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反應。法蒂瑪嚇傻了,她眼神茫然、前後搖晃。羅蘭伸手扶他,助他下床,兩人慢慢走下救護車。因為稍早在交誼廳的那場小演出,他到現在還有些虛弱無力。兩人緩緩繞過救護車,走了一半停下來。
羅蘭再繞到另一邊。剛才他開槍打獄警時,駕駛試圖逃跑,但他動作不夠快,簡直慢得可以:羅蘭逮住他,一把扣住他的腦袋朝救護車身掄過去,一連三下。現在他抓著這個意識不清的駕駛員,一把扔進後車廂,讓他和其他人在一起,接著自己也爬上去;他不理會那兩名獄警——一人已死,另一人快死了——直接解下兩人腰帶上的手銬,將駕駛員翻過身,反銬雙手;然後他轉向法蒂瑪,她還癱在擔架床旁邊的椅子上。
「你會感覺像被針刺到一樣。」她嫻熟地將留置針送進血管,用紙膠固定,拉直從點滴袋延伸出來的點滴管,接上留置針,然後傾身調整點滴流速。乳|房懸在海德兩眼正上方,他想起瓦妮雅。液體緩緩流進血管。
「有人想把這傢伙弄出去。」獄警回答,依舊全副戒備。
「有手機嗎?」
交誼廳完全淨空,只有海德奄奄一息癱在地上。某位獄警拿枕頭墊著他的頭,其他囚犯已全數返回牢房。法蒂瑪迅速評估眼前的狀況:中年男子,劇烈嘔吐,嘔吐物外觀似咖啡渣;根據他癱躺的姿勢,法蒂瑪研判是胃痛。可能是出血性潰瘍。肯定是胃出血沒錯。法蒂瑪彎下腰。
下一秒幾乎像是要證明他所言不假似的,後門突被猛力拉開。對方至少又開了兩槍:第一發子彈自肋骨下方的軟組織射入,直接從背後穿出,擊碎後方的磨砂玻璃;第二發命中胸膛。獄警倒地。法蒂瑪放聲尖叫。羅蘭.尤漢森拉開另一扇門,這才看見她。他舉槍對準她。
「因為你大量流失水分和電解質,所以現在我要幫你上點滴。」
「我跟你們www.hetubook.com.com一起去。」
坐在旁邊的男人似乎很緊張,頻頻張望;他的手按在腰際——按在某種類似電擊棒的東西上。
「痛,但好多了。」
「怎麼了嗎?」肯尼斯問。
「你一個人可以嗎?」
兩聲槍響與玻璃破碎的聲音蓋過救護車鳴笛,傳進後車廂。彷彿所有事件全發生在一瞬間。一道黑影閃過磨砂玻璃,接著有某種東西濺在玻璃上,某種深色液體緩緩流下。坐在海德旁邊的獄警跳起來,法蒂瑪尖叫,舉起雙臂壓住耳朵,十指在頸後交扣,彎腰壓低上身。她在戰亂地區待過。海德見到她的反應,心裡如是想。他繼續躺著,旁觀這場幾秒鐘前才發生的混亂。他聽見車身側面傳來三聲巨大悶響。
「不行。」海德只說了兩個字。
他們啟程出發。海德瞥瞥照後鏡,鏡中的紅色紳寶愈來愈小、愈來愈小。最後他們拋下它、遠離它,誠如他此刻正在遠離勒賀加,將它遠遠拋在後面。
羅蘭把槍放低,爬上救護車;這麼個大塊頭一擠進來,原本狹窄的空間感覺更擠了。他不發一語,動手解開海德的束縛;海德一重獲自由便起身坐直。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下車,衝出去,大跳特跳。他得用盡全身每一分、每一丁點的意志力,才不致失控。自由觸手可及。他抬頭看看點滴,伸手取下。
然後世界整個炸開。
「我把這個帶走了。」
「你在幹嘛?」
突然,笛聲停了。方才的騷動忽地止息,留下徹底的寂靜、令人擔憂的寂靜。獄警側頭傾聽,車外毫無動靜:法蒂瑪緩緩直起身子,震驚地看著獄警。
海德躺著,饒富興味地聽著和_圖_書他倆對話。這一步是他計畫中最無法掌握的部分。他不知道戒護就醫的警力配置方式:比如會派出幾名獄警?是否佩槍?平時負責加強戒護區的獄警只配有警棍和電擊棒,戒護外出時也一樣嗎?獄方會派車隨行嗎?一輛或兩輛?他們要等警方的人來陪同押解嗎?這些他完全不知道。
