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2、囚犯與牢頭

「拜託,可以留給我一小撮頭髮嗎?一小撮就好。」
「晚餐?這是妳的午餐,愛莉西亞。」我說。等她聽懂,驚訝與恐懼凝結在臉上。
「我會鎖好門。」她答得很快。
「我向妳保證,我不需要浪費時間在這幢屋子裡鬼鬼祟祟。希望妳也有許多別的事情做,而不是四處探查,尋找某些……妳口中的違規行為。」
「這就像是一場噩夢,」她說。「到了早上,我會醒過來,嘉蘭德就在我身旁。這都是夢。」她用力轉身,臉上掛起瘋狂失控的笑容。「對吧?奧莉薇,這都是一場夢吧?」
「愛莉西亞!」
她又開始落淚。
「現在已經別無選擇了,對吧?」她別開臉。「對吧?」我逼問。
駭人的思緒突然浮上心頭。麥爾坎是不是罔顧我的命令,跑去找她?如果她望著他,開口叫他嘉蘭德呢?他是不是趁著她神智不清,趁著我半夜睡著時,跑去占她便宜?她不會察覺自己擁抱的男人不是嘉蘭德,而是麥爾坎。這個可能性讓我睡不著覺。
「我會這樣是因為每天都待在這個……這個櫃子裡。」
我沒有像預期那樣逮到他、與他對質。我把自己困在充滿佛沃斯家族扭曲過往的恐怖閣樓裡,我遭遇的一切將會永遠糾纏我,我想。
愛莉西亞的日子過得跟我想像的一樣,痛苦而緩慢。每一天,我一踏進那個房間,她就求我帶克里斯多弗過來。
「我的克里斯多弗呢?」一下車,她馬上問道:「他想念我嗎?」
「哦,奧莉薇,嘉蘭德說維納斯的頭髮也沒有我美。妳能想像嗎?男人的恭維真是誇張。他們不知道那些話語對女人有什麼影響,我只好讓他繼續說。不然呢?會傷到誰嗎?維納斯一定不會在意的。」她笑了笑,笑聲恰如嘉蘭德在世時那般飽滿宏亮。
「這個想法太荒謬了。我建議妳理智一點。」我鞏固了自己的思緒。「妳只會害自己生病,說不定還會失去寶寶。現在乖乖餵飽妳自己跟肚子裡的小孩。」我在她多說一句話之前離開房間。
「我們不能站在這裡說話,行李箱還在我手上。麥爾坎快要把行李搬上來了。」
她沒有回話,像個獲判死刑的罪犯般走著,只在麥爾坎身旁稍停一會,他正準備扛起她的箱子跟大行李箱。
我指著房間另一端,一言不發。屋裡一片寂靜,除了滴滴答答的大座鐘,還有來回吹撫百葉窗、在窗框隙縫間鑽進鑽出的夜風。麥爾坎翻開報紙,摺得整整齊齊地檢視股票版。
「不尋常?妳的不尋常是什麼意思?」他問得像是我用了異國詞彙。
說來諷刺,她的容貌恢復成原本如同蜜桃奶油一般的飽滿。我知道有些女人會在懷孕期間容光煥發,但絕對不是我。愛莉西亞懷克里斯多弗的時候,依舊維持著美貌,這次的孕期也是如此,現在甚至受到她的幻覺助長。
她常常拿絲巾罩頭。進房數十次,每回都發現她這麼做,我問起原因。
「叫所有的僕人出去。」她覺得這是個嶄新又聰明的主意,一臉興奮。「放他們一天假,一個週末的假期。這樣就好,我只需要一、兩天的新鮮空氣。拜託。」
「我的克里斯多弗還好嗎?他有沒有很想念我?他有沒有每天問起我?」她渴求我的回應。
「這裡比櫃子還大。」
我先前打開兩張床之間小几上的台燈,微弱的黃光蒙上笨重的深色家具。我唯一提供的暖意與裝飾是一片滾金邊的紅色東方風格毛毯,靠著它減輕房裡的沉鬱。這個房間很大,可是層層疊疊的家具讓它顯得擁擠。我在閣樓上找到兩幅適合這個環境的畫作,掛在奶油底色配白點的牆上。一幅是醜惡群魔在地下洞窟裡追捕裸身的人們,另一幅則是怪獸吞噬地獄裡的可憐靈魂。兩幅都是鮮體的紅色系。
「我去拿另一個行李箱。」他說。雖然他力氣不小,扛著行李爬上螺旋階梯,再走過漫長走道,使得他疲憊萬分。他呼吸沉重,滿頭大汗。
