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殺女人。」
「如果你還不相信我,那你自己打給哈洛森那他媽的白痴啊!」瑟巴斯欽繼續下樓。他需要感覺自己正往某個地方去、正在行動。
「在我完成四件案子以後,你阻止我;拉夫完成四件以後,我阻止他。你不覺得這很詩情畫意嗎?你跟我,我們愈來愈像了呢。」
她愛慢跑。冬天跑,夏天也跑。她和她大部分的朋友一樣,試過飛輪、瑜伽及各式各樣不同的運動和課程規畫,但最後總是回來跑步。跑步最能補充精力,也給她最多空間思考。彷彿腳下的節奏與呼吸的韻律,合力把腦袋清一清,讓精神重新振作起來。況且她也不愛和一群人一起運動。她偏好挑戰自我。今天晚上,她想來段長跑,選擇她在時間充裕時常跑的環形路線;說不定還會跑兩趟。
三人奔向托克的座車。開門上車時,有人手機響了。瑟巴斯欽感覺到震動,是他的。他掏出電話,對另外兩人說:「等等。」
男的。上了年紀。腫脹發臭。皮膚呈藍綠色。棕紅色的稀薄液體從脹破的水泡汨汨滲出。口鼻流出屍水,整體印象就是溼溼、糊糊的一團。瓦妮雅用力關上後車廂。後退幾步立刻掏手機。
知道真相。
然後海德掛斷了。通話結束。瑟巴斯欽瞪著比利與托克,兩人的臉色幾乎跟他一樣慘白。
兩人立刻知道他在跟誰說話。沒有人會挑起這種反應。
他並非想透過其他人向他報仇。
「比利說她可能去慢跑了。她是這樣跟他說的。」
「晚餐還吃嗎?」
「比利快到了,我們再等他一下。他常和她一起跑,說不定知道的更詳細。」
身後響起樹枝斷裂的聲音。瓦妮雅迅速轉身,全面戒備。一名大塊頭男子站在離她六、七公尺遠的地方。鼻梁斷過,紮馬尾,一道紅疤劃過左眼直下臉頰。羅蘭.尤漢森。他剛才鐵定躲在那堆枯枝後面,無聲無息接近她;瓦妮雅慢慢退後,羅蘭朝她走來,態度不疾不徐、保持距離。沒退幾步,瓦妮雅感覺大腿已經抵住保險桿。她迅速往下瞄,再看看尤漢森。腎上腺素狂竄,心臟瘋狂跳動。她沿著車身橫向挪移,直到背後感覺不到金屬物再向右跨一步。現在她站在車道中央。身後沒有東西擋著她了。
托克與比利看著瑟巴斯欽臉色瞬間慘白。
「說到這最後一步……你有辦法再承受失去一個女兒嗎?」
愛德華.海德。
瑟巴斯欽背過身。他想隱藏他的感受www•hetubook•com•com,他無法在人生四分五裂的這個當下,還杵在聚光燈下。「乍看之下,你們倆其實還挺不像的。不過現在既然我有機會了,可以慢慢摸索,就近了解。」
WTF766?
