師,賀梅斯醫師,認為他有進步了,削減了一些敵意。」
她太過明顯地把手胡亂塞進長長的衣袖裡頭,爸爸好像遭到雷擊似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他盯著她,再度轉身環顧這個奢華的房間,然後眼神重新牢牢釘住她。她畏縮了一下。
「不可能!」她比先前更激動地喊叫。「巴特愛他的媽媽!我給巴特零食是因為你忙於工作,無法給他他所需要的關注。就像他媽媽總是忙著自己的事,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擁有足夠的愛。但是我照料他的需求,設法填補他缺乏的同儕需求。我盡我所能地去做,讓他快樂。假如給他零食和禮物能讓他好過一些,我又能造成什麼傷害呢?此外,一旦小孩有了吃不完的零食,他很快就會對甜食沒胃口了。我知道,因為我也曾和巴特一樣,熱愛冰淇淋、糖果、餅乾和其他甜食,現在我卻一點也不想吃。」
他依然皺著眉頭,她的輪椅愈往前推,他就愈往後退。「不要!別碰我!」他高聲大喊。「妳沒必要去跳舞又跌倒!妳跌倒是因為妳不想回家又看到我!妳討厭我,因為我剪掉了辛蒂的頭髮!現在妳要坐在那張妳沒必要坐的輪椅上,來處罰我!」
爸爸倒坐在一張椅子上,彎腰將手肘沉重地倚在膝頭。
我答應了,不過對這件事感到不開心,對我聽到的一切也感到不開心。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到了關於爸爸和他母親的所有事實真相,或者只是從來沒告訴我的漫長祕密故事中的一部分而已。我想追上爸爸,問他為什麼這麼恨他的母親,但是我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不會跟我說的。奇怪的是,我很高興自己並沒有知道得更多。
「還要多久?」爸爸載我過去看她時,她這麼問道。
「爸爸,你為什麼不肯原諒她?我相信無論她對你做過什麼,讓你這麼恨她,她都已經真心感到抱歉了。而且他是你的媽媽。」我微笑著拉扯他的手臂,想讓他跟我一起回去說他愛她。「假如我的兩位祖母都能在這裡一起過聖誕節,那不是很好嗎?」
她蒙著黑面紗的頭低垂了下來,雙手大大地張開,在他看來彷彿是為了她的無語而祈求。我知道她的語言能力根本沒問題,為什麼要假裝呢?
爸爸低頭埋在雙手中。「裘瑞,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假如我們送走巴特,那會要了你母親的命。你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我認為她無法再承受更多了……再失去一個小孩會毀了她。」
「是的,先生。」巴特吟誦似地說,彷彿陷入了恍惚的狀態。
我倒抽了一口氣!哦,不會的!不可能!
一個小時後,爸爸和我挖了一座墳,掩埋那條沒機會長大的巨大小狗。我倆都知道假如這件事傳出去,「他們」會永遠把巴特關起來。
「您不會說英文嗎?」爸爸聲音緊繃地問。