「好吧,我想這樣可以。我幫妳弄來收音機跟唱片機。妳那堆唱片還在樓下,反正也沒有人要聽。」麥爾坎跟我都不喜歡她聽得沒完沒了的新潮爵士樂,而且我這才想到打包她的行李時,不該留下這些東西。幸好之前的僕人不是沒注意到就是毫不在意。
我幫她打開行李,衣服掛進衣櫃。麥爾坎提著大行李箱回來,往地上一放,站在門口看我們忙碌。
接著,我看見出租車的車頭燈扯破黑暗,停在屋前。麥爾坎沒有動。
「妳不會在這裡待上太久,」我說。「整天坐著不動,任由挫折感翻騰,對妳沒有任何好處。」我理智地說明,卻只是更令她惱火。
她要瘋了,我想。關在房裡,身懷六甲,她被這個環境漸漸逼瘋。可是我斷定這不是我的錯,是另一個麥爾坎要背負的罪孽。或許他早就知道這個後果,或許他一直期盼著。她將生下他的孩子,和*圖*書他將擁有那個孩子。但她日後精神狀況想必不會太穩定,使得他無法把大筆財富交給她。說真的,她很可能需要特別的照顧,於是他將得到一切:孩子、金錢,以及徹底擺脫愛莉西亞。我們會領養克里斯多弗。
他坐在餐桌一端,看著早報,和以往一般無視我。女僕替我倒完咖啡後,我對他開口。
「親愛的,妳曾經鎖過門。在佛沃斯大宅裡,門鎖是擋不住麥爾坎.尼爾.佛沃斯的。」
等我整理完,她雙手按著頭皮,發出一聲悲悽的低呼。
「或許我該出去,偷偷走一圈。妳可以帶孩子們出門,然後……」
「現在克里斯多弗由我負責,」我簡潔地說。「他在床上,那是他該待的地方。」我抓著她的手臂,帶她走上階梯。「直接去北側廂房,」我對她說,「盡量安靜點。妳絕對不能吵醒孩子。」
我們在這裡坐了兩個小時,沉溺在自己的沉默中。只要其中一人深呼吸,另一人就驚訝地抬起頭。過去半個小時,麥爾坎只開口評論他的股票上升了十點。我想他是為了強調他比我還擅長操作我的資產。
「放著就好,」我立刻對司機說。不能在外面待這麼久。「我丈夫會負責拿這些東西進去。」
「愛莉西亞,嘉蘭德死了。現在他沒辦法跟妳說情話。妳必須停止這些舉動,別再荒謬地假裝下去,否則真的會瘋掉。妳有沒有聽見?妳真的懂我在說什麼嗎?」她站在原處,笑容絲毫未減。她只聽到自己想聽的話。
「妳在暗示什麼?」他用力往後坐。
她繼續假裝。北側廂房末端的房間成了愛莉西亞的幻想世界。我進房時,她有時候帶著幻想的兒子搭車,有時候他們在碼頭上。有幾次,他們上了閣樓。她播放她的唱片機,想像他們跑去看木偶劇。她用襪子做了兩個手偶,把一座大衣櫃當成戲台。
「當然了,我沒辦法煮出大餐。這裡可不是妳跟嘉蘭德約會的豪華餐廳。」我狠狠說完,走到面對前側的兩扇窗戶前,將窗簾拉得更緊。
一打開門,回到走廊上,我開心得差點哭出來。我沿著走廊衝回南側廂房,衝進我的房間。看到鏡子,我發現自己活像個瘋婆子。頭髮亂七八糟,睡袍滿是髒污。我的臉也髒了,掌心沾滿黑色的灰塵。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踏入閣樓。我將在無數的噩夢中穿梭來去,光是想到打開那扇門,走上樓梯,我就驚慌得不得了。
「嗯,應該沒有。」
「開心?」我走到右側,將她籠罩在我的陰影中。她畏縮後退,彷彿受到我的重量壓迫。「假裝妳的小孩是我的小孩?知道我丈夫對我不忠,而且不只一次?不得不解雇花了好幾年訓練的忠誠僕人?對我的兒子跟妳兒子撒謊,看他吞下眼淚與不悅,直到睏得撐不下去?」我的嗓音又尖又細,接近歇斯底里。
不過到了閣樓裡,樓梯口幽暗的小燈突然熄滅,我陷入徹底的黑暗中。接著我聽到右側傳來響亮的跳動聲。驚惶從我胸中浮起。我相信那是老鼠,想像老鼠在我腳邊奔跑,害我跌倒,跑過我的臉跟身體。我忽然有種要昏倒的感覺,腦袋天旋地轉。我得要離開這裡!
