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二十歲,所以亞登當然比我小。他沒有我這種能夠任意變換年紀的能力。我猜他十一歲,當我二十歲的時候,他就是個小鬼頭,但這小鬼頭看起來真帥。」
我猛然轉頭。薇拉站在圓頂鬼影幢幢的七彩色塊中。她直直的頭髮變成淺淺的杏桃色,跟我看過的所有顏色都不同,但特殊髮色在我們家可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她的瞳色非常深,跟她媽一樣,跟我爸也一樣。
「奧德莉娜,妳對這些娃娃的愛比對我還多。」
「我什麼時候能夠上學?」我問。
「有啊,她當然有去上學。」媽媽說,她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喉嚨裡卡了一隻青蛙。「薇拉是個很不開心的孩子,所以她才扯謊。她母親不關心她,妳卻備受關注。不過,要去愛這麼樣一個壞心眼又討人厭的女孩實在太困難了,我們已經盡力了。薇拉的惡意讓我很擔心,擔心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傷害妳,傷害我們大家。」她紫色的動人雙眼眺望遠處。「妳阿姨回來住實在太糟糕了。我們不需要她或薇拉來把我們的生命搞得更複雜。」
「老天,妳這麼蠢!『爸爸親愛的奧德莉娜』腦子裡的鐘樓充滿洞洞,還有蝙蝠在飛。」她一邊笑一邊出言挑釁。我並不想跟她吵,所以她繼續聊她這個名叫亞登.羅爾的男朋友。「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妳沒見過這麼美的眼睛。當我們靠很近的時候,妳可以看到他眼睛裡的綠色小斑點。他有一頭深咖啡色的頭髮,但太陽一照,會反映出紅色的光。他也很聰明,大我一歲,但這不是因為他笨,這是因為他常常轉學,所以課業不好。」她嘆了口氣,看起來好像在做夢。
「有朝一日。」媽媽咕噥地說:「也許很快吧……」
我實在不曉得該回什麼話。
「不要用同情的眼光看我!」薇拉命令道,她拖著腳步走進圓頂,以很奇怪的姿態前進。她深色的雙眼好像是要在我身上打洞一樣。「我的骨頭比較細緻,又小又精巧,如果我比較容易骨折,那是因為我身上的血比妳的還要尊貴。」
「不能!」阿姨沒好氣地說:「妳什麼都做不好,到頭來只會給人家添麻煩。薇拉開口的時候,妳到底為什麼不把紙娃娃給她?」
噢,我又好奇了起來,真不曉得第一個、最棒的、可以說是近乎完美的奧德莉娜有沒有薇拉那麼高貴。
「艾絲貝阿姨,我能幫上什www.hetubook•com•com麼忙嗎?」我問。
「她跟妳說她幾歲?」
我到底有什麼問題,讓她想要一再傷害我?還是她有什麼毛病?我們會不會歷史重演,跟母親及阿姨一樣不和?
我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完全沒聽到周遭的聲音,直到有人問:「親愛的奧德莉娜,妳在想我嗎?」
「奧德莉娜,男生的娃娃都去哪裡了?」她突然用很奇怪的口氣低語,好像什麼都知道一樣,這聲音讓我打了個冷顫。
「『衣帽間』是什麼?」
「沒有,我沒有……」但就算我嘴上這麼說,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這樣。
「有時薇拉說她十歲,有時她說她十二歲,有時她十六或二十歲。媽媽,她笑起來的模樣好像是在嘲笑我……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幾歲。」
是嗎?
噢,糟糕,她跌倒了。我跑去她旁邊,看到她扭著身子倒在地上。她的左腿以可怕的方式折在身體下方。她這隻腿之前已經摔斷兩次。一小段鋸齒狀的骨頭從她撕裂的肉裡戳了出來,鮮血直流,我看得好害怕。
在那陡窄的階梯上,薇拉笨拙緩慢地往下走,要躲她實在太容易了。我找到一處鬆動的木頭地板,把紙娃娃跟它們色彩繽紛具有重要社交功能的愛德華時代服裝統統塞進去。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薇拉尖叫。
她對我笑了笑,但我清楚得很,她應該不超過……十二歲?我回頭玩紙娃娃。
我是怎麼知道的?
