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還記得幾個……
托克沒再說話,問題懸在半空中。他怎麼了?有那麼一瞬間,瑟巴斯欽猜想:如果他把一切都說出來,結果會怎樣?跟他說莉莉的事,還有莎賓,說他在海嘯之前不明白、海嘯之後不曾體驗的幸福,說海浪把他的一切全部捲走。把事情講出來有啥好損失的?說不定還能讓瑟巴斯欽在組裡擁有更多操作空間。托克會替他難過,這點他十分確定。真心誠意替他難過。他會對他展現事發至今前所未有、無人能及的關懷,一份瑟巴斯欽不曾給過任何人、讓任何人對他表示關心的機會。但他還是退卻了。
「我覺得我有責任。」
除非情況到了非用不可的地步,否則瑟巴斯欽絕不輕易打出這張牌;但他也知道,他得編個答案應付托克。他非常清楚他該說什麼。他會說實話。
托克嘆氣。剛才他失控發火,現在整個組氣壓超低。然而這都肇因於挫折——因為他們對兇手仍舊一無所知,還是他們又一次讓瑟巴斯欽加入特調組,托克不知道,但他必須讓大家重新團結起來,就算只是暫時也好。
他是他的王牌。
瑟巴斯欽認真想了想。他已經許久沒有過罪惡感、許久不曾良心不安,所以他不太確定那是什麼感覺。「大概是吧。」
「那這樣不算。」
「對那些女人。」這是陳述,不是提問。
他早該拒絕的。
「你發現啦。」
「你忘了一開始我們是怎麼說的?假使行不通,就要把他踢出去。」
瑟巴斯欽很意外托克會這麼問,而他輕鬆的態度也同樣令他意外。他原本預期他會責備他或溫和地斥責一因為真相顯然令瑟巴斯欽大受打擊——不過捱罵總是免不了的。但托克的道德尺度放得可真寬哪。
瓦妮雅轉向托克。「你覺得這樣行得通嗎?你真的覺得……」
「不是這樣。不再是了。」
「她,安涅特,自尊心極弱,她非常需要靠別人來肯定自己。所以很容易就……」
「啥也沒有。」
「我哪知道安涅特.威廉會被殺啊?」
「你費了這麼大力氣回來,結果才剛進來,你好像就卯足了勁想讓自己再被踢出去?」
托克站起來,把門關上。瑟巴斯欽狐疑地看著同事坐進對面的扶手椅。現在是怎樣?
「啥也沒有?」
瓦妮雅立刻開火。「噢,是喔,所以這次沒問出結果是我的錯?」
「那輛明顯在跟蹤瑟巴斯欽的福特車也是從那地方來的。光憑這點,我們就該多注意羅德里蓋茲了。」
顯然他和瑟巴斯欽的帳已經算完了。因為他接著轉向瓦妮m•hetubook.com•com雅,「然後,我手下的調查員覺得海德可能涉案。她覺得!請問咱們接下來該怎麼幹?找人研究他的星座命盤嗎?他媽的搞什麼鬼啊!」托克站定,雙手啪地一聲撐在桌上。「被害人一個一個死耶!」
托克點頭。羅蘭.尤漢森肯定只是在厄斯特朗閒晃、逛酒廠、在海邊畫畫,總之就是和這類匿名戒毒協會團體出遊時會做的事。不過如果能愈快確認他的行蹤,就能愈快排除涉案嫌疑。
「你剛剛的意思不是說,要是我不在的話,你會做得更好。要不然你他媽的要我怎麼解讀你的意思?」
待大夥兒坐定,比利啟動天花板上的投影機,打開筆電。
托克轉向瑟巴斯欽。「你們從海德那邊問到什麼?」
托克疲憊地嘆氣。「我一直很在乎,因為這攸關組員的自由,讓他們能依自己的意志行事。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是問題,因為你一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但我告訴你——這是最後一次了。請你好好想想該怎麼解決你自己的麻煩。」
嚴苛,但是實話。他勾引她,成功釣上她,這點他並不困擾,但她卻因為他那天過得不如意而失去生命。他很難忽視這個事實。
