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是我。」瓦妮雅說。
「好。」
按理說,在偵辦終結後,她總會漾起一股漫過全身、愉悅的疲憊感,彷彿在歷經兩週的緊繃生活後,身體與大腦終於得以完全放鬆;通常她會開開心心叫個披薩、稍稍多喝幾杯紅酒,癱在沙發上懶洋洋地享受。但這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要出去。去看戲。」
「好,那改天再約嘍。」
「對,我和瑪雅。」他往廚房的方向看,瑪雅正端起酒杯輕啜。顯然她打算等他講完再一起開動。「在餐桌上吃。妳要找什麼資料嗎?」比利盡可能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任何一絲貶抑不屑的味道。
「誰啊?」瑪雅一邊問、一邊開動。她真的在等他。
比利回到廚房。
瑪雅打開烤箱,取出焗烤豬里脊。比利把庫斯庫斯和炒鮮蔬端上桌。今天晚餐吃得比較早,因為他晚上休假,所以決定去看戲。這絕對不是他的主意,但至少是他倆決定的。比利對這個劇團一無所知。根據瑪雅的描述,這是一個叫「間諜猴子」的英國劇團,本週一連演出四晚。肢體動作喜劇,她說。「有點像蒙提.派森(Monty Python)和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混合體。」www•hetubook.com•com
他們沒抓錯人,這點她十分確定;瑟巴斯欽.柏格曼遭受空前的大挫敗,這是另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她無法想像此後他還有什麼能耐再鑽回特調組。托克已清楚表明「夠了就是夠了」,就連瑟巴斯欽似乎也得出相同結論。是的,這回他們幹得漂亮,嫌犯一舉成擒。這是多棒、多美好的一天!既然如此。她為何還是無法放鬆?
她靜不下來。
她聽起來好像有點失望?這一回,他覺得這不是他想像出來的。
瓦妮雅坐在沙發上切換頻道,顯然各家最精采的節目都不會在這種時段播出,真痛苦。她關掉電視,把遙控器往旁邊一扔。拿起夾在晚報裡的特刊。《快報》花十頁報導拉夫.斯凡森被捕的新聞:頭版是獨家報導,旁邊還配上一張嫌犯的特大照片,照片底下的橫標揭開謎底:夏日變態殺人狂的真面目,該頁上方則以明顯較小的字體寫道:一方懷疑就是他。就瓦妮雅所知,檢方還沒起訴斯凡森!但他已經被媒體吊起來公審。這年頭早就不流行限制公開嫌犯姓名、照片這一套了。媒體打著「符合公眾利益」的名號,競相搶先公布嫌犯資訊;也就是說,誰會花錢和-圖-書買打了馬賽克的照片?可是這種作法不僅不道德——這是她個人的想法——有時也會讓他們的工作變得更困難。只要嫌犯照片一登上各家媒體頭版,「指認嫌犯」這個步驟瞬間變得毫無價值,可信度大幅降低。
「對,我們好久以前就計畫好了。」其實他不到兩個鐘頭前才把票訂好,但此時此刻還是放棄實話比較好。能救的先救再說。
好,這麼說他就懂了。他喜歡蒙提.派森,不是全部,但有些還不錯,只是蒙提.派森有點老派、過時了,不過讓她決定今晚的節目其實很公平,因為上次看什麼電影是他挑的,況且最近他常常工作到很晚,兩人不常見面;如果看這齣英國肢體動作喜劇的意義是和瑪雅在一起,那麼他願意忍耐幾個小時。他為他倆倒了紅酒,在餐桌坐定。認識瑪雅後,他的用餐習慣大大改善,而他喜歡這種改變。凡是跟瑪雅有關的事,他幾乎都喜歡;坦白說,是全部都喜歡。手機響了,他瞄瞄螢幕,瓦妮雅。「這個電話我得接一下。」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問。壓根沒想到她會想找他一塊出門。
「瓦妮雅。」
「看戲?」
「我想我們可以小小聊聊,聊你和我的事。」
「現在?」
《快報》用的是斯凡森護照上的照片,不怎麼討喜,看起來和其他人的護照照片一樣,一樣瘋,也一樣正常。二版開始詳述他的生平:母親患病,父親再婚,繼母及她和藹的親戚;幾度搬家,