她期盼地看著我,希望我能成為幻想的一部分。我把托盤放在桌上,盯著愛莉西亞繼續創造出想像的情景,站起來,走到桌邊,彷彿把這裡當成餐廳的座位。她看起來開朗快樂多了。
「只是午餐?」她望向櫥櫃上象牙神龕裡頭的小時鐘。「只是午餐?」她重複了一遍,緩緩起身,呆滯又驚懼的藍色雙陣轉向我。我知道她把我當成獄卒看待。她每次想到要做什麼事情,都得要問過我。她的人生已經不屬於她自己了。
「妳不恨我吧?」我看見她眼中的恐懼。
我勾起嘴角,挺直背脊。她笑得瘋狂。她真以為我要陪她玩下去?我沒有再問一次,只是轉身端起托盤,走向門邊。
「妳在做什麼?」我問,她從鏡前轉身,剛才沒有聽見我進屋的聲音。
「按照之前的討論結果,我說過妳要改變外表,讓自己變得毫無吸引力,不讓他想到任何人,」我冷笑。愛莉西亞盯著我。我抓起她的頭髮。「對不起,可是沒有別條路了。」
我起身,走到前門。愛莉西亞不情願地緩緩下車,她已經料想到在佛沃斯大宅等待她的命運了。旅途和緊張令她筋疲力盡,司機取出她的箱子跟行李箱。
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她的無稽之舉。她的演出用的都是現在進行式,我想,但是她提起嘉蘭德的語氣似乎不只是瘋狂,那叫做詭異,好像他每天晚上都會去見她似的。
「到了晚上,我睡覺以後,他有辦法走過黑漆漆的走廊,光著腳在地板上移動。要是他來到這裡,妳不能大叫,引來注意。想像如果克里斯多弗發現妳躲在這裡,會是什麼局面。」
「考慮到妳的狀況,餐點和-圖-書一定會營養豐富。這是最重要的,對吧?」她馬上點頭。
「妳還好嗎?」我問。她中斷動作。
我轉過身,回到門邊,回頭望向他桌上的斷髮,自顧自地笑了笑,關上燈。我站了一會,傾聽屋裡的聲音。今晚,每一道隙縫似乎都擴大了。夜風包裹著這幢大宅,瘋狂呼嘯,纏繞成冰冷的繩索。溫暖的夏日陽光要花好一陣子才能融化四周的冰牆,我想。這年夏天,愛莉西亞將坐在黑暗擁擠的房間裡,在偌大的閣樓下,等待她不希望降臨的孩子出世,也不會成為那個孩子的母親。這是真正的監牢,而我是真正的典獄長。
「他什麼都買給我,什麼都為我做,」她說。「我知道這樣很糟糕,但我只要提到看見了什麼、想要什麼,隔天,只過了一天,東西就會送過來。我被寵壞了,但我就是忍不住。」
「如果我拿去閣樓上呢?」她哀求。
「可惜只能如此。我該走了,」我說。「明天早上我會來得比平常還早,因為新的僕人中午前才會抵達。」我拎起那包髮絲,準備離開。
「妳知道頭髮會長回來的。」我裝出最具同情心的聲音。她轉頭仰望我,再次露出憤恨的眼神,我只是對她笑了笑。髮型大幅改變她的外表,現在她看起來更像個男孩,美貌的光環消失了。感覺像是我掐熄了她眼中的火光。「要是現在麥爾坎看到妳,他不會看到同樣的面貌,對吧?」
我悄悄走過長廊,回到圓形大廳。聽樓下的聲響,我知道麥爾坎還在下面,大概是在書齋裡,他的辦公桌前。我想像他坐在那裡恨恨地凝視門口,或許是在期待我走進去。
我猶豫了會,接著關上門,回到床上,直到清晨才睡著,被麥爾坎高傲響亮的腳步聲驚醒,他正要下樓吃早飯。
老鼠放肆無比,在家具上頭跑來跑去,在櫃子跟衣櫃裡鑽進鑽出。整座閣樓充滿了可惡的小怪獸,生氣蓬勃。我想像麥爾坎的祖先們幽暗的身影爬下牆面,被我掀起的騷動喚醒。這幢屋子無法容忍脆弱或是恐懼,要是被他們嗅到了,他們就會前來摧毀你。
