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我的次子

巴特才剛到家沒多久,就開始全心規畫他即將到來的生日宴會。令我驚訝而雀躍不已的是,他似乎到此過暑假時交了許多維吉尼亞州的朋友。他只在加州與我們共度短短幾天假期,這曾令人受傷,我以為加州該是他歸屬的地方。不過,現在看來,他認識了我們從未聽聞的人,在學校裡也結交了年輕的男男女女,這次還打算邀他們來此為他慶生。
我冒著觸怒他的風險,停留了夠久足以說道:「巴特,當你關在這間辦公室裡,我希望你別忘記你的家人非常愛你,我們所有人都想要你得到最好的。要是擁有更多錢能讓你對自己感覺更好,那就讓自己成為世上最有錢的人吧。只要找到幸福,那就是我們所有人想要你得到的。找到適合你的位置,那就是最重要的事。」
他茫然地望著我好一陣子,那方形指甲的有力指尖在桌面敲打,然後他起身站在一整面窗戶前,眺望花園和後方的藍霧群山。「母親,我嘗過性|愛滋味。我以為自己不會享受,但我很享受。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違背意志。但我從沒談過戀愛。我想像不出怎樣將自己奉獻給同個女人,有那麼多女人既漂亮又主動。我看到一個路過的漂亮女孩,我回頭看她,只會發現她也轉頭看我。要把她們弄上床實在很容易,一點挑戰性也沒有。」他頓了頓然後轉頭看我。「母親,我利用女人,有時候我為自己感到可恥。我得到她們,拋棄她們,然後再次遇到她們時假裝不認識。她們最後全都恨我。」
等我離開他辦公室,發現克里斯跟一名園丁在交談,我感到喜悅安心。也許就在這個夏季,巴特將終於找到自我。
我說不出口。
他火熱的目光展現如此劇烈的興致,我被鼓舞得只想說下去,尤其是他又問道:「妳怎麼為愛情做解釋?」
然後他抬頭一望。「母親,我已經合法改姓了。」
我滿是驚訝開心。「你邀過他們了?」
我可沒有那麼正當的理由。
他深色的眼睛裡流露某種稚氣嚮往與可愛。「母親,放尊重點。我沒有任何天分,跟妳或裘瑞不一樣。我不會跳舞。我畫不出一幅像樣的花,人物畫就更別提了。」他迂迴提及克里斯和他的繪畫嗜好。「我參觀藝術類博物館的時候,我對所有人的驚嘆感到困惑。我瞧不出蒙娜麗莎這幅畫有任何精采之處,我只看到一個臉孔冷漠或者說長相普通的女人,她一點也不引人注目。我不欣賞古典音樂,或任何音樂……有人對我說我有副不錯的歌喉。我小時候想試著唱歌。真是個儍孩子,對不對?一定讓妳笑了無數次。」他哀婉地咧嘴笑著,然後懇求似地攤開雙臂。「我沒有藝術天分,所以我回頭倚靠那些自己立刻能讀懂的數據,代表金錢的數據。我看遍了博物館,唯一能欣賞的是珠寶首飾。」
m•hetubook•com•com「沒錯,巴特,我愛你父親,這點你不用懷疑。我承認自己因為母親對我們做的一切事情想要報復,所以我去追求了我的繼父。然後當我得到他就知道自己愛他,他也愛我,我覺得自己跟他一樣陷入困境。他不能娶我。他對我是一種愛,對我母親又是另一種愛。他在我們之間受盡折磨。我決定靠懷孕了結他的優柔寡斷。就算這樣他也下不了決定。只有到了那個晚上,他信了我說自己被他妻子囚禁的事,他才對她反目,然後說要娶我。我以為她的錢會將他永遠綁在她身邊,但他原本會娶我的。」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對待一個比妳年長有智慧的人,妳這樣很失禮。」他嚴厲地說道。
「會的,巴特。但你在這裡找不到不曉得你很有錢的女孩。你何不離開這裡?去東北或西岸定居。然後等你找到一個不知道你有錢的女孩,尤其要是你像個普通律師那樣工作……」
「他們全都會來,」他對著電話另一頭說道,「等他們看到我的邀請函,就沒辦法婉拒不來。」
