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捏了捏薇拉細長蒼白的手指。「親愛的,吃吧。讓妳媽看看妳的食量可以大上她兩倍。」
我伸手想拿另一塊糖放進嘴裡,他卻說:「吃一塊就好。」他對我講話的時候口氣比較溫柔慈祥,彷彿我像蛋殼或薇拉的骨頭一樣脆弱敏感。「我親吻薇拉的時候,注意到妳吃醋了。妳不喜歡我給她的禮物。她正在受苦,總要有人寵她一下。而妳也知道只有妳才是我生命的亮光,我的心中之心。」
「爸爸。」我在他關門讓我著裝前緊張地叫住他。「為什麼你跟媽媽總讓教堂的人以為薇拉是你的女兒,而不是艾絲貝阿姨的孩子?」
「爸爸,一樣,但薇拉說的不一樣。」
「奧德莉娜,我們現在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再說,我跟妳解釋過很多遍了,妳阿姨離家將近兩年,回來後就有個一歲的女兒。她當然以為自己能跟薇拉的父親結婚。我們不能讓外人知道銀蕨家族的人居然未婚生子。難道把薇拉當成我們的孩子且替妳阿姨留住面子是一種罪過嗎?奧德莉娜,這裡不是紐約,我們住在聖經帶上,這裡的虔誠基督徒應該要遵守上帝的規矩。」
「馬上是多久?」
他也是啊,我這是遺傳到他的習慣。「爸爸,再說一次,我為什麼想不起來去年或前年發生的事情?」
「你不必一下對薇拉這麼好,一下又對她很凶。而且我沒有把薇拉推下樓梯。」我的口氣聽起來顫抖無力,這肯定不是足以說服別人相信我的自信說辭。
「不久了。」他又回來坐在床邊,問:「妳想當幾歲?」
「那是因為在這間房子裡,我們不慶祝生日。忘卻時間、沒有時鐘跟日曆會讓我們活得更健康。這樣妳永遠都不會變老。」
「快吃。」艾絲貝阿姨命令道:「不然妳就只剩明天早餐可以吃。戴米恩,你該知道最好不要在孩子吃晚餐前給他們吃糖。」
「奧德莉娜,妳會成為一名好律師。妳的答案都很迂迴。」
她一這麼說,爸爸就朝我的方向笑了笑。他是在偷偷跟我使眼色和_圖_書,我確定薇拉看到了。她放低目光,看著自己的盤子,不肯拿起叉子吃飯。「我不餓。」她說,就連我母親哄她,她也不聽。
「小艾,妳讓我身體某個地方很不舒服,我不想在女兒面前提到那個部位。薇拉不會因為營養不良而死,她明天就會吃得跟她跌倒前一樣多。」
但我真的忘了。從我身邊流逝的時間居然如此靈活有彈性,噢,天啊……薇拉說的沒錯,我真的腦袋空空,忘性強,也許我根本是個笨蛋吧。
才不是這樣!我突然從他的懷抱裡掙脫開來。
爸爸又抱了抱薇拉,然後才在主位上坐下來。
「不,爸爸。如果她只會得到最好的,又這麼相信你,那她為什麼還要違抗你的規矩跑去樹林?難道她以為最好的日子,就是死在欒樹下嗎?」
我並不相信自己從那張椅子上能夠獲得什麼天賦。這是另一個讓我害怕、卻似乎點燃他希望的謊言。他的口氣懇求了起來。「奧德莉娜,我需要有人全心全意相信我。我需要從妳身上得到她過往對我的信任。我只希望妳重獲這份天賦。她的天賦是信任我,信任妳自己。妳媽媽愛我,這點我很清楚,但她對我沒有信心。現在,我的第一個奧德莉娜不在了,我只能靠妳讓我再次感覺到清明美好。跟她一樣需要我,跟她一樣信任我。只有當妳期待最好的結果時,妳才會得到最好的結果。」
「吃晚飯嘍。」媽媽高聲地說,彷彿她一直在聽我們講話,曉得什麼時候該打斷我們一樣。阿姨已經坐進飯廳的圓形餐桌旁了,怒氣沖沖地看著爸爸把薇拉抱進去。薇拉也瞪回去。我阿姨似乎只有在一個狀況下會喜歡她的女兒,就是她不在眼前的時候。爸爸在場時,她對薇拉好壞,壞到連我都會面露難色。她對我不差,頂多就是冷淡而已,除非我做了什麼惹她不高興,但頻率也滿高的。
他從我床邊走開,朝房門走去。到了敞開的門口,他停下腳步,轉頭看我。走廊上的煤氣燈把他厚實的深和_圖_書色頭髮照得閃亮。「妳七歲,馬上就要八歲了。」
