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父與子

「醫師,你怎麼敢說這種話?你怎麼敢隨口瞎猜?」
漫長的車程間,我的眼睛已經哭得又紅又腫,那些悲傷的淚水是為了父親而流,但我知道那也是為了我自己而流。現在的我比過去的任何時刻都還要孤單。
我把電報揉成一團,按在胸口,悲傷把我的心掏空了。明天就是四月七日!小麥爾拉扯我的裙子。「媽咪、媽咪,怎麼了?妳怎麼在哭?」
「哦,奧莉薇,妳現在是個貨真價實的富婆啦。妳現在要如何操作妳的財富呢?」
「這裡是育嬰室還是豬圈?」麥爾坎問。
「麥爾今天開始走路了!」
「先生,您說什麼?」布瑞瑟頓醫師年近六十,在醫界頗受尊敬。他的臉色變得幾乎跟滿頭灰髮一樣,有如魚類的大眼睛被厚厚的眼鏡放大,現在又瞪得更大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發生了什麼事?我撕開信封,史坦納太太隔著我的肩膀探頭探腦。
「不過他不會住回北側廂房的房間。他要搬進南側廂房,住妳隔壁。妳要負責布置好那間臥室,雖然我父親也感覺不出差別。」
「妳瘋了嗎?我們要去哪裡?拋下這些,再買或是蓋一幢新家?我會應付我父親,他的妻子是妳的問題和責任。妳繼續掌控這幢宅邸,維持高尚嚴謹的形象。別跟我說妳怕她。」他露出冷笑,補上最後一句。
他喪氣又傷心地離開,身上籠罩著母親的回憶。
聽他說明所有的細節,我的腦袋一片麻木。父親把他的財產全都留給我,唯一的條件是要由我來管理。哦,我知道他的打算了。他要確保麥爾坎.佛沃斯永遠碰不到我的錢。哦,父親,你怎麼有辦法早在我之前就看透真相呢!你又為什麼要讓我嫁給那個男人!淚水流下,我把腦袋埋在膝蓋間。
「什麼?」他的語氣嚴厲。「那孩子怎麼辦?」
當然了,麥爾坎的態度令我吃驚,可是這回我硬起來面對他的漫長訓斥與惡言相向。他沒再提起這件事,我也沒找他討論。對於無法替他多生孩子這件事,我一點都不遺憾。他完全不珍視他擁有的孩子。
「這個嘛,是的……我……」
「麥爾坎,」稍後晚餐時我開口詢問,「我們要離開佛沃斯大宅嗎?你想要自己的家嗎?」和*圖*書
他對孩子的成長沒有耐性,無法容忍寶寶的進展,不想看著他持續地緩緩前進。他討厭我把孩子帶到晚餐桌上,命令我在吃飯前先餵飽麥爾。他幾乎沒進過育嬰室。
準備好?我想。他是什麼意思?他這麼恨自己的父親嗎?他不想跟人共享佛沃斯大宅?
葬禮將在四月七日舉行。
我沒再提起這件事,指揮女僕整理臥室隔壁的房間,接著不再掛記麥爾坎的父親和他的妻子即將到來。
「什麼?你為什麼不說?」
我跟其他母親一樣,我美妙的、親愛的兒子發出的任何聲音,每一個笑容,一切成就都令我興奮不已。每天我等著麥爾坎回家,愉快地報告孩子的成長。
奧莉薇.佛沃斯:
「是的,妻子。」麥爾坎轉身,過了一會又轉回來。「我一直沒跟妳說,他前往歐洲之前結婚了。」
每一個消息應該會讓我們開心得擁抱親吻,感激上天賜給我們健康的孩子。然而麥爾坎對寶寶的一切行為出奇冷淡,彷彿全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把一切當作理所當然,從未展現出身為人父的喜悅與幸福。
「他是我父親,麥爾坎,我唯一的父親。我一定要參加他的葬禮。」
「不可能。」麥爾坎大發雷霆。「我還沒有女兒!」
「我不要聽這種話。」說完,他轉向我,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憎恨表情。「我不要聽這種話,聽懂了嗎?」接著,他像是懸絲傀儡一般猛然轉身,衝出我的臥室。布瑞瑟頓醫師為我感到無比尷尬,所以我沒有讓他在此久留。
他說:「佛沃斯家族是出了名的健康強壯。把這個孩子養好是妳的目標與責任,我要他成為我心目中的理想兒子—強壯、進取、果斷,充滿男子氣概。」
「不,」他若有所思地說下去,「別被他的妻子壓下去了。記住,會吸引我父親的都是些什麼樣的女人。」
麥爾坎抽走我手中皺巴巴的電報,看了一眼。「麥爾坎,我得要馬上回去。我一定要搭到下一班火車!」
「今天他說了第一個字!」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令尊年紀比較大……」