「我想說的是,」托克繼續,「如果你能做點什麼,預防這種遺憾再度發生,我想多少還是有點幫助。你和我們都必須做點什麼。」他站起來,示意談話結束。「但如果你根本記不得有誰,那實在幫不上忙。」
「瓦妮雅,跑一趟南泰利耶,看看妳能不能讓羅德里蓋茲的記憶力變好,多想起些什麼。」
瑟巴斯欽低頭回想。自從加入調查以來,他做了哪些事、說了什麼話、行事作風如何?他很快得到結論:他的行為舉止確實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始終如一。他有話直說,從不瞻前顧後、小心翼翼,也不假裝謙虛感激;但他真的不想被踢出去。唯有留下來,他才能繼續待在瓦妮雅身邊,不過這不是唯一理由,甚至不再是最重要的理由了。要是幾天前有人問他,要怎樣才能消除他對瓦妮雅的執迷。
「我們對這傢伙了解多少?」
都是托克的錯。
托克好奇地看著她。「妳怎麼知道他知道?」
「我某種程度能理解你的感受,」托克說,「可是她們會死不能怪你。」
他不應該和瓦妮雅去勒賀加。他應該找比利去的。
「你不是唯一的一個。」
「羅蘭.尤漢森。一九六二年生於哥特堡。被判兩個蓄意謀殺、一個加重傷害罪。還有藥物濫用前科。〇一年到〇八年和圖書,關在勒賀加:服完刑期後返回哥特堡。我同他的聯絡官打過電話。第二起和第三起命案發生時,尤漢森和聯絡官正好在一起。他們和戒毒匿名協會的人一起搭長途巴士去厄斯特朗旅行。」
「荷西.羅德里蓋茲,二十五歲,自〇三年起在勒賀加服刑,因傷害與強|暴罪入獄,目前落腳南泰利耶。」
「就因為我講話惹人不爽,你就當真考慮要攆我出去?。」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去,應該可以。」瑟巴斯欽回答。
「我負責佛里德。」比利說。
瓦妮雅點點頭。「但我不要他跟我去。」她往瑟巴斯欽的方向擺擺手,看也不看他。
「很好。」
「那你跟其他女人上床的動機又是什麼?」
「你現在還跟任何一個有過關係的女人保持聯絡嗎?」托克將話題帶往新方向。順著案情問下去。「第一名和最新這名被害人,她們之間差了近四十年。我連她們長什麼樣都想不起來。」
「很好。」托克回應。「這兩個人都要好好地查,除了微物跡證,這段時間他們做了哪些事也要徹底查。」
這會兒換瓦妮雅聳肩了。「就……覺得他知道。」
對於前三名被害人——來自他過去的女人,雖然她們的死令他心煩、亦百思不解,但多少有個限度,端看你能倒帶回溯至多久前的記憶,或者對多久前的行為感到後悔;但安涅特……她不一樣。她已經鑽進他皮膚底下,令他坐立難安。
「我真搞不懂你。」
比利再次翻找手上的資料,動作迅速、熱切。他想表現積極、敏銳的一面。「資料上沒寫。這點很重要嗎?」
「最新這名死者,安涅特,我之所以和她上床只是為了氣我的心理醫師。」
他敲了一個鍵,螢幕立刻出現一名五十歲左右的男性照片。寬臉,紮馬尾,鼻梁斷過,一道紅色傷疤越過左眼直下臉頰。這傢伙活像諷刺漫畫裡的職業罪犯。
他慢慢起身。「嗯……大家先冷靜下來。天氣很熱,我們也一直很努力;雖然今天很漫長,但今天還沒結束。」
「但他的確知道命案的事。」瓦妮雅選擇不理會瑟巴斯欽剛才的發言。
「他的聯絡官說沒有,不過尤漢森的確仍定期參加戒毒聚會。」比利瞄瞄手上的小抄。「第一起命案發生時,他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昨天早上他人確實在哥特堡;當然,這也是聯絡官告訴我的。」
他走向白板,凝視那幾張照片,然後才轉回來面對大家。「我們必須接近這傢伙、必須逮到他。烏蘇拉。把尤漢森和羅德里蓋茲的指紋、DNA拿去和我們m•hetubook•com.com的紀錄比對。」
托克嘆氣。「不會,他不會跟妳去。」
