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每個人都能在廣大的土地上空飛來飛去。年輕人，我很難相信這一點。」

「是嗎？」克里斯多弗說：「我去過新倫敦，那是個很美的港都。」

「那裡真的很可愛。」柯琳說。

我想了想他這番話。

「他沒有特別做出什麼事，但我個性謹慎，希望妳也小心一點。我擔心眾人如此迅速地被他迷住。就連麥爾坎也失去了謹慎的眼光和作風。只有妳，奧莉薇，妳看得出我在暗示什麼。」他的下唇蓋住上唇，瞇起雙眼，緩緩點頭，像是在驗證自己的論點。

我讀不下去了。喜悅的淚水蒙住我的雙眼，字母變得模糊不清。我把錄取通知按在胸前，像個小女生似地衝上樓猛敲克里斯多弗的房門。他不在。我又試著敲敲柯琳的房門，心想她或許知道他在哪裡。可是她也不在房裡。我突然聽見悶悶的聲響，無法想像那是源自何處。我朝著聲音來源前進，霎時間心臟跳得好響，我什麼都聽不見。那聲響愈來愈大，聽起來像是笑聲，不過是很奇怪的笑聲，好像被枕頭悶住似的。走廊另一端開著燈，我悄悄走了過去。

約翰．艾默斯似乎成了上帝怒火的具體形象，他站在門口瞪著他們，身形好像變得更高，更黝黑。他像是來自天堂的復仇天使。「罪人！私通者！」他大吼。「你們竟敢令這個屋子蒙羞。你們將會引來上帝之怒。這是亂|倫，邪惡淫|盪的亂|倫。願神將你們的靈魂打入永恆的地獄！」

某天晚餐桌上，柯琳向克里斯多弗問起愛莉西亞。麥爾坎照著習慣，坐在長桌一端，我在另一端。克里斯多弗坐在原本屬於麥爾的位置上，柯琳就直接坐到他對面。她花了太多時間決定要穿什麼、要怎麼梳頭髮，幾乎沒趕上晚餐。

「謝謝你，克里斯多弗。」我感受到他眼中的暖意與尊敬。哦，這個年輕人觸及的層面遠遠超出我透露的一切。真是奇怪，奇怪到了極點，我失去了兩個親生兒子，現在卻得到愛莉西亞的孩子。我發誓我會照顧他們、保護他們。即使他們都接近成年，我們真的是一個家庭，我夢寐以求的家庭：漂亮善良的孩子，世界全在他們腳下。「克里斯多弗，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是我最大的奢望。我備感光榮，真的。」

被這個美好的年輕人迷得最深的人是柯琳。她只要逮到機會就跟在他身旁，當我走進房間，看見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嘻笑著說悄悄話，柯琳才會想到要退開，鬆開克里斯多弗的手，遵照我的警告把他當成叔叔對待。不過看著這兩個光芒萬丈的孩子，我心頭就一陣溫暖，他們把無上的喜悅帶進陰鬱的佛沃斯大宅。我會替他們泡一壺茶、烤一些餅乾，總是記得在麵糰裡放葡萄乾。克里斯多弗以無限的耐性面對柯琳源源不絕的疑問，她問起他的過去，甚至觸及那些痛苦的回憶。他似乎無法生氣，心中滿是寬恕與理解，溫暖和同理。

現在他們更像一對兄妹，我幾乎確信他們已經感受到了。霎時間，親生兒子的回憶席捲而來——我想像要是麥爾或是約爾還活著，走在柯琳身旁，那幅景象一定很美好。她的美貌擁有一種力量，能夠觸及那份美麗的男人，也會因它而提昇，恰如女性的雙手會因寶石戒指而增色，手腕和頸子因為手環與項鍊而更加好看。

我得說這番話令我相當震驚。我把柯琳養育成端莊的年輕女性，一點都不贊同她這麼做。但我替他們開脫——畢竟他們還年輕，天氣又熱又潮溼。我相信他們只是被本能沖昏了頭。「約翰．艾默斯，」我堅決地說道。「我不喜歡你的猜疑。他們是同一個家庭的成員，在這種狀況下……人們往往會放下拘謹。我知道你我都是獨生子女，但我聽說手足與表親在彼此面前，通常會更加坦然，不覺得害羞。別把蟻丘看成高山。」

