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只要扯上瓦妮雅,沒有一件事能簡單帶過。
比羨慕更負面。
她住的地方看起來好漂亮。窗簾頗時髦,紅白花樣填滿整面窗,窗臺上還有可以調整亮度的小燈。陽臺朝東北方。天氣好時,她會在早上七點二十到七點五十分之間,坐在陽臺上喝咖啡;換言之,瑟巴斯欽在那段時間必須彎腰蹲下,躲在低矮的刺柏叢後偷看(他從沒想過這輩子會和這種扎人的植物靠得這麼近)。他女兒顯然是個重視規律的人。週間固定七點起床,週未大概九點;週二和週四會在上班前慢跑,固定跑六公里,週日加倍。她通常工作到很晚,鮮少在八點前到家。她不常出門,一個月頂多外出小酌一到兩次,都是和女孩子去。瑟巴斯欽判斷她目前沒有男朋友。星期四固定會去史都卡許街與雙親晚餐。去程總是獨自前往,但回程瓦德邁.李納多半會陪她走路回家。
然後他往底下看,明白從這個高度下行並不容易,但至少他不會受傷。假使有誰見到此刻的瑟巴斯欽,首先聯想到的特質絕對不是靈活敏捷;就在他驟然領悟這驚人、恐怖事實的那一刻,他的夾克正巧勾住後方突出的樹枝,害他頓時失去平衡;一瞬間,原本青春洋溢、正在探險的小男孩,倏地切換成臃腫遲鈍的中年男子。他懸在離地數公尺高的地方,手臂痠得不得了。瑟巴斯欽不得已只好犧牲他年輕大膽的幻想,就連夾克也得一併割捨。他小心翼翼、千辛萬苦爬回主幹,然後極不優雅地拖拖拉拉——或者更傾向於手忙腳亂——七手八腳地往下滑,設法靠較低的樹枝暫時止住這段疼痛且快速的垂降過程。最後他好不容易下了樹幹、回到地面,兩條腿抖個不停。夾克破洞,大腿內側也有好幾處擦傷,痛死了。
不該是別人!
幾個星期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好幾次想將真相告訴她,但總是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開始醞釀其他想法:比如慢慢接近瓦妮雅,等彼此熟識、建立某種關係後,再把真相告訴她。透過這種方式,至少他還有機會與她相處、有機會了解她;也許她會認為他一直在騙她,但這不是瑟巴斯欽裹足不前的原因——最大的問題在於,不論他選在什麼時間、什麼時機告訴她,他都會摧毀她和瓦德邁的關係。她會因此恨他、恨瑟巴斯欽。而她原本就已經夠討厭他了。
他真是夠了。
但此刻他已精疲力竭,這股力量,逐漸占上風,他感覺得出來,長時間躲在瓦妮雅家對面的山丘上偷窺。乏味的性|愛——昨天是艾麗諾,明天與後天肯定又是不同女人。空蕩蕩的家。空洞的生活。他得做點什麼才行,什麼都好,改變一下。於是他掏出手機,按下號碼。
那是一種痛,為了他不曾經歷、無法擁有的人生而萌生的痛苦。
「找到什麼了?」
然後,他勉強撐著站在感覺親切多了的小山崗上,觀察瓦妮雅的公寓。
瑟巴斯欽全身抽緊一秒,然後才想通托勒指的是瓦德邁的女兒。那當然。
橫竪他早就沒有人生了。
他衝動、恣意妄為,如果有必要,隨時都能踩著別人的屍體往前進。
「好吧。還有什麼?」
如果被人發現他和抹黑瓦德邁這事有關,他將永遠不會有機會與瓦妮雅相認;但若是計畫成功。結果鐵定會是他希冀已久的轉捩點。瑟巴斯欽隱身在義大利餐館對面的門廊底下,拿定主意,認為她值得他這麼做、值得他竭力爭取。
「我還在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打來咧!」一個撕啞、飽含睡意的聲音說道。
如果由瓦妮雅主動發現某些事實,也許能促使她開始質疑瓦德邁的人格,思考他或許不是那麼完美的父親:也許他還有其他不為人知、比較糟糕的一面。
「他的病在今年春天控制住了。」https://m.hetubook.com.com托勒繼續。「總歸這條線還是有用啦。我的消息來源無法拿到完整病歷,不過因為瓦德邁只約了一般回診,所以他應該沒事了。」
當然嘍,除非她自己開始懷疑她父親——那個假貨。這辦法也許行得通。如果瑟巴斯欽能讓瓦妮雅自己將瓦德邁從「父親」的寶座上拉下來,他才敢坐上那個位子。這不是不可能。如果她不巧發現瓦德邁的另一面,譬如幾件骯髒小事,或者可能污了他的名、令他光環失色的小祕密呢?要想促使某人改變觀點,沒有什麼比讓他自己發現、親身體驗更具效果了。這點瑟巴斯欽再清楚不過。所謂的真實通常只是個人對客觀情況的經驗和理解。正因如此,行動永遠比言語更有價值,而攻擊譭謗更是箇中之最。
從那時候起,托勒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他,但瑟巴斯欽每次都置之不理。他動也不動地坐在自家公寓裡,聽著電話響啊響的。只有托勒會不死心到這種程度,讓電話響這麼久還不掛斷。瑟巴斯欽沒那麼篤定了。他不確定他想不想知道瓦德邁的祕密。要是他真走上這條路,往後哪還有界限能攔得住他,任他征服?
