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對瓦妮雅微笑,笑容幾近高傲。「對我的論文來說,這個答案還不夠。除此之外,妳的主張是某些欲望應該被歸類為『病態』,而另外一些較能被社會大眾接受的渴望——比方說,想要一隻小狗狗——就是『健康』的。」
「申請下來要幾天?」
「走吧,我們去找瓦許托姆。」
「除了忙其他事,我也在寫和他們有關的論文呀。」
「我來看看能不能讓他們辦快一點。」
「我是指他的肩傷。」
「那就好。」畢竟湯馬斯.哈洛森是在托克指渾任務時中槍的。而托克之所以感到微微愧疚,是因為他一直沒聯絡克絲汀.韓瑟,也沒打給韋斯特羅斯警局詢問哈洛森的傷勢與近況。雖然好幾次想打電話去問,不過都沒有付諸行動。
卡爾.瓦許托姆連回答都省了,頭一仰,大大張開嘴巴。瓦妮雅從工作包裡抽出一根棉花棒,迅速在他的舌頭及口腔內面滾過一圈。
瓦妮雅舒舒服服窩在椅子上,視線掃過會議室裡圍桌就坐的其他三名同事,比利兀自笑起來,她真的就是不願放過這件事,開車回斯德哥爾摩的路上,她針對再度碰上湯馬斯.哈洛森——而且還是典獄長——發表幾項批評與看法:怎麼可能?他們到底在想什麼?一定有人收賄,要不就是腦殘,再不然鐵定有人決心整垮勒賀加——對於哈洛森的新職,瓦妮雅只能想到這三種解釋。
「那些是怎麼做成的?你用針刺穿牠們時,牠們還活著嗎?」
「為什麼?」
卡爾不放過她。「妳應該知道,認定連續殺人狂小時候都會尿床、都喜歡縱火,濫殺動物是非常粗略、簡化的刻板想法吧?」
「噢?」卡爾將辦公椅轉一圈,坐下來,表情依舊狐疑。
「只有一個。這個。」他指出來,比利看看名稱。幫助不大。事實上根本沒用。就算海德知道卡爾經常在某特定論壇上發言,海德還是沒辦法聯絡他。不過這好歹是個接觸點,。多少有些意義。至少比啥都沒有——也就是他們目前的處境——好多了。
卡爾微笑,彷彿想透過笑容表達他不會計較她的無知,彷彿她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瓦妮雅和瓦許托姆相處還不到十分鐘,她就已經恨透這種笑容了。這使她無法不想起瑟巴斯欽.柏格曼睥睨、輕蔑的笑。
「對。警察為什麼對這個感興趣?」
比利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列出海德最近三個月造訪過的網站。卡爾接過來,仔細閱讀。廚房櫃檯響起「叮」的一聲。卡爾放下紙張,站起來。「麵包好了。」
卡爾旋過身,抄起單子還給比利。
「論文題目是什麼?」
「他說傷口還有一點痛,除此外,看起來還不錯。」比利回答。
「你好像很欣賞他。」
沉默。問到這裡就夠了m.hetubook.com.com。瓦妮雅早就決定要好好調查卡爾.瓦許托姆的底細。她站起來。
「就是和你一起去劇場的那個呀!」
「沒有。」
「害我起雞皮疙瘩。而且他還比你高。」
「三、五天吧。」
托克接手。「誠如各位所了解的,直到現在我們還是找不到三名死者間的關聯,所以也不知道下一名被害者可能是誰。」
「是啊,然後咧?」
「他始終在他應該在的地方,行為舉止也無異常——如果勒賀加的員工可信賴的話。」
瓦妮雅沒答腔。她站在比利旁邊,彎腰穿鞋,閃避他傲慢的視線。
瓦妮雅瞄了比利一眼。這位卡爾.瓦許托姆要不就是絕頂聰明,否則光憑這麼一點點資訊很難能以超人的速度拼湊全貌,要不就是他知道誰在模仿海德。瓦妮雅當機立斷,緊接著問:「昨天早上十點到下午三點這段時間,你人在哪裡?」
卡爾稍往前傾,顯然開始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猜猜誰是勒賀加新一任的典獄長?」
「個人欲望衝撞社會規範之分析與探討。」
「我可以假設你的意思是你喜歡蒐集蝴蝶?」
托克的結語換來令人痛苦的沉默。誰也無法反駁這個結論。兇手幾乎不可能不再出手犯案,所以接下來還會有一個女人喪命,而他們束手無策、無從阻止。瓦妮雅頂開椅子,站了起來。