樂團奏起舞曲，克里斯多弗帶著柯琳踏入舞池。那是一首華爾滋，他們的舞步令人屏息。克里斯多弗帶著柯琳轉圈，彷彿他們生來就是要共舞。每個人都轉身欣賞，大家都不想跳舞了，看這對光彩奪目的男女跳舞更有意思，他們如同快活的雪花，被和煦的風兒吹得貼地滑行。接著，麥爾坎昂首闊步地上前，柯琳對克里斯多弗笑了笑，後者讓到舞池邊緣，迎向賓客的掌聲，換麥爾坎跟柯琳跳舞。他似乎打破了某種咒語，兩人看起來好僵硬，不太自在；感覺像是麥爾坎想跟克里斯多弗一較高下，證明他也是厲害的舞者——但他不是。此刻，我真正領悟到麥爾坎有多麼蒼老。他的青春活力消失了，在柯琳身旁，他看起來像個愚蠢的老頭。

我想也不想，重重甩上門。憤怒與恐懼攪得我腦袋一片混亂。胸中的心臟跳得像是面對狐狸的野鳥。克里斯多弗跟柯琳！他們是一對戀人！戀人！天啊，他們可是兄妹啊！哦，天啊，我做了什麼？我們做了什麼？我癱坐在地上，腦中天旋地轉，感覺一切的生命力都化作毒藥。我瘋狂地思考該怎麼做。我該質問他們嗎？我該告訴他們真相嗎？上帝會不會為了他們做的好事一道雷劈死他們？

「噓，」柯琳說，「你可能會被聽見。」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手，鼓勵道：「克里斯多弗，你就去吧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二十一歲的克里斯多弗也完全長大成人了。他在耶魯大學參加各種運動，肩膀練得更寬、更強壯。他是划船隊的王牌選手。比起剛回到佛沃斯大宅那陣子，他長高了至少三公分，我覺得成熟使他更加俊朗。現在他看起來好像嘉蘭德。我能在克里斯多弗的笑聲中聽見他，在愉快的步伐中看見他。

知道他跟柯琳保持聯繫，我非常開心。克里斯多弗甚至一、兩度開車去寄宿學校探望她。能夠向朋友們炫耀英俊的叔叔，柯琳一定驕傲得不得了。我想像她坐在宿舍床上，其他女孩子圍繞四周，聽她描述克里斯多弗，以及那場聖誕節宴會，還有佛沃斯大宅。我相信她讓大家羨慕不已，還答應要介紹這個女生或是那個女生跟克里斯多弗認識。當他抵達，她八成是把他當成珍奇珠寶四處展示。

我開始察覺約翰．艾默斯不斷盯著克里斯多弗。他會憑空冒出來，在門邊徘徊，從影子裡現身。他似乎是在觀察他，從他身上尋找某種特質。他的視線宛如充滿疑問的手術刀，想要切下某個暗示，某種跡象，某條線索。無論何時，只要麥爾坎跟克里斯多弗剛好在約翰．艾默斯附近談論事情，他就會像個來自異國的間諜，以滿心懷疑細細打量克里斯多弗。有好一陣子，他從不提起克里斯多弗，直到有一天，大概是我和克里斯多弗在中庭談話後的一個禮拜，我在客廳看書，他出現在門邊。

就連約翰．艾默斯也對這孩子理解《聖經》的聰穎大感佩服。他們會鑽研一個個段落直到深夜，討論各種詮釋。克里斯多弗總是認為上帝善於寬恕，約翰則是堅持祂的復仇心很重。

我挑眉。克里斯？她看到我責難的眼神。我曾告訴她不能輕率暱稱比自己年長的人。

這時，一道陰影落在我身上。我抬起頭，約翰．艾默斯站在我面前，以冷漠的沮喪眼神俯視我。

「我要帶你們去幾個地方逛逛，」麥爾坎宣布道。「有一間舞廳在地上鋪了黃金。哎，就連佛沃斯大宅都要相形失色啦！」

接下來的一年飛馳而過，很快地又是夏天。這回麥爾坎跟我遠行到新英格蘭，先是參加柯琳的高中畢業典禮，接著參加克里斯多弗的耶魯大學畢業典禮。克里斯多弗代表全班發表畢業感言，感人的內容幾乎讓聽眾落淚。他高談當你以為失去了什麼——希望、夢想，或是你深愛的人——你還是可以擁抱夢想，讓它們再次成真。我心底知道他說的是我們一家，度過了苦澀的悲劇，他失去了愛莉西亞，又在佛沃斯大宅找到第二個家。當他走下講壇，連麥爾坎也不禁動容，我們奔向他，伸出雙臂。柯琳率先跑到他面前，兩人擁抱許久。麥爾坎跟我不耐地等著擁抱他。等到他終於抱住我們，將我們圈入他懷裡，幸福感逼出我的熱淚。我們一起摸著他的畢業帽，像一家人一般把它拋向空中。旋轉著高高飛起的畢業帽幾乎染黑了天空。數千道青年的歡呼聲響徹雲霄。

