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回憶

巴特沒變。他還是念念不忘,仍想成為麥爾坎.佛沃斯的複製版,即使外表不像,他卻複製了性格、複製了成為世界首富的決心,而他不在乎自己究竟得做什麼才能獲得那個稱號。
她說的話令我別過頭。
雨水像小河般流淌過窗玻璃,從屋頂奔流而下匯進排水管,很快就會淹沒花園,然後抹除一切鮮活美麗之物。我嘆了口氣,覺得回到這裡好痛苦,再次感受自己年幼又極度脆弱。
我低聲下氣地垂頭。「是啊,我會盡我所能。克里斯,原諒我再次不講理地固執己見。」
隨他去!我很想喊出聲,但我什麼也沒說。
「幫得了嗎?」我語帶挖苦。「要理解或原諒我們的母親都已經太遲了,而且老實說,我不想弄個明白,因為要是我弄懂了,我也許非得原諒她不可。」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瞥向克里斯,克里斯不可能不懂那暗示。儘管克里斯克制自己,我仍瞧見他的臉部抽搐。約爾好像心滿意足了,才願意繼續說。「巴特對我說了他母親和她的哥哥以及雙胞胎弟妹是怎樣被囚禁將近三年。他告訴我,他母親帶著雙胞胎裡倖存的妹妹凱芮逃到南卡羅萊納,然後凱西,妳花了好多年時間尋覓最符合妳需求的丈夫,所以妳現在才會嫁給……克里斯多弗.薛菲爾醫師。」
兩小時後我躺在曾帶給我許多白日夢的天鵝床上,望著克里斯脫衣服。他說話算話,把所有東西都拿出來放好了,掛好我和他的衣服,把我們的貼身衣物放進衣櫃裡。現在他顯得疲憊,有點不開心。「約爾對我說,明天會有僕人來面試。我希望妳應付得了?」
克里斯看向我。「意思是說,要是我太太同意……」
「凱西,妳迷失在回憶裡了嗎?」克里斯低聲說道,他不知怎地有些氣惱。「我們不是都該拋開過去然後向前走嗎?走吧,我知道妳一定很累了。」
克里斯開口說話,他嗓音冷酷。「約爾,巴特對你說了什麼?」他站到我身旁,手臂環住我肩膀加以安撫,從約爾和一切事物手上護住我。只要和他在一起,茅草屋、帳蓬或山洞我都願意住。他給了我力量。
等我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約爾又去了廚房,他在儲藏了足以餵飽整間飯店的備餐室裡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他開口回答克里斯的提問,我沒聽見那問題是什麼。他的嗓音悶悶不樂。「當然,房子沒有一模一樣,因為再也沒有人用木頭釘子來釘東西。我把所有舊家具都擱在我住的地方。我並非真正屬於這裡,所以我會待在車庫那邊的傭人住處。」
吾兒,吾兒,你何時才能學會謙遜與感恩?許多夜裡我曾見到克里斯鑽研數據,努力定下最有利的投資,彷彿知道巴特遲早會控訴他做了差勁的金融決策。
我在那兩扇太過熟悉的門扉外佇足顫慄。我無助地回頭看克里斯。雨勢平靜下來,成了持續的斷奏鼓聲。約爾打開一邊的門踏入那間臥室,給了克里斯機會對我說悄悄話,「凱西,對他來說我們只是夫妻,他只知道這些。」
巴特的車速魯莽大膽,彷彿向死神挑釁。光是看他疾駛過危險彎道就讓我愈發虛軟。
「哦。」
我坦然細看眼前那張上了年紀的臉龐,還是能瞧出一絲他當初的年輕人模樣。那男人肯定有淡金色頭髮,和一張非常像我父親的臉孔,也像我父親的兒子。因此,我鬆懈下來,逼自己舉步上前擁抱他。「約爾,歡迎回家。」