肯尼斯又罵了一句髒話,大按喇叭,眼前那輛紅色紳寶(SAAB)亂停一通,卡在馬路左手邊,而且就在剛過彎的轉角上。真夠白痴了。好險他反應夠快,否則他們絕對會直接撞上。肯尼斯又按了一次喇叭,開那輛破車的蠢蛋到底在哪兒?應該在附近吧?這樣的話他應該會聽見鳴笛、看見警示燈才對。他媽的,再兩百公尺就可以上大路了。在大路上他還能變換車道鑽過去,但這種該死的小巷子根本擠不過去。紳寶車的一邊是籬笆、一邊是水溝。他再按喇叭催促。
安排坐前座的獄警快步跑來,直接上車。站在車尾的獄警也隨即跳上救護車,法蒂瑪指示他該坐哪兒。後門關上。法蒂瑪往分隔後車廂與駕駛座的磨砂玻璃敲了兩下,車子旋即開動。車行數公尺!鳴笛嗚咽響起,海德感覺緊張感一點一滴開始凝聚。截至目前為止,一切都照計畫順利進行;但這次行動最困難也最冒險的部分才正要上場呢。
他聽著獄警向法蒂瑪解釋愛德華.海德是什麼人物,所以勒賀加絕不可能讓救護車在沒有獄警戒護的情況下離開。這名警衛站在他腳邊,準備護送他和法蒂瑪去醫院;等等還有一名獄警會來,坐前座,所以總共會有兩個人押車。一前一後,可能有槍。不過這仍然不會是問題,至少他們沒說要等警察來。
「好了,現在我得問你幾個問題。你有辦法回答問題嗎?」
好個風和日麗的仲夏天,處處綠意盎然;望著四周開闊的原野與翻騰的草浪,海德hetubook.com.com微微暈眩,太遼闊了,現在他有了截然不同的視野,得以看見他一直被屏除在外的世界;過去十四年的生活彷彿更加縮限、封閉、狹隘。他細細品嘗沿著蜿蜒道路隨處開展的全新風景。微風穿過破掉的車窗,輕撫他稀疏的頭髮,他再一次閉上雙眼,深呼吸,允許自己放鬆。空氣似乎更輕盈、更不一樣,每吸一口氣都能讓他更強壯。這就是自由之身呼吸自由空氣的感覺。羅蘭慢下速度,海德睜開眼睛:他們正要開上十八號公路,半小時後,兩人就在斯德哥爾摩了。他轉頭看看羅蘭。
「不知道。可以倒車出去嗎?」
肯尼斯整整等了三十秒才下車,這樣他就不用去幫忙了。法蒂瑪把急救包放上擔架床,讓救護車後門維持敞開——畢竟這裡可是監獄裡呀——然後朝加強戒護區前進。警衛已經等在門口。肯尼斯照例帶頭走在前面,與她保持五公尺的距離。
法蒂瑪問他:「你有藥物過敏病史嗎?」
她在顛簸的救護車上轉身,拉開旁邊的抽屜,熟練地抓出一包點滴往海德上方的鉤子一掛,再站起來打開放在高處的紙盒,取出靜脈留置針套組,坐下時順手將無菌紗布湊向消毒液噴口。她把沾溼的紗布塊輕壓在海德的臂彎上。
海德點頭,露出勇敢的微笑。法蒂瑪也回他一笑。
「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癱在地上的男人睜開眼睛,虛弱地點點頭。「我叫法蒂瑪,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可以。謝謝你。」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的身分證號碼?」
「怎麼回事!」法蒂瑪大喊。獄警手握電擊棒,不知該對誰擊發;海德,動也不動地躺著,完全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法蒂瑪搖頭,也動不了。羅蘭一步上前,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按著她,逼她跪在其他人身旁。她沒有反抗,任他上銬。他抓起一條毯子,下車,繞過海德和圖書走向副駕駛座,將座椅上的碎玻璃清理乾淨。清掉大部分的碎玻璃後,他把毯子鋪在座位上,扶海德上車坐好,掛好點滴袋。關門前,又把殘餘的窗玻璃全清掉,看起來比較像開著窗而非玻璃破掉,安頓好海德後,他走向紅色紳寶,從後座拿出一捲絕緣膠帶,再走回救護車,料理占據後車廂的四個人。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綑住駕駛和那女人的腳踝,然後再環繞腦袋兩大圈、封住嘴巴。他跳下車、關門、爬上駕駛座發動引擎。整個過程歷時不到五分鐘,沒有人看見他們,沒有走動的人影,沒有警笛。只有樹林沙沙的聲響。