麥爾坎的視線在兩人之間移動，最後自然是停在柯琳身上。他有如岩壁的臉龐起了些變化，岩層漸漸削落，直到他看起來不再像是頂著大理石腦袋。偶爾，當柯琳描述自己做過或說過的蠢事，他甚至會隨之大笑。

與克里斯多弗共度的第一個夏季來到尾聲。克里斯多弗前往耶魯，柯琳目前是十年級生，進入新英格蘭地區最優秀的女校。我要她接觸東岸最古老的傳統。我要她學習南方舞會與肯塔基賽馬大會以外的事物。我要她學拉丁文，研究古希臘文，比維吉尼亞各處腦袋空空的漂亮小姐更優秀。巧的是那間學校位於麻州，離紐哈芬只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有個親戚就住在那一帶，我安心不少，要是柯琳有任何需求，隨時都能求助。

接著他們凝望彼此的雙眼，世間的一切彷彿都被排除在外。恐懼揪住我的心臟，帶來尖銳的痛楚。這兩個孩子好似住在薄紗之下，任何事物、任何人都進不了他們的祕密世界。

「別說甜言蜜語逗我這個老太婆了。」我如此堅持。

「那你母親呢？我對她了解好少。她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帶著你離開了。」柯琳問。只要有人提起愛莉西亞的名字，麥爾坎跟我都會不自覺地渾身一僵。哦，我真擔心真相會以某種方式暴露出來，擔心我將會永遠失去這兩個年輕人的敬愛，他們永遠不會原諒我們逼迫柯琳活在謊言之中。這是最好的安排，我安慰自己，而且他們絕對猜不到。說真的，誰猜得到這樣的騙局呢？

然而，約翰．艾默斯從未放棄他對克里斯多弗的懷疑和嫉妒。「奧莉薇，太不自然了，就連親生手足到了這個年紀也不會如此親密。」

「沒有，可是……我說過了，我很擔心。柯琳在他身上付出太多時間，對自己的外表更加注意。她離開房間前都會坐在梳妝台前梳一百次頭髮。」他說得很快。我往後靠上椅背。

柯琳臉紅了。「哦，對不起，我不是——」

克里斯多弗垂眼，接著又以那雙佛沃斯一族的藍色雙眸凝視我，他的眼神比麥爾坎還要溫暖、深沉、專注。「奧莉薇，我要讓妳以我為傲。」

「先生，我想要幫助人，就跟我的繼父一和-圖-書樣。」

那是整個夏天最溫暖的傍晚，可是麥爾坎還是穿著外套與領帶，克里斯多弗也是。麥爾坎從未展現出半點不適，維持冷淡、放鬆的表情，他幾乎有辦法以意志力控制身體。雖然克里斯多弗不太舒坦，他沒有半句怨言。屋外沒有半點風，開著窗也無法透氣。天花板的吊扇是唯一的通風管道。

柯琳訕笑似地看著我，她無法想像我搭上帆船的模樣。

「是的。我承認昨天我跟蹤他們，因為我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我會盡力。」克里斯多弗靠過來親吻我的臉頰。即使他已經抽身，他嘴唇的暖意依舊留在原處。我忍下嚎啕大哭的衝動，轉身目送他走遠。我看著他走進屋內，抬起頭，看見約翰．艾默斯從二樓窗口俯視我們。他雙手背在後頭，身軀投下深重的陰影。

我心中填滿了歡欣，早就忘記塵世間還有這種情感。

「有時候她沒關好門，我……我是盡力……對潛藏的問題保持警覺，奧莉薇。」他立刻解釋。「妳知道這是我唯一的目的。」、我反覆思考他的話。

我們都很期待假日，克里斯多弗跟柯琳會一起回來。感恩節假期太短了，他們沒辦法大老遠回到維吉尼亞，不過克里斯多弗的一位教授邀請柯琳跟他共進晚餐。至少他們在一起，我感覺安慰多了。我們伸長脖子等待聖誕節。他們一同抵達，精神抖擻，心情愉快，像是兩個期盼聖誕老人的小孩子。那年的聖誕節宴會不同以往。