巴特只是站在那裡盯著我,也許那計畫令他驚恐,然後他那俊美的古銅臉蛋浮現了古怪激動,取代了臉上所有其他情緒。「巴特,」我說道,抗拒克里斯想急著帶我離開已知的麻煩根源,「房子真的很漂亮。你做的所有建築更動是很棒的改善。」
「等等,」巴特喊道,他顯然很氣自己才剛到家我們就要出門。想跟克里斯逃走和想討好我兒子的渴望,我在這兩者之間受盡折磨。「辛蒂在哪?」
「你辭掉強斯頓家的工作後去了哪裡?」克里斯問道,低頭看那男子的簡歷。「你的推薦信看起來都很出色,直到一年以前。」
「先生、夫人,要是你們願意,叫我崔佛就好。在這堂皇的房子裡服侍是我的榮幸。」我一起身他也一躍而起,然後在克里斯起身時,他們握了握手。「的確榮幸。」他讚許地對我倆笑。
他用力抱著我。「你到底覺得約爾怎麼樣?」我問道。
他仍站在那裡,好像在等候某些無聲召喚,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又看克里斯,然後再看向我,才點點頭轉身領路前往我們的房間。我們抵達房間後,燦爛無比的陽光已成回憶,大雨開始傾盆而下,彈丸般的雨珠不斷落在石板瓦屋頂上。隆隆雷聲在頭頂上方炸開,閃電撕裂天空,每隔幾秒就轟隆作響,令我投入克里斯懷中縮成一團,對我來說,那是上帝的怒火。
當我問克里斯,約爾會不會違背我們母親遺囑,從巴特那裡拿走對他自尊來說很必要的錢,克里斯搖搖頭,坦承他真的不曉得「死亡」的繼承人活過來時,這種種的法律責任細節。
克里斯的手把我的手握得好緊,緊到發疼。巴特總是能找到方法羞辱他唯一能記得的父親。
尖聲停剎,他讓橡膠輪胎發燙,用長條黑痕毀了完好的弧形車道。巴特先揮了揮手,摘下墨鏡,甩甩頭讓他深色的塌扁頭髮回復整齊,沒開車門直接從敞篷空間一躍而出,脫掉駕車手套然後隨意扔在座椅上。他疾奔上台階,將我困在他強健懷抱裡,在我臉上種下好幾個吻。他打招呼的熱情令我一、愣。我熱切回應。我的雙唇一碰上他臉頰,他就將我放下推開,彷彿馬上厭倦了我。
他的話中有好多暗示,好多沒說出口的。足以讓我寒毛直豎,渾身震顫。
「巴特可以給約爾夠多的錢,讓他能好好度過人生最後幾年。」我說道,折騰自己腦袋想憶起我母親遺願和遺囑中的每個字。沒提到她的兄長,她以為他們都過世了。
「我百分之百能做得更好。」
在三天內我們雇用了三名僕人。巴特給的薪水高得過分,因此雇人十分容易。
那女人哼了一聲才把門在他們身後砰地關上。
巴特轉頭看他的舅公。「你跟我說有!」他咆哮著。
約爾突然說出我始料未及的話。「凱西,妳長得很像妳母親。」
「沒有,他把這件事交給妳了。」
巴特心滿意足地再次轉頭看我和克里斯。「母親,妳看,房子的事妳也並不是全都知道。約爾舅舅是專家。他對我描述了所有家具畫作的詳盡細節,最後我會擁有的不僅和原本的大宅一模一樣,而且還比它更好。」
克里斯將西裝掛在黃銅衣帽架上,再次讓我思考這個衣帽架多麼像是巴特的父親住這裡(或者說是另一幢佛沃斯大宅)時用過的那一個。我被糾纏不休,就是這樣。克里斯光著身子朝「他」的浴室走去。「我快快沖個澡,很快就來陪妳。別在我洗好前睡著了。」
「巴特,對此我很抱歉,」克里斯心平氣和地回答,「不過時間終究會盡它的職責。」
他的雙手僵硬地垂在身側。他轉身大步走開。「我現在出去拎行李。妳洗個澡,等妳洗完我就把東西都拿出來放好了。」他在門口頓了頓,沒回頭看向我。「試一試吧,試看看,把這當成跟巴特和好的機會。凱西,還來得及跟他重修舊好。妳聽到他在講台上的發言了。那個年輕人有出色的演說能力。他的話很有見識。凱西,他現在是個領袖人物,而他以前那麼害羞內向。巴特總算膽子變大了,我們可以為此慶幸。」
