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莉娜,上帝並不殘忍。當妳給上帝機會的時候,祂也是仁慈的,不過,上帝手邊有很多工作,還是要照顧好自己。
爸爸發出沉重的嘆息,暫時放開我,用他的大手掩著他的臉,但只有一下下,彷彿是擔心他放開我太久。「我愛那個女孩,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愛她。她對她所愛的人投注下無比的愛,她非常信任我。她真的是天底下唯一一個完全信任我的女性,我暗自發誓,絕對不會讓她失望。這不只是因為她是個特別美麗可愛的孩子,也是因為她會用她的溫暖、友善、甜美迷住每一個人。她也有其他的特質,很難言喻,但她就是能從內在散發出幸福快樂的光芒,對生命充滿朝氣,感染每一個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特質。跟她在一起,會讓人感覺到特別有活力,別人都辦不到。一起去海灘、去動物園、去博物館、去公園,她能讓你的生命亮起來,讓你覺得自己也變成一個孩子,透過她的目光欣賞一切。因為她只會看見神奇的東西,所以你也跟著她看見生命的神奇。這項神奇的天賦遠超過金錢能夠購買的一切。最後一項小小的禮物是,她總是很開心,無論晴雨,她都喜歡。這是很罕見的特質,非常罕見。」他哽咽起來,低頭短暫注視我的雙眼,隨即又移開目光。
「妳聽好,聽仔細,在我說完前,不要再問問題了。我說這些謊是為了保護妳,不必得知這些可能會毀了妳一生的真相。奧德莉娜九歲生日那天,她遭人性侵後,緊抓著身上剩餘的衣物拖著腳步回家,她想遮掩她的裸體。那些男孩讓她顏面盡失,她一點尊嚴也不剩。她又溼又髒,渾身都是瘀血與刮傷,還一直流血,她覺得很羞恥,在我們家,有二十個孩子等著生日派對開始。她從後門進入,想要偷溜上樓,但妳媽人在廚房,看到奧德莉娜那嚇人的模樣,立刻跟著她跑上樓。奧德莉娜沒辦法多說什麼,只說『那些男孩』,光這幾個字就足以讓妳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妳媽拉著她的手臂,跟她說,一切都會沒事的,恐怖的事情偶爾會發生,但她還是我們最愛的那個好女孩。她告訴奧德莉娜,『妳爸用不著知道這件事』和-圖-書……這是個天大的錯誤啊。這句話顯然告訴奧德莉娜,她會因此讓我覺得丟臉,那些男孩的所作所為毀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價值。她開始尖叫,希望那些男孩殺了她,讓她死在那棵欒樹之下,因為她死了活該,在她向上帝禱告求救的時候,上帝背棄了她,辜負了她。」
「你在搖椅上一開始看到的畫面,那些男孩從樹林裡跳出來……我相信妳現在明白,那些男孩強|暴了我的奧德莉娜,我告訴妳她死了,但她其實沒死。」
我在腦海裡聽到的聲音說:
「我親愛的奧德莉娜啊……妳還沒猜出來嗎?我解釋又解釋,給了妳這麼多線索,妳還不知道嗎?薇拉不是我第一個奧德莉娜,妳才是。」
「爸爸,現在就告訴我。她一直都來這裡玩,我一直都知道那是她的紙娃娃。」
親愛的,那只是個夢。爸爸永遠不會讓壞事發生在他的奧德莉娜身上,他親愛的奧德莉娜。不過,妳死去的姊姊有份天賦,她已經不需要了,我希望妳能擁有這份美好的禮物。爸爸可以用這份天賦幫助妳,幫助媽媽,幫助艾絲貝阿姨。
我尖叫,從他手裡抽開手。然後用會摔斷脖子的速度跑下樓,完全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摔死。
「因為妳活著,所以她沒死。天底下根本就沒有第一個奧德莉娜,因為妳是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奧德莉娜,如果我因為撒謊而活該被雷劈,那就讓雷劈死我吧,我說的是實話!」
「樓下來參加派對的孩子吵著要吃冰淇淋跟蛋糕,艾絲貝把點心端了出去,告訴客人,奧德莉娜回家時得了重感冒,沒辦法出席自己的生日派對。結果當然不是很愉快,過沒多久,客人都離開了。有人把禮物留了下來,有人把禮物帶走,他們彷彿覺得奧德莉娜看不起他們。
我到處張望,跟小時候一樣渾身顫抖,我期待兒時的回憶會跟鬼魂一樣出現嚇我,但我只想到幾個模糊的片段,都是我一個人,做著白日夢,期待能去上學,期待能有玩伴,能夠跟同齡的孩子一樣擁有自由。