過了幾天,媽媽覺得好多了。這時爸爸帶了一部手提打字機、一本厚厚的黃色拍紙簿,以及其他書寫用具到醫院裡來。他把所有東西堆放在推到媽媽床邊的桌上,然後給了她一個他那種燦爛又迷人的招牌微笑。「這種時候最適合繼續完成妳很久以前動筆寫的書,」他說。「翻看妳的舊日記,把一切都釋放出來吧。別去管那些妳可能傷害到的人!用妳我曾受傷害的方式去傷害他們,替克瑞和凱芮多刺幾刀。妳出手時,替我、裘瑞和巴特也多打幾拳,因為他們也深受其害。」
我抱了他一下,即使這麼做沒有男子氣概。我愛他,假如那樣也缺乏男子氣概的話,那麼當個男子漢也沒什麼好的吧。「不要擔心巴特,爸爸,」我說,「我會把他平安帶回家。」
這是怎麼一回事?爸爸為什麼想看到她m.hetubook.com.com的手?是因為那些華麗的戒指迷惑住他了嗎?我沒想過他會喜歡那種東西,因為媽媽討厭所有珠寶,除了耳環之外。
「是的,先生,壞事會降臨在每個人的身上,甚至我也一樣。」
到了前門,爸爸用力叩響黃銅門環。我們終於聽見了門廳傳來拖著腳步的聲音,約翰.艾默斯.傑克遜讓我們進入。
爸爸低垂著頭。「妳有必要這麼做嗎?」
「我還會去哪裡?」她可憐地哭喊,絞著那雙珠光寶氣的手,好像那是一條灰白鬆垮的破布似的。她彷彿想伸出手去觸摸他,即使她遏制自己這麼做。她說的每個字、看他的每個眼神,全都說著她愛他,就連我也看得出來。
「克里斯多弗,」她又喊了一次,那聲音是如此虛弱又細微,聽起來又老又脆弱,「當你和凱西能再次愛我,你們自己和孩子們就能過著更好的生活。我能提供好多的幫助,假如你們願意接受的話。」
我在思考這一切的同時,她說:「先生,我的戒指沒有那麼特別。巴特告訴我,你不是他的親生父親,所以請離開我的家。我保證永遠不會再邀請巴特過來了。我不是來傷害他或任何一個人。」她似乎給了我爸爸一個警告的眼神。我猜想她是為了我的緣故,給了他台階下。
她用力點頭,表示她聽得懂英文。他緊皺眉頭,困惑的神情再度浮現。「這個嘛,我們這次來訪的目的是,我兒子裘瑞告訴我,您和我的小兒子巴特很熟。裘瑞說你送巴特昂貴的禮物,在三餐之間給他吃零食。不好意思,我該怎麼稱呼您……」他停了下來,等她說出自己的名字。不過她沒說話,於是他繼續說下去:「巴特再過來的話,我希望您別給他任何獎勵,直接請他回家。他做了很多惡劣的行為,應該得到懲罰。他母親和我不能容許陌生人介入我們對巴特的管教。您在這裡寵溺他,我們卻要承擔後果。」在這段期間內,他一直努力想要看到她的手,而她則盡力把雙手藏起來。
我困惑不已。他是在說什麼?他的母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克利斯多弗和保羅做了什麼,媽媽和他倆的年少歲月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們彼此深深凝望了好久,然後她悶悶不樂地從他手上拿了一本舊記事本,打開來,於是我看見了她那大大的女孩子氣筆跡。「我不知道是否應該這麼做。」她帶著一種奇怪的眼神,喃喃低語。「這會像是再過一遍那樣的生活,所有的痛苦又都回來了。」
我在這兩人之間來回張望,心想這是多麼神奇又多詭異。他的媽媽終於從瘋人院裡放出來了,所以她真的是巴特的祖母。不過他為什麼叫她溫斯洛太太呢?假如她是爸爸和保羅醫師的媽媽,那麼她應該是薛菲爾太太,不是嗎?