「我們得打開行李了,」克里斯說得更加迫人,「我太太累壞了。她需要洗澡,然後打個吨,旅行總是讓她覺得又累又髒。」我納悶他為何費心解釋。
我驚訝地坐起身。「可是我以為巴特會自己雇人。」
哦,該死!克里斯很少說話無禮或不得體。他為什麼要把這些話說出來?巴特晒成古銅深色的臉孔發紅了。「我打算靠自己努力來增加財產!」巴特發火,邁步離克里斯更近。因為巴特如此瘦削,而克里斯的體重增加,尤其增長在胸口,巴特看起來就聳立在克里斯面前。我望著自己視為丈夫的那個男子挑釁地盯向我兒子眼裡。
「希望你們喜歡班尼迪克蛋。」約爾沒看向我們就說道。令我驚訝的是,他的班尼迪克蛋弄得很棒。克里斯吃了兩份。然後約爾帶我們去看尚未裝潢好的房間。他對我笑得不自然。「巴特告訴過我,說妳喜歡房間的氣氛輕鬆而且家具舒適,他想要妳把這些空房間弄得令人愜意,用妳那種別人學不來的作風。」
「巴特,問候一下你的……」說到這裡我結巴了。我想說「父親」這兩個字,但我知道巴特會無禮地否認。所以我講的是「克里斯」。巴特轉動他那有時野蠻的深色眼珠短暫地瞟了克里斯一眼,咬著牙說出刺耳的問候。「你沒變老,是不是?」他語帶控訴。
「嗨,約爾舅舅。我母親是不是像我說的那麼漂亮?」
「你https://m.hetubook.com.com跟他說可以留下來?」我小聲說道。
平凡無奇的晚餐來了又過。
他再次顯得驚訝。「母親,妳是說這房子沒有一模一樣?我以為有……」
我呆呆地搖頭,否認自己曾想要她所擁有的東西。他不信我。「凱西,妳想要的!妳想要擁有她的一切!我知道。妳兒子也知道。所以,別怪我們懂妳渴望什麼,就算妳用好藉口掩飾也是一樣。」
克里斯仔細思索後才回答,開口說道,「凱西,我喜歡他。我們願意讓他留在這裡,他看起來打從心底覺得高興。」
當我逗留徘徊,克里斯開始變得不耐煩然後將我往樓上拽,直到我們終於來到那圓形大廳,我再次俯瞰那舞池門廳。
我們已經在昏暗的樓上圓形大廳不自在地站了好一會兒,約爾終於打破漫長生硬的沉默,提起巴特要雇用僕人的事。他已經打電話給人力仲介,事實上他甚至說我們可以替他挑人。他的喃喃話語幾不可聞,多半我都沒聽清楚,尤其當我望向北側廂房和那孤立的盡頭房間,那就是我們曾遭禁錮的地方,我的心神忙著思索。那裡會是老樣子嗎?巴特是不是下令將兩張雙人床擱在裡頭,附帶那些亂擺的深色巨大古董家具?希望不要,我祈求不會這樣。
隔天快中午的時候,我和克里斯連同約爾站在門廊上,望著低車身的紅色積架在通往佛沃斯大宅的陡峭曲折路上加速行駛。
「等你蓋好,你要感動誰?」克里斯問道,「這世界不再容忍龐大宅邸和巨大財富,也不敬重那些憑繼承得益的人。」
他在嘲笑我嗎?他明知我和克里斯只是來這裡作客。然後我明白了,也許是巴特想叫我幫忙布置卻不願自己開口。
他笑著離開。
拖拉緩慢的腳步總算帶我們走過長廊。他又拐了個彎,令我苦惱驚訝的是,他朝南側廂房走去,我們的母親以前就住在那邊的奢華房間。我曾經渴望睡在她那華麗的天鵝床上,坐在她那好長好長的梳妝台前,浸在她那黑色大理石浴缸裡,望著浴缸上方和四周的鏡子。
我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克里斯就把約爾安置在二樓的西翼廂房。我嘆了口氣,不知怎地後悔讓約爾和我們住在同個屋簷下。不過,這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我們一滿足了好奇心而且慶祝完巴特生日,我們就會跟辛蒂離開前往夏威夷。