「我很懷疑。」他說,但他還是對媽媽吼著說:「露露,薇拉又骨折了。如果她一直受傷,我的健康保險就不能續保了。」
於是一如既往,四兩撥千斤的對話,等於什麼也沒說,至少大人說的不是我想聽的,不是我能相信的。
雖然我有時喜歡、有時不喜歡薇拉,但對於她只是撞到東西手就會斷這件事,還是覺得很遺憾。根據她的說法,她全身有十一處骨頭斷過,我卻沒有骨折過。只要稍微擦到桌子,她的手腕就骨折了;只是輕微撞到,她的皮膚就會瘀青上好幾個星期。就算她只是從床鋪摔到柔軟的厚實地毯上,還是會摔斷腿或腳踝或前臂之類的部位。
我走上階梯前往閣樓的時候,腦袋裡想著「沒人要」、「沒價值」、「不漂亮」、「不特別」這幾個詞。真希望第一個奧德莉娜沒存在過。我必須費力穿過一堆積灰的老東西,才能www.hetubook.com.com走到生鏽的螺旋鐵樓梯,這座樓梯可以帶我到地板上的一處開口,這裡的圍欄不怎麼牢靠,爸爸說他改天會翻新。
「奧德莉娜,妳有沒有在聽我講話?」她用嚇人的低語問道。「妳為什麼坐在那邊不回話?妳的聲帶跟記憶一樣都不見了嗎?」
「我現在就把娃娃給妳。」我無力地說,如今她受傷了,她要什麼我都會給她。「我會去找妳媽,先找我媽……」
我跑下階梯,撞見爸爸。他緊抓我的手臂,不讓我去找媽媽,咆哮著說:「我不是叫妳不要上去圓頂嗎?在我把扶手裝回去前,都不要上去。妳可能會跌倒受傷。」
我坐在地毯的枕頭上,開始玩老舊的紙娃娃,我把它們全排在牆邊。每個娃娃都以我認識的人來命名,但我認識的人實在不多,許多娃娃都有同樣的名字。不過,只有一個娃娃叫作奧德莉娜。我彷彿記得,家裡原本還有男人跟男孩的娃娃,但現在只剩下女孩跟女士的紙娃娃。
「妳的手臂還痛嗎?」
「奧德莉娜,妳都不愛我!」我聽到她哀號起來。她硬底的鞋子在金屬階梯上發出聲響。「如果妳愛我如親姊姊,妳就會把我想要的一切統統給我,這樣才能彌補我必須承擔的苦痛。」我聽到她停下腳步氣喘吁吁的。「奧德莉娜,妳最好不要藏起那些娃娃!妳敢妳就試試看!我跟妳一樣,也是那些娃娃的主人!」
「但我想不起來我的七歲生日。你們有沒有幫我辦生日派對?薇拉有生日派對嗎?我完全想不起來。」
「我現在不要妳那些該死的紙娃娃了!」她尖叫起來:「滾一邊去,不要煩我!但我會奪走妳的一切,總有一天,奧德莉娜,妳從我身上奪走的,我會要妳付出代價。我才是第一個,我才是最棒的,不是妳!」
「因為她只會撕爛它們。」
我站在大門旁邊,看著救護車消失在我們長長車道的轉彎處。媽媽和阿姨都不想再去醫院,再次等上漫長的個把小時,看著那條無力的腿裝上石膏。薇拉上次摔斷腿的時候,醫生說,倘若再斷,她就會有長短腳了。
我用閃電般的速度從她手中一把搶過紙娃娃,隨即跳起身來,我跑來跑去要收起所有的娃娃。薇拉爬上來用她挫得長長、尖尖的指甲抓我的腿。不過,我還是可以一邊把最後的紙娃娃跟服裝拿起來,還用一隻腳阻擋她的肩膀www.hetubook.com.com
。我現在兩手都是紙娃娃,只能用腳撞她一下,她往後倒,我趕緊跑開,以飛快的速度跑下螺旋樓梯,她肯定逮不到我。不過,我還是聽到她在我身後的聲音,尖叫著我的名字,命令我停下腳步。「如果我跌倒就怪妳!」她用難聽的字眼罵了幾句,但我聽不懂那些話。
「當然,我的手臂很痛!」薇拉尖聲地說,她深色的雙眼閃著紅、綠、藍的光。「痛死我了!」她繼續說下去,口氣悲傷了起來。「手臂斷了會讓人覺得很無助。斷手比斷腳還慘,因為斷手會害人什麼也做不了。妳明明就沒吃多少,真不曉得為什麼妳的骨頭就不容易斷……但話說回來,妳的骨頭肯定是鄉下人的骨頭。」