她父親。
動作靈活。
瓦妮雅住在自由港(Freeport)上方的小山丘,瑟巴斯欽非常確定那是間三房公寓——從約莫一百公尺外、同樣也在山崗上的瞭望點看過去,答案十分肯定。那是一幢時髦、淡黃色的建築,七層樓。瓦妮雅住五樓。就目前視線所及,公寓內無人走動;也許她還在睡,也許還在工作。其實現下能不能看見她並不重要。他之所以到這兒來,主要是因為他不知道還能上哪兒去。
「你說他生病是什麼意思?」
比嫉妒更糟糕。
這計畫實在惡毒,惡毒到連瑟巴斯欽也短暫遲疑了一下。
「恩斯特.瓦德邁.李納,一九五三年生於哥特堡(Gothenburhttps://www.hetubook.com.comg)。原本就讀查爾摩斯工學院(Chalmers),後來改念經濟。一九八一年與安娜.艾莉森結婚;順帶一提,他太太沒冠夫姓。瓦德邁沒有前妻,也沒有其他孩子。沒有犯罪紀錄。他當過幾年會計師,但在九七年突然轉換跑道,之後換過好幾份不同的工作,從簿記員到稅務顧問都幹過。他鐵定收入不錯。因為他不僅幫女兒付了買房的頭期款,隔年還在瓦克斯霍姆(Vaxholm)買下一幢寬敞的夏屋。沒搞過外遇——不管男的女的我都沒找到;但我也找人駭進他電腦,所以這部分晚點再說。還有,去年他生了一場病。」
兩星期前,瑟巴斯欽看見瓦妮雅和瓦德邁在警局總部附近的義大利餐廳用餐,他突然冒出一個主意。這絕不是什麼好主意,坦白說,正好相反,但感覺很爽。至少當時他感覺很好。
計畫到此為止。結束。
「肺臟細胞突變,癌症,我們每個人最後都逃不過的人生大獎。說到這個,你媽怎麼死的?」瑟巴斯欽理都不想理托勒的暗示。過去幾個星期,他不僅調查李納,鐵定也順帶查了不少他的事。儘管天氣炎熱,他還是打了個冷顫。瓦德邁罹癌?怎麼可能?那個偷走他女兒的男人,人生似乎相當圓滿啊。也許那只是他和瓦妮雅在一起時戴上的面具,他無所不用其極想博取她的關心。
當下最重要的是查出他需要的資料。沒有人是完美的,眾人皆有隱瞞;問題只在如何找出來,並且盡可能以最精采的方式送上檯面。
當年他被踢出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是有原因的:他利用職權私下調查前妻,並栽贓她的新任丈夫,想陷害那傢伙因持有違禁藥品被捕,好讓自己取得孩子們的單獨監護權。他正是瑟巴斯欽此刻所需要的那種人。
他真夠瘋了。
如果瑟巴斯欽能旁推一把,讓瓦妮雅洞察到這點,她必定會陷入絕望與困惑。她會和*圖*書感覺孤單、失望,轉而接受其他影響力、接受真相;也許在她內心深處,說不定還會樂意接受這一切,樂意接受一個默默等待、始終偷偷在身邊徘徊的父親形象。到了那一刻——在她受傷、頓失立足點的那一刻——她說不定還會敞開雙臂擁抱他、需要他,準備好迎接他。
這計畫看起來相當不錯。夠複雜,執行起來也不容易;但如果成功的話,肯定能改變他的人生。
萬一瓦妮雅剛好往窗外看,碰巧看見他掛在她家外面的樹枝上怎麼辦?後果他連想都不敢想。
「差不多就這樣了。不過我才剛起頭,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挖得再深一點。」