約爾在那雙扇門前停下來,門下有兩階鋪了地毯而且向外彎成半月形的大台階。他緩慢古怪地笑開。「妳母親的廂房。」他簡短說道。
我納悶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再次注視那輛花了一大筆錢的紅色小車。巴特每年都會買新車,從來只買紅色,他試遍所有豪華車款就為了找到他最喜歡的。這一輛是他至今最喜愛的車,他在一封簡短書信裡告知過我們。
下一位是個儀表高貴的高大男子,有著筆挺的軍人舉止,穿著樸素到一絲不苟地整潔。他踱步走進來,客氣地等克里斯請他入座才坐下。
「是啊,你們肯定聽了不少。」克里斯乾巴巴地說道。
「這是個美麗的夜晚,不是嗎?」克里斯問道,他手臂環著我的腰。「我喜歡巴特在我們這套房加裝的陽台。因為在房子側面,不會干擾外觀,而且瞧瞧這陽台帶給我們的群山風光。」
在早上我和克里斯走下雙盤梯的右邊樓梯,覺得我們總算得到「自己」應得的,終於能掌控自己人生。他抓住我的手然後捏了捏,從我表情察覺出這房子不再令我畏懼。
我默默地起身點了頭。我們確實需要僕人。我不打算把假期花在打掃清理一幢巨宅上。
我曾經渴望跟巴特洛繆.溫斯洛一起睡在這天鵝床上。我那時是多麼年輕傻氣,以為物質東西真能帶來幸福,讓他屬於我曾是我唯一心願。
「但願如此。」
「我叫崔佛.曼思全.馬久斯,」他用輕快的英式風格說道,「五十九年前在利物浦出生。二十六歲在倫敦結婚,我太太三年前過世,我兩個兒子住在北卡羅萊納……所以,我來這裡希望能在維吉尼亞州工作,休假時能去探望兒子。」
我從他們其中一人瞟向另一人,對他們兩個都感到抱歉。克里斯是個成熟男人,知道自己是誰而且能輕鬆駕御那份自信,巴特則是還在努力尋找自我以及自己在世上的定位。
約爾舉步上前,笑得諷刺。「巴特,我的孩子,我沒說謊。我從不說謊。原本的大宅確實有那個陽台。我父親的母親指定在那裡加了個陽台。她用那個陽台偷溜出去見她愛人,就不會被僕人瞧見。後來她跟那個愛人私奔,沒有吵醒和-圖-書她丈夫,他鎖了臥室的門還藏住鑰匙。麥爾坎當家的時候,下令拆除那個陽台……不過,那陽台確實為房屋側面增添了某種魅力。」
克里斯笑得諷刺。「我早該料到你會這樣謝我。」
那個老人留意到克里斯的保護舉動,笑得輕浮而譏諷。「巴特把他的家族史都告訴我了。妳知道的,他一向需要有個能對話的年長男性。」
我疲倦地閉上雙眼,驅趕睡意。我需要這段時間來思考明天的事,思考這從天而降的舅舅。我們是不是終於得到媽媽承諾過的一切,只為了拱手讓給約爾?要是他沒打算違背媽媽的遺囑,而我們設法保住自己得到的,是不是得付出代價?
約爾立刻回過神來。也許修士常常就站著低頭禱告,沉浸在無聲禮拜之中,就只是這樣。修道院和修士過的那種生活我完全不了解。
在「她」那附帶豪華更衣間的浴室裡,往黑色大理石浴缸放洗澡水時,我慢慢脫下衣服。周圍的金框鏡子映出我的裸身。我對自己的身材很自傲,依然苗條結實,胸部也沒下垂。我脫了個精光,抬手取下幾根還沒拿掉的髮夾。就像既視感一般,我想像我母親一定也曾站在這裡做著同樣舉動,心裡想著她第二任年輕丈夫。在他與我共度的那些夜晚,她是否納悶他去哪了?我在聖誕夜宴會揭發真相之前,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巴特的情婦是誰?哦,我希望她知道!