「我甚至不知道典獄長換人了。」托克小啜一口咖啡。這是他從咖啡機弄來的第四杯了。
「所以一整天都沒人看見你?」
「我把海德最近幾個月造訪過的網站都查了一遍。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很多是新聞網站,有瑞典,也有國外的;他固定會看幾個部落格,名單你們手上都有。另外,他滿常逛論壇的,大多是討論哲學、心理學及其他人文科學的論壇。」
「我希望他能答應協助我做研究。」
卡爾往旁邊挪一步,讓兩人進屋。屋裡很暖,空中瀰漫著烤麵包的香氣。
「研究實踐哲學?」
「等等開完會就去找他。」托克說。「至少是條線索。」他放下資料,把眼鏡往頭頂上一推。「我們在頓巴的挨戶查訪沒有任何結果。沒有一位格蘭倫家的親友知道這對夫妻是否覺得遭人跟蹤,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威脅他們。死者的丈夫就更不值一提了。當時他人在德國,或者該說正在飛回斯德哥爾摩途中。」
卡爾不悅的表情擺明了他不接受比利道歉。瓦妮雅立刻插手導正話題,以免卡爾打定主意不理他們。
卡爾微微偏頭,彷彿瓦妮雅剛說了什麼迷人、甜蜜的話語。
「要先申請會面許可,我們請了。如果未經准許,顯然沒有人能見上他一面。」
卡爾將辦公椅轉動四分之一圈,直視比利,嘴角微揚,漾起淡淡笑www.hetubook•com.com意。
「什麼女孩?」
「你有加入這些論壇嗎?」
「難不成你要說,殺死四個女人這種行為很健康?」
「可以麻煩你們脫鞋嗎?我才剛吸過地板。」卡爾擠過兩人,鑽出狹小的玄關,進入臥室。他走向電腦——筆電立在桌上,旁邊有印表機——將音量轉小。
「你為什麼寫信給他?」瓦妮雅繼續。
「你讀過這方面的資料。」
瓦妮雅僵住,訝異地瞪著比利。原因不只是這是她聽比利說過最流暢的一段話,更重要的是她不記得比利曾發表過如此權威、有洞見的看法,如果是與科技或新發明的小玩意兒有關的事,他毫無疑問是專家,但……連續殺人狂?比利發現瓦妮雅沒跟上,遂轉身看她;雖然他看不見太陽眼鏡底下的那雙眼睛,但他能察覺她的驚訝。
他走進廚房,關掉開關,打開小門。他先戴上隔熱手套,再將烤箱裡火燙的烤盤端出來。瓦妮雅看見兩條烤得金黃、躺在長方模型盒裡的土司,頓時發現她餓了,卡爾戳戳土司,確認成果,然後把其中一條從模型裡敲出來,倒放在瀝水架上的冷卻盤裡。兩人耐心等候。卡爾開始處理第二條土司,他微微轉向瓦妮雅。「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所以,海德的事他怎麼說?」托克繼續,提醒組員本次會議的真正目的。
瓦妮雅和比利到哲學系找卡爾.瓦許托姆,但被告知他此刻不在系上。這時候的大學校園宛若沙漠般。試過電話了嗎?沒有,他們沒打,也無意這麼做。去過他住的地方嗎?卡爾整個暑假都窩在住處寫論文——佛斯卡貝肯街(Forskarbacken)學生宿舍,三樓。
「哲學不是純理論的東西嗎?」比利繼續,假裝沒聽到問題。「實踐哲學到底在實踐什麼?傳道?主持成人進修班?」
這人鐵定很重要,瓦妮雅自顧自笑了起來。在短短的回程路上,她肯定能從他嘴裡問出不少細節。
「可以進去嗎?」
「勒賀加那邊還有什麼要報告的?」托克急著想知道。瓦妮雅轉向比利,比利從他面前的資料夾變出四份釘好的A4資料,發給大家。
「對,我也注意到了,」比利說。雖然車子離他們還有二十幾公尺,他還是按鈕解除警報鎖。「要把他列入監視範圍嗎?」
「我看他相當自在、如魚得水。」
瓦妮雅沒回答。對於他倆來訪的理由,若卡爾知道的愈少,他就愈不會修飾答案。比利的想法和她一樣,所以他直接改變話題。
「湯馬斯.哈洛森。」瓦妮雅期盼地望著同事們,等待大家有所反應。她等到了。
「有病。」瓦妮雅啐道。托克和烏蘇拉也雙雙點頭表示認同。
「警察。瓦妮雅.李納和比利.羅森。方便借一步說話嗎?麻煩你了。」
「精|液和陰|毛。還是一樣。我把樣本送去