現在爸爸感動了,但是沒有持續太久。「我必須先替巴特的幸福著想。他從來就沒有多少自信。妳的故事嚴重擾亂他的心靈,害他晚上惡夢連連。放過他吧,也放過我們!無論是離開或保持距離,我們都不屬於妳。多年前,我們一再給妳機會來證明妳愛我們。就連我們逃跑了之後,你大可以回應法官的召喚,免除我們的痛苦,讓我們看清楚,妳對我們的愛是如此低落。可是妳甚至不願出現,不願對我們的未來表現出絲毫的興趣。
爸爸繼續怒斥:「為什麼?溫斯洛太太,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妳認為妳可以躲在這裡,而我們不會發現?妳的坐姿和偏頭的方式洩漏出妳的真實身分,妳以為妳騙得了誰呢?妳對我和凱西的傷害還不夠嗎?妳非得回來繼續傷害我們?我應該早就要猜得到,一定是妳害巴特混亂不堪、舉止怪異。妳究竟對我們的兒子做了什麼事?」
她一動也不動地坐著,除了那雙戴滿華麗戒指的高貴雙手之外。她的手不安地顫動,緊揪著她在黑色連身裙底下戴著的那串珍珠。他的目光射向她,她隨即坐在自己的雙手上。
爸爸搖頭。「凱西,做妳認為該做的事吧。當初妳會開始寫下那些文字,一定有個好理由。誰知道,也許妳會開創一項新事業,比先前的舞蹈事業能帶來更大的滿足。」
「他不會嗎?他拿一把刀割斷了她的頭髮,溫斯洛太太。而且他還威脅他母親。」
爸爸一轉身,氣得滿臉通紅。「我無法原諒妳!妳只想到妳自己,妳從來就只想到妳自己。我不認識妳,溫斯洛太太,我但願自己從來不曾認識妳!」
「妳坐那張椅子看起來好奇怪,」他說,眉頭皺得都打結了,「我不喜歡妳坐那種椅子!」
他開口對祖母說話,彷彿根本沒聽見我說了什麼。「妳向來很擅長說服我們去做妳想要的事。」我從沒聽過他這麼冷淡地說話。他繼續說:「不過我反正不是壞孩子,現在我知道如何抗拒妳的懇求,因為我有一個無論在各方面都不曾令我失望的女子。她教我不要像我以前那樣容易上當。妳想要巴特,那是因為妳認為他應該是妳的小孩。但是妳不能搶和圖書走巴特,巴特屬於我們。當凱西為了報仇,將巴特.溫斯洛從妳身邊搶走時,我曾經認為她這麼做錯了。可是她沒有做錯,她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因為如此,我們有兩個兒子,而不是一個。」
「必須受苦。」
「他們會如何受苦?」
爸爸抬起頭之後,我看到他拉長了臉,深刻的皺紋從鼻側延伸到嘴角,我以前沒見過那些皺紋。
「是他們僅有的父母。」他回敬一句。「我早該想到妳會搬來這裡。我打電話給妳的醫師,他告訴我你已經出院了,但是他沒說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也沒說妳去了哪裡。」
「哦!」我不由自主地哭喊了出來,「我原諒妳做的一切!我很遺憾妳必須整天穿得一身黑,用面紗遮住臉!」我轉身看著爸爸,拉扯他的手臂。「快說你會原諒她,爸爸,請別讓她繼續受苦了!她畢竟是你的媽媽,我永遠都會原諒我媽媽,無論她做了什麼事。」
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我也是一樣。我在心裡為我父親的母親哭泣,即使我想不透他和媽媽為什麼恨她。
殺人?她殺過人嗎?
她停了下來,等待他回答。他拒絕做出回應,於是她繼續說下去:「我希望你能慈悲為懷,讓我待在這裡,永遠不要讓她知道我的身分。不過我見過她,聽過她的聲音,我也聽過你的聲音。我是躲在圍牆後面聽的,我的心猛烈跳動,渴望得胸口都痛了。我的眼眶滿是淚水,因為我忍住不出聲,其實我好想大聲呼喊,讓你們知道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似乎是鐵石心腸,無動於衷。我卻快哭出來了。
「裘瑞,假如巴特在那裡,你把他帶回來,讓他偷偷回去他的房裡。拜託,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再對你媽媽提起隔壁那女人的任何事情,她就交給我來處理吧。她會離開的,一切就會回到她搬來之前的模樣。」
「我會感到後悔的事。」他語氣單調地複述。
我在蹲伏的地方無法動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男人對巴特做了什麼?