他別過頭才繼續說道:「老實說,除了想要更多錢,我不知道人生還想要什麼。他們說我會成為一個優秀律師,因為我懂得怎樣辯論。但我決定不了自己想走哪個法律分科。我不想要像我父親一樣當個刑事律師,因為時常得替那些明知有罪的人辯護。那種事我做不到。我覺得公司法令人討厭。我想過走政治這條路,這領域讓我覺得更興奮,但我那該死的心理病歷在我的履歷上留下了污點……所以我要怎麼從政?」
欽羨褪去,對他的憐憫淹沒了我。「巴特,那女人呢?那愛情呢?家人呢?好友呢?小孩呢?你不想談戀愛結婚嗎?」
他將蒼白細瘦的雙手張得大大的,臉上表情意味深長,輕蔑地掃視我身體。
「哦,母親,少來了,別那副模樣。改變一下開心點。」他古銅色臉龐露出興高采烈的興奮神色,彷彿我說任何話都嚇不走他的亢奮。「母親,為我感到興奮吧,拜託。所有東西我都訂了最棒的。消息如果傳開,那會是因為我的外燴廠商是維吉尼亞州最好的,而且那廠商熱愛吹噓,沒人能忍得住不參加我的宴會。他們會聽說我傳訊去紐約和好萊塢找表演者,再說我很肯定所有人都想看裘瑞和美樂蒂跳舞。」
我關上他辦公室的門,朝樓梯走去時差點撞上約爾。他水汪汪的藍眼裡短暫閃爍著內疚神色。我猜他一定偷聽了我和巴特的對話,但我難道就沒不經意做過同樣事情嗎?「約爾,不好意思,這麼暗的地方我沒看到你。」
「巴特,你為什麼不讓宴會成為家族聚會就好?或是只邀你最好的朋友。附近的村民不會想來。根據我媽媽以前對我們說過的閒話,他們向來討厭佛沃斯和-圖-書家的人,因為佛沃斯家擁有太多而他們擁有太少,村民長居於此,佛沃斯家的人卻來來去去。而且拜託別算進當地上流界的人,就算約爾告訴你只要他們是他的朋友,就一定也是你我的朋友。」
「佛沃斯,」他說道,證實了我的懷疑。「畢竟,我父親不是妳丈夫,我沒辦法姓溫斯洛。保留薛菲爾的姓又太虛假。保羅不是我父親,幸虧妳哥也不是。」
我停下來喘口氣,看他仍有興致給了我說下去的勇氣。「巴特,我想要你擁有這個。比起世上的億萬噸黃金,比起金庫裡的所有珠寶首飾,我更想要你找個很棒的女孩去愛。忘了金錢。你的錢夠多了。看看四周,睜開眼發覺活著的喜悅,忘了你對金錢的追求。」
又是個圈套!我起身,恍然大悟他用悅耳嗓音哄我入套。
我不過在佛沃斯大宅待了幾天,只能吃飯睡覺、讀書、看電視,以及在花園和林間漫步,這種無事可做的單調日子讓我緊張不安,渴望盡快逃離這裡。山間的深沉寂靜將我牢牢束縛於它那孤寂絕望的魔咒中。安靜令我心煩,我渴望聽見各種聲響,想聽電話鈴響,想要有人順道拜訪來打招呼,卻沒有人來。有一群當地上流界的人士深知佛沃斯大宅的事,而我和克里斯想避開的就是這群人。我想打電話邀紐約和加州的老友來巴特的宴會,但未經巴特允許,我不敢這麼做。我一個人在堂皇富麗的房間裡不安徘徊,有時跟克里斯待在一起。我和他在花園裡散步,在樹林裡漫步,我們有時安靜無言,有時碟喋不休。
他深色眼睛閃閃發亮。「光芒閃爍的鑽石、紅寶石、祖母綠和珍珠……我全都能欣賞。黃金,像山那樣多的黃金,我可以理解。我能看出黃金、白銀、銅和油料的美。妳知道我去了華盛頓特區只為了看金子鑄成硬幣嗎?我有種歡欣感,好像有朝一日那些金子全都會是我的。」
當我繼續站在那裡,我聽到他說了好幾個受邀賓客的名字,他們並非全都是本州人。有不少是他在旅行中認識的歐洲名人。他大學時期孜孜不倦地努力看遍世界,結織重要人物,那些人握有政治力量,非常聰明,又或是商業奇才。我覺得他之所以會心神不定,是因為他沒辦法在同個地方過得快樂,他總是渴望下個更美好、更遙遠的地方。
「是啊,我想也是,」他乾巴巴地說道,「我確實認真考慮過。不過,要是選了溫斯洛,我就會喪失合法使用佛沃斯這個姓的權利。母親,這是個好姓,一個人人尊重的姓氏,只有那些村民除外,反正他們不重要。我覺得佛沃斯大宅真正能不受站污毫無內疚地屬於我。」他的目光浮現閃耀喜悅的光芒。「妳瞧,約爾舅舅也同意了,不是每個人都m•hetubook•com.com恨我,覺得我比不上裘瑞。」他頓了頓看我反應。我試著不動聲色。他看起來很失望。「母親,出去吧。還有一整天的工作等著我。」