克里斯多弗再次為我們的生活帶來璀璨光芒。柯琳、約翰．艾默斯、麥爾坎，還有我，全都像飛蛾般被他的金髮，被他開朗明亮的笑容吸引。

「說真的，約翰，」麥爾坎如此回應，「你就不能放過柯琳嗎？」他還是相當寵愛這個女兒。

柯琳開始拿麥爾坎打得整整齊齊的領帶逗弄他。

她挽著克里斯多弗的手臂，向旁人介紹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叔叔，即將成為名醫，告訴大家她有多佩服他。兩人穿梭在賓客之間，她散發燦爛光芒，宛如一陣挾著光點的風，將聖誕節的歡樂氣息帶給它觸碰到的一切。

「妳去過新倫敦？」我馬上提問。她偷看克里斯多弗一眼，接著才點頭。「某個星期六，我去她的學校接她出去兜風，」他坦承。「我們知道那裡是妳的故鄉，想親眼看看。」

「你盯著她梳頭髮？我不懂。」他突然狼狽萬分，臉色通紅，嘴巴開開合合，說不出半個字。「你為什麼要這樣盯著她？」我問。「你怎麼有辦法從近處看她？」

我想要起身，想拉走約翰．艾默斯，關上門，替他們留一些顏面，但他毫不留情地推開我。「妳這個愚蠢的女人，」他冷笑，「我說過了，我早就說過這些事情就發生在妳的眼皮下，可是妳不聽。」

「我看到他跟柯琳相處的模樣。他們一起行動的時間很長，在花園裡散步、盪鞦韆、聊天、說笑。」他說的像是這些都是罪狀一般。

「奧莉薇，來乾杯吧。」他努力為沉默的晚餐增添一些生氣。「我們可愛的女兒要回家了，她會跟我們永遠在一起。」

在耶魯大學的第二年，克里斯多弗不只是個有潛力的學生。教授認為他的論文表現卓越。雖然只是個二年級學生，他已經在做三年級的課業。他打破了學年間的限制，麥爾坎跟我收到他興高采烈的信，宣布他可以在三年內完成四年的學業。醫學院近在眼前。

「妳絕對不能用這種苛刻的言詞來評論妳的母親，柯琳。她說那些話只是為了保護我。她很在乎我的感受。」他的語氣像是教誨學生的老師。我認為他與柯琳維持著很好的距離，這真是讓人驕傲。

克里斯多弗走到我身旁，笑著說：「奧莉薇，我該插手嗎？麥爾坎看起來累壞了。」

我們開著麥爾坎送給柯琳的畢業禮物轎車回家。那是一輛奶油白色的敞篷凱迪拉克。我們不斷換位置，有時是麥爾坎開車，我坐副駕駛座，克里斯多弗跟柯琳坐在後座。然後換克里斯多弗掌舵，然後是柯琳。以剛畢業的年輕人來說，在回維吉尼亞的兩天車程中，他們一路上格外克制。我們在紐澤西的亞特蘭大市過夜，麥爾坎想帶我們到城裡夜遊。

「奧莉薇，我要妳知道我很感激妳跟麥爾坎為我做的一切。」溫暖的表情閃過他的臉龐。「這裡真的是太美好了，感覺像是找到了第二個家——就在我失去母親後沒多久。感謝妳能理解我難以提起她的心情。昨晚，我覺得妳真是了解我，後來仔細想想，我知道原因是什麼了。妳也經歷過重大的損失，或許比我還要難受。我知道孩子們做好了父母會比他們早走一步的心理準備，但我無法想像失去兩個兒子是多麼恐怖的事情。」他握住我的手。

他繼續說：「妳把惡魔引入妳的居所，女人，妳有沒有聽見？妳邀請他進屋，餵養他，溺愛他，現在他要來取走妳的性命了！」

「我才不管會不會有人聽見。我愛妳。我要讓全世界知道。」

「甜言蜜語？」他這麼說著，藍色眼眸中充滿最純淨的亮光，那是在最乾淨的山間湖泊才看得到的透澈亮藍。「這都是我的真心話。」接著，他帶著小男孩似的笑容、健康的胃口，在藍莓煎餅上塗奶油，說：「奧莉薇，雖然那時我年紀還小，我記得妳是m•ｈetuｂoｏｋ.com•ｃom最棒的廚師。妳常常烤餅乾加葡萄乾的那種。妳一直對我很好。」