我覺得寫作似乎不可能取代舞蹈,不過我隔天到醫院去看她的時候,她像瘋了似地寫個不停。我在她的臉上看見一種奇怪的熱切神情,而且不知為何,我感到些許妒嫉。
那天晚上,巴特上床之後,我跑到起居室去拿一本書,這時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從「她的」房間裡傳出來。「克里斯,我該拿巴特怎麼辦才好?我想表達對他的愛和關懷,但是他拒我於門外。你看他對辛蒂做了什麼事,她不過是一個無助的小孩,相信沒有人會傷害她。你打了他嗎?你是否處罰了他?他對我們任何人表現過尊重嗎?在閣樓裡待幾個禮拜也許能教他乖乖聽話。」
爸爸站起來,向我示意。我站起來,走到他身旁,他正以同情的眼神看著他母親。「這真是太遺憾了,妳到這時候才來設法補償妳的作為。我曾被妳說的每句甜言蜜語深深打動,現在妳的出現更證明了妳是多麼不在乎我們再度受到重創,假如妳留下來的話,我們就是會感覺深受傷害。」
哦,爸爸,我心想,你一定會後悔的。原諒她吧,求求你。
誰會幹這種事,活活餓死一條像這樣的狗?又是誰把乾草叉刺進那一團漂亮毛皮覆蓋下的瘦皮包骨呢?現在的小蘋果渾身是血漬,深色的舊血跡乾掉了,變成黑色鐵鏽的顏色。我跑到外頭去嘔吐。
「凱西永遠不會原諒妳的。」他不帶感情地說。
接著我忽然意識到,我沒聽到小蘋果在吠叫。像小蘋果這年紀和體型的狗不是應該要吠叫,警告屋子裡的人,院子裡有入闖進來了嗎?我偷溜進去穀倉,呼喚小蘋果的名字。牠沒有跑出來添我的臉又搖尾巴。「小蘋果?」我又叫了一次,這次更大聲了。我點燃一蓋掛在門口附近的煤油燈,照亮小蘋果平常住的那個馬廄。
他搖搖頭,大步走開,留下我自己一個跑回去那棟大宅。他走了幾步之後,轉過身來:「裘瑞,答應我,不要跟你媽媽說任何有關今晚的事。」
然而……然而……幾片拼圖卻不見了。
「我再也無法摸著良心叫妳一聲媽,」他遲鈍地說,「假如妳幫助我買下土地,我要謝謝妳。明天我需要看到門前立著出售的告示牌,假如妳拒絕先搬走,我們會自己搬得遠遠的。我不會容許妳害我的兒子們疏離他們的爸爸和媽媽。」
我設法及時從大門的門縫中擠進去,門輕輕地在我背後關上了。然後呢……悄無聲息。我不知道天底下還有哪個地方,比這裡的寬闊庭院還要更安靜。
「所以,離開我們的生活吧!用妳犧牲了我們得來的財富,為妳自己打造另一個人生吧。讓凱西和我過著辛辛苦苦掙來的生活。」
「去年夏天。」她低聲地說。她把手放下來了,這樣比較能聽見她懇求的聲音。「即使在我搬到這裡之前,我要我的律師團盡力協助你和凱西,買下你挑中的任何一塊地。我命令他們不能洩漏www•hetubook.com•com我的名字,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要我的幫助。」
「沒……錯,壞……事,你會感到後悔的……事。」
「假如你不照我的話去做,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對吧?」
他改變方向,踩著踏腳石往後院飛奔。他一次跨了兩塊,然後絆倒摔跤。他自己站起來,再次奔跑,撞上了一棵樹,痛得哇哇大叫。我看到他的鼻子在流血。天哪,怎麼會有人這麼笨手笨腳!