「怎麼了?」
約翰.艾默斯請和*圖*書泰勒先生離開,跟他說我們會做出決定,在我回維吉尼亞之前告知他。
「麥爾坎,這不是瞎猜。前一次的懷孕很不順利,而且——」
「麥爾,這些有一天都會是你的。」他說得像是自己死後,約爾也活不下去,或者是約爾一點都不重要似的。「我期望你能夠壯大它的規模,讓它成為佛沃斯帝國。」
「他是比較老,可是沒比我聰明。」麥爾坎說:「他比以往還要依賴我。」他帶著新婚妻子在歐洲浪蕩的時候,是我拓展我們的事業帝國,掌握一切。我們的董事會成員早就忘記他長什麼樣子了,在他離開後,我還加入一些新血。他要花上一年才能搞懂所有的變化。
「我知道了。」
或許我不該如此輕忽,但是對於那兩人帶給我的衝擊,或是麥爾坎隨後受到的震撼,我無能為力,麥爾坎也無能為力。
「不,妳不懂。他想要附上衛浴的溫暖房間是因為他要帶妻子回來。」
約翰.艾默斯真是天大的安慰!待在新倫敦的兩天,我把心事全都說給他聽。等到我要離開時,他已成了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我知道他有多愛上帝與親人,永遠值得信任。在往後的歲月中,這個認知在我心中扎了根,每當遇到最艱困的難關,我就向約翰.艾默斯求助,寫長長的信給他,而他的回應帶給我來自他以及上帝的安慰——不久,他就到新英格蘭的學校攻讀神學。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既睿智又善良,跟麥爾坎完全不同。我帶著更加堅強的心智回到維吉尼亞,雖然失去了父親,我卻得到一個弟弟,一名顧問,一位精神導師。「奧莉薇,現在回到妳的丈夫與兒子身旁吧。」約翰到車站送我。「願上帝與妳同行。無論是什麼時候,只要妳需要我,我都會在。」
「你來這裡跟我說我再也不會有別的小孩?不會有女兒?」
「要是他不在我說話的時候閉嘴,我才沒有這麼容易就放過他。安靜!」他下令。麥爾的表情僵住,收回淚水。約爾翻身,在搖籃裡悄聲啜泣。
麥爾出生後,我對愛情的期望再次短暫萌芽。我以為麥爾能讓麥爾坎更接近我。打從我來到此地,他對我的態度與其說是妻子,更像是女僕。他每天和_圖_書工作,深夜才回家,甚至沒空跟我共進晚餐。我們從來沒有去過哪裡,他介紹我進入的「社交界」似乎很快就遺忘我的存在。現在麥爾坎殷殷企盼的兒子降生,我認為他或許會想擁有更親密的家庭生活,說不定會成為更懂得愛情的丈夫。我把孩子的誕生當做我們婚姻中的天大美事。麥爾將成為我跟他父親之間的橋梁,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拉著我們接近彼此。
「今天他第一次爬了!」
「搬走?」
「麥爾坎,他們交給你照顧。史坦納太太會幫忙,還有史都華太太。」
在此致上最深的同情以及敬意,要向您告知這個遺憾的消息,令尊已經回歸主懷。
他除了幾乎每天問起我要如何運用父親的資產之外,我們有好幾個星期沒跟對方交談。有一天,麥爾坎踏進育嬰室,宣布一件將會完全改變我們生活的大事。很少在育嬰室見到他,我熱情地招呼他,希望他是因為真正關切孩子而來此,我正在拿積木教麥爾字母,約爾在搖籃裡吸奶瓶。孩子讓房裡亂七八糟,特別是有個到處亂丟東西的三歲小孩。我總是在睡前清掃整理。
小麥爾還沒滿兩歲,在另一次迅速又冷漠的交合之後,我又懷孕了。麥爾坎執意擁有大家庭,現在他想要的是女兒。第二胎我懷得很辛苦。不知道為什麼。害喜嚴重得很,到了懷孕後期,醫生說他對我的狀況不太樂觀。他的恐懼並非無的放矢,懷孕七個月時,我差點流產,才剛進入第八個月,約爾提早出生。
我們爭了許久,等到麥爾坎答應讓我離開,晚班車已經走了,當隔天的早班車抵達新倫敦時,父親的葬禮已經在五個小時前結束。我回到家,看見約翰.艾默斯跟父親的律師坐在門廊上。
「如果你更常來看看,就會明白了。」我回應。他咕噥幾聲。我察覺到他不是來討論孩子的事情。「有件事要跟妳說,」他說,「如果妳可以暫時拋下那些積木。」
「妻子?你的意思是令尊過了多年又再婚?」