「不可能。就算在這裡,那麼大的噪音可能會引來注意。」我強調似地瞪大眼睛,覺得自己像是在跟小孩子說話。
我左手握起一把頭髮,往上拉起,粗魯的動作讓她一縮。剪刀的刀刃在髮絲周圍合起,一刀一刀切斷,盡可能地剪短,刻意剪得參差不齊,就算留長也不好看。隨著我手起刀落,她的眼淚也沿著臉頰滑下,但她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我把剪下的髮絲整齊地放在絲巾上,包好,打結。
「我在這裡要怎麼吃東西?」愛莉西亞問。「我每天用餐之後幫妳送飯過來。這樣僕人才不會懷疑。」
「我會帶雜誌給妳看。僕人不知道也不在乎要為我做什麼,我會盡量找機會來看妳。」她一臉感激。「我想要收音機或是唱片機。」
「沒有。看來妳已經說完必要的話了。」他轉身大步走出房間。我聽見他的鞋底敲打走廊地板,漸漸遠去。我回頭面向愛莉西亞,看見她正盯著我。「我已經明確告知他必須在妳……妳居住於此的期間遠離妳。」我說。
可是我今晚沒興致跟他說話。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我也是累得不得了。我走向臥室,在戰利品室門口停步。有件事浮上心頭,使我胸中充滿了甜美的復仇滋味。我打開門,打開燈,走到麥爾坎的辦公桌旁,他常上樓獨自坐在這裡。我將盛滿愛莉西亞髮絲的絲巾放在辦公桌中央,解開結,露出那堆美麗的棕髮。
「愛莉西亞,妳今天看起來好髒。妳應該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責怪她。
「可是廚師會……」
「親愛的,妳必須理解自己待在這個房間裡是很危險的事情,遠離其他人,聲音被厚實的牆壁悶住。妳無法呼救,妳不能曝露自己的行蹤。妳能逃到哪裡去?」我展開雙臂,視線掃過每一道牆。「躲到閣樓上?那樣更糟。」
「妳確定?妳真的確定?」
她繼續說著,「反正,嘉蘭德說他喜歡寵我。」轉回鏡前梳不存在的頭髮。「他說寵我是他的樂趣,我無權奪走他的樂趣。這樣不是很棒嗎?」
「克里斯多弗終於適應妳不在他身旁的事實。為什麼還要惹他傷心?愛莉西亞,如果妳真的愛他,妳會放手。」
我慷慨地遞給她一縷淺棕色髮絲。
「妳要是不快點進去,之後會更難受。」
我站了起來,失去方向感,無論往哪裡轉都像是死路。黑暗圍在四周,收緊箝制,直到我無法往右或往左移動。恐懼把我麻痺,腳掌重得像鉛,雙腿緊緊貼在一起。我命令自己移動,卻連一步都踏不出。我開始靜靜啜泣。
「愛莉西亞,我當然不恨妳。我只恨妳現在的立場,相信妳也有同感。」說完,我打開門,走了出去,輕輕關上,轉動鎖孔裡的鑰匙,啪擦一聲上鎖。我關掉燈,她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啜泣消逝在黑暗的走廊上。被逼到角落的陰影湧上,在愛莉西亞和她熟睡的孩子之間降下漆黑高牆。克里斯多弗在充滿光明的外界等待著。
「她跟妳說了什麼?捏造了什麼?那樣的女人被關在房間裡,沒有說話的同伴,一定會做起白日夢。」他嘲弄似地笑了笑,嘴唇上揚的角度像是一隻貓。「你怎麼知道她是不是在做白日夢?」我馬上提問。
她突然轉向我,咬牙切齒。