我睡眼惺忪盯著他看,搞不清楚東西南北。薇拉是上星期跌斷腿的嗎?還是更久以前?我問爸爸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我厲聲地說,聽到自己的話語時,我內心都不安了起來。我根本不曉得欒樹是什麼啊。他低頭把臉埋在我的頭髮上,他的雙手把我的肩膀抓得好痛。當他終於想到該說什麼的時候,聲音聽起來距離我好遙遠,彷彿是從那些鵝飛去的溫暖南方開口講話。「就某種程度來說,妳是對的。我跟妳媽也許該給她更明確的警告。就是這樣,我們覺得很尷尬,沒有跟我們的第一個奧德莉娜把話說清楚。不過,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
薇拉又開心起來,得意地看著我。「爸爸,謝謝你。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她向前張開雙臂,等他吻她。我內心糾結起來,我不喜歡她叫他爸爸,她又不是他女兒,我才是啊。我憎恨他在她臉上留下的一吻,也恨她那一大盒巧克力、那一大盒拼圖,色彩比爸爸給我的拼圖更漂亮。
在暗夜偷走最後一絲粉紅色的黃昏前,爸爸就從醫院回來了,他把薇拉抱進羅馬復興風格的起居室。雖然薇拉腿上的石膏打到髖部,手臂也上了石膏,但她似乎輕如羽毛,爸爸溫柔地把薇拉放在媽媽喜歡躺的那張紫色絨布貴妃椅上。薇拉有一大盒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她似乎很滿意。但她並沒有招呼我吃,我在那裡站了許久,就想吃一塊。這時,我看到爸爸買了一個新的拼圖,讓她可以用沒斷的那隻手玩。「親愛的,沒關係的。」他對我說:「我也買了巧克力跟拼圖給妳,但妳應該要慶幸妳不必把自己搞到骨折才能得到別人的關注。」
「這是誰告訴妳的?」他尖銳地問。
「我知道妳沒推她。」不知為何他有點不耐煩。「妳根本不用跟我解釋。奧德莉娜,在別人還沒指控妳之前,千萬不要替任何罪過自首。」在幽暗的微光裡,他深黑色的m.hetubook.com.com
雙眼亮了起來。他嚇著我了。
爸爸彷彿是聽到我的呼喚。他過來坐在我身邊,一如往常地嗅了嗅風的氣息,他告訴過我很多遍,這是他從海軍歲月裡留下來的老習慣。
晨光喚醒了我,爸爸在門口露出燦爛的微笑,好像他從來不曾離開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就坐在床邊握我的手,感覺我好像迷失在他的巨大之中。夜行鳥禽在我房間窗外的樹上困倦地啼叫。擺在我床頭桌上的小鐘顯示的時間是十二點,但這不是真正的時間。我曉得他跟媽媽不可能在午夜出門。我聽到遠方傳來的船隻汽笛聲,有船要出海了。
「沒有印象。」
「我是幾歲就應該是幾歲。」
「爸爸,一切是什麼?」
他道了晚安,關上房門,留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一小時後,走廊上迴盪著爸爸沉重的腳步聲。他沒有費心敲門,就直接猛然打開,力道之大,彈簧鎖重撃抹了灰漿的牆壁,又留下另一道刮痕。門上有道鎖,但我從來不敢上鎖,擔心他會踹倒我的門。爸爸大步走進我的房間,晚餐時間,他就換上一襲新的西裝,他告訴我,他跟媽媽要出門。他沖了澡又刮了鬍子,他的頭髮沿著頭型梳成好看的柔軟波浪鬈髮。他坐在我床邊,握起我的手,讓我好好看看他那打亮過的大片方形指甲。
有天晚上,尖叫聲讓我驚醒,我自己的尖叫。我坐直身子,胡亂抓著床單,一路蓋到下巴。我聽到爸爸光著腳的跑步聲出現在長長的走廊上,他趕了過來,坐在我的床側,用雙手抱著我,撫摸我蓬亂的頭髮,安慰我尖銳的哭喊,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一切都沒事了。這裡什麼也傷不了我。我馬上又在他的懷裡安然睡去。
他重重嘆了口氣,這是我每次問太多時,他會有的反應。「我的甜心,我到底必須跟妳解釋多少遍?妳是個特別的女孩,妳的不凡天賦就是妳不會注意到時間的流逝。妳獨自走在妳的空間裡。」
他忽然間大笑起來,緊緊抱住我,害我的hetubook.com.com肋骨好痛。「薇拉說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她當然會想當我的女兒。畢竟,我是她生命裡唯一一位父親。如果外人覺得薇拉是妳媽的孩子,就讓他們這麼想吧。每戶人家的櫃子裡都有一些難言之隱,我們的秘密沒有比別人家的祕密更可怕。再說,如果大家都對每個人瞭若指掌,這個世界不就太無聊了嗎?神祕感是讓生活加料的方法。人才得以繼續存活下去,因為希望能夠解開所有的祕密。」
