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得談談。」
「萬一有人發現這件事,我就慘了,慘到不能再慘。徹底的大災難。」瑟巴斯欽眼神哀求,凝視托勒無情的雙眼。
「還有棒球帽?」
電話還是沒人接,瑟巴斯欽決定親自跑一趟。沒接電話並不代表不在家。瑟巴斯欽跳上計程車。天氣涼爽了些,他搖下車窗,納入些許新鮮空氣。路人穿著清涼的夏季衣褲緩步蹉跎,溫暖的夜讓整座城市再度活躍起來。每個人看起來都好快樂、好年輕。三兩成群。而那些年紀大的、孤單寂寞的、悶悶不樂的人又是怎麼度過夏天呢?他一邊看著路人、一邊好奇思索。
「走吧,別待在這裡。」
托勒搖頭,撇頭不看瑟巴斯欽,大大嘆了口氣。「我幫你忙,但你卻想花錢收買我?你當我是什麼人?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你想爭取到底,但結果可能毀掉你所有的一切。」托勒靜靜地說,幾乎是喃喃自語了。
瑟巴斯欽瘋狂動腦。真相說不定已躺在那只白色塑膠袋裡,托勒也許已經知道了。如果瑟巴斯欽說謊,極有可能讓情況變得更糟。他把心一橫。「她是我女兒。瓦妮雅是我的女兒。」
托勒點頭。
瑟巴斯欽快步跟上他。他們轉彎來到沃爾哈拉路。
托勒接下來的動作嚇了瑟巴斯欽一大跳。他握住他的手,帶著仁慈、安慰、親暱地輕輕扣住他。兩人對望一眼。接著托勒站起來,魁梧的身軀再度充滿精力。
瑟巴斯欽看著他。他真的是完全搞砸了,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都是。如果說謊,下場鐵定會是個大災難,因為托勒極有可能故意與他作對,直接找上瓦妮雅;但如果說實話,他大概永無寧日,再也無法安心。不過,至少他能為自己爭取到一點時間。
托勒點頭,但他心頭閃過一陣陰霾。「但我也看到另一個人了,當時我沒多想,只是碰巧注意到那個人而已。現在你對我說你曾經被人跟縱……」托勒沒把話說完。
「顯然是這樣。連續九通未接來電,代表這事肯定很重要。」
「為什麼?這個瓦妮雅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跟蹤她?誰會來找我問問題?我要知道。」托勒頭一次露出誠懇的表情。「告訴我,我就收手;你不說,我就繼續查下去。」
瑟巴斯欽環視這間小而陰暗的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試著擠出不設防的微笑。報紙、衣服、雜物到處亂堆。百葉簾拉上,沒有窗簾,牆壁上什麼都沒有。屋裡聞起來有香菸、塵埃混合放了很久的垃圾的味道。托勒領他來到客廳。電視開著,音量很小,唯一的光源是螢幕上某個名人主持的烹飪節目。客廳僅有的家具是沙發——顯然也是托勒睡覺的地方——以及一張價值不菲的玻璃桌,但這張桌子儼然成為空酒瓶、披薩盒與爆滿菸灰缸的垃圾集散場。沙發正上方的吊燈被尼古丁熏成黏膩的油黃色。
原以為這番話會令托勒的眼神黯淡,但瑟巴斯欽竟瞥見托勒的眼神閃了閃。饒富興味的眼神,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總之你看看就是,頂多花你半小時,很划算的半小時喔。」
「我也會上樓去瞧瞧,我保證。」托勒說。
托勒轉向瑟巴斯欽。「待在這裡。否則你會被認出來。」
「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這些。」瑟巴斯欽說。
他會一輩子感激托勒這個人。這一次,他會認真當他的朋友。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瑟巴斯欽點頭,視線仍緊鎖安娜的公寓。托勒看起來相當冷靜,眼神發亮。瑟巴斯欽不曾見過如此神采奕奕、神情專注的他。
「我覺得你必須放開她。放手,別再追下去。最後肯定不會有好結果的。」托勒話語真誠,瑟巴斯欽滿心感激。他點點頭,表示同意。「你可能是對的。」
「如果真如你所說的,有人在跟蹤你,那麼你可能把他帶到安娜.艾莉森那裡去了。」
因為托勒.賀曼森這人靠不住,不能信任。
托克轉向瑟巴斯欽,留意到他嚴峻的表情,於是敞開雙臂。「歡迎來到我的世界。從前從前,我住在市郊一棟白色、兩層樓的時髦住宅裡,現在我卻窩在這種地方生活。人生真是充滿驚奇啊,你說是嗎?」托勒搖搖頭,然後左看右看,逕自走向沙發坐下來,順手將縐成一團的睡衣往旁邊推。「坐吧。我查到一些東西給你,好東西喲。」他笑起來,一種只能用「惡毒」來形容的笑容。「非常非常棒的東西。」