夜裡,我以為我聽見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等到我往外看去,麥爾坎大概是溜過轉角,躲進北側廂房。我回到床上,穿好睡袍跟拖鞋,悄悄離開房間。我要去北側廂房一趟,打開她的房門看看,不過我想到了更棒的主意。假如他在房裡,我可不想給他機會離開她的床。他會聽見我沿著走廊前進,在我轉動鑰匙前迅速離去。
「是的。」
「哦,奧莉薇,我在這裡要做什麼?」她看看四周。「我一定會無聊死了。」
「我不是暗指妳不會煮,只是很驚訝妳願意這麼做。」我這才想到,她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從未提及她的烹飪功夫。她母親一定是慣壞她了,我想,沒給她進廚房學習任何家務的機會。之後,嘉蘭德出現,讓狀況雪上加霜,她不需要動半根手指親自做任何事。
「她回來了,」我說。他咕噥幾聲。「你搬她的行李上樓。」他抬起頭,一臉訝異。「怎麼?不然誰來搬?路卡斯走了,還是說你忘了我們今天遣散僕人,要到明天才會有新的司機上工?」
「拜託,奧莉薇,妳幼稚的偵探遊戲比妳想像的還要可笑。妳不會在那個房間裡找到我的指紋。」他拎起報紙,用力攤開,躲到紙張後頭之前,他對我露出諷笑。
「你有沒有違背我們的協定?」我問。
「就算不能帶他進來,至少讓他站在我窗戶外,我可以偷偷看他,」她苦苦哀求,「看他幾眼就好,我忍不下去了。」
我關上門,聽見她的笑聲。瘋了,我想,在她回到佛沃斯大宅後,我第一次等不及要再把她送走。
我從毛衣口袋裡掏出大剪刀,繞到她背後。先解開她的髮髻,撥散髮絲,讓長髮軟軟垂落。她的頭髮帶著絲絹般的觸感,摸起來好舒服。我可以想像麥爾坎花好幾個小時撫摸她的秀髮,在她身旁作夢。我的頭髮呢,無論如何保養,總是不太好摸,在我們發生性行為時——我難以將之稱為做|愛——他從未碰過我的頭髮。
她第一次對我露出憤恨的眼神。當然了,這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她點點頭,可悲地在心中勾勒他的身影。我也想到他,漂亮的金髮男孩,與母親分離一、兩個月後,他的表情終於恢復快活,雙眼再次閃閃發亮。每天晚上睡前我都會講他最喜歡的故事給他聽。老實說,我漸漸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了。他跟我的兒子一同在育嬰室裡玩得無比開心。麥爾跟約爾好喜歡他。他身上洋溢著他母親過去的陽光氣息。但是他的開朗中沒有誘惑與情欲,充滿了坦率與生氣,同理與天真。他比我的孩子還要重感情,有時候我懷疑是因為麥爾和約爾身上流著麥爾坎的血。每天早上,他都會衝向我,尖聲呼喊:「我要好幾百個親親。我要好幾百個抱抱,喔哇!」就在昨天,當我哄他睡午覺時,他抬起美麗的藍眼看我,問:「我可不可以有時候叫妳媽咪?」我當然沒跟愛莉西亞說出這些事,而是把話題聚焦在她身上。
我轉向最近的一面牆,摸索著往我希望是前方樓梯的方向走去,不斷撞上舊家具跟鳥籠,被置物箱絆倒。我碰到的任何物體都化為有心跳、帶著暖意的生物,即便我知道有時摸到的是衣物或是椅子扶手。接著,我的頭髮被一個鳥籠打開的小門勾到,鳥籠砸到我身上。我雙手握住鳥籠的腳架,覺得自己抓著一條黑色的長蛇。這裡的一切都活了起來,散發惡意。
「幾點了?」麥爾坎問。
她直接走到右側的床邊,脫下外套。麥爾坎把箱子丟在門的右邊,我們一同轉身。他看了看愛莉西亞,又看了看我。我光靠著眼中的怒火就能夠催促他。