和*圖*書林雪坪(Linkoping)分析,但我認為我們可以直接假設是同一人犯案。根據初步驗屍報告,被害人的頸動脈和氣管被切開,也就是說,她可能沒等到失血過多就被自己的血嗆死。手法一致。」烏蘇拉不再說話,攤攤手,表示沒有其他可說的了。
「也許他想被抓?」
「我哪知道?這是一個謎。」
「抱歉,只是好奇。」
「他有回信給你嗎?」比利插話。部分理由是這種哲學玩意兒——如果這真是哲學的話——他實在聽不下去;另一部分則是因為他看得出來,瓦妮雅快失去耐性了。
「我們看了你寫給海德的信。」
「誰也不是。」
「DNA報告出來前,我們最好還是盯著他。」她繼續。兩人上車,關門。瓦妮雅扣上安全帶,比利發動引擎。
「見到他了嗎?」
比利直起身子。「你對連續殺人狂懂的還挺多的。」
「在這裡。我在念書。」
「對。」
「他犯下命案完全是自由意志的產物。經過縝密的計畫與思考。他渴望殺戮,也實踐、滿足了他的渴望。我想了解他的渴望究竟從何而來。」
卡爾用一條乾淨茶巾蓋住土司,關上烤箱,回到小客廳。「有別人在嗎?」
「原來如此。」
瓦妮雅暗暗嘆息。真有必要把每一件事都拿來分析、裡外翻轉、尋求解釋,並通盤了解嗎?對她來說,這件事再簡單不過。如果你想殺人,那你就是有病;假如你真的幹了,那鐵定病得不輕。或者可以稱為邪惡。
沉默降臨,氣氛凝重。雖然狀況略有不同,但這是他們第三度聽見托克說:犯罪現場附近沒有目擊證人,與被害人相熟的親友連一丁點被害人慘遭毒手的動機或理由都想不出來。
「那無關渴望,只是興趣。我專門研究鱗翅目。」
「沒有。」
卡爾定定看著比利好幾秒,然後才移開視線,轉向瓦妮雅。
「怎麼了?」他說。
「我給你的那份網站列表呢?」比利問。瓦妮雅將棉花棒收進小證物袋,仔細封口。
卡爾從臥室出來,把門帶上。他手臂交疊,看著兩位警官。瓦妮雅瞄了比利一眼,發現他也被滿牆的昆蟲標本震懾住了。
「我想找他。」
「兩位有何貴幹?」
「妳要不要順便問我以前會不會尿床、喜不喜歡玩火放火?」
「這我可以告訴你——來自他病態的腦袋。」
「你想用大頭針刺穿飛蛾或蝴蝶身體的那種渴望,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媒體還沒把幾件案子連在一起。他出不了鋒頭,也沒人關注這案子:假如他從殺戮過程中得到的快|感愈來愈弱,他也許會需要別的東西。逮捕和審判不僅能讓大眾知道他做了什麼,還能給他知名度,讓他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很遺憾,沒有。」
「那傢伙感覺好毛喔。」
「就算你不懂,講話也沒必要這麼衝吧和*圖*書?」
「昆蟲怎麼了?」
「第三封信可能就比較有意思了。」比利翻開下一頁,其他人也照做。「有個叫卡爾.瓦許托姆的人寫的。信從斯德哥爾摩本地寄出。他在信上表示,他研究了海德的案子,並且極感興趣。他希望能私下和海德見面,目的是為了——我直接引述他的句子——『更深入了解導致四名女性喪命的決策過程』。他在寫論文,題目與實踐哲學有關;如果你問我,我會說他似乎對海德相當感興趣。」
「實踐哲學在做什麼?我是說,畢業後你們能找什麼工作?」
比利對上卡爾的目光,突然有種感覺——他十分確定這個題目與個人經驗有關,儘管屋裡相當溫暖,他禁不住仍打了個冷顫。
「令我著迷的不是他的行為,但我發現,導致他做出這種行為的心路歷程似乎不可思議地有意思。他的決定,他的思慮,這些我都想試著去了解。」
「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
「他為什麼想被抓?」
「不對。我不會這麼說。我會說他令我著迷。」
「他殺了四個女人。這也令你著迷嗎?」
「可是他看起來有點太放鬆了。假如案子是他做的,他應該知道我們手上有現場採到的證據呀。」
「但是有人死了,然後你們懷疑與海德有關?」
「所以你也對殺戮感興趣?」