巴特沒理會我和克里斯,環顧四周審視草坪、房屋、豪華花圃、青翠灌木、花園小徑、鳥浴盆和其他雕像,然後露出屋主自傲的笑容。「很堂皇,真的很堂皇。就跟我希望的一樣。我遍覽了世界各地,沒有任何宅邸能跟佛沃斯大宅比擬。」
我可能會給巴特一巴掌。
我踏進那間臥室,不禁眼中含淚,兩眼圓睜地盯著我以為在火災中燒個精光的東西。那張床!那天鵝床有著別致的玫瑰色床幔,天鵝翼尖的羽毛彎成指狀典雅地托住床幔。優美的天鵝鳥首同樣扭著脖子,同樣有著戒備卻發睏的紅寶石眼珠,半睜著眼守護床主。
「我太太很累了,」克里斯輕聲提醒,「我們剛忙完緊湊行程,去了我們小兒子的畢業典禮還有很多聚會,然後又走了這一趟……」
「當然,為什麼不?等巴特過完二十五歲生日,拿到他應得的財產後,我們很快就要離開。想想這個大好機會,我們得知道更多佛沃斯家族的事。約爾可以告訴我們更多母親年少時的事情,還有他們所有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也許等我們知道了更多事,就能明白她為什麼會背叛我們,還有外公為什麼想讓我們死掉。一定有什麼可怕真相藏在過往歲月裡,扭曲了麥爾坎的心智,所以他才能無視於媽媽想讓自己小孩活在世上的天性。」
我們在這裡待滿五天的那個傍晚,我站在陽台上的克里斯身邊,凝視圍繞我們的群山,仰望那老樣子的月亮,以前我們躺在原本的佛沃斯大宅屋頂上時,那月亮就俯視著我們。當我十五歲時,我相信那是上帝的巨大獨眼。別的地方帶給我的是浪漫月色,美麗月光帶走我的恐懼與內疚。在這裡,我覺得月亮是個苛刻的調查員,準備再次譴責我們,一次又一次。
我嘆了口氣,望著克里斯然後做了個隱密暗號。這個男人很理想。克里斯甚至沒瞧我這邊。「馬久斯先生,我想你會做得很好。我們會雇你試用一個月,要是這段期間我們發現你不符需求,我們會終止雇用契約。」
克里斯哀求地看著我,他的心靈如此脆弱,彷彿我的拒絕會深深傷了他。「凱西,我很想聽聽媽媽年輕時的事,這樣我就能明白她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她把我們傷得那麼深,我覺得在我們真正明白之前,我們的傷痛都好不了。我已經原諒她,但我忘不掉。我想弄個清楚,好讓我能幫助妳原諒她……」
「是啊,巴特,你母親非常漂亮,」約爾用那輕聲刺耳的嗓音說道,「老實說,她完全就是我想像中妹妹柯琳在她這年紀該有的模樣。」
直到這時克里斯才邀那英國人就座。崔佛.馬久斯挪了挪他那雙長腿,調整了領帶才有禮地回答,「我在米勒森家工作,他們大概六個月前從這山上搬走。」
約爾總算離開房間,輕柔闔上他身後的門。直到那時克里斯才給予我所需的撫慰,我就連只在這裡待一晚也需要得到他的寬慰。他吻我抱我,摸我的背和頭髮,哄我直到我能夠回頭環顧巴特所做的一切,就為了要讓這套房跟先前的同樣奢華。「這不過是一張床,原本那張床的複製品。」克里斯輕聲說道,他的眼神溫暖寬容和圖書。「親愛的,我們的母親沒躺過這張床。巴特看了妳的手稿,把這件事記在心裡。這裡會有這張床是因為妳立了榜樣讓他仿效。妳把天鵝床描述得那麼精美詳盡,他一定以為妳想讓房間跟我們母親以前擁有的一樣。也許妳下意識仍希望這樣,他明白這點。要是我說的不對,原諒我倆的誤解。只要去想他希望讓妳高興,用了好一番功夫和花費才把這房間裝潢得和以前一樣。」
在我看來,約爾在樓下已經說得夠多。我不想再知道更多。麥爾坎.佛沃斯是個生來就沒良心的怪人,對自己做錯的事不會感到自責。沒人能替他解釋,也沒人能理解他。
下午兩點左右在圖書室裡,我和克里斯坐下來面試一對有出色推薦信的男女。我挑不出任何毛病,除了他們兩對眼睛裡有一絲狡猾。他們看起來對我們兩個十分熟悉,這讓我不自在地坐立難安。「抱歉,」克里斯看懂我擺出的輕微抗拒姿態,「我們已經決定要雇另一對夫婦了。」
「是啊,很容易,」克里斯說道,「錢滾錢,我替你做的投資報酬可觀。」
「有些人做到了。」約爾神祕地說道。