他看著托克。「我要和斯凡森談一談。」
帶著霉味、甜腥味,同時挺刺鼻的。淡淡的金屬味。
「你確定?」
托克點頭,動手打電話。瑟巴斯欽只想趕快出發。他在發抖,但他試著不讓人看出來。托克對電話下令,要求勤務中心即刻派巡警前往利爾珍斯克根森林,同時舉手指向一名朝他們移動的單車騎士。比利。他似乎明白情況緊急,正拚命踩著踏板飆來;瑟巴斯欽與托克上前會合,比利氣喘吁吁。
她不會接的。
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不是瓦妮雅。
托克想了一想,這理由也許不算太誇張。瑟巴斯欽說的對,而且瓦妮雅確實曾經跟海德獨處過。
「我馬上聯絡她。等等警局見。」
他的回覆是連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開門走出公寓。他甩上門,隆隆聲響在寂靜的樓梯間迴盪;他又獨自重返真實世界,回到有海德——自由的海德——的真實世界。
他怎麼會不清楚她的慢跑路線?他跟蹤她好幾次了。當然沒有從頭跟到尾,但至少起迄點他是曉得的。她大概會選擇長跑路線;有時間的時候她多半這麼做。既然他會跟蹤她,難保拉夫不會如法炮製,躲在樹蔭底下偷看。這樣的話,海德說不定也知道。
瑟巴斯欽.柏格曼。
瑟巴斯欽猛力拉開玻璃門,衝進警局。因為沒有通行證,他在詢問臺就被女警攔下;不論他如何吼叫,她就是不讓他進去。托克還沒到。稍早他們結束通話後,托克沒幾分鐘又再打來,告訴他瓦妮雅也沒接他電話。這回他的聲音明顯憂慮許多。他說他會打給比利,問他知不知道瓦妮雅在哪兒:,而托克自己正在趕往警局的路上。
「你敢碰她,我就殺了你!」
如果單靠徒手搏擊,她絕不可能打贏他;但她可以閃過他。他繼續前進,向前一步。瓦妮雅後退一步。冷靜、自制、小心翼翼踩下每一步。她絕不能絆倒,以免一失足成古恨。她繼續保持距離,準備轉身逃跑、拔腿就跑,他絕不可能縮短這七公尺的距離。門兒都沒有,這她辦得到。
瓦妮雅往車尾走,來到後車廂外。她根本無需打開,她曉得她會發現什麼。不是「誰」,而是「什麼www.hetubook•com•com」。
羅蘭.尤漢森。魁梧強壯。
就是現在!瓦妮雅一轉身,使勁全力以左腳踏地,然後她就可以……
「他為什麼要抓瓦妮雅?你怎麼會以為他越獄了?」
「她常跑皇家理工學院後面那條路線。」
這人是愛德華.海德。
瑟巴斯欽透過電話感覺到海德有多開心。這麼多年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瓦妮雅越過利丁厄路(Lidingovagen),往下來到大草坪(Storangsbotten)。她的目標是照明充足、蜿蜒穿過利爾珍斯克根森林(Lill-Jansskogen)的小路。瓦妮雅最喜歡林間慢跑了。大自然的靜謐、氣息與味道,讓整個跑步過程充滿力量;再加上林地地質較軟,跑起來較不傷關節,也不容易累。她才剛開始加速。便察覺口袋裡的手機震動。她鮮少帶手機慢跑,通常她只想不受干擾的靜靜跑步;然而,近來發生這麼多事,她覺得她還是讓同事能隨時找得到人比較好。起初考慮不理這通電話,因為兩短吸、一長呼的韻律才開始順起來,她不想中斷:但有可能是比利打來的。也許他改變主意,想和她一起跑步。以這種方式結束一天實在太完美了。於是她停下來,掏出手機,看看來電顯示——一個她還沒來得及刪除的號碼。
瑟巴斯欽連撥三通電話找瓦妮雅。前兩通她沒接,第三通她拒接,艾麗諾端著香檳走回玄關前,含情脈脈看著他,想跟他和好。
想也想不到。完全不可能。
「有。」
她把手機塞回口袋。
「對,你只操她們。但你的女人和我的女人沒有任何不同,她們都只是……物體。你只是還沒有勇氣走到最後一步,其實你會喜歡的……」