我不想當那個告訴爸爸薇拉骨折的人,但我別無選擇,因為他不肯放開我的手。「爸爸,她在上面流血。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如果你不放手讓我去叫救護車,她可能就要死掉了。」
「那把男人跟男孩的娃娃都給我。」
「媽媽,薇拉幾歲?」
從多面窗戶玻璃折射下來的色彩,在地板上投射出大量顏色,在她臉上紋出花樣,我相信我的眼睛也跟她的雙眼一樣亮亮的,好像是有許多切面的寶石。圓頂是個神奇的地方。
「奧德莉娜,妳是個壞——壞——壞女孩。邪惡的壞女孩。總有一天,妳會明白妳到底有多壞,然後妳就會想死。」她咯咯笑了起來,把身子抽開。
薇拉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對我露出賊笑,似乎展現出所有的邪惡。當她轉頭時,光線的色彩在她皮膚上玩起遊戲,把她杏桃色的頭髮染成紅色,還帶有紫紫的藍。「把妳的娃娃都給我,就算是最棒的娃娃也得下地獄去。」她伸手要抓距離她比較近的那一半娃娃。
話雖如此,但回歸問題的核心,讓薇拉冷靜下來,跟她一起上救護車,抹去她淚水的人卻還是爸爸。薇拉上了擔架,坐上她很熟悉的救護車,再次前往最近的醫院,這次,她的手臂跟腿都會打上石膏。
「亞登.羅爾幾歲?」
艾絲貝阿姨沒有多說什麼。感覺她並不在意女兒摔斷了腿,反而更在乎用老舊的吸塵器在家裡晃來晃去,她終於在後面階梯的櫃子裡找到了這台吸塵器。她朝全家吃飯的飯廳移動,也就是六位總統在那裡盯著裸女吃葡萄的地方。
「我們班上有個男生,他會用很憐惜的目光看我,還會幫我提書,跟https://m.hetubook.com.com我講話,問我各種問題。他帥到妳不會相信的程度。他叫亞登.羅爾。對男生來說,這個名字是不是少見又浪漫?奧德莉娜,我覺得他對我有意思……他在衣帽間裡吻了我兩次。」
「都是妳的錯。」她哀叫起來,痛苦到漂亮的臉蛋都扭曲醜陋了。「都是妳的錯,不給我我想要的東西。每次都是妳,我每次遇上壞事都是妳害的。偶爾我也想得逞一次啊。」
媽媽似乎又沮喪了起來。「某種程度上,她的確認識妳姊姊。妳知道,我們太常提到妳姊姊了,也許太頻繁了。」
如果擁有尊貴的血意味著必須一年骨折兩次,那就讓她繼續尊貴下去吧。有時她會對我很壞,所以我總認為上帝是在懲罰她。有時我會覺得內疚,因為我的骨骼很健壯,就算我偶爾跌倒,它們也不肯斷掉。
才怪,是我在老皮箱裡找到紙娃娃的。不是有條規矩嗎?誰找到就是誰的,我對規矩、格言、箴言都深信不疑。這些古老的話語經歷時間的考驗與挑戰,比我的認知都深。
但我很認真,我受夠這種逃避的說辭了。「那薇拉就不認識我死去的姊姊,對不對?她說她認識,但怎麼可能呢?她只大我三歲?」
「男人跟男孩的娃娃都不見了。」我用一種古怪緊繃的聲音講話,薇拉睜大了眼睛。
我的手腳上也有色塊,就跟去不掉的刺青一樣。在上方尖頂屋頂上,有一個用紅絲線掛著的風鈴,由好多塊彩繪玻璃組成。風鈴掛得好高,風根本吹不到它,但我常常會聽到風鈴的叮叮噹噹聲。如果能夠讓我親眼看見風吹動它一次,我就會相信自己沒發瘋。