法蒂瑪點頭。「現在還痛嗎?」
「我肚子痛,然後……」他似乎發不出聲音,只好模糊地揮揮手,朝嘔吐物的方向比了比。
羅蘭摸進口袋,掏出手機交給他。海德憑印象輸入一組號碼,等待回應。
他根本來不及回答,救護車便猛烈煞車,倏然停住;他聽見駕駛員在玻璃隔板另一側大聲咒罵。他提心吊膽地躺著,也許是哪個莽撞傢伙突然衝出來,害他們必須緊急停車,但也有可能是他邁向自由最後一步的序曲。他瞥見獄警全身緊繃、十足戒備,法蒂瑪則喃喃為緊急煞車致歉。海德環視車廂,尋找可以用來當武器的東西,如果有小刀或類似的銳利物品更好。但沒有。不僅沒有,他還被緊緊綁在擔架上。他幫不上忙,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換妳。」
法蒂瑪挑戰地瞄了肯尼斯一眼,他倆不發一語,合力將男子抬上擔架床,妥善固定二這男人沒幾斤肉,看起來相當虛弱,待會兒絕對得一路鳴笛回醫院。
現在他終於可以、也有資格展望未來了。
海德倚靠車身,羅蘭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他,繼續往前去開副駕駛座的門。尤漢森沒花多少力氣就把癱在座位上的獄警拖出來。他喉頭中一槍——就在下巴正下方——另一槍在鎖骨下m.hetubook.com.com。海德旁觀羅蘭拖著獄警經過他面前,朝車尾走;人還活著,但活不久了。羅蘭把半死不活的獄警扔進後車廂,法蒂瑪再次尖叫,海德閉上眼睛。
「我們帶你去醫院。」
「發生什麼事了?」她耳語。
「沒有。」
肯尼斯聳聳肩,打檔倒車。他看著他隔壁的男人解開腰帶上的搭扣,將無線電湊近嘴邊。
在緊急求助電話撥出整整十八分鐘後,從烏普薩拉出發的救護車開進勒賀加監獄。法蒂瑪,奧森跳下車,繞到車尾拿擔架床,真高興他們到了。回程時,她會坐在後面一路陪著病患,這表示她終於可以不用坐在肯尼斯.哈瑪雷旁邊了。她不喜歡他,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討厭她。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討厭她。或許是因為她在伊拉克出生,或許是她的職位比他高——她是重症護理士,他只是醫護員——薪水比他好,又或許純粹只因她是女人。有可能三者皆是,或者還有其他可能。但她不曾問過。她跟他的車兩星期了,打算一有機會就和上司說,看看之後能不能派她與別人搭檔。他在工作方面沒問題,問題是他脾氣很差,總是不給她好臉色看,逮到機會就找碴,不是糾正她,就是挑她毛病,而且只針對她。她見過他和別人出勤,態度大相逕庭;所以絕對是因為她,因為他討厭她。
羅蘭依速限行駛,雖然海德十分確定警察不常在這條路抓超速——至少不會抓救護車——但唯有白痴才會在這時候鋌而走險,萬一被攔可就糟了。理由有好幾個:他們會問車窗為什麼破掉、駕駛座為何有血及羅蘭為何沒穿規定服裝——老練的警察一定會注意到這些;但如果不幸碰上的話,也只好硬著頭皮衝了。
從剛剛就一直陪在男子身邊的獄警隨兩人穿過走道,來到救護車旁。他和法蒂瑪合力將病人送上救護車,肯尼斯袖手旁觀;正當法蒂瑪要關上後門時,獄警向前一步,準備跨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