兩人一看到我就站起來,約翰.艾默斯上前握住我的手。自從上次分別後,他已經長成男人了。他現在是二十三歲的男人,高大、嚴肅、好心腸。和_圖_書我的淚水隨著他的話語滑落。「奧莉薇,很高興妳來了。我很意外妳沒有出席葬禮,但我知道妳會贊同我們的安排。我認為令尊是以最安詳的方式回到造物主身邊。現在坐下來吧,奧莉薇,妳應該還記得泰勒先生,他是令尊的律師。令尊在他的遺囑裡添了一些很奇怪的條款,我們得要一一釐清。」
我們到他的布料工廠參觀,一路上他指著某個地方,以對待大人的口吻向麥爾說明,似乎是覺得他的幼子能夠聽懂。
泰勒先生也握住我的手,同情地看著我。我們坐在幽暗陰沉的房間裡。
「哦,奧莉薇,妳到時候就知道了。很快。」他的嗓門大了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對嘉蘭德的了解來自他的肖像畫,還有麥爾坎偶爾說出口的瑣事。我知道他離家時五十五歲,也從他最後拍的照片發現他擁有不顯老的俊容,少許的銀絲夾在金髮裡幾乎看不出來。他壯年時幾乎跟麥爾坎一樣高,體格健壯,像個運動員,儘管麥爾坎對他最近的商場決策頗有怨言,他精明的生意人氣息絲毫未減。
有一天,佛沃斯的家族醫師布瑞瑟頓醫生來為我看診後,麥爾坎走進我房間。醫生說他不認為我還有辦法懷孕。
「妳準備好就對了。」麥爾坎咬牙吐出最後一句話,大步走出育嬰室。
「哦,佛沃斯太太,很高興您回來了。今天早上有一封電報從康乃狄克發來,我相信那是很重要的消息。」
打從一開始,他就是個嬌小、脆弱、多病的孩子,淡金色頭髮稀稀疏疏,遺傳到佛沃斯家的藍眼珠。麥爾坎很失望,我不但沒替他生個女兒,還沒把約爾生成健康的孩子。我知道他把一切過錯怪在我身上,儘管我沒有做出任何危害胎兒的事情,也遵循醫生的指示進食。
醫生跟我都沒料到他的反應竟是如此劇烈,脹得通紅,咬住嘴唇,似乎是想忍住湧到嘴邊的話語。接著他往後退去,視線從我移向醫生,然後又盯著我看。「這是怎樣?你們一起扯謊騙我嗎?」
他似乎忽視了麥爾,而且責怪約爾不是女兒,我沒發現他這麼想要女兒。他甚至對約爾的哭聲更加不耐煩,常常好幾天沒看兩個孩子一眼,或是跟他們說話。如果說他對麥爾hetubook.com.com的成長進度只是不耐,那麼約爾可以說是把他變成妖怪了。但願寶寶不會在他面前弄髒尿布,或是吐出食物。

「我父親……嘉蘭德要回來了。他下禮拜回到這裡。」
麥爾坎對我父親的死毫無遺憾之情。回到維吉尼亞那天,他再次打起我財產的主意。
「哦,我認為……」
約爾哭了。兩個兒子都注意到麥爾坎的暴怒,特別是約爾,他好怕自己的父親。麥爾也愈來愈畏縮。
「我還有公事要忙。奧莉薇,孩子是女人的責任。」
「麥爾坎,理智一點。」布瑞瑟頓醫師要他冷靜。
我站起來,拉好裙襬,走向他。
有時我猜他是對自己的小家庭感到慚愧,只有兩個孩子似乎折辱了他的男子氣概。等到麥爾快三歲時,我們一家四口才有機會一同出門。
「哦。」
麥爾坎一點都不關心我的健康嗎?

我們在晴朗的春日回到佛沃斯大宅,樹木抽出新芽,向清新的四月陽光打招呼。兩個兒子指著草地上吃小蟲的知更鳥,蹦蹦跳跳,笑聲不斷,有如愉快的小羔羊。我一踏進佛沃斯大宅,史坦納太太馬上衝到我跟前。
我跟他說我沒有半點計畫。我還在為父親哀悼,沒有心思想錢的事情。
「你嚇到孩子了。」我說。
「麥爾坎!現在沒有人會懷疑他長得很像你!」
我才不在乎女主人的地位。即將有另一個女人來到此地,那個五十五歲男人的妻子。她一定是我的盟友。或許我可以仰賴她,把她當成早逝的母親看待。我可以請她針對麥爾坎跟我的事情給予建議。年長許多的人一定對男女之間的事情更有見識。我滿心盼望嘉蘭德帶著他的妻子回來。
還是讓麥爾坎得逞了。在那場讓我進入維吉尼亞上流社會的婚宴後,過了九個月又兩個禮拜,我們的長子誕生。我們以他父親的名字將他取名為麥爾坎,不過平時叫他麥爾作為區分。到了這個地步,我深信麥爾坎是個強勢的男人,總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總能獲勝,因為在確定一切的勝機都掌握在手中之前,他不會上陣。他就是靠著這招在商場上呼風喚雨;他就是靠著這招在人生路途上一帆風順。我相信他能在死前努力成為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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