「克里斯多弗，如果你達成了自己設下的目標，那我就會獲得母親對孩子獨有的驕傲與幸福。現在我很高興你有這些想法。」我說完之後，迅速別開臉，因為我的心跳得好快，感覺自己眼淚要滿出來了。

「天啊，我懂妳的感覺。」克里斯多弗附和道。「昨天的演說真的把我累倒了。」

看他們在大宅裡跑來跑去，玩了這個又玩那個令人心頭一暖。某天下午，他們出門去小湖裡乘船，另一個下午他們去摘野花，或是盯著蜂群的動向，讓奧爾森有機會偷採蜂蜜。到了晚餐時刻，他們滔滔不絕地聊著彼此在學校的生活。

「哦，爸爸，你真好，」柯琳嘆息。「可是我好累。克里斯跟我的畢業典禮讓我興奮過頭，我覺得我可以睡上一整年。」

「對啊，真的。」柯琳搭腔。

這場宴會相當成功。柯琳是個社交經驗豐富的年輕淑女，禮儀無懈可擊，女主人的角色比我還稱職。我看得出麥爾坎有多麼驕傲，他坐著或是站在一旁，看她在寬廣的前廳四處打招呼，跟這個人或是那個人歡談，說出恰當的應對，迷倒男女老少。當她和賓客打招呼，我看見他們臉上的笑容、眼中的著迷。我甚至不怎麼在意他們對我從來沒有這種反應。我不是這一類女性。可是我的柯琳是。比起一無所有，能沾上一點光總是好上許多。

我不情願地送走他們。他們在同一天離開佛沃斯大宅，要一起搭火車，克里斯多弗答應要看著柯琳在新學校落腳，之後再去耶魯。看到他們很快就像兄妹一樣親，這幅景象真是美好。這兩人確實是兄妹，只是他們不知道。

「我遲遲沒有提起麥爾跟約爾，因為我知道妳有多痛苦。但我認為我們可以分攤這份傷痛。哦，我還記得麥爾，他好嚴肅，像個小大人。我記得小時候跟他們玩在一起，他們把我當成兄弟看待。真的，在我母親離開的那幾個月，妳就是我的母親，我好愛妳。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我失去了我的母親，妳失去了妳的兒子，至少我們還有彼此，對吧？我的意思是，這不就像是我找到了母親，而妳找到了另一個兒子？奧莉薇，我們可以這樣相處嗎？我總是想要弟弟妹妹，不斷跟媽媽抱怨。每次向她要求的時候，她總是一臉沮喪，手指扭成一團。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解釋過。不過我感覺在這裡找到了第二個家庭。我好喜歡柯琳，她一定會長成大美女！妳把她養得真好，她是如此甜美迷人，相處起來輕鬆又自在。我真的不介意她對我問東問西。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恭維。身為柯琳真正的兄長，如果妳允許的話，身為妳的兒子，這是無上的光榮。」

燈光來自天鵝房的門縫下，我揪著克里斯多弗的哈佛錄取通知，將門推開數公分。天鵝床上半裸的肢體交纏，激|情地相互攀附，是柯琳跟克里斯多弗。她的頭往後仰，鮮紅的嘴唇微微敞開。克里斯多弗正在親吻她的裸胸。

我先是聽見他們的笑聲。他們的聲音還在遠處，有些朦朧。等到他們走得更近，看見我，停下腳步，互看一眼，彷彿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被人撞見。我感覺自己渾身緊繃。下一刻，他們走向我，腳步加快，沒有貼得那麼近，雖然柯琳依舊勾著他的手。

「哦，年輕人，我想或許你說的有道理，」麥爾坎最後贊同了。「你的生意腦袋真不錯，你確定要浪費時間在醫學上嗎？」

「先生，這件事已經成真了。看看有多少公司開放認股。」說著，克里斯多弗翻開《華爾街日報》，我看著兩顆金色的腦袋湊在一塊研究股票消息。

「我們不是在表演，」麥爾坎想起我的抱怨。我點頭表示贊同。「這是我們的晚餐。柯琳，我建議妳掛記其他的事情，別管在這間屋子裡，男人要怎麼穿衣服。」

「奧莉薇，妳為什麼像個乞丐似地跪坐在地上？發生什麼事了？」接著，他如豆的小眼睛轉向天鵝房的門板。我聽見裡頭一陣騷動。約翰．艾默斯迅速握住門把，一把推開，就在那裡，就在天鵝床上，克里斯多弗和柯琳赤身裸體。他趴在她身上，兩人糾纏連結的模樣只該出現在婚姻裡。