「一點點。不過不是什麼骯髒事兒。看起來這傢伙活像道德楷模什麼的。」托勒停頓幾秒,瑟巴斯欽聽見他翻動紙張的聲音。極可能是一大疊紙,就擺在他前面。
對方在電話響完九聲後接起。剛開始他想聊往事,但瑟巴斯欽清楚表明他沒興趣敘舊,直接簡述他的需求。解釋完後,他承諾會付給他好幾千克朗的報酬。但托勒不要他的錢。他似乎相當高興「有事」可做,只要給他幾天時間就好。
「不了,不需要。但不論如何,謝了。」
「我有事忙。」瑟巴斯欽邊回答邊朝瓦妮雅家的反方向走,用力把手機貼緊耳朵。「不在城裡。」
身手敏捷。
他切斷電話。
瑟巴斯欽想了一下。情況比他預期的還糟:瓦德邁不僅深愛他女兒,而且還得了癌症。剛從鬼門關逃回家人身邊的聖人。
這時他閃過一個念頭:他要見她,他必須見到她。他得看看她在做什麼。他決定另外找個比這小山崗看得更清楚的位置。首先得爬過從下方凹洞冒出來的大片茂密枝林。前幾步走得還算順利。他設法抓牢高處的幾根樹枝,持續上攀;接著便發現一根更高、更適合瞭望的大樹枝。摸索一陣,好不容易再把自己往上抬了好幾公尺。陽光灑落葉隙,樹葉的氣味清新極了和*圖*書。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四處探險的小男孩。他多久沒爬樹了?好多好多年。不過看來他還是很行。
瑟巴斯欽沒有機會、毫無勝算。遊戲結束。
「少騙我了。你一直在跟蹤她,那個女兒。」
那是兩星期前的事。
應該是他瑟巴斯欽!
「你怎麼知道?」
他們很親近。從兩人並肩散步的樣子就能明顯看出來,兩人非常親近。他們常常邊走邊笑,時不時停下來摟一下,動作充滿愛與溫柔;瓦德邁離去前,他會親親瓦妮雅的額頭,沒有一次例外。這個吻象徵他們的關係。其實這是非常美、非常動人的畫面,只是唯有一事不完美:她的親生父親就站在不遠處,親眼目睹這幅景象。對瑟巴斯欽來說,這種時刻最是心痛。一種詭異的痛。
托勒幾乎立刻接起來。
他把內心的懷疑推向一邊,直接回家找某個人的電話號碼。這號碼他好多年沒打了:前任特調組長的電話。但這人和托克.霍格倫完全兩個樣兒。
這幾個星期以來,他對瓦德邁的羨慕逐漸轉為憤怒,最後演變成某種只能稱為「憎恨」的情緒。他恨這個瘦高、優雅的男人,這個有幸能伴著瑟巴斯欽女兒優閒散步的男人。那是他女兒耶!他才應該是那個擁有貼心擁抱、感受深情溫柔的人。他才應該是那個得到愛的人。
他父親不鼓勵他接觸大自然。父親總認為瑟巴斯欽應該把時間用在砥礪智能,陶冶音樂、藝術、創意等其他才能。他母親倒是比較煩惱他常常把衣服弄髒弄破。父母倆沒一個喜歡他爬樹,所以他更要爬,盡可能常常爬。現在他再次嘗到冒險的滋味、享受打破禁忌的樂趣。
瑟巴斯欽失望地咕噥。
「我知道,可我這人辦事周全呀。沒辦法,老派警察嘛。」
比任何一種折磨都還要難熬。
「因為我比你行。」瑟巴斯欽彷彿能聽見老同事在電話另頭賊兮兮的竊笑。「我又沒叫你查她底細。」瑟巴斯欽生氣地說。
托勒.賀曼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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