「約翰,你沒聽過鍛鍊身體嗎?」我不耐煩地問道,「你不必進這房間的。只要離我們房間遠遠的,你的雙眼就不會受驚。」
「要是我失禮,我道歉。不過,你的話和你的表情都讓我不快。約爾,我們在這裡作客時你要是想跟我們好好相處,我待在自己廂房裡時離我遠一點。這大房子有非常足夠的空間,大到能讓我們不關門也有充分隱私。」
我嚥了口氣,希望自己這次能不說錯話,過去我從沒說對過一次。我很懷疑是否有人能用話語改變巴特,改變他現在的模樣,以及他想成為的模樣……要是他真的明白。「我想你是你那時代的產物,」我輕柔開口,毫不斥責。「我幾乎要為你這一世代的人感到同情,因為你們省略了談戀愛最美好的一面。巴特,你那種得到方式的浪漫何在?跟你上床的女人,你給了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建立忠誠持久的關係需要時間?那不會一夕之間發生。一|夜|情不會許下承諾。你可以注視一具美麗胴體然後有所渴望,但那不是愛情。」
他掛上電話,然後轉過椅子面向我。「母親!妳在偷聽嗎?」
「我的寶貝,這是我從你那裡學來的癖好。」
他那沉思陰森的深色雙眼探究著我。「妳還不明白是妳和妳哥哥一直用你們的亂|倫關係來毀壞我的人生嗎?我曾經希望祈求有一天妳會離開他,但從來沒有。我只能想成是你們兩個對彼此太過著迷,也許因為這違背上帝意志而更對彼此關係樂在其中。」
「妳想耍性感是不是太老了點?」
他從桌子後方起身,舉步上前近到能將我的手抓在他手裡。「我喜歡妳對我講的那些。再對我多說一些妳的情史,說妳最愛哪個男人。是妳第一任丈夫裘利安?還是那個叫保羅的好醫師?要是我能記得他的話,我想我會愛他。他娶了妳好讓我冠上他的姓氏。我真希望能像裘瑞一樣在自己回憶裡看見他,但我想不起來。裘瑞把他的事記得很清楚。他甚至記得見過我父親。」他的態度變得非常熱切,傾身對上我的目光。「告訴我,說妳最愛我父親。說他是唯一真正擄獲妳芳心的男人。別對我說妳只是利用他來報復妳母親!別對我說妳利用他的愛來逃離妳對自己親哥哥的愛。」
他僵硬地轉身離開,但我來得及瞧見他眼裡的憤慨。我急忙瞪著他的背影,納悶自己是否弄錯,他只是個愛管閒事的無辜老人。但我沒揚聲道歉。我只是脫下緊身衣,換成短褲和上衣,心想著裘瑞和他太太很快就會來慰問我,我前去尋找克里斯。我在巴特的辦公室門外躊躇,聽他跟外燴廠商洽談,準備訂購超過兩百m•hetubook.com•com名賓客規模的餐點。光是聽他說話就讓我心裡發愣。哦,巴特,你不明白,有些人不會來,要是他們來了,願上帝保佑我們。
他又重拾了水彩繪畫的老愛好,這讓他很忙,但我不該再跳舞。儘管我人生的每一天都做了芭蕾練習,只是為了讓自己苗條靈活,他要求我擺姿態時我很樂意這麼做。有次約爾撞見我在起居室裡,身穿紅色緊身衣抓著椅子練習。我聽見他在開敞門口抽了口氣,回頭就瞧見他瞪著我,彷彿我赤身裸體一般。「怎麼了嗎?」我擔憂地問道,「出了什麼可怕事情嗎?」
他一再熱情地說著。
「沒有,不過我的嫂嫂和親哥哥怎會拒絕?母親,妳瞧,我打算在花園裡辦戶外宴會,在月光下舉辦。草坪上會用金色圓球照明。我到處都設了噴泉,水霧上方會有七彩燈光舞動。會有成箱的進口香檳,還有妳叫得出名字的各種烈酒。食物會是最棒的。我會在場中央搭一個劇場,是不可思議的奇妙世界,木板上會鋪著各種顏色的美麗布料。各種顏色層層相疊。花朵會堆得到處都是。我要讓全世界瞧瞧,一個佛沃斯是可以有此能耐的。」
他沉思地說道:「所以,那就是女人對愛情和性|愛的想法,我一直想知道。那不是男人的想法,這點我是知道的……不過,妳說的話還是很有趣。」