胸口瞬間燃起一陣火燒般的疼痛,繼而迅速竄過全身。正要踏出的右腳無助顫抖,腳下一軟,雙膝接著棄守;她聽見遠方傳來一聲慘叫。當地面以加速度撲向她時,她這才明白那聲尖叫是她發出來的。這樣摔鐵定很痛,但她感覺不到任何痛楚。與最初那記疼痛比起來——此刻還在她全身上下到處流竄——這根本算不了什麼。她倒在地上抽搐,細碎的小石子刺進臉頰。淚眼迷濛之際,她看見有人走近;她眨眼,用力再眨。她分不出這個動作究竟是自發、還是透過意志完成的。她的身體仍不聽使喚,她能看清楚的時間只有短暫數秒;眼前這人絕不可能是真的。hetubook•com.com
「你睡過她?」
「我不是以為他越獄。我知道他越獄,我聯絡過勒賀加了。你旁邊有電視嗎?」
這才是他真正的復仇。海德打算親自動手折磨他。
「噢!拜託!看在老天的分上,我當然沒睡過她!但我看過他看瓦妮雅的眼神,她挑起他的興趣。我在現場,他看得出我們是同事,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車上沒人。她抬手遮光,透過車窗往車裡窺看。某種深色的東西從椅墊向下蔓延至腳踏墊。可能是血。她耐不住誘惑,試試車門。她沒隨身帶手套。車門鎖上了。她繞到右側,瞧瞧後座。空的。當她正打算掏手機打電話時,她注意到了。
現在,在這特別的一刻,瑟巴斯欽真心願意承受這個後果;但前提是他必須找到他。
瑟巴斯欽呆立太久,驚慌又回來了.「我們得去找她!」他拉開副駕駛座車門,但托克試著讓他冷靜。
他看看手機螢幕。來電顯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號碼。他用力吐氣,「瓦妮雅。」
「你就只有這點能耐?你真的疏於練習耶。瑟巴斯欽。以前聽你說話還挺偷快的,但我漸漸發現,你的腦袋好像沒有以前靈光耶?」
他立刻接聽。「妳在哪裡?」
結果她發現上一通不是瑟巴斯欽打來的。是托克。
罵他也沒用。瑟巴斯欽可以用各種惡毒字眼咒罵他,搬出他知道的所有字彙詛咒他,但這麼做毫無意義。罵他只是白費唇舌,重要的是現在的好牌全在海德手上。
瓦妮雅一口氣跑上這條路最長的一段上坡。她縮短步幅、奮力推進,維持一定的速度與換氣節奏。兩短一長,空氣深抵橫膈,呼吸平穩,感覺好極了。她專心調整呼吸,慢慢跑上坡頂;看了看脈搏錶,預估最快心跳速率(estimated maximum heart rate)百分之八十八。手機再度響起。這回她連拿出來看都省了,繼續跑下去,但手機仍舊響個不停。這傢伙還搞不懂嗎?她邊跑邊想。手機終於停了。
瑟巴斯欽快昏倒了。一想到瓦妮雅在電話另一端的那個傢伙手上,他就沉不住氣、無法忍受。「你這個有病的混蛋……」
瑟巴斯欽嘆氣。他實在不想等,可是比利熟那條路線,有他在,做起事來會更容易一點。
「我信,我相信你。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麼要抓瓦妮雅?前幾件命案都是衝著你來的,和瓦妮雅有什麼關https://m.hetubook•com.com係?」
「他現在在哪兒?」
瓦妮雅沿著產業道路走向轎車。她用腕帶抹去前額滴下的汗水,抬肩擦擦臉頰。好奇的蟲子繞著她飛舞,被她身上散發的熱氣與汗水吸引過來。
「應該就快到了。」托克看著他,神情嚴肅。
他知道。
情勢也許比他懷疑的還要險峻。他絕對擔不起這個風險。
托克從口袋掏出瑟巴斯欽的通行證,遞給他。「我們走。」
「閉嘴!我不想再跟你玩遊戲,你不准動瓦妮雅!」
那味道,惡臭。絕對錯不了。
「她在海德手上。他要我去找他。」
「新聞沒說是海德。」