我已經知道這點了。「爸爸,我不喜歡我自己的空間。我走路的時候好寂寞。我想跟薇拉一樣上學去。我想搭上那輛黃色的校車。我想要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而且我甚至記不起來自己曾經有過生日派對。」
他以為我能控制自己的夢嗎?「爸爸,我幾歲了?搖椅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好吧。」經過漫長等待後,他終於開口:「我又做了什麼傷害到妳脆弱的自我了?」
薇拉是某個不知名男人的孩子,而我的父親很慷慨,做了很得體的事,況且,我是他唯一且活著的女兒。薇拉喜歡假裝他是她父親,但他不是。我說:「我很慶幸我是你唯一的女兒……尚在人世的女兒。」
然而,我以為少了祕密跟神祕感,才能成就更好的世界。如果我的家人曉得該如何誠實待我,我的世界就會是個完美的所在。
「親愛的,感覺好一點了嗎?」
我實在看不下去,就走到陽台,看著從黑色水面升起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只出現了四分之一,爸爸說這叫弦月,我在月球表面上看到一個男人的側臉,顯得又老又枯瘦。吹過盛夏葉片的風傳來寂寞的聲響,我曉得這些樹葉沒多久都會死光,冬天就要來了,我根本還沒有享受到今年的夏日。對於更熱、更開心的夏天,我彷彿有點印象,但我實在記不清楚。我把一塊圓形的巧克力放進嘴裡,不過我們還沒吃晚餐。這個八月看起來更像十月,真的很像。
薇拉立刻扔開拼圖,把巧克力掃到地上。爸爸安慰起她,說:「好了、好了。」然後和_圖_書把兩個盒子拿給她。「妳的拼圖比較大,奧德莉娜的拼圖很小。妳有九百克的糖,奧德莉娜只有一半。」
「我猜鵝比人更懂天氣吧,牠們想告訴我們些什麼。」他的手輕輕地梳過我的頭髮。
他的說辭跟媽媽好像……太像了。但時間很重要,生日也是,這兩者的重要性遠超過他們的說法。
「我跟妳媽今晚要去城裡找朋友。妳今天不用搖搖椅。就當個乖女孩,好好睡一覺,不要做夢。」
「你更愛第一個奧德莉娜。」我哽咽地說:「爸爸,無論我搖那張搖椅多少次,我都捕捉不到她的天賦。我為什麼要擁有她的天賦?你為什麼不能接受我現在的樣子?」
他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再次解釋,他只是希望我對自己有信心。「奧德莉娜,那張椅子是有魔法的。我的確愛妳現在的模樣,我無非是希望妳能擁有一點她不再需要的東西。如果妳能擁有她過往的才華,有何不可呢?那妳充滿空洞的記憶就會滿溢出來,我會替妳高興。」
他愣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雙唇緊抿。我聽說過很多次,雙眼是靈魂之窗,所以我無視於他的嘴唇,仔細端詳他那雙宛如快門的黑眸。在這雙眼睛後面藏著嚴厲和可疑,他又問:「妳媽跟我的說法一樣嗎?」
「嗯,爸爸。」她露出燦爛的微笑。「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爸爸,現在是夏天,為什麼這些鵝往南飛?我以為牠們只會在秋末才南遷。」
「妳記得薇拉的生日派對嗎?」
「親愛的,星期天早上了,該起身綻放光芒了。穿上妳星期天的服裝,咱們要出門了。」
薇拉開始哭。
爸爸這麼冷血實在很恐怖!晚餐後,我跟媽媽一樣,跑上樓,躺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我想要的是穩定的人生,腳下踩著踏實的土地,結果我卻活在流沙裡。我想要有一對誠實的父母,每天都這樣,而不是這麼善變,我根本沒辦法指望他們的愛能維持超過幾分鐘。
「親愛的,妳懂我的意思了嗎?現在是十二月,再過五天就是聖誕節了。別告訴我妳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