這是他設下的圈套,明知我人生中的愛情都很不幸。然而,我還是答了,希望能避免他做出絕對會犯的所有錯誤。「巴特,我不解釋愛情。我不覺得任何人解釋得了。那是日復一日與另一個人來往,才得以相互明白的一種感情。一開始是一種若有若無的興奮,觸動你的心,讓你對任何美好的事物失去防備。你在以往只見醜惡的東西上看出了美麗。你覺得心靈成長,開心無比卻不知為何物。你欣賞過去忽視的東西。你的目光對上你愛的那個人,你在那對眼睛裡瞧見自己映出的情感,還有希望與渴望,只要跟那個人在一起就很快樂。就算沒碰對方,還是能感受到和心上人為伴的溫暖。然後有一天你們有了身體接觸,也許是對方的手,感覺很棒。那甚至不需要是很親密的接觸。一股興奮開始滋長,所以你想跟那個人在一起,不是為了性……只是為了在一起而且慢慢朝對方靠近。在你分享身體之前,用言語分享人生。直到那時你才開始認真思考跟那個人發|生|關|系。你開始幻想這件事。可是你還是推遲與等待,等待正確的時機。你想保住這段愛,永遠不結束。所以,你非常緩慢地朝人生極致體驗邁進。日復一日,分分秒秒,你時時刻刻考慮那個人,知道自己不會失望,知道那個人會忠實可靠……甚至她在你視線範圍外或你在她視線範為外也是如此。當你有了真誠的愛,就有了信任、滿足、安詳與幸福。談戀愛就像在暗室裡https://m.hetubook.com.com點亮一盞燈,一瞬間一切變得明亮可見。你永遠不孤單,因為她愛你,你也愛她。」
我起身要走。巴特一個字也沒對我說,沒暗示我他心裡在想什麼。我在門邊回頭看他。他又坐回辦公椅上,手肘拄在吸墨紙上,雙手支著他低垂的頭。「母親,妳覺得會有人不是因為我的錢,而是因為我這個人而愛我嗎?」
那會像克里斯一向料想的:巴特繼承的不僅是財產,還繼承了自豪感與價值感,然後找到自我……我對天祈禱,期盼他找到的自我是對的那個。
兩天後我再次來到他辦公室,坐在其中一張豪華皮椅上,驚奇地發現他在這剛來不久的家中已經辦好許多事。顯然所有額外的特殊辦公設備早已備妥,等著在他到來的那一刻安裝就位。他把圖書室旁的小臥室拿來當辦公室,那裡以前是我們憎惡的外公住到死前為止的房間,現在變成一整間的檔案櫃。我們外婆的看護待過的房間成了巴特祕書的辦公間,只等著出現一位符合他嚴苛需求的祕書。一台電腦占據了長型彎弧的桌子,我和巴特交談時,兩台印表機同時列印出不同書信。看到他打字打得竟比我快,這令我吃驚。印表機嗡嗡的運作聲掩蓋在厚實的塑膠玻璃外殼裡。
他戒備挑釁地對上我瞪大雙眼。「妳很震驚嗎?」他愉快問道,「還是說我不過是妳一向認為的壊種?」
我滿心畏懼,其實我不需要問。「你現在姓什麼?」
他得意地對我展示自己即使待在家中也能與世界保持聯繫,只要按幾個按鈕,用程式連線。那時我才得知,某個暑假他去上了兩個月的計算機程式設計課。「而且媽媽,只要用這台電腦,我就可以執行買入賣出命令,還能幫助自己成為基礎資料和技術資料的專家。在我的法律事務所開業前,我會用這個來消磨時間。」他一度陷入沉思,甚至疑惑。我依然相信他去了哈佛只是因為他父親在那裡讀過書。法律對他來說完全不是真正的興趣,他只對賺錢感興趣,然後再賺更多錢。
「巴特,你不是已經有夠多錢了嗎?還有什麼是你買不起的?」
他沉下臉。
我渾身發顫,怕得發寒。這會是讓他成為另一個麥爾坎的第一步……這是我最怕的。「巴特,我希望你用溫斯洛這個姓。那會讓你過世的父親很高興。」
「母親,妳怕妳的罪行被發現嗎?」他問得毫不留情。對此我已經習慣,但我內心仍然畏縮。我和克里斯像夫妻一般共同生活,真有這麼可怕嗎?每天的報紙上不都滿是比我們所犯的更加糟糕的罪行?
「我不是有意偷聽,」他神情奇特地說道,「那些以為會聽見邪惡事情的人絕不會失望。」他像隻年邁的教堂老鼠匆匆溜走,缺乏足以餵養他惹麻煩的燃料使他弓著身子。他令我感到內疚羞恥,不禁又起了疑心,一如往常該死地懷疑起任何姓佛沃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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