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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不明白……」拉夫終於敢抬頭看大師。大師對上他的視線,一臉輕蔑。
「你當然不會懂……但你想一想:你說他之前在跟蹤她,跟蹤好一段時間。」
「今天辦好。告訴他們你身體不舒服,現在馬上回家。」
「什麼意思?」
「跟蹤誰?」拉夫糊塗了。
這樣的他躲在安娜.艾莉森家外頭幹嘛?
「您之後會再指派下一個任務給我嗎?」這話突然從他嘴裡冒出來。
「你覺得呢?」
拉夫推著推車進電梯,下樓。
但他不再是警察了。
「瑟巴斯欽.柏格曼?」
「沒問題,時間還很多。」海德安撫地笑笑。「我要你回家去,把那整個家族好好查一遍。比如安娜何時認識瓦德邁、瓦妮雅何時出生?我要知道她全部的事。她的交友情況、在哪裡念大學,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因為警察還不知道。」
拉夫點頭。雖然他還是不太明白,但海德已不再用輕蔑的態度對他,讓他鬆了口氣。
「是。」
海德點頭。「一定是他。不過為了某種理由,他不想讓同事知道安娜.艾莉森可能是下一個被害者。為什麼?」
拉夫熱切地狂點頭。他好害怕這次犯錯就玩完了。怕他好不容易開始的一切全變成過眼雲煙、土崩瓦解。如果變成這樣,這可能會是他此生最糟的一件事,因為他已經嘗過箇中滋味,真實人生的滋味。
在那次大規模「公共區域清潔示威事件」之後,這套邏輯究竟成效如何,海德全看在眼裡。事件落幕後幾個月,獄方大舉擴建圖書館,並加蓋一層樓。特別強調「人文精神」;他們彷彿以為,如果圖書館納入兩大冊〈文藝復興史談〉或者多添購一些哲學、歷史書籍,應該就能防止深受創傷後症候群之苦並反覆犯下暴力重罪的南斯拉夫囚犯們群集抗議。
樓上照例只剩海德一個人。其他犯人不再上樓,至少海德在的時候不會上來,他們順服地待在樓下。這種情況維持好長一段時間了;有時https://m.hetubook.com.com會感覺獄方花了幾百萬克朗擴建圖書館,就只是為了多蓋一層樓給一個人使用。
圖書館也有些非小說與小說類書籍,但得仔細找,才能找到真正值得一讀的寶藏;海德自己就花了好些時間找。不過,現在他一如往常坐在圖書館樓上,讀他最喜歡的書:這本書細數拿破崙在一七九七年四月橫掃義大利的光輝事蹟。當時,拿破崙才剛擢升為將軍,便被急調前線協助法蘭西共和國的盟友抵抗哈布斯堡王朝(Habsburg)。拿破崙在這些輝煌戰役中展現過人的戰略技巧,促使他一路邁向歷史的中心舞臺。海德以前就讀過這本書好幾次,不過他著迷的不是那些描述部隊調度、戰役、可預見的問題或背後政治角力的章節,通通不是。該書中段,作者為了讓讀者更深入了解拿破崙這個人,特闢章節描寫拿破崙與母親「萊蒂西亞.波拿巴夫人」(Letizia Bonaparte)的關係。
「我先從樓上開始。」他聽見拉夫這麼說。
她是一位強勢的母親。
跋扈專橫,盛氣凌人。
拉夫立刻冷靜下來。陡然驚覺他可能逾越分際,要求太多了。
拉夫聽話地點點頭。
不到一分鐘,第二名警衛進來。
「很好。」
「瓦妮雅.李納。安娜.艾莉森的女兒。」海德打住。拉夫顯然還是沒搞懂。白痴。但海德自己倒是愈來愈明白了,解謎之鑰就在瓦妮雅身上。那個他想摸她奶|子的金髮女人。先前他並未特別把她的來訪放在心上,但後來,他發現瑟巴斯欽在跟蹤她;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跟蹤一名特調組員長達好幾週、好幾個月?況且那時他還沒加入這次命案的調查小組。其中必有關聯。想起那天在會客室的偶發事件,這感覺愈來愈強烈:瑟巴斯欽覺得有必要保護她。這不太像瑟巴斯欽.柏格曼了,通常,他會把和別人的互動降到最低,盡量不要有瓜葛,他壓根https://m•hetubook.com.com不在乎別人,但他關心瓦妮雅。為什麼?海德得再挖深一點。繼續探索,刺探消息。