「我不期待有什麼大餐,」她頂了回來。開始了,她一步步失去了柔順的性情、溫婉的神色、和煦的純真外衣。
「抱歉,克里斯多弗,」她對著旁邊的空椅子說,「女侍有事情問我。怎麼了?」她唱歌似地提問。
「快點。」我在他的怒氣上擂風點火。他咕噥幾聲,轉身離開。
我想了想。
狀況持續不斷,有一天,我進了房間,發現她取下蓋住鏡子的床單。她再也不怕看見自己的鏡影。她看到的是想像出的幻覺。她站在鏡子前,手持梳子,在空中梳理,好像肩上垂著豐盈髮絲。
我快步進房,匆忙睡下,這是逃離佛沃斯大宅中瘋狂的唯一方式,真是諷刺,對愛莉西亞,對我,皆是如此。
「愛莉西和_圖_書亞,孕婦裝。」我重複了遍。她繼續無視我。最後,我離開房間,期盼她會自己面對那些衣服,知道該怎麼做。
「因為每次經過鏡子前,我總是無法忍受自己的頭髮。」她說。
「很好。」她臉上浮現真誠的放心。
愛莉西亞對我說話的語氣活像是把我當成餐廳的女侍。我突然察覺到不對勁。她不是為了取樂,她是真的在體驗一段旅程,喋喋不休地說話,好像我不在場,或者我只是個陌生人。我不喜歡這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
當晚,在僕人都離開後,愛莉西亞回來了。
出租車在黑暗中行駛,雲層依舊覆蓋整片天,遮住月亮和星星,彷彿世界上不剩半點光。
她指著髒兮兮的盤子,要我退下。「妳可以收拾了。」
「謝謝,奧莉薇。」她漸漸了解我可以給予她少許樂趣、少許幸福,同時也能將之收回。
她沒有轉身。
「嗯,親愛的?」我回頭看她。
「對不起,」她說。「我只是……」
「我不需要四處探查。現在這幢屋子裡我只在乎一個地方。」我感覺到臉頰緊繃。他避開我尖銳的眼神,搖搖頭。
她沒有回答,只是緊盯自己的鏡影。過了一會,她對著鏡子開口。
「我只看得到這裡跟樓上的窗戶透進來的陽光。昨天我坐在光線裡,直到太陽移動,陰影包圍我。我覺得自己是渴求陽光滋養的花朵,即將在櫃子裡凋零。再過不久,我就要乾枯死去,妳可以把我夾進書本裡。」她的嗓音中混雜著憤怒與自憐。
「嗯,是的,對不起。」她反覆道歉,打開房門。
她瞪大雙眼,臉皺成一團,嘴唇顫抖。
那天晚上,我為她送晚餐時,她確實改變了。她洗了澡,套上漂亮的藍色襯衣。她坐在床上,像是坐在車子的後座,正踏上一段旅程。
最後,她接受我的建議,拿床單蓋住鏡子。消散的美貌是她寧可迴避的殘酷現實之一。不過當我端著托盤進門,看到那片床單,我沒有刻意提起。
「當然了。但這不代表其他人不能進去,對吧?」我學他壓低嗓音,只是語氣尖銳多了。
「她說餐廳裡沒有冰淇淋了,」愛莉西亞對她想像出的兒子說。「別擔心。說不定公園裡有冰淇淋攤子呢,我們再也不要來這間餐廳了,對吧?」
「前往車站路上、在火車上,還有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說。「我想著妳很開心。」她瞇起眼睛。
「有時候,」我說。「我的兒子幫他分心。」
「昨晚嘉蘭德說,他說……愛莉西亞,別跟我要月亮,不然我會摘月亮摘到發瘋。」她笑了幾聲。「奧莉薇,我該跟他要月亮嗎?」
我猛然撞上站在陰影中的人!尖叫差點湧出嘴唇,我過了一會才認出那是老舊的裁縫假人,但我向後跳得太急,被一個大箱子絆倒,跌到一堆舊衣服上,衣服散了滿地。我試著重新站穩,雙手在地上摸索,卻摸到毛茸茸的東西!老鼠!恐懼湧起,我四肢著地,迅速往前爬行,敲落一疊舊書。這裡好熱,我幾乎無法呼吸。