電鈴才響了兩聲,托勒就立刻開門。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有精神多了,但身後的公寓卻昏暗依舊,https://m.hetubook.com.com同一股淡淡的怪味亦緩緩飄進樓梯間。
托勒沉入沙發,彷彿在思考什麼。然後抬頭看看瑟巴斯欽。「你打算怎麼辦?」他的語氣聲調完全改變,原本的捉弄調侃已不復見。
待辦清單上的最後一項是找到托勒,請他中止他委託的調查工作。瑟巴斯欽在警局打過電話給他,之後也用手機聯絡,但整天下來一點消息也沒有。現在他再打,決意讓電話一直響下去。他開始擔心了。光想到托克遲早會聯繫上這位前同事,瑟巴斯欽感覺全身的血液立刻結冰。而且這極有可能發生。托勒.賀曼森再怎麼說都是九〇年代參與偵辦海德案的人員中,能力最強、最優秀的警官之一,托克在許多方面都很尊敬他;雖不是尊敬他這個人——托克和托勒是兩個極端——但是在專業上,托克相當欽佩他。不管你對托勒個人有什麼意見,不可否認的,他總是有辦法拿到答案、弄出結果。而托克打算找他來聊聊,如果調查再繼續這樣停滯不前,找他的可能性更高。這是幹練警探的祕訣:把石頭一顆一顆翻過來,列出先後順序,從與調查關係最近、關聯最密切的開始查起,向外推展。先從中心朝外圍層層過濾,把所有可能對象都篩過一遍,然後再從頭開始。托勒雖不是本案的焦點人物,但隨著時間拉長,任何有腦袋又幹練的刑警都會得出一個結論:也許該找托勒來聊聊,說不定會有什麼進展。而托克正是有腦袋又幹練的刑警。事實上,他是全瑞典數一數二最優秀的警務人員;因此在未來某個時刻,這塊名為「托勒」的石頭鐵定會被翻過來,到了那個時候。承載祕密的壩體可能瞬間潰堤,瑟巴斯欽試圖隱瞞的所有事件將傾瀉而出,毀掉身邊的一切。
「請問誰會來問我這種事?」托勒看著他,一臉好奇。「出什麼事啦?瑟巴斯欽?」
「所以,你怎麼說?」
「沒有可是,瑟巴斯欽。」托勒停下來,朝瑟巴斯欽跨近一步。他伸出雙手,按在瑟巴斯欽肩上。「相信我。我來這裡是為了你,瑟巴斯欽。我們一起解決這件事。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瑟巴斯欽躲進角落的大樓陰影,看著他離https://m.hetubook.com.com去。他很慶幸自己向老同事坦白說出。托勒沿著街道慢慢走,一副出門散步的優閒模樣;但瑟巴斯欽看得出來,他正一一檢查經過的每輛車。瑟巴斯欽再一次抬頭看公寓,突然感覺到手中那只塑膠袋的重量。剛才托勒拒絕拿回去,瑟巴斯欽別無選擇,只好帶走。
「我不要。扔了吧!」
「他今天晚上也在那裡,不過車子不一樣,是一輛銀色的日本車。」
今晚不看。
「如果我們是朋友,你就保證你會守口如瓶、信守承諾不就好了?」瑟巴斯欽酸他。
「我看電話才知道你剛打來。我正要打給你。」他說。讓瑟巴斯欽驚訝的是,這回他竟然敞開大門,邀瑟巴斯欽進屋去。
「可是……」
瑟巴斯欽想抗議,但他不知道要說什麼,於是什麼也沒說。他抬頭瞄瞄安娜與瓦德邁那一戶的位置。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除此之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害他們置身險境?他簡直是白痴!
「你覺得會這樣?可我已經警告過安娜了。她已經計畫要離開城裡。」
說完,他覺得心裡一陣平靜,感覺輕盈多了,手裡的塑膠袋也一樣。於是他才體會到,這些祕密壓得他心頭有多沉重。
「先看看嘛,看完再決定。」托勒彎下腰,拾起一只白色超市購物袋,裡頭塞滿一堆紙。他對瑟巴斯欽舉高袋子,「喏,拿去吧。」
「沒問題。」托勒聳聳肩,「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保證不值錢。」
「你看到我了?」
這話從托勒嘴裡說出來,彷彿只是簡單明顯的事實。但瑟巴斯欽卻從未想到這一點。之前托克建議他也許該警告與他有過性關係的女性時,托克的意思是要他用電話聯絡;但是在跟烏蘇拉談過後,瑟巴斯欽決定逐一登門拜訪,他覺得這是他多少能為她們做的;但他壓根沒想過,跟蹤他的人可能還在跟蹤。上次在特調組外差點被藍色福特碾過去後,幾乎快忘記這件事了。他以為對方發現自己被盯上、行跡暴露,就不會再跟蹤了。他從沒想過他們可能還會繼續,也許換一輛車繼續跟蹤。
時機未到。
「沒事。我只是要你保證,絕不會洩漏半個字。」
「不是我們該怎麼辦。你回家,我留下來繼續盯梢。」