瓦妮雅和比利脫掉鞋子,走進宿舍房間,廚房在客廳一角,客廳有沙發、壁掛式電視螢幕;另一隅的書桌上整齊堆著一疊教科書,桌子後面有張辦公椅。十分普通的學生宿舍。沙發上方的牆壁掛的不是巨幅繪畫,而是好幾個像展示箱的東西,每個箱子裡都有幾隻蝴蝶或蛾。如果是體積較大的品種,一盒大概放個六到八隻體積小一點的至少有十五、二十隻。色彩斑斕的翅膀展開,依序呈現撲翅的完整動作,卻永遠靜止。瓦妮雅認得好幾隻,甚至還叫得出其中兩種的名字:鳳蝶與黃粉蝶。至於其他,瓦妮雅甚至不知道瑞典有沒有這些品種。
「有什麼事嗎?」
「死了,我先用乙醚殺死牠們。」
卡爾陷入短暫沉默,顯然在斟酌該如何回答;彷彿他正在向指導教授說明論點,而非回答警察問話。
「問這幹嘛?不想當警察啦?」
屋裡的音樂連屋外都聽得見。瓦妮雅一邊摁鈴、一邊掏證件,手指好一段時間都沒離開電鈴按鈕。她不確定究竟是她聽覺太敏感,還是音樂真的很大聲。
「他們見過面了嗎?」烏蘇拉問。
「我們之所以登門拜訪,是因為你幾個星期前寫了一封信給愛德華.海德。」瓦妮雅說明來意,順勢坐上沙發。比利背倚廚房牆壁站著。
埋首讀資料的烏蘇拉抬頭。「他能參與討論嗎?」
「為什麼?」
「請問你願意自願提供DNA檢體嗎?」
「沒有。根據勒賀加的紀錄,海德根本沒回信。」
卡爾.瓦許托姆端著茶和*圖*書杯來開門,狐疑地望著訪客。音樂真的很大聲,瓦妮雅心想,她和比利同時亮出警察識別證。
瓦妮雅和比利走出宿舍,踏上佛斯卡貝肯街前去取車。走在人行道上,比利把他們倆的想法直接說了出來。瓦妮雅點點頭,戴上太陽眼鏡,再解開薄夾克的釦子。
「對了,那女孩是誰?」
比利靜靜聆聽。他並不特別討厭哈洛森,反倒是還挺高興再見到他。他也許不是什麼頂尖高手,但這位來自韋斯特羅斯、力爭上游的老兄,仍然有些還算吸引人及稍稍可憐的地方。他有野心並沒有錯。況且,如果有人好好幫他、支持他,他應該可以在勒賀加做出一番成績。比利希望他一切順利,默默在心裡祝福他,因為他非常確定自己應該是這裡唯一有這種想法的人。他看看烏蘇拉和托克,兩人對瓦妮雅的問題皆以搖頭回應。
「我是專家。蝴蝶專家。」
「現在只剩跡證分析這塊了。」托克轉向烏蘇拉。
「他還好嗎?。」托克靜靜問,瓦妮雅注意到,他看起來既不驚訝也不氣惱,事實上,他看起來挺憂心的。
卡爾暫時放下對土司的注意。「他越獄了?」
「在這個社會裡,我們有很好的理由解釋這種行為何以不被大眾所接受。不過,我認為我們很難用『健康』或『病態』討論渴望——導致這種行為的渴望,社會老早就建立所謂的『行為規範』,所以我們當然不接受殺人行為;但是想這麼做的『渴望』呢?這種渴望當真不能被社會接受嗎?」
走向玄關時,瓦妮雅轉身問:「那些昆蟲……」
瓦妮雅點頭致謝。有人在模仿愛德華.海德,他因此也成為調查的一部分。她想見他,但願也能藉此排除他的嫌疑;然而在這之前,他仍是本案的不確定因素。瓦妮雅討厭不確定。如果只是因為某個連結看似不可能成立,便貿然排除可能性,這種事她辦不到。這會讓她覺得自己沒盡到本分,好像她沒盡力把工作做好似的。這是她從小在家養成的規矩,也是她第一天上學的前一天,她爸爸對她說的話。那天,她擔心自己應付不來,但他說:妳不一定要做最棒的那個,但妳不管做什麼都要全力以赴。反正最多就是盡全力,想偷懶的話也只是自己騙自己。二十五年後,她依舊照這幾句話、秉持這個態度處事。
「韋斯特羅斯的那個湯馬斯.哈洛森?」烏蘇拉表情滑稽,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瓦妮雅點頭。「他跑去那裡幹嘛啊?」烏蘇拉又說。
「不行。他只能讀。他與外界唯一的聯繫是寫信。過去這六個月裡。他總共收到三封信。兩封來自想與他見面的女人。她們問他能不能來探監,並且邀請他到她們家作客——等他出獄後。」
「沒事。」比利的回答帶著某種語氣,暗示瓦妮雅最好別再問下去,也別想拿這事開玩笑。好吧,至少此時此刻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