「愛莉西亞,我拿孕婦裝過來了。」我想要是提出這件事,或許有辦法將她狠狠帶回現實。我把那堆衣服放在床上。「整理一下,分別放好。妳現在的衣服穿不了多久了。」
這個情節惹火了我。麥爾坎.尼爾.佛沃斯再次得償所願,擊敗每一個人,甚至是我。我不允許這樣的結果。
「不過呢,我沒有天真到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我看到了他投向妳的眼神。」她望向門口,彷彿麥爾坎還站在那裡,她也看見了我描述的景象。「他真的……」
他放下報紙,一臉狐疑。
「可是啊,愛莉西亞,還有僕人在呢。要是他們看到妳,我要如何解釋?我要跟他們說妳是打哪裡來的?我要告訴他們妳是誰?如果讓孩子們聽到風聲……妳不懂嗎?妳的要求不可能實現,就是不可能。」她點點頭。「我真的很抱歉,」我說。「希望妳能理解。可以嗎?」她探詢似地抬頭看我,點點頭。「沒有人喜歡這樣,至少我是如此。想著未來,妳就能撐過去。」我建議。她突然起了新的念頭。
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摸到樓梯。我使盡自制力,要自己冷靜下來,才能繼續前進,終於認出樓梯口的位置,往下走去。
「麥爾坎,這樣就可以了。」我把他當成僕人般遣走。他臉色一白,咬住下唇。我看見他眼中的憤怒,也察覺到他的挫折感。他遲疑了一下。「你離開前有什麼話要說嗎?道歉之類的?」
「放手?我是他母親。我的心要碎了。日子愈來愈漫長。在這裡待一個禮拜簡直跟一年一樣——」
她繼續餵想像中的克里斯多弗,跟他說離開餐廳以後,要開車到公園,看動物,搭旋轉木馬。我知道閣樓是她幻想中的公園,她穿著我允許她帶來的衣物中,最好看的一件。她的肚子沒有大到擠不進這件衣服,還拿了一條米色和*圖*書布料當成緞帶綁在短髮上。
「坐在那張桌子旁邊,」我下令。她瞪著那張椅子,一副要踏上絞刑台的模樣,接著她走上前,坐下,雙手放在膝上,眼中盈滿淚水。
麥爾坎跟我在屋子前側的客廳等著,恰如我們等待嘉蘭德帶著愛莉西亞返家那天一般。三個男孩哭著睡著了,在愛莉西亞離去後的孤寂裡擠成一團。我真的想去安慰他們,當小克里斯的母親,成為兒子的慰藉。我想讓他們愛我如同愛莉西亞。哦,我知道我無法像她那樣活潑愉快,我不知道要怎麼蹦蹦跳跳,玩那些愚蠢的押韻遊戲。可是我以自己的方式愛著他們,我要把他們養育成強韌、正直的年輕人。等他們長大,他們會感激我帶給他們的價值觀。
「遮住鏡子不就得了?」我知道女人都有愛慕虛榮的天性,也知道她這種女人愛得更深。儘管她沒有化妝,頭髮活像是被狗啃過,我想像她依舊坐在鏡子前,假裝回到漂亮的臥室裡,準備與嘉蘭德一同出門度過晚間時光,或是計畫等頭髮長回來,等她離開此地,她要如何妝點自己。
「你昨晚有沒有聽到什麼不尋常的動靜?」
「我要怎麼做?」她一臉慌亂。
「但願如此,我說。」他沒有展現出半點焦慮,只是繼續讀報,以平常的速度吃完早餐,出門上班,留我一個人照料由他的瘋狂所創造出的瘋狂。
我直接從前方的入口進入閣樓,打開階梯上的小燈,輕輕關上門,走上樓梯,確信無論是麥爾坎還是哪個僕人都不會聽見。我打算穿過閣樓,走下通往愛莉西亞房間的狹窄樓梯。我要親眼看見他們在床上,過一會兒再露面質問。
麥爾坎踏上我背後的門階,我拎起愛莉西亞的小行李箱。