如同流進水泥裡的水一樣,有些東西想要進入我的大腦,某些知識根深柢固的資訊在邊緣徘徊。「你怎麼救她?」
他清了清嗓m.hetubook•com.com子,就跟我也必須清自己的嗓子一樣。我的喉頭好緊繃,呼吸也因此加快,讓我覺得好焦慮,過沒多久我就想要尖叫了。感覺我好像又回到七歲,再次被迫坐上那張搖椅,我好害怕,真的好怕。
我吃力地爬上金屬樓梯,這座樓梯讓我逃離薇拉好幾次。太陽燦爛地透照進彩繪玻璃,光線在土耳其圖騰地毯上投射出令人不解的大量色塊……把整個空間變成一個活生生的萬花筒。我站在所有的色塊中央,等著一切發生,顏色照在我的變色龍髮上,讓我的頭髮也成了彩虹。光線替我的手臂紋上色彩,在我眼裡,我感覺到色塊也打在我的臉上。我轉頭看著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場景,看到高處有個由褪色紅絲線掛著的風鈴,風鈴上有一塊塊細長的彩繪玻璃。
他的聲音變小,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轉。「但她應該要聽我們的話啊。我們跟奧德莉娜講了多少遍,叫她不要抄捷徑……她應該要知道啊。」
「好吧,也許是時候了。妳想知道什麼,妳就問吧。」
「還沒完,親愛的,後面還很複雜。妳想等改天、等妳康復一點以後再聽嗎?」
我不敢置信地傻傻盯著他看。「噢,爸爸,我好困惑。你現在是在說,薇拉的確是第一個奧德莉娜嗎?我這輩子羨慕的人是她?爸爸,你根本就不喜歡薇拉啊!」
「她對抗我,抓我的臉,尖叫不已,彷彿我對她來說,就是每一個男人最邪惡的一面,彷彿只要她能傷害我,她就能成功傷害他們……那些侵犯她身體、奪走她傲氣的男孩。」
在土耳其地毯中間,我從爸爸強壯的雙臂中起身,他拉著我,讓我不要靠近窗戶玻璃。「爸爸,為什麼你現在把我從窗邊拉開?」
「奧德莉娜。」爸爸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妳聽起來很歇斯底里。妳這麼虛弱,這樣不好。」
爸爸,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那麼,爸爸,上帝的存在還有什麼用?
我這麼努力,卻沒有辦法得到新的資訊嗎?「到底是什麼?」我對著上方的風鈴大喊:「我一直聽著你叮噹作響,想要告訴我什麼,現在就告訴我,我人在這裡,我願意傾聽。我之前不肯聽,但和圖書我現在明白了!現在就告訴我!」
「天色,妳沒注意到烏雲嗎?風雨正在醞釀,暴風雨來的時候,我不喜歡待在這裡。我們下樓,我把剩下的事情講給妳聽。」
上帝希望第一個、最棒的奧德莉娜死,對不對?因為她不聽話,抄捷徑,所以上帝讓她死。因為他喜歡穿著漂亮的新衣服,覺得自己很美,所以她遭懲罰,對不對?第一個奧德莉娜覺得讓男孩追著他跑很好玩,可以證明她跑得比艾絲貝阿姨快,證明她跑得比學校的任何女孩都快。她以為他們永遠、永遠追不上她,因為上帝應該要眷顧她,對不對?她向上帝禱告,上帝卻沒有聽見。上帝在高遠的天堂,假裝樹林裡一切沒事,但上帝知道,祂知道。上帝很高興又一個驕傲的銀蕨女孩遭到侵犯,因為上帝也是男人。上帝不在乎,爸爸,這就是真相,對不對?
「是亞登叫你上來的嗎?」我大喊:「難道我要一輩子被蒙在鼓裡嗎?難道我必須帶著空洞的回憶入土嗎?爸爸,告訴我這個房間的祕密!」
「我一直跟妳媽說,她不該讓奧德莉娜洗澡。她該安慰她,之後我們才能去報警,但妳媽不希望讓更多男人用各種私密的問題繼續侵犯她,讓她覺得羞恥,妳媽覺得那些問題不是孩子該回答的。我好生氣,我可以徒手殺死那幾個男孩,扭斷他們的脖子,閹了他們,幹些肯定會讓我最後坐牢的恐怖行為……但我的奧德莉娜不肯說他們是誰……她可能是害怕指控他們會遭到報復吧。也許他們威脅了她,我不知道。」
「她沒死?爸爸……那她在哪裡?」
「現在別停下來。」我緊張地說。
「好。」他一邊說,一邊轉頭找地方坐,但這裡沒有椅子,只有地板。他坐在地上,靠著窗架,伸手要我跟他一起坐下來。他把我抱在懷裡,開始用沉重的聲音說話。
我屏息以待。
「這件事說起來並不輕鬆,知道以後也不會讓妳舒坦開心,但妳是對的,妳的確該知道。你阿姨從一開始就說,妳應該要知道妳姊姊的真相。」
我轉身抬頭看著靜靜掛在絲線上的風鈴,但我似乎又聽見風鈴發出叮噹作響的聲音。