「薇拉大妳三歲。」媽媽立刻接口:「我們再也負擔不了生日派對了,不是因為我們沒有錢,而是妳知道生日派對會帶來悲慘的回憶。妳爸爸跟我都沒辦法再去想什麼生日派對了,所以大家都不要過生日,停留在我們最喜歡的年紀就好。我要停留在三十二歲。」她笑了笑,又吻了我一下。「這是個很不錯的年紀,不會太年輕也不會太老。」
我不喜歡她來圓頂。這是我私密又特別的地方,我可以在這裡一邊想辦法弄清楚我到底記得什麼,一邊玩紙娃娃,假裝它們是我的家人。說真的,我把這些娃娃按照我的年歲來分,想要重建、挖掘出我記不得的祕密。總有一天,在某個美好的日子裡,我希望能從紙娃娃裡找回所有的記憶,這樣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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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的左手才剛拆石膏。她踏進我的小小聖地之中,還小心翼翼移動那隻手。
在那個八角形的空間裡有一張四方的土耳其地毯,上頭有深紅色、金色跟藍色。我每次來這裡,都會用手指爬梳地毯的流蘇,就跟爸爸生氣或無奈時,會用手指梳過他深色的頭髮一樣。圓頂裡沒有什麼裝飾,只有一顆能夠讓我坐在上頭的枕頭。透過彩繪玻璃照進來的陽光在地毯上打轉,好像亮麗的孔雀羽毛,彩色光線的色塊模糊了本來的設計。
「媽媽。」我低聲地說:「為什麼薇拉一直騙人?她跟爸爸說,是我把她推下樓梯的,但我根本不在她身邊。她下樓的時候,我在閣樓裡,把娃娃藏起來。她就連在學校跌倒也說是我推的。媽媽,我根本沒有上學,她為什麼要這樣講?為什麼我不能上學?第一個奧德莉娜有沒有上學?」
阿姨不屑地哼了一聲,瞪著我跟雙臂攬著我的媽媽看,然後就拖著吸塵器消失在走廊上。
「妳當然知道妳七歲啊。我們不是一再這樣告訴妳嗎?」
「但是媽媽,」我很堅持,還跟她進廚房,幫她切要做沙拉的蔬菜。「我不會跟薇拉一樣跌倒骨折,所以在學校我比她還安全。」
「我不知道。」我也低聲回話,莫名地害怕起來。我立刻轉頭張望,目光驚恐。叮噹聲又出現了,但上方的風鈴完全沒動靜。我整個人往內心縮在一起。「我以為是妳拿走了。」
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痛苦、骨折、左腿出血,想到這裡都讓我覺得噁心。這時,我注意到她的左手也呈現某個奇異的姿勢。噢,我的老天爺啊,她的左手又斷了。現在她有一隻斷手跟一隻斷腿了。不過,就算如此,上帝還是教不會薇拉什麼叫羞恥,我卻很清楚,清楚得很……
「對,妳不會跌倒。」她的聲音緊繃起來。「我猜我該為此感到謝天謝地,但妳還是有其他方法可以傷害自己,不是嗎?」
「親愛的,別這麼憂心忡忡了。」媽媽安慰道:「這不是妳的錯。我們警告過薇拉好幾次,叫她不要爬那座螺旋樓梯。也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要妳別上去,因為我們知道她遲早會上去看妳在幹麼。然後醫生總會告訴病人最糟的狀況是怎樣,當狀況沒有那麼糟糕時,妳會覺得謝天謝地。薇拉的腿會長得一樣長……但只有上帝才知道她是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弄斷同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