「可是如果發生了什麼,妳會知道……」
在餐桌上會合時,我試著從他臉上看出昨晚是否去找愛莉西亞幽會的蛛絲馬跡。他一直遵守諾言,從沒問起愛莉西亞的事情,假裝她早就不在這裡了。
她輕聲哭泣。
清洗完畢後,我回到床上,有好一會兒只是躺著,慶幸房裡溫暖又舒服。接著我想起原本的目的。不久之後,我相信走廊上又傳來腳步聲。我跳起來跑到門邊。看起來像是麥爾坎剛進入他的臥室,我等著聽見關門聲,卻什麼都沒聽見。
「奧莉薇。」她喚道。
「親愛的,恐怕事實不是如此。妳最好別再自欺欺人。明天早上,妳會在這個房間醒來,面對現實以及未來。大部分的人一生中每天都得這麼做。妳愈是堅強,就愈不需要依賴幻想。」
這幢屋子有辦法保護同類。它以沉默包裹偷偷穿過走廊的麥爾坎。我很確定。牆壁知道事實,可惜它們無法對我說話。
「我以為妳早就忘記我的晚餐了。」她提出控訴。她的語氣中添了嶄新的尖銳,憤怒使得她音色誇張,嗓子降了八度,幾乎像是男人的聲音。
「比如說有人在北側廂房走動的聲音?」他盯著我看了一會,接著露出高深莫測的眼神,湊上前,低聲說道:「門上了鎖,不是嗎?她沒辦法跑出來遊蕩,對吧?」
早上她抱怨反胃暈眩,下午她為克里斯多弗悲泣。她總是疲憊不堪,我愈來愈常發現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她曾經紅潤的臉頰蒼白如紙,即便我硬要她吃下我送來的所有餐點,她的面容依舊日漸憔悴。在那個房間裡關了兩個月,她眼睛周圍圈上黑影。
「哦,」看到我進來,她開口:「我們抵達餐廳了。該吃什麼呢?」她假裝正在跟克里斯多弗一起搭車。我微微一驚,不過什麼都沒說。
每次我進房,都會被她賦予不同的角色。我是服務生,是木偶戲的售票員,碼頭的船隻技|師……什麼都有,就是從沒當過奧莉薇。當我來到她面前,我再也看不見任何恐懼的神情。她期盼地笑著看我,等著看我會如何應對她的嶄新發明。
她不情願地點點頭,臉上浮現徹底的挫敗。我幾乎能讀出她的心思。「我知道嘉蘭德不會喜歡這樣的結局。克里斯多弗跟我是他生命中的光芒。仔細想想,我的兒子就睡在同一間屋子裡,卻不知道我離他這麼近。太殘酷了,太殘酷了。」
我們踏著輕巧的步伐,如同鬼魂似地飄過安靜幽暗的前廳。最大的聲響來自愛莉西亞的裙襬,我們轉過圓形大廳的轉角,迅速走向北側廂房,沿著走廊掠過佛沃斯大宅裡許多寂寞的空房。她停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我不耐地跟在她背後。她以為只有自己既緊張又沮喪嗎?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角色,是麥爾坎強加在我身上,我知道擊潰他唯一的手段就是表現得遠遠超出他的預期。他將會一輩子為這個晚上懊悔,我想,後悔他對我做的一切,還有他讓我對她做的一切。
「在妳離開之前,我們不會請廚師。我就是廚師。」她歪歪腦袋,訝異地瞪大雙眼。「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說。「以前都是我替我父親煮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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