「在妳媽洗刷掉所有性侵的證據後,我們以為和*圖*書只要把奧德莉娜關在家裡,祕密就不會流傳出去,不過,無論你怎麼守,祕密還是會有方法洩漏出去。我想找出那些男孩是誰,將他們的蠢腦袋砸在一起。我說過了,她不肯告訴我們那些男孩是誰,她也不肯回去上學,擔心她可能會再次遇見他們。她不想上學,不肯吃飯,不肯下床,也不願意照鏡子。有天晚上,她醒來,砸爛了我們家所有的鏡子。她一看到我就尖叫,彷彿我不再是她的父親,而是另一個可能會傷害她的男人。她恨所有雄性生物,她對她那隻可憐的貓扔石頭。我不准她再養貓,擔心她可能會養到公貓。」
「對,我相信妳懂。然後妳媽犯下了第二個錯,更糟糕的錯。她帶奧德莉娜進浴室,在浴缸裡放滿滾熱的燙水,逼我女兒泡進去。她拿著一個刷子,開始洗刷那些男孩留下來的所有髒汙。奧德莉娜已經渾身痠痛、全身是傷,她的身體已經承受過多驚嚇,結果露西妲還氣憤發狂地用那個粗糙的刷子無情地洗刷,彷彿她是要洗刷掉這世界上所有的汙垢,所有的男孩都一樣,她卻沒意識到自己對女兒做了什麼。她媽媽想要洗刷的是羞恥的感覺,如果她因為這樣刷破了奧德莉娜的皮膚,她似乎也沒注意到。
而亞登也在場。亞登在場,她向他求救,而他跑了。「爸爸,那個奧德莉娜在哪裡?」
他指著一扇窗戶。「她就站在那裡,風呼嘯吹進屋裡,那場雨,雷聲隆隆,閃電打個沒完,閃電在這裡打出驚人的刺眼顏色,風鈴吹得瘋狂作響,整個場景跟地獄一樣混亂。在椅子上的奧德莉娜已經一腳踏出窗戶,準備往下跳,我及時跑上去,一把抓住她,把她往屋裡拖回來。
不,我已經等了很久了。現在就聽,不然就永遠都不要知道。「爸爸,繼續說,一口氣說完吧。」
他猶豫了一下,轉過頭來注視我的雙眼,才又抬頭看著開始吹動發聲的風鈴,我的本能知道,風鈴會一直響起,直到我明白真相為止。
「噢,爸爸。」我低聲地說:「我懂她的心情。」
他不想告訴我。他難以捉摸的黑色雙眼立刻飄移開來,開始訴說我現在很虛弱,需要躺下來休息。我跑去他身邊,用力槌他的胸膛。他輕易地https://m•hetubook.com.com用一隻手拉住我的雙拳,然後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我的雙眼。
「奧德莉娜在身邊,就連妳媽都會開心,上帝曉得露露有多少理由不高興。艾絲貝也是。我愛她們兩個,我努力成為她們需要的人。我覺得我並沒有讓她們多幸福快樂。」
「不!」我尖叫著說:「不可能!她死了,埋在家族墓園裡。我們每個星期天都會去替她掃墓。」
「我對露西妲吶喊『夠了!』她才願意放下碘酒,奧德莉娜從她媽懷裡掙脫出來。她似乎很怕看到我,我是她一直敬愛的父親啊,她打赤腳,飛奔跑上閣樓。我追著她,妳媽也跟在後頭。奧德莉娜一路尖叫,肯定是因為身體的疼痛與驚嚇。她跑上螺旋樓梯,抵達我們現在所在的房間。她年紀很小,跑得很快,當我趕來圓頂的時候,她站在一張椅子上,她想打開其中一扇高高的窗戶。」
他雙眼裡奇異的光芒讓我害怕。「我不能讓她死。」他繼續說下去,他的目光直直注視著我的雙眼,好像把我當成蝴蝶標本,牢牢釘住一樣。「如果她死了,我的一部分也會跟著死去,而她也會帶著她的天賦一起入土,我知道我就再也不可能快樂了。我救了她。我用我所知的唯一方式救了她。」
「爸爸,告訴我,我該知道的一切。我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好像快發瘋了。」
「艾絲貝打電話來我的辦公室,簡短告訴我她認為發生了什麼事。我怒火中燒,覺得快心臟病發作了,我連忙跑去開車回家,速度之快,警察沒攔下我真是奇蹟。我到家時,看到妳媽給奧德莉娜穿上一件白色的棉質睡衣。我看了看那紅通通的小身體,好像她全身都破皮流血一樣。我會殺了那幾個男孩,狠狠揍妳媽一頓,居然這麼狠心,拿那個破刷子洗刷那已經承受太多痛苦的柔軟皮膚。我永遠沒辦法原諒她。我後來用我自己的小手段拿這件事罵她。當她用那刷子洗刷奧德莉娜的時候,她也在奧德莉娜的腦袋裡植入這髒汙永遠無法洗刷乾淨的念頭,而奧德莉娜在我眼裡、在每個人眼裡,永遠就是個被人毀了的孩子。之後,妳媽跑去醫藥櫃,拿了碘酒回來……不是我們現在的優碘,是那種老式、搽上去會跟著火一樣刺痛的碘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