「你有沒有目睹任何其他我該知道的事情？」我發覺約翰的探查工夫比我想像的還要徹底。

我偷聽到布魯雷太太向一群婦人高談闊論，說她難以相信像柯琳這樣活潑迷人的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女兒。

隔天早上，克里斯多弗到同一個中庭來找我。我正在享受潮溼的陰天，以及怡人的微風。他走向我，雖然他笑著向我親切地打招呼，我看見他眉間嚴肅的紋路。「早安，奧莉薇，我可以坐下嗎？」我放下棒針，他坐到我隔壁。我知道他有心事，一瞬間我嚇得無法動彈。生怕他會滔滔不絕地問起愛莉西亞，以及她離開的原因。我討厭對克里斯多弗撒謊，這樣太不公平了，然而要是他知道真相，他對我、對麥爾坎、對愛莉西亞，甚至是對他自己，會有什麼想法？

我們度過災難與悲劇，就像這幢大宅，現在，我們站在社交界的頂點。我們是眾人仰慕欣羨的對象。

「我跟蹤他們到湖邊。他們笑個不停，朝彼此潑水。我站在遠處看他和*圖*書們玩耍，看到他們從水裡冒出來，我嚇了一大跳。他們竟然穿著內衣褲游泳！奧莉薇，這太下流了！什麼都露在外頭！太淫穢了！」

「沒關係。不過奧莉薇說得對。」克里斯多弗馬上向麥爾坎問起他的一處磨坊，結束前一個話題，但是一直到吃完飯，柯琳跟我之間的緊繃氣息絲毫未減。她討厭我讓她在克里斯多弗面前像個壞人，但我覺得要結束那個主題，只有這個方法。我跟麥爾坎一樣，不想在柯琳面前提起愛莉西亞。稍後，我偷聽到克里斯多弗要她安心，說他沒有受到冒犯。兩人沿著走廊朝東側中庭走去。她不知道我近到聽得見他們的對話。

隔天早上，跟約翰．艾默斯和廚師討論之後，我進房間坐在桌前處理信件。其中有個大大的牛皮紙信封上的收件人是小克里斯多弗．佛沃斯，回郵住址竟是哈佛醫學院！我好興奮，儘管知道不該拆開，但我就是要知道結果。我告訴自己這樣可以幫助克里斯多弗面對任何消息，無論好壞，不過我心裡很清楚一定是好消息。哪個有大腦的學校會拒絕克里斯多弗呢？我抖著手指撕開信封。

他的善良，他的親愛，深深撼動了我，令我熱淚盈眶。這輩子，我對愛情知道的太少，但我相信克里斯多弗真的愛我，把我當成母親一般敬愛。我的喉嚨裡堵了一團硬塊，看得出克里斯多弗知道他讓我多麼感動。我笑了笑，拍拍他柔軟的手掌。

「希望我母親從未離開過佛沃斯大宅。希望我能跟麥爾和約爾共享更多回憶。希望我有機會認識長大的他們，但我知道那些都過去了，一直緬懷也沒有用。不過現在我們可以創造新的回憶，奧莉薇，妳說對不對？」

克里斯多弗履行他的諾言，每個禮拜寫信給我。他的信都好長，內容趣味橫生，描述他做了什麼、有多想念佛沃斯大宅，以及他在此度過的半個夏天。柯琳寄來甜蜜的短信，描述她的新學校、新朋友。她抱怨身旁沒有半個男孩，我有些擔心她會急著爭取男性的關注，捲入麻煩，不過我安慰自己，我把她養育成守禮的好女孩。我得要信任自己教養的成果。我真心相信我的教育可以克服她從母親那邊繼承來的一切傾向。

「柯琳，」我聽見有人輕喚，「要是再也見不到妳，我該怎麼辦？我要怎麼活下去？妳是我的生命。妳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妳是——」