回憶……來得又急又凶。克瑞、凱芮還有巴特洛繆.溫斯洛,我感覺到他們都圍繞著我,一再輕訴耳語。我又瞥向約爾,他對我們說他不願我們叫他「約爾舅舅」。他要把這特殊稱呼留給我的孩子。
「我已經說過你不該這麼做,」克里斯皺眉說道,「讓家族成員住得那麼儉樸很不恰當。」我們已經見過那巨大車庫,上方的傭人住處很難稱之為儉樸,只是空間很小。
令我驚訝的是,巴特似乎被逗樂了。「你是說,做為一個信託管理人,你增加了我的那一份繼承財產?」
「我一直都在替你做這件事。」克里斯說道。
「先生,沒多久。他們有五個親生小孩住在那裡,總是有姪子姪女出現,再加上留宿作客的朋友。我是他們唯一的僕人。我要煮飯、做家務、洗衣服還有儒車,身為一個英國人的自傲與樂趣,我還負責園藝。因為要開車接送五個小孩往返學校、舞蹈課、體育活動和看電影這類行程,我在路上花了很多時間,很少有機會準備像樣的一餐。有一天米勒森先生抱怨我忘了割草坪也沒替花園除草,而且他在家待了兩週都沒吃到一頓好吃的。他因為晚餐太晚送就嚴厲斥責我。先生,這真的有點過分,他太太叫我出門開車上路,買東西時讓我一直在外頭等,派我去接看完電影的小孩……然後我又該準時送上晚餐。我對米勒森先生說我不是機器人,沒辦法什麼都做而且同時能做,然後我就請辭了。他很生氣,揚言絕不會給我一封好推薦信。不過要是你再等個幾天,他也許就會冷靜下來,理解我在那種艱困環境下已盡我所能。」
他一定長得很像麥爾坎,只不過目光更溫和,不像我們在「戰利品」展示室所見那幅等身巨型肖像畫裡的那雙眼睛那麼銳利。我告訴自己,不是所有藍眼睛都殘酷無情。我確實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點。
他站在大太陽底下,一百九十二公分高,他深棕色的眼裡閃著傑出才智和堅韌,他的肩膀寬闊,肌肉發達的身體收束成瘦臀長腿。他穿著輕便的全套白色運動裝看起來好英俊。「母親,妳看起來好棒,真的很棒。」他深色雙眼將我從頭到腳掃視一番。「謝謝妳穿了那件紅洋裝……我最愛紅色。」
「天知道他該有更好判斷力的,」克里斯咕噥著,「他向來是個容易出事的孩子,瞧瞧他開車那副德行,好像他把永生不死抓在手裡。」
他轉動深色雙眼與我目光相碰。「母親,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我知道這裡還沒真正成為最棒的房子,不過有一天它會是。我打算增建,加上新的側翼,有一天這房子會使歐洲任何宮殿都失色。我打算專注自己精力讓佛沃斯大宅成為真正的歷史地標。」
他避開我,彷彿我的觸碰玷汙了他,也許他怕女人。我猛然抽身,後悔剛剛試圖釋出熱情。觸碰身體不是佛沃斯家成員會做的事,除非先有結婚證書。我的目光緊張地閃躲看向克里斯。冷靜點,他的目光這般說道,沒事的。
我在半暗中躺著打量四周,覺得自己奇異地不像自己。我母親的身影時不時掠過我腦海,我一直意識到頭頂上的閣樓有四個孩子住在上鎖房間裡,而我感受到的必定來自她的恐慌與內疚,只要樓下那位刻薄年邁的父親還活著,即使在視線範圍外,他的存在也令人深感威脅。生來就是壞種,邪惡有罪。我好像聽到有一個輕聲耳語一再這樣訴說。我閉上雙www.hetubook.com.com眼,試圖打破這發狂狀態。我沒聽見任何聲音。我沒聽見芭蕾音樂響起,我沒有。我聞不到閣樓那乾巴巴的陳腐氣味。聞不到。我五十二歲,不是十二、十三、十四或十五歲。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要我睡在那張床上?我母親曾被她第二任丈夫巴特洛繆.溫斯洛擁在懷裡的那張床?我曾經從她那裡偷走那個男人,讓他當了我兒子巴特的父親。那人仍在我夢裡揮之不去,令我滿懷內疚。不行!我沒辦法睡在這床上!永遠不行。