比利切換下一張照片,一名拉丁美洲長相的年輕男子,兩隻耳朵各有一只大大的金耳環。
「我很樂意聊聊比利。不過改天吧。」托克傾身,雙手合十,像是要開始禱告似的。壞兆頭,瑟巴斯欽心想。這是個準備傾聽的姿勢。
「不先等烏蘇拉的比對結果嗎?」
「我也會去找其他參加旅行的人問話。」
「我指的是風險。留你在特調組是個大麻煩。你和四名死者都有關聯,想想看,樓上那些大頭會怎麼看?」
瑟巴斯欽和托克並肩走進托克的辦公室。
「正是如此。想到這點關聯後,我馬上聯絡當地警局,請他們去找他問話。」比利非常高興他的行動超前一步。他繼續,「根據當地警方回覆,針對發生命案的幾個日期,羅德里蓋茲想不起來那幾天他在做什麼。紀錄上說他酒癮極嚴重,三不五時就會發作一次。」
真可悲,他竟然直到站在蓮蓬頭下的這一刻才想通這點。
比利闔上筆電,把大家則才看過的幾張照片紙本釘上白板。
烏蘇拉點頭,起身離開。
瑟巴斯欽仍坐定不動,茫然凝視空中。
「他毒癮又犯了嗎?」瓦妮雅打斷他。
「還好。純粹好奇。」
「你的意思是?」
瑟巴斯欽連否認都免了。反正這又不是新聞。
「比利是怎麼回事?他似乎開始想往上爬?」瑟巴斯欽說。想把焦點從他身上轉開,希望這樣能讓托克忘記團體治療的事。
「我真的會再努力改進。」瑟巴斯欽語氣真誠。「我不想走。」
瑟巴斯欽聳聳肩。「他減了幾公斤體重,還有他想摸瓦妮雅的奶|子。就這樣。」
瑟巴斯欽逕自走向沙發坐下,托克倚坐桌角。
比利明白托克何出此言。尤漢森的所有不在場證明都是同一個人給的。雖然這幾起命案看起來不像是兩人合力所為,但也許尤漢森手上握有佛里德的把柄,強迫他幫忙提供不在場證明。
「尤漢森那道疤是怎麼來的?」瑟巴斯欽頗感好奇。
「沒有。」
瑟巴斯欽在烏蘇拉旁邊坐下。會議室又熱又悶,感覺黏糊糊的。有人已先一步把窗子打開,但沒什麼用。這間專用會議室沒有空調,只有普通的抽風機;抽風機這會兒正吃力對抗夏日的酷熱。
「瓦妮雅……」
「你在轉移話題。」
他的免死金牌。
或是他自己的錯。
「你良心不安。」同樣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你可曾想過,希望和_圖_書她不要死嗎?」
「從勒賀加出來的那兩個人,我找到了。其實並不難,因為警方一直在嚴密監視他們。」
托克嘆氣。尤漢森聽來像是另一個可以從調查名單剔除的傢伙。「他的聯絡官叫什麼名字?」比利翻找資料。「法比安。佛里德。」
「我沒這樣說。」
瑟巴斯欽也明白。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卻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不過,聽別人說「這事不能怪你」的感覺,實在好得不可思議。也許他可以找史提芬談談這件事,但他不確定在出了這麼多事以後,他還是不是他的心理醫師。瑟巴斯欽打過電話給他,也在答錄機裡留下道歉訊息,但史提芬始終沒回電。而且這還是史提芬不知道安涅特遭殺害之前的事。要是被史提芬發現安涅特是因為和瑟巴斯欽過夜而喪命,他倆的關係幾乎篤定不可能再回到從前。或許該是另外找心理醫師的時候了。不過在他找到前,托克可以扮演這個角色。
他在思考。
當特調組再度於專用會議室集合,時間已是午餐過後。瑟巴斯欽先回家沖了澡,他還沒從勒賀加的挫敗中恢復過來:他不只啥也沒問出來,還把勝利拱手讓給海德,直接出局。站在蓮蓬頭下瑟巴斯欽將整段會面過程在腦中回顧一遍,最後得到一個結論:都是瓦妮雅害的。原因不在她和海德討價還價——因為到頭來他們說不定也得用上這招,雖然占不了上風,但至少可以平手:問題就在瓦妮雅這個人。她的身分。他女兒。瑟巴斯欽帶著祕密去見海德。以前和海德交手時,他毫無隱瞞,可以放手去做,照自己的意志說話、反應,在電光石火的一刻迅速決定,不用擔心坐在對面的男人會知道他無需知道的事。但情況不再是這樣了,假如你想與海德平起平坐,你得有能耐上山下海、跑遍整個戰場;如果有哪個小區域你不願意跟,那麼最好有心理準備,因為海德絕對會把話題帶往那個方向。這回,瑟巴斯欽不僅有祕密防著海德,還得防著瓦妮雅。他怎麼可能應付得來。