「可是你沒有觀察到……」

不過這回，我不覺得有必要跟之前一樣插嘴回應。我知道她只是在嫉妒，而我深感驕傲。這一帶沒有比他們更俊俏的年輕男女了。我終於成功扮演麥爾坎的妻子。

隔天深夜，我們回到佛沃斯大宅，我準備讓孩子們明天盡情賴床。等到今年秋天，他們都要開始承擔成人的責任了。克里斯多弗還在等待醫學院的通知，看他能去哪裡學醫。他登上幾間常春藤聯盟校的錄取名單，他寄附在喬治亞州的母校已經接受他的申請。柯琳想去布林茅爾學院，但我堅持要她申請瓦薩學院跟康乃狄克州女子大學，兩間都位於我的家鄉新倫敦，校方也已經接受她的申請，可是她還沒決定比較想去哪裡。

「爸爸真是老古板。」她沒被嚇倒，對克里斯多弗笑了笑。他很清楚麥爾坎會有何反應，沒有回以微笑。我知道她是在向克里斯多弗炫耀。儘管他眼中帶笑，餐桌禮儀還是一絲不苟。「克里斯，你家吃晚餐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十七歲那年，柯琳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得驚人。她的金髮總是閃耀動人，柔軟無比。她的雙眼變成更明亮的深藍，正如克里斯多弗的蔚藍眼眸。她苗條又凹凸有致的身材像極了愛莉西亞，線條柔美的頸子，圓潤的小巧肩膀，結實飽滿的胸蕾，纖細的腰肢，嬌小的臀部。她的腿修長優雅，行走間帶著連天使都羨慕的自信。

「我不認為應該在晚餐桌上談論克里斯多弗的母親，」我迅速接話。「想想那樣的悲劇，這個話題不會讓他開心。」

「哦！不、不，爸爸，」柯琳堅持道。「你應該要帶媽媽出去。乾脆假裝你們才是畢業生，我們就待在家裡等門，確認你們沒有玩到太晚。天啊，要是你們太晚回來，那可就完蛋了！」柯琳逗弄我們。

克里斯多弗走進舞池，他一拍麥爾坎的肩膀，柯琳馬上滑入他懷裡，賓客間又爆出一輪掌聲。

「奧莉薇，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克里斯多弗說。「風速剛好可以吹動我們的小帆船。真希望妳能允許我帶妳在這樣的天氣裡搭船兜風。」

「約翰，你在煩惱什麼？」他的態度令我不耐。我不喜歡聽他對我批評克里斯多弗。「他做了什麼？」我問。

關於她的事情，克里斯多弗也有說不完的故事，他好愛重複聊起去寄宿學校拜訪時，她說過或做過的事物。他們的親密終於引起我的注意。某個下午，兩人搭船回來，我終於察覺到他們的關係究竟為何惹得我心神不寧。

「早安，奧莉薇。」他前來吃早餐時，向我打招呼。「妳今天早上真是好看。」

「嗯，如果你們兩個不想出門慶祝，我們就在飯店度過安靜的夜晚吧。」

克里斯多弗微微一笑，俊朗的臉龐上滿是親愛與好奇。

柯琳勾著克里斯多弗的手臂，頭髮在肩頭輕輕彈跳，兩人橫過草地，朝中庭走來，我正hｔtｐs://wｗｗ•ｈｅｔuｂｏoｋ•com•ｃｏm坐在此處眺望藍嶺山脈。

當她翩然步下階梯，麥爾坎、克里斯多弗、約翰．艾默斯、我，以及所有的僕人全都轉頭凝視。哦，我們感受到無比的驕傲。柯琳走到我們身邊時，麥爾坎開心得幾乎要炸開，我聽見克里斯多弗驚嘆一聲。她開心說道：「爸爸，聖誕節快樂。」接著展臂擁抱麥爾坎，同時對克里斯多弗調皮地眨眨眼。只有約翰．艾默斯板著臉。看著他投向柯琳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哦，約翰．艾默斯在嫉妒克里斯多弗！這是他一切疑心的源頭。我抓著他的手臂，帶他到舞會大廳。「過來一下，約翰．艾默斯，請確認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的賓客隨時都會抵達。」

克里斯多弗的魅力一如往常，稱讚女性賓客，讓她們覺得自己美麗又迷人。他對任何人都說得出好話，聽起來總是真誠不假。他在遇見的每個人身上找出最好的特質，將之捧上台面。各處的賓客都在談論他和柯琳，說他們給人的印象有多麼深刻。