藍霧群山總是對我呈現出鋸齒柵欄的面貌,永遠困住我們這些希望囚徒。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將它們徐緩圓潤的山尖看作我與自由之間的阻礙。上帝,要是祢在上頭,助我度過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吧。
「哦,巴特,沒有。我們套房外頭以前沒有陽台。」
「你很快就有機會證明自己了,」克里斯回應,然後望向我,「凱西,我們去走走吧,去湖邊。」
我伸手抓克里斯的手。「巴特,謝謝你,我只為了你才穿的。」現在他可以對克里斯說些好聽話,我如此希望。我等待著。巴特卻不理克里斯,看向了約爾。
一片沉默。我聽過我母親多次提起米勒森家。我的心開始跳得更快。「你在米勒森家工作了多久?」克里斯問得和善,彷彿他無所畏懼,即使他留意到我焦慮神色。
我真想恨他那麼了解我。我的雙手卻擁住他。我將臉貼在他襯衫胸口處,顫抖著試圖隱瞞真相,連自己也瞞住。「克里斯,別對我那麼苛刻。」我啜泣說道,「見到這些房間令人驚訝,幾乎就跟我去那裡偷她……還有她丈夫的錢時一模一樣……」
「這張床是不是很驚人?」約爾在我身後問道,「巴特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工匠把床頭扳手工雕成天鵝形狀。他說,他們盯著他,好像覺得他瘋了。不過,他找到幾個老人樂意做他們覺得獨創的東西,而且報酬又豐厚。巴特似乎詳細描述了天鵝的頭該怎麼轉向一旁。半睏的鳥眼要安上一顆紅寶石。指尖形狀的羽毛托住薄紗床幔。哦,他們第一次沒做好時,他好激動。床尾還有一張小天鵝床,他也想要那個。為了妳,凱西,是為了妳。」
「她很快就來,」我喊了回去,「辛蒂現在去她朋友家作客。你也許會想知道,裘瑞要帶美樂蒂來這裡度假。」
樓梯走到一半,我佇足往下望,想瞧見自己過去可能漏看的東西。就連約爾對我們講他經歷的時候,還有我們吃那簡便午餐的時候,我都盯著以前只見過兩回的一切事物,永遠看不膩。從我們之前待的那個房間,我能輕易望向有無數鏡子的門廳裡頭,那裡的上好法式家具生硬地擺成幾個小組,企圖營造親密氛圍卻是徒然。打磨多次的大理石地板像鏡子般閃閃發亮。我感覺有種勢不可擋的渴望,想一跳再跳,旋轉腳尖,直到自己茫然摔倒……
他那孱弱的老邁身體在我懷裡感覺冰冷脆弱。我湊上雙唇勉強試著親吻他臉頰,觸感乾巴巴的。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氣惱地想著,他一定覺得那是稱讚。
丈夫和妻子起身離開。那女人在門口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好久。「薛菲爾太太,我住在村子裡,」她冷冷地說道,「只住了五年,不過關於住山上的佛沃斯家族我們聽了非常多。」
「沒錯,沒錯,」約爾彷彿對著自己低喃,「就跟柯琳一樣。」他的目光再次挑剔地掃視我,然後低頭沉思了也許過了五分鐘那麼久。也許是五秒。
所有舊氣味都沒了。我只聞到新油漆、新木頭、新貼壁紙和新布料的味道。新的地毯,新的小塊地墊,新的家具。除了一樓的昂貴古董,全都是新的。不是真正的佛沃斯大宅,只是個赝品。可是,倘若約爾真的那麼喜歡當修士,他為何要回來?他習慣修道院的苦行生活,肯定不會想要那些錢。比起只想見見僅存的家人,他待在這裡一定有其他好理由。村民一定對他說過我們的母親過世了,但他還是留下來。等待機會結識巴特?他是不是在巴特身上找到什麼讓他留下來的東西?甚至還讓巴特在我們雇個真管家前,將他當管家使喚。然後我嘆了口氣。為何一牽扯上財產,我就得把事情弄得如此玄虛。金錢似乎總是做出任何事以及所有事的理由。
我們發現約爾在廚房裡忙著做早餐。他穿著一件白色長圍裙,頭上歪歪地戴了頂廚師高帽。不知怎地,這裝扮在這孱弱高瘦的老人身上顯得滑稽。我覺得只有胖子該當廚師,即使我很感激他接手了我從沒真正喜歡做的家務。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