「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你難道不明白我為何要穿這身衣裳嗎?我遮住自己的臉龐、頭髮、體態,她才不會認出來啊!但是我同時不斷希望,祈禱你倆遲早都能原諒我,讓我能再度成為你們家庭的一員。求求你,我求你,再次接受我當你的母親!假如你願意,也許她也會同意!」
「講究和高雅永遠不嫌多,巴特.溫斯洛太太。妳為何懂得把它們藏起來呢?這樣妳的偽裝就可能會成功,儘管我心中存疑。我對妳的聲音和手勢太熟悉了。妳穿了一身黑色長袍,但是手指上卻閃耀著你的身分象徵。妳忘了那些象徵把我們害成什麼樣子了嗎?妳認為我已經忘了在那些無止盡的日子裡,忍受過的寒冷、悶熱、寂寞?而那串珍珠和妳手上的戒指,不正是象徵了我們所有的痛苦?」
「真抱歉來打擾您,」爸爸說,同時緊張地注視著她。「我是克里斯多弗.薛菲爾醫師,我住在隔壁。這是我的大兒子,裘瑞,你們已經見過彼此了。」
「有,」她說,「我要你看到我做了什麼,如此一來我的模樣就不會再像凱西。」她對著那張木製搖椅示意。「看到那張椅子嗎?這棟屋子的每間房間裡都有一張。」她指著那些有鬆軟靠枕的舒適座椅。「我坐硬木椅子來懲罰自己,每天都穿相同的黑長袍。我在牆上掛鏡子,這樣才能看見現在的自己變得多醜又多老。我想要受苦,因為我對我的孩子犯下了罪過。我厭惡這條面紗,不過我還是戴上它。我透過面紗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這也是我活該。我盡力為自己打造煉獄,和我給親生的孩子打造的那個一樣。我一直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天,你和凱西能看得出來,我有多努力想懲罰自己的罪過,好讓你們能原諒我,回到我身邊,我們就能再度闔家團圓了。當你和凱西能做到這點,我就能平靜地死去。當我再次遇見你們的父親,也許他不會太嚴厲地批判我。」
「男人由女子誕育之後,墮入罪惡之中……」
她也站起來,站得又高又挺。然後,十分緩慢地,她卸下了覆蓋頭部和臉龐的面紗。我倒抽了一口氣,爸爸也是。我從沒見過一個女子能同時顯得如此醜陋又美麗。她的疤痕看起來像是被貓抓傷了臉,下頷因為年紀而鬆垂,漂亮的金髮摻雜了一縷縷的灰髮。我一直很想近看她遮掩在面紗底下的模樣,現在我希望我從來不曾看到。
穿黑衣的婦人正坐在她的木製搖椅上。
後來,巴特連一聲招呼都沒打,轉身朝屋裡走去。媽媽的臉上閃現一抹失望的表情,然後呼喚:「巴特!別走開,我還沒跟你打招呼呢。你不高興看到我嗎?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知道你不喜歡醫院,不過我希望你還是能來看我。我也知道你不喜歡這張輪椅,可是我不會坐一輩子的。復健科的一位小姐告訴我,坐這種椅子會有很大的幫助……」她結結巴巴地說,因為他那陰鬱憎惡的表情並沒有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不過事實上,巴特才是保羅的兒子,我可以明白他的祖母為何那麼想要他而不是我。我屬於瑪芮莎夫人,巴特屬於她,這種血緣關係讓他們深愛彼此。我感到惋惜,這麼神祕又令人同情的老太太,覺得自己必須受苦才能彌補過錯,居然只能當我的繼祖母。我心想我應該多照顧巴特,要保護他、指引他,讓他走正途。
「不會的!」她哭喊地搖著頭,面紗猛烈地搖晃了起來。「巴特不會傷害自己妹妹的!」
我立刻起床去查看巴特,他在床上蜷身側睡,拇指放在嘴裡。他看起來像個小寶寶,只是一個小男孩,總是站在我的陰影下,總是努力要趕上我在他這年紀的表現,而且從沒達到我已達到的目標。他沒有早點學會走路,早點開始說話,而且直到快一歲才會微笑。彷彿他從一出生就知道,他永遠會是第二名,不是第一名。現在,他終於發現世上有個人,總是把他擺在第一位。我很高興巴特有他自己的祖母了。即使她只穿黑色的衣服,我還是看得出來她曾經很美,比我的祖母瑪丙莎年輕時的模樣更美。
「有可能不是他做的,」我們到家時,爸爸這麼說。「我無法相信是他做的。」然而現在我什麼都能相信了。
她身穿黑袍,頭上罩黑紗。
我經常看著媽媽的第三任丈夫,希望他是我的親生爸爸。不過在那個當下,他為了拯救巴特和媽媽,取消了他的行程,我知道無論就哪個方面來看,他都是我真正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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