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
「要是我沒叫醒你,你覺得你還會睡多久?」
而且一路沒鬆手,猶如「熱戀中的愛侶漫步走過斯德哥爾摩仲夏夜」這般老掉牙的盡面。他倆不過才認識五個鐘頭,這舉動太嚇人了,瑟巴斯欽曾考慮當下就劃句點,藉故離開;但他已投入太多時間、太多精力,要他沒到手就放棄——放棄他此行的目的,放棄他的需要——簡直不可能。
她點點頭。啜了一口茶,拿起麵包。
「你不是說你是心理學家?」
他們還曾經一起共事。
他有女兒。
「對。」
於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跟蹤她。多少算跟蹤吧!他無法清楚解釋這麼做的理由,就連對自己也說不明白。他得見到她,但僅止於此。他從沒讓她發現他在附近。是說,他要說什麼?他能說什麼?
他的女兒。
他撒謊。他不用上班。他已經好幾年不工作了——除非幾個月前和特調組在韋斯特羅斯短暫合作的那幾天也算工作,這些日子來。他無所事事,而且也打算繼續無所事事下去。他沒什麼特別想做的事,而他也不想和艾麗諾.柏奎斯特有任何瓜葛。
說到底,瑟巴斯欽也不是完全不想跟艾麗諾扯上關係。至少有一件事他是願意的。
「好……」
「你會再睡兩個半小時。」食指再度出動,這回經過他的額頭,直下鼻梁。來到他唇上。這個動作比他倆幾個鐘頭前的行為還要親密、還要熱切,艾麗諾繼續,「所以,假如你不想睡回籠覺,這表示我們還有兩個鐘頭的時間能做點別的事,而且不會耽誤你的工作。」食指繼續滑過下巴、喉嚨、胸膛,最後滑進絲絨被底下。
「我是。但我有時候會和警方合作。」
他hetubook.com.com神遊去了。又來了。那個永遠的終點,近日占滿他所有清醒時刻的唯一一件事。瑟巴斯欽對這種感覺全然陌生,卻著魔似地執著,即使在他事業最成功、最全心投入工作的那段期間,他也毫不費力、輕輕鬆鬆就能揮開不請自來的雜念。如果有誰或有哪件案子以他不喜歡的方式威脅取他性命,他只消把事情往旁邊一擱,不理它,擺個兩、三天就行了。做點別的事,重新取回主導權。
她也往自己的杯裡注水,再把熱水壺放回中島。還沒回到餐桌前,她頓了一下。
「不了,這樣就可以了。」
「要加牛奶嗎?」
「那你什麼時候要完成?」
「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加熱。像做拿鐵那樣。」
現在他看著艾麗諾。方才她溫柔地問他在想什麼,而她得到的答案大概是讓人最難再追問下去的兩個字:「沒事。」
艾麗諾點點頭,顯然挺滿意他的回答,或至少滿足於她再次得到他的注意。瑟巴斯欽伸手拿西瓜。一小片西瓜他總吞得下去吧。
「六點半。還差幾分鐘。你今天要做什麼?」
瑟巴斯欽嘆氣。到底是被當成牙牙學語的小娃兒比較糟,還是她渾身散發|浪漫祥和的光環比較糟?他實在無法決定。也許後者更糟吧!其實昨天晚上,在走回她公寓這段短短的路程中,他就已經察覺到可能會變成這樣了。
「你在忙什麼?」
他疲憊地折回大得不像話的公寓。幾乎立刻開始感覺煩躁。要擺脫這種不安與不滿足只有一個辦法。他拿起早報掃過一遍,鎖定在勞工教育協會大樓(ABF)舉辦的演講:「男高音之夜:與裘西.碧猶林有約」(Jussi Bjorling)。他對講題沒半點興趣,但https://m•hetubook.com•com一般來說,會參加這種文化活動的絕大多數都是女性。在粗略評估成功的可能性之後,他決定坐在第三排,一位四十出頭的女性旁邊。她沒戴婚戒。中場休息時,他開始搭話,之後一起去喝了幾杯無酒精飲料。兩人決定共進晚餐。餐後走一小段路回到她瓦薩斯坦(Vasastan)的公寓。性|交。然後剛剛她叫醒他。艾麗諾.柏奎斯特,歐聯思百貨公司(Ahlens)居家用品區的櫃姐。現在到底幾點鐘?天是亮的。天是亮的又怎樣?現在可是盛夏啊。艾麗諾側躺,望著他,手肘支在枕頭上,頭靠掌心,用另一隻手的食指描繪他的臉部輪廓。她大概在不少浪漫愛情片裡見過這種姿勢吧。這個動作在電影裡看起來迷人,在現實中卻不可思議地惱人。一縷草莓金色的髮絲落下,遮住她一隻眼睛;瑟巴斯欽假設她的笑容可能帶有「調皮」意味——這時她的食指正好來到他的鼻尖,稍微用力按了一下。
她到底是怎麼讓他點頭的?