「可是他們都是天真的孩子。她就像是乖巧的小狗一般跟著他跑。你沒有看到任何輕率的舉動吧？」我馬上提問。

「我得要跟妳談談克里斯多弗，」他說。我點點頭，示意他進房。他沒有坐下，於是我知道他心裡很是煩亂。他站了好一會兒，雙手擱在背後，接著轉向我。「天堂有危險了。」他開口。

「你們兩個為什麼不鬆開領帶，脫掉外套呢？我覺得那樣一定很浪漫。」她翻翻白眼，嘆了口氣。我早就跟麥爾坎說她花太多時間看時尚雜誌，關注電影明星的生活。她的行為舉止愈來愈像是把佛沃斯大宅當成好萊塢電影場景。

「我搭過好幾次帆船，」我說。「以前住在新倫敦的時候，駕船就跟走路一樣常見。」

「我父親要我們在晚餐桌上穿著合宜，」他說。「我不會說他是老古板，也不認為妳父親是如此。」克里斯多弗答得很周到。麥爾坎沒有任何表示，但我知道他頗為滿意。

克里斯多弗跟麥爾坎一起討論最艱深的商業計畫。「我不確定投資公共鐵路前景看好，」克里斯多弗這麼說。「先生，我認為現在該把眼界放到天上。航空會是未來最熱門的運輸業。」

這時，我看見約翰．艾默斯凝視著我，彷彿他是憤怒的神祇，想要拿我遲來的幸福報仇。他又望向共舞的克里斯多弗跟柯琳，警戒懷疑地挑眉。「拒絕看見的人最盲目。」他說。為什麼他要讓美景顯得污穢不堪？為什麼他如此憎恨克里斯多弗？他覺得自己是家族成員，應當要擁有克里斯多弗享受的好處，而不是當個管家？我推開這個想法。這是我們舉辦過最美好的聖誕節宴會，孩子們的優秀表現令我無比幸福。我不要讓約翰．艾默斯的猜疑毀了我的幸福。

「克里斯多弗，你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能理解他們的疲憊，硬是要麥爾坎帶我出門觀光。養大了他的小孩以及他父親的小孩，不該為我的成功慶祝一番嗎？我們留克里斯多弗跟柯琳在他們各自的房間裡，換上最好的假日禮服，來到俯瞰海洋的景觀餐廳。四處都是新婚夫妻跟參加畢業舞會的年輕人，夾在他們之間，我們實在是很不自在，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們幾乎沒碰麥爾坎堅持要點的昂貴香檳。

少了他們，大宅變得好空虛，作息再度恢復沉悶。麥爾坎總是在工作，約翰．艾默斯管理僕人，為我開讀經課。但孩子們讓我心頭暖洋洋的。我真的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什麼？」他對這兩個標緻天真的年輕人的懷疑令我愈來愈憤怒。他是打算摧毀我們終於在佛沃斯大宅建構起的和平與幸福嗎？「約翰．艾默斯，你察覺了什麼？」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當真以為柯琳永遠不會離開他？他得要讓她擁有自己的人生，遇見某個優秀的年輕人，結婚生下自己的子女。這是每個女孩子的願望，我不希望麥爾坎繼續讓柯琳覺得自己平凡的夢想和欲望是一種罪惡。

我們的聖誕樹高達十二公尺，頂到圓形大廳的天花板。兩個孩子花了整整兩天裝飾聖誕樹，克里斯多弗爬在梯子上，柯琳將喜氣洋洋的鮮豔飾品遞給他。他們甚至掛起了爆米花跟蔓越莓，一公尺又一公尺搶眼的紅白彩帶從樹上垂落，有如繞著花柱跳舞的舞者。宴會當晚，柯琳興奮得無法自抑。麥爾坎送給她一套奢華的紅色天鵝絨禮服，她把金髮盤在頭頂，垂下一縷縷鬈髮。我同意她畫一點淡妝，睫毛膏跟口紅。我得承認她美得令人屏息，看起來有如公主、電影明星、女王。

我忍不住想起麥爾與約爾，還有過去那些母子之間的懇談。那些全都離我而去，現在突然又重新獲得些許。像是在安慰我似的，溫暖的微風撫過我的臉頰，掩蓋太陽的大片雲朵飄開。我渾身上下暖呼呼的，最重要的是連心底都暖起來了。

「有時候我母親真的很冷酷，」她說。「真是讓人生氣。」她的睫毛眨了眨。克里斯多弗輕笑一聲。

「為了柯琳乾杯，祝她獲得她想從人生與愛情中得到的一切。」我糾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