瑟巴斯欽走過去,在他身和_圖_書旁坐下來。他短暫想了一會兒,考慮是否要告訴他「保持距離跟蹤他人」和「惡意陷害前妻的新男友持有A級禁藥,並且綁架自己的孩子」,這兩者間還是有差距的,不過他忍住了。托勒好不容易才放鬆戒備,要是瑟巴斯欽乘機倒打一耙,他大概會惱羞成怒吧。
最後,他要計程車開到卡拉廣場(Karlaplan),下車後再走一小段路過去。
一切的一切。
「我知道。」
他鼓勵地拍拍瑟巴斯欽的肩膀,轉身走了,掉頭走回史都卡許街。瑟巴斯欽仍杵在原地,他對這個逐漸走遠的男人,湧上一股混合信任及某種接近「愛」的感覺。他一向不容許自己對任何人萌生這種情感;別人可以,但瑟巴斯欽不行。他一向控制得很好,現在完全變了樣。
「好,我看,可是你得就此收手。錢我會給你,但你必須保證,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曾經託你辦這件事。你和我甚至沒見過面。」
「我付你雙倍。」
別看。
瑟巴斯欽什麼也沒說,看著托勒,臉上滿是同情。
「她在家。瓦德邁也在。」
「他長什麼樣子?」
但至此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於是他把所有的一切全告訴托勒。
他立刻看出托勒還不知道這件事。
「很難形容。他戴了墨鏡。」
快到托勒家前,突然瞄到他就在對街。托勒身穿黑色大外套,實在很難不引人注目。瑟巴斯欽這一路上幾乎沒見幾個人穿外套或夾克,就算要穿也會選淡色系或質料輕薄的,而托勒的穿著活像是一副要準備對付記憶中最嚴酷寒冬的打扮。瑟巴斯欽請司機停車,抽了幾張一百克朗的紙幣塞進他手裡。跳下車,跑向托勒;托勒離他約莫數百公尺,即將轉進埃肯霍思路(Ekholmsvagen),從視線裡消失。他似乎正在往回家路上。瑟巴斯欽追上去。他的心臟和兩條腿已許久沒這麼狠狠操過了,方才在車裡感覺到的涼爽已不復在,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一轉過彎就看見托勒跨過他家公寓大門。瑟巴斯欽停下來喘氣。現在他知道托勒到家了。純粹從戰術運用的觀點看來,他覺得他最好不要如此狼狽現身——滿身大汗、迫不及待。他又多休息了幾分鐘,然後才過街走向公寓大樓。
托勒臉色益發蒼白。「你兩次到那裡去的時和_圖_書
候,我都在,兩次我也都看見有個男人坐在藍色福特裡。但我以為他只是在等人。」
「……我能理解,如果你喜歡這樣用退休金,那當然沒問題……好,謝謝你。再見!」他結束通話,一邊把手機塞進口袋,一邊走向瑟巴斯欽。
「所以這是你今晚跑到她那兒去的原因?」
回到家,他體力透支、筋疲力竭,剝掉外套、長褲後便直接倒在床上。他沒把塑膠袋扔掉。他辦不到。情勢發展至此,這袋子重得扔不掉。他隨手擱在床邊。
「你明白嗎?」
瑟巴斯欽繼續站著,搖搖頭。「不需要了。我是來請你收手的。」
托勒望著他,久久沒說話。「真他媽的。」最後他說。
史都卡許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一名男子牽著狗在旁邊的公園散步,距離不遠,只是他前進的方向與他們相反。
「看看我。」托勒說。「我就是不放手、不聽勸。」他停下來,望向窗臺上的相框。兩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中間是名女子——但她的臉被人用墨水塗黑。「結果我只剩下一張照片。」
「既然如此,你何不把實情告訴我?」
瑟巴斯欽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袋子。袋子大概只有幾百克重,但拎在手裡的感覺卻沉重不已。
情勢變化之快,令他感覺詭異又奇怪。幾天前,瑟巴斯欽唯一的心願是傷害住在樓上公寓裡的兩個人;但現在,他想保全這兩個人。他看見幾公尺外有個垃圾桶,想走過去把左手拎的袋子給扔了;這時他看見托勒走回來。從對街朝他走來。他悠悠晃晃,邊走邊講手機,但仍繼續檢查路邊停靠的車輛。他愈走愈近,近到瑟巴斯欽能斷斷續續聽見對話內容。
兩人衝下樓攔計程車。瑟巴斯欽想直接去史都卡許街,但托勒堅持必須先確認沒有人跟蹤他們。雖然眼下沒看見任何銀色日本車,但他們絕對不能自以為安全。他們先攔到一輛計程車,雙雙上了後座,接著托勒指揮司機,繞來繞去,頻頻改變目的地,最後進入市中心;一到市中心,托勒又堅持他們必須盡可能搭巴士或走計程車專用道。他不斷回頭確認後方狀況,如此折騰半小時,他終於滿意了,沒人跟蹤他們。
「我不知道。」
瑟巴斯欽跳起來。「就是他!就是他在跟蹤我!」
瑟巴斯欽頓時焦慮起來。「什麼?你沒多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