什麼狗屁問題。
他嚇一跳——不解地看她。
在韋斯特羅斯——聰明、有企圖心、能幹、堅強的特調組幹員瓦妮雅.李納。
答應這種不經大腦、用過即丟、滾完床單之後的廉價承諾?
再次有了女兒。
「你說你要去上班。」艾麗諾繼續。「可是現在是七月中欸,大家幾乎都在放假,所以我只是好奇你在忙什麼嘛。」
一句非常不愉快的答覆,顯然也很粗魯,但這是阻止話題繼續發展的權宜之計。瑟巴斯欽實在不想讓這頓已經很不愉快的早餐,發展出任何了解彼此的機會。他們彼此知道的夠多了。他對她的了解比她對他多。她只知道他叫瑟巴斯欽,柏格曼。還有他是和_圖_書心理學家;昨晚他佯裝對她比較感興趣,藉此迴避更進一步、更涉及他個人的問題。
瑟巴斯欽又嘆氣。「很不幸的,我要上班。」
瑟巴斯欽清清嗓子。「現在幾點?」
這到底是什麼天殺的爛問題?他哪知道?那場夢理當會把他叫醒——噩夢放過他的夜晚屈指可數——但他根本不可能預測自己何時會醒來。反正他也無意回答她的問題。他要走了。他要盡快離開這間公寓、離開瓦薩斯坦。
「什麼樣的報告?」
「我再打給你。」
不只見面。
「抱歉,我只有即溶咖啡。通常我只喝茶。」
他全找到了。史都卡許街十二號的女子開了門,露出一張臉——安娜的臉。她告訴他:對,他有女兒,但女兒永遠不會知道瑟巴斯欽是她生父。她有父親——也就而瓦德邁也知道瓦妮雅是他的種。
但問題是他們已經見過面了。
有人需要她到某個犯罪現場。
他們的性|愛乏味至極,他整個心不在焉:不過他因此獲得幾小時睡眠。勉強算得上收獲。
她微微一笑,在他對面坐下來,挑了檸檬薑茶包扔進茶杯,上下沖濾數次。她再一次對上瑟巴斯欽的視線,微笑。瑟巴斯欽設法擠出一個具相當程度誠意、姑且能解讀為笑容的表情回報她,然後別開視線。他不想待在這裡。他通常會避開這種狀況。現在他想起原因了。雖然不會再見面——就算有可能,他也會竭力避免——但他還是無法忍受對方錯誤的解讀親密,甚至以為彼此有共通點。他把視線定在碗櫥上,任思緒飄游;艾麗諾則朝杯裡加入一匙蜂蜜,徐徐攪拌。她從籃子拿了一個迷你棍子麵包,剖成兩半,抹上奶油,再放起士、火腿和兩圈黃椒。她咬下一口,邊嚼邊盯著瑟巴斯欽;他繼續凝視她身後的空間。
www•hetubook.com.com不只一次,而是兩次。
「你在想什麼?」
不讓他離開。
瑟巴斯欽離開,帶上門。艾麗諾傾聽他下樓的腳步聲,漾起微笑。她一直等到聽不見他了,這才起身回到臥房,來到窗前。如果他過馬路後向左轉,她會看見他。但他沒有。
而他不管到哪裡,都沒有人需要他。
「沒關係……」
瑟巴斯欽被吵醒。有人在摸他的臉。他睜開眼睛。迅速釐清自己身在何方(在一個陌生房間裡)!腦袋一邊朝左轉、一邊將昨晚的印象(他來這裡的原因)迅速回想一遍。昨天他跟蹤瓦妮雅回家,看她進門。當他正打算朝他經常利用的瞭望點移動時,她又突然從家裡跑出來;幾秒鐘後,一輛巡邏車靠邊停,她跳上車。有大案子了。