海德搖頭。「照理說她是下一個,是不是?」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
當年同在那間悶熱偵訊室裡的警察之一。當年調查小組的一員。在他經歷最嚴峻的交叉審訊期間,最常出現的三個人之一。
「我不知道。」
「要不然是誰?」
鐵定和瑟巴斯欽有關。當年在偵訊室裡折磨他的就是瑟巴斯欽、托勒和托克.霍格倫這三人。他們偶爾輪流上陣,但通常都是固定由一人主攻;現在其中一人掛了,不再是警察的那個,所以這事絕對和瑟巴斯欽.柏格曼脫不了干係。他是唯一一個會和老戰友牽扯不清的人。肯定是私事。要是特調組其他成員已經知道拉夫的存在,他們會派其他特別單位的人過來,而不是離開警界、單槍匹馬獨自上陣的老警員。
托勒.賀曼森。
海德看著接班警衛來到圖書館一樓。今天到得稍晚。但仍在緩衝時間內。那人停下來,和同事講幾句話,講著講著,三人哈哈大笑,然後拍拍另外兩位同事的肩膀,目送他們離開去吃午餐。離開的兩人在門口遇到穿藍色工作服的清潔工,後者推著推車正要進圖書館:警衛點頭致意,清潔工點頭回應。拉夫,準時的拉夫,他一向準時。海德看見拉夫停步,與剛坐上服務臺的警衛小聊幾句;這時海德偷偷溜到電梯旁。他躲在書架後,佯裝正在找某本書,但樓下的警衛完全沒注意到他。十四年沒出過事的紀錄,讓他們自以為風平浪靜,一個個都鬆懈了。
這個不在預期內的問題令海德相當不快。他已經無法控制眼前這條蟲子了嗎?可悲的怪物。他給了他一切,他創造、栽培他,現在他竟然站在這裡和他討價還價?他會讓他知道誰才是老大。但時機未到,他還需要他,直到他掌握、確認他想知道的一切為止。因此他改而露出溫暖的笑容,「你對我和_圖_書來說太重要了,拉夫,我需要你。如果你還想再料理一個,沒問題。但你得先把今天的事搞定再說。」
「車子在伍松達(Ulvsunda)工業區的布里傑利路(Bryggerivagen)。但我想不透他是怎麼發現我的?」
在第二名警衛抵達、其中一人上樓值勤前,他倆約莫有九分鐘的空檔。兩人鮮少以這種方式碰面,唯有在情況特殊、確實有需要當面對話——無法單透過網路——的時候才會這麼做。一切都是基於安全考量。他倆絕不能太過規律地碰面。這是最重要的,絕不能落入任何可能被警衛察覺的行為模式、絕不能令他們起疑。但今天,他們必須談一談。拉夫透過fygorh.se發了封叫人擔憂的訊息給他。出事了,死了一個人,是海德認識的人——如果他在他身上找到的駕照資訊正確的話。
「好。」
海德放下書本,輕手輕腳的把椅子靠向欄杆,盡可能將樓下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
「不見了。」
拉夫不敢抬頭。他太羞愧了,翻閱那些剪報感受到的力量瞬間消散。「可是那裡為什麼沒有警察?」他小聲發問。「我不懂。為什麼只有那個老傢伙?」
時間掐得剛剛好。
海德聽見拉夫迅速將推車推向電梯,按下按鈕,電梯門旋即開啟。拉夫推著推車進電梯。
海德挪動兩本書,好讓他能直視門徒的臉。他定定凝視他。「一定是你太粗心大意,被人跟縱了。」
勒賀加規摸不大,卻有個相對算大的圖書館。可能的原因有好幾個:比如這裡的犯人需要最嚴密的監視;或者獄方渴望強化精神病犯人的智能發展,讓他們像普通人一樣正常發展;或者主事者相信害籍與知識能像變魔術般,讓犯人轉念向善;當然,還有大多數建築物存在的主要目的:利己為己。圖書館愈吸引人,犯人就愈常定期上圖書館進修學習;如此一來,監獄本身在內部評鑑的得分也會愈來愈高。這個邏輯其實非常簡單:圖書館辦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愈是有聲有色,代表獄政管理愈專業、愈具前瞻性。