m•hetubook•com.com金錢往來,求學與求職生涯。記者找到幾名嫌犯的老同學,他們印象中的拉夫.斯凡森很安靜、很內向,人有點怪,叫人摸不透,多數時間都獨來獨往。也許這些大多都是真的,瓦妮雅無從確認,但她也懷疑,假如記者打電話告訴他們拉夫.斯凡森得了諾貝爾獎,而非連續殺人狂,這些人的回答大概也都一樣。這些答案某種程度符合這一類人的形象:孤狼,隱士,怪咖。瓦妮雅覺得一這群二十多年來大概連想都沒想到拉夫.斯凡森的「老同學們」應該只是單純屈服於期望的壓力,給出籠統的答案。該篇報導不僅將斯凡森的一生攤在陽光下——當然不包括他的夢想、願望、期盼及其他所有可能賦予他人性的細節——他們也給了愛德華.海德同等程度的篇幅與關注。記者很幸運:因為斯凡森完全模仿海德的手法,所以他們可以直接把九六年的新聞從頭到尾抄一遍。瓦妮雅根本讀不下去。她甩掉報紙,走進廚房倒水喝。現在才剛過六點半,雖然太陽還要再兩小時才下山,但外頭的溫度已經比較能忍受了。一陣帶著香氣的微風終於尋得路徑,吹進她敞開的窗。
「我知道。」
他知道這個回答很不中聽。瓦妮雅曉得他對戲劇的評價,而他竟然選了他能想到最糟糕的選擇,卻不選她;這個回答聽起來就是這種感覺,但實情並非如此。實情可能是他選擇瑪雅而非選她,但他不想明白說出和*圖*書來。
「想不想出來跑步?」
「好,不要講太久。」
「你在幹嘛?」
「抱歉。」他誠心誠意。「我不能去。」
「沒什麼。」
又黏又熱。
「一定。對了,妳聽我說,其實我真的很想……」但她已結束通話。比利當下想立刻回撥,和她把話說完,但他決定暫時擱下。明天進辦公室,他一定會主動找她談;如果她沒進辦公室,他也會打電話給她,因為她有時會在嫌犯就逮後,請一天的假。
比利離開餐桌。他沒和瑪雅提過他與瓦妮雅在車裡的對話。這兩個人他都喜歡,也希望她們倆彼此欣賞;如果被瑪雅知道那段對話——其實那已對他和瓦妮雅造成極大傷害——瑪雅喜歡瓦妮雅的機率肯定大大降低。電話接通,他也正好一屁股坐上沙發。
比利並未馬上回答。這就是了,第一步,瓦妮雅先跨出來了。比利又看看廚房那邊。瑪雅對上他的視線,微微一笑,一隻手同時做出鴨嘴狀,嘰嘰呱呱講不停。他回她一笑,用眼神暗示是電話另一端的人在講話,同時迅速把所有選項想過一遍。他想去跑步。他是真心想和瓦妮雅好好談談,把事情談開;但他沒有這麼多時間,不可能又去跑步、又去看戲。他不想看戲,但他想和瑪雅在一起,他想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喝酒、消磨時間;他必須做選擇。他和瓦妮雅會把問題釐清的,他有信心,他知道他們會解決,但不是今晚。今晚他要選擇瑪雅,瓦妮雅只得接受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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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的每一扇窗都開了。大大敞開。
「我們正要開始吃晚餐。」
「那你吃完飯要幹嘛?」
因為她和比利之間有點尷尬。現在偵辦進入比較和緩的階段,她終於能專心思考他倆出現裂痕的友情。自從她在車上說出「身為警察,她比他更優秀」這番話後,兩人的關係就變得很緊張。這並不意外。其實之前也是,如果她願意對自己坦誠的話;但她又在車上那樣惡毒地批評他,兩人自此全面開戰。
「晚一點,等你吃完以後。現在外面不會很熱。」
「她要你做什麼?」
「你和瑪雅?」她說她名字的方式是不是隱隱帶著厭惡?尾音好像拖得有點長,也吊得有點高?還是這純粹只是他的想像、是他在找碴?有可能。
比利飛快動腦。他該怎麼回答?他決定盡量說實話。
「玩得開心哪。替我向瑪雅問好。」
又悶又熱。
至少在她眼裡是這麼回事。暫且不論兩人間究竟是怎麼回事,雖然是他先開始的,卻因她的愚蠢批評而使惡況加劇,所以應該由她來踩煞車。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比利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如果繼續照這情況發展,他們之中一定會有一個申請調離特調組,而這是她最不樂見的結果,必須導正這種情況。她回到客廳,拿起手機。
但還是熱。
「不知道耶……」
他坐下,端起他的酒杯。這麼說其實不太對。瓦妮雅不是沒要他做什麼,而是她什麼也沒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