「妳要怎麼解讀我沒興趣,妳愛怎麼想也隨便妳。」瑟巴斯欽喝光瓶裡的水,因為嚥下過多氣泡而輕輕打了嗝;這個動作使他的語氣比故意還要刺耳。
托克發現他也開始回想自己有過幾個女人:兩任妻子,第一段婚姻前交過四或五位女友……不,是四位。兩段婚姻之間有過幾個。然後是烏蘇拉。大概兩位數吧,他沒花多少工夫便想起她們的名字。可是瑟巴斯欽的數字或許是他的二十倍,甚至三十倍,也許更多,這樣記憶當然不和圖書管用。
「你是怎麼了,瑟巴斯欽?你一向自私、難搞又自我中心,但這次你回來後……你和每個人、每件事都不對盤,老是起衝突。」
「藍色福特就是在那裡被偷的!」瓦妮雅說。
會議室一片寂靜。窗外繁忙的車聲依稀可聞,但大夥兒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一隻胡蜂嗡嗡飛進窗櫺,但似乎突然改變主意,乓乓地往玻璃撞了幾下,這才找到路出去。眾人動也不敢動,每個人都把焦點放在確定不會對上他人目光的安全區域,除了烏蘇拉。她一一看著大家,顯然十分開心躲過戰火。瑟巴斯欽又灌了一口礦泉水,比利撥弄調整已釘得十分整齊的照片,瓦妮雅開始挑指甲。托克在會議桌旁又站了一會兒,然後刻意重重走回座位,拉椅子坐下。要說有誰能解除驟然降臨的壓迫氛圍,鐵定也只有托克本人了。他深呼吸。「要是我再安排一次會面,你們有辦法從海德嘴裡問出什麼嗎?」
不再對她感興趣,那時他鐵定回答「辦不到」,但他錯了,現在他的心已經被另一件事占據、搶走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讓他看不見其他事物——甚至看不見瓦妮雅,那就是:已經有四名女性因他而死。
瑟巴斯欽點頭。
「覺得?」托克微微用力把椅子往後頂,倏地站起來,開始在會議室裡走來走去。「我手上有個宣稱自己是連續殺人狂專家的傢伙——不管是一般的連續殺人狂或特指愛德華.海德都好,但他和連續殺人狂見面,卻連個屁也問不出來?」他對瑟巴斯欽大皺眉頭,後者坦然迎視,一派優閒地伸手拿礦泉水。瑟巴斯欽完全不擔心托克可能血壓破表,選擇不回應托克的指控。一般來說,托克是冷靜大師,但偶爾也會爆發;這時你只有一個對策:閉嘴噤聲,靜待時間過去。瑟巴斯欽扭開瓶蓋,大喝一口。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會在乎這種事了?」
「如果我哪裡說錯,請直接糾正我。不過,你應該不是為了尋找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才到處找人上床吧?這些女人只是……只是讓你用來轉移注意力的。」托克倒向椅背。「你只是使用者。你壓根不在乎女人,上床之前不在乎。之後也不在乎。」
「我已經申請調閱他的指紋資料,其他人的也一併請好了。」烏蘇拉補充。「晚一點就能與犯罪現場找到的指紋互相比對。」
如果有一個像托克這樣的人——將瑟巴斯欽所做的一切都歸咎於悲傷導致的補償反應——對他來說相當好用。
「不太多。就目前查到的,他有前科,但沒什麼特別紀錄;不過我會再去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