她拉拉把手,希望後車廂也上了鎖。事與願違。車蓋「咔」地一聲彈開,瓦妮雅飛快撇過頭,伸手掩住口鼻;好不容易止住乾嘔的衝動,然後才慢慢轉回來。淺淺地呼吸,而且只用嘴巴換氣。
她拉長步幅,隨著每一步調整呼吸,決定再跑快一點,衝到百分之九十;不過現在衝刺還太早,至少還有四公里路要跑,於是她稍稍放慢速度,吸兩口,吐一口。
他邊下樓梯、邊打給托克。電話只響了一聲便接起來,但口氣不怎麼友善。
他愛怎麼打隨便他。
明天他們將首次偵訊拉夫.斯凡森,托克要她全程列席旁聽,他們還在等DNA的初步分析報告。托克喜歡在上場前盡可能多拿幾張好牌,做好準備。
屍體的味道。
通話結束,托克已不在線上。瑟巴斯欽走出公寓大樓,絕望地尋找計程車。
「瑟巴斯欽。」
手裡握著電擊棒。
尤漢森停步。
「你想怎樣?」
「派一隊人上路。」
瑟巴斯欽煞住。「聽著,托克,海德越獄了。」
這條路線穿過一條產業道路。她左右瞄瞄,看見枯木堆旁停了一輛車,銀色豐田,右側閃燈亮著。她往前又跑幾步,才猛然領悟她看見了什麼;她慢下來,最後停住。彎下腰,兩手撐在膝上,幾秒後立刻站直。她等不及了。她把手按在後腰上,吐氣抒壓,穩住呼吸,掉頭往回走。看到了。就她判斷,引擎已熄火,附近沒人。
這是在布魯納被偷的那輛車。她記得車號,因為她曾聽見比利與同事閒聊,敢情當真有輛車掛著諧意「搞什麼飛機」(WTF)的車牌,在全瑞典趴趴走?如果他倆沒吵架,和他聊這話題的對象理當是她。當時那同事回說他曉得有些車牌開頭是「哈哈大笑」(LOL),所以既然有「哈哈大笑」,應該也會有「搞什麼飛機」嘍?監理單位大概無法跟上快速演變的網路用語世界吧。https://m.hetubook.com.com
瑟巴斯欽覺得他的挫折感與秒俱增。挫折之外還有驚惶,等著把他撕成碎片;但他設法壓下不安、控制情緒。他必須讓自己聽起來夠理性,不能驚慌失措,否則托克絕對不會相信他。但托克必須相信他,此刻分秒必爭。
「打開看跑馬,應該看得到。一輛運送勒賀加病患的救護車目前失聯,車上的病患是海德。」瑟巴斯欽的嚴肅語氣終於讓托克把話給聽進去了。他按遙控開電視,切到國家電視臺第一頻道。跑馬。螢幕上方跑過一條條新聞提要。
「對。有一次她提過。」瑟巴斯欽補上一句。
那已經是十分鐘前的事了。
瑟巴斯欽深呼吸。他們終於來到他最不想跨過的界線,但要守住這個祕密,眼看是愈來愈困難了。
「不管怎麼樣,你信我就是了。」他只能擠出這句回答。「拜託,托克,相信我。你打給她。她不肯接我電話。」
「你要相信我。我認為他會去抓瓦妮雅。」
他知道海德極有可能也知道了。
「你又想幹嘛?」
海德以勝利者的輕鬆口吻說話,語帶安撫。「我想,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答案。你什麼時候才要告訴她?」
「馬上出發。比利你開車。」
瑟巴斯欽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握得住手機。其實他好想用力摔手機,跟它一起撞得粉身碎骨。兩個女兒。如果兩個都死了,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事情就這麼簡單。
瑟巴斯欽衝出去,走動似乎能稍微減輕他的痛苦。他拿出手機打給托克,同時朝工匠街(Hantvergatan)的方向走,等對方接聽。沒走幾步,他看見托克在車上,離他不遠,他立刻切斷電話,朝那輛深色轎車跑過去,邊揮手邊大喊托克的名字;街上的人全部轉頭看他,他不在乎。托克一定是看見他了,他立刻按喇叭示意,迴轉繞過紅綠燈。加速往回開;最後車子剛好停在瑟巴斯欽跟前,托克跳下車。
「你他媽的在鬼扯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