「我不知道,也許九點吧。幹嘛問?」
「大概兩星期後。」
「瑟巴斯欽?」
他看著她的綠眼睛。她知道他在撒謊,但他不介意。她要怎麼想那是她的事,他壓根不在乎,只是這種日常早餐場合令他非常不自在。何況兩人都明白這只是虛偽的假象、勉強湊合的場景。所以夠了。他把椅子往後頂,手一推站了起來。「我得走了。」
瑟巴斯欽.柏格曼從不失控。對事如此,對人亦然。至少以前是這樣。
勾住他的手臂。
「好吧。」
「問這幹嘛?」
「呃……一份……追蹤報告。警校要用的。」
「不用。」
艾麗諾沉入凌亂的雙人床,翻身側躺。她拉過被單蓋上,把頭埋進他的枕頭,深深吸氣,然後屏住鼻息,彷彿想藉此將他的味道留在體內。
早餐。
因為她抓住他的手。
三個月前,他去了一趟韋斯特羅斯(Vasteras)。自二〇〇四年節禮日(Boxing Day)在泰國經歷那場災難以來,瑟巴斯欽頭一次覺https://m.hetubook.com•com得他有希望找回原來的人生。那次去韋斯特羅斯原只是要賣掉雙親的房子。然而在清空屋子的過程中,意外發現幾封信;一九七九年,一名女子寄信給他母親。女子表示她懷了他的孩子,但當時卻沒人聯絡他。三個月前,他想盡辦法要追查寄信女子的下落;剛好瑟巴斯欽以前在「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的同事到韋斯特羅斯偵辦一宗殘忍的少年命案,於是他設法擠進調查小組,打算利用警方的資源找出寄信人、找出這名女子的真面目、找出地址、找出所有資料。
廚房很寬敞,有一面能眺望整座中庭的大窗子。雖然窗戶開著,但屋裡相當暖和。窗外偶有機車呼嘯而過,除此之外一片靜謐。沉靜的夏日早晨。瑟巴斯欽一邊苦思今天星期幾、一邊審視整張餐桌:優格,兩種穀物片,麥片,鮮榨柳橙汁。起士,火腿,德式香腸,酸黃瓜,番茄,彩椒,切片西瓜。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三?還是星期二?艾麗諾從烤箱取出烤盤,迷你棍子麵包的香氣立刻充滿整個廚房。她把麵包放在茶巾上、再把茶巾放進籐編麵包籃,笑著端上桌,然後轉回廚房中島。瑟巴斯欽並不餓。艾麗諾關掉熱水壺,拎起水壺來到桌邊,將沸水徐徐注入他面前的茶杯裡。瑟巴斯欽低頭凝視杯底。看著熱水一碰上冷凍乾燥的棕色顆粒,旋即化為深咖啡色液體。艾麗諾顯然將他的表情解讀為批評。
所以瑟巴斯欽和女兒永遠不能相認。相認的代價太大,足以毀掉每個人、毀掉一切。瑟巴斯欽必須向她保證,保證他永遠不會把她找出來。
人生把他給整慘了。狠狠打擊他。
瑟巴斯欽對上她的視線。綠眼眸,左眼虹膜有塊褐色斑。她的手指繼續往下進攻。
現在他變了。
「我在忙……忙一份報告。」
「早安,愛睡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