在隆重盛大的啟用儀式之後,他一連花了好幾個星期密集施壓,最後才讓其他囚犯完全理解這裡的不成文規矩。當時,海德一手調|教的朋友羅蘭.尤漢森幫了很大的忙;他懷念有羅蘭在身邊的日子。羅蘭勸人很有一套。他無畏無懼,從不為了同情、惻隱之心這類凡夫俗子的情感而退讓:同時,他也對海德展現某種類似士兵的忠誠,隨傳隨到,永遠無聲支持他。羅蘭沒怎麼透露自己的身世來歷,但海德循循善誘,最後在他的童年挖出形塑人格的軌跡:羅蘭曾遭受一連串的背叛。雙親酗酒。寄養家庭一個換過一個。對人不信任,沒有安全感。年紀輕輕就違法犯罪、接觸毒品。當時他的人生有九成以上都與這類骯髒齷齪事攪在一起,活得不開心卻被迫承受。但羅蘭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點在於羅蘭很聰明,聰明絕頂。海德幾乎是一見面就感覺到了。他用圖書館的工具書測他的智商:羅蘭的史坦福比奈試驗(Stanford-Binet)拿了一七二,全球只有萬分之一的人得分超過一七六。海德又用魏氏測驗(Wechsler)再測一次,結果亦大致相同。羅蘭.強納森是萬中選一的人物。對海德而言,羅蘭宛若天賜的禮物——遭世人遺忘、天資聰穎的男孩,在艱困生活與大人令他不斷失望的淬鍊下,百鍊成鋼,成了叫人永遠參不透、無法得知真面目的人,直到遇上海德。自此之後,海德開始加強鍛鍊羅蘭的心理素質,取代精神藥物,幫他替未來的角色做好準備。羅蘭出獄後始終保持低調。不犯罪,不碰毒。他在等待信號。海德的治療方式比社會二十年的徒勞努力更有效。他讓羅蘭找到認同、讓他相信自己。這比全世界的心理勵志書籍——不管加起來有幾大冊——都還要有效。有個如此忠誠的奴僕在外接應,海德非常開心,但他還是懷念以前兩人一起作伴的日子。部分原因m•hetubook.com.com是他們的友誼在海德心裡愈來愈重要,另一部分則是少了羅蘭,海德在勒賀加的宰制力日漸削弱;於是海德不得不倚重伊格爾,那個犯下三件命案的傢伙。如果要比力氣、比肌肉,伊格爾多少派得上用場;但不幸的是,這人是牆頭草,海德信不過他。
海德站在最靠近電梯口的書架旁。拉夫把推車推出電梯,停在電梯口,阻擋他人靠近。然後他拿起刷子,走向書架另一側,也就是海德對面;他撣撣手上的刷子,快速揮幾下。雖然音量低如耳語,但難掩激動情緒。
「都可以,隨便你。」警衛語氣平靜。
拉夫靜靜站著,緊張地東張西望。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你很敏銳,但是別忘了:要有耐性。」
海德暫時放下萊蒂西亞,四處張望。他知道現在剛過十二點,大概兩分或三分,所以圖書館警衛很快就要換班了。樓上警衛會先到一樓入口旁的小服務臺集合,待休息時間一到,兩人便一同離開圖書館。接替他們的人通常不會一起來,而先到班的人總是待在樓下;因為樓下空間較大、事情也較多。十分鐘後,第二名警衛到班,這時其中一個才會到樓上來。
「我照你說的,把屍體藏在後車廂。」
海德認為他在這一章發現了拿破崙的祕密。看得出來,這小男孩正是為了某個理由才如此鞭策自己邁向顛峰,某一個、也是唯一的理由:萊蒂西亞,這女人鐵定很難對付。
海德在圖書館。
真是太美妙了。
「我都和你怎麼說的?你要有計畫、耐性和決心,否則最後只會導致粗心與失敗,我們正在失去優勢。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拉夫點頭,萬分羞愧,垂頭看地上。
「我也不知道,還不知道。不過我們會找出答案。」
「也許有人懷疑你可能會出擊,在那個時間點、在那個地方:可是懷疑你的人不是警察。」
「那我就等你回報了。」說完,海德轉身回到他原本的位子,繼續鑽研萊蒂西亞.波拿巴和她兒子。
海德繼續。「安娜.艾莉森呢?她後來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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