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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莉必須要先想個一秒鐘才能撥號。馬克的號碼存在她的手機裡,所以她很少需要動腦筋去想是幾號。
「我也不敢相信。喂,恐龍國的說我去了那個監獄學校就不能跟你講話了,可是如果你要找我,那裡叫作西默——」
「那就打啊。」
她母親打量了她一會兒,聳聳肩,又拿起刀子,回頭切番茄片。
十三下。十四、十五……
她最後兩個字說得很鄙視。
「愛莉蓀……」她父親先開口,卻欲言又止。疲憊地揉揉眼睛。
她靠著木質流理台敲指頭,聽著爐子上方的大鐘滴答滴答響。
隔天她起床已經將近中午了。從皺巴巴的鴨絨被下爬出來,套上一件牛仔褲,一件白色小背心,這才小心翼翼打開房門。
學生抵達學校後,未經家長或校長同意,不得擅自離開校園。獲准離開之情形極其罕見。
「不要怎樣?」
住校?
「愛莉!靠,妳是躲到哪裡去了啊?」他放心的語氣和她心有戚戚焉。
「什麼?學校嗎?沒有。那妳是被踢出去了嗎?」
下午回來。不准出去。
我不會這麼遜。
抓起黑色眼線液,她在睫毛上刷了厚厚一層,又抹了眼影。接著,她趴到床底下,拉出一雙暗紅色及膝高的馬汀大夫長靴,把褲管塞進去,綁好鞋帶。幾分鐘後,她下樓去,自己覺得像是搖滾巨星。而且還一臉的叛逆。
「我如果要去坐牢,我就有權打一通電話,不是嗎?」愛莉以義憤填膺的口吻說。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沒辦法表達我有多麼感激,惹出這些麻煩,我真是太抱歉了。」她聽見了這句話。他這種語氣她聽慣了:羞恥。以她為恥。她聽見另一個男性聲音,聽不出是誰,接著又是她老爸。「對,我們是立了規矩,很感激你的建議。我們會商量商量,明天做決定。」
愛莉瞪著他,嘴巴合不攏。
她吃得很快,一面翻閱昨天的報紙,卻是視而不見。差不多快翻完了,她才發現廚房門旁有張字條。
愛莉張嘴要辯解,可是她母親投給她警告的一眼。她只好把腳收上hetubook.com.com椅子,用兩條胳臂抱住。
她母親把手提袋放在玄關平常的位置,跟著她父親走進廚房泡茶。愛莉從開著的門看見她一手按著她父親的肩膀,以示安慰,很快就放開了手,轉向冰箱拿牛奶。
夏季某個星期五的晚上,警察局裡隆隆響,可是愛莉仍清清楚楚聽見她父親的聲音,就彷彿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不再絞頭髮,只是焦急地盯著門口。

她母親不予理會。「……她同意這個星期就讓妳去讀。」
愛莉咬著小指頭上的角皮,努力壓抑住緊張地咯咯笑的衝動。現在咯咯笑絕對會幫倒忙。
靜悄悄的。
她母親看了看她的裝扮,很誇張地嘆口氣,卻一聲不坑。早餐桌上籠罩著冰冷的沉默,飯後,她父母讓她自己收拾行李。她把衣服都堆在床上,坐在衣服堆裡,頭抵著曲起的膝蓋,數呼吸,慢慢鎮定下來。
「嘿,是愛莉啦。」
「我們了解妳是有話要說,愛莉蓀。」他說。「我們了解妳用這樣的方式來面對發生過的事,可是我們受不了了。塗鴉、逃學、破壞公物……夠了。妳表達得很清楚了。」
現在又輪到她母親說教了。「昨晚,警察局那位很熱心的聯絡警員——對了,妳的事他都知——建議我們把妳轉到不一樣的學校去。不在倫敦。離開妳的朋友。」
學生行為規範之全文會在抵達學校時交予該生。請詳讀並確實遵守。若有違犯,嚴懲不貸。
她瞪著敞開的衣櫃,瞪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不知道應該穿什麼。最後終於選了一件黑色緊身牛仔褲和一件黑色長背心,背心上還有亮晶晶的銀字,寫的是「麻煩」。她梳了鮮亮的紅頭髮,不夾也不綁。

她躡手躡腳下樓到廚房,陽光從大窗戶照進來,照亮了木質流理台面。他們留了麵包給她,麵包上的牛油因為熱氣而融化。水壺邊有個茶杯,裝了一只茶包。
「我要打電話給馬克。」她拿起了廚房電話,挑戰味十足地說。說來也奇怪,只要她父母在家,廚房電話也就會出現。
www.hetubook.com.com掃瞄其他幾行,想找「校規」。果然不出她所料,而且還是粗體字寫的:
電話斷了。愛莉抬頭一看,就看到她母親把插頭拔了起來,她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喔,就一樣啊。」他哈哈笑。「家長很生氣,學校快氣死了,可是過幾天就沒事了啦。」
之後,一路無話。到了家,他一聲不吭就下了車。愛莉匆匆跟在他後面,心裡的一顆大石頭越來越重。
怎麼聽出差別……?
愛莉僵硬地起身,跟著她老爸走在狹窄光亮的走廊上,走到大門口。
大事不妙。
「顯然讓妳念這間學校,妳並不快樂。」她說得很慢、很清楚。愛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妳私闖校園,縱火燒了妳的紀錄,又在羅斯校長的門上噴漆,寫什麼『羅斯是混蛋』,也難怪他們並不願意有妳這個學生。」
她父親在對街就按了遙控鎖,黑色福特嗶一聲,歡天喜地的,真不會看場合。他發動引擎,她立刻轉過去,眼神急迫,想要解釋。
她母親又回頭去切番茄,任由愛莉愣在那裡,瞪著她。三十秒之內,她覺得自己的臉先是變白,然後又變紅,因為她拚命忍住淚。最後她猛一轉身,氣沖沖衝出廚房。
愛莉爬上樓梯,走進走廊,經過了哥哥的房間,裡面沒人。回到安全的臥室,她對鏡研究自己。她染成棕紅色的及肩頭髮糾纏打結,左太陽穴上有黑色油漆,眼影糊了。她身上的味道混合了汗臭和恐懼。
她第一個想法是打電話給馬克,可是電話卻不在冰箱旁的老位置上。
——媽
她大步下樓,到廚房去找她母親。
愛——
兩個字在她的腦袋裡不停迴盪。
幾分鐘後,夫妻兩人並肩坐在海軍藍沙發上,面對著她。她老爸的頭髮梳得很整齊,可是卻有黑眼圈。她母親的表情平靜,嘴唇卻抿成了一條線。
「嘿,我知道我做錯了。我真的覺得很m.hetubook.com.com對不起。」她盡可能用聲音表達出真心誠意的悔恨。她母親不為所動,所以她又轉向她父親,懇求他。「可是你們不覺得反應過度了嗎?爸,這樣太過分了啦!」
他好像並不生氣,而是……空洞。
「不要講話。就……乖乖坐好。」
她不敢相信竟然會這麼慘。不可置信的慘。破紀錄的慘就在這個房間裡發生了。她在椅子裡向前傾。
還是九十六聲叮噹?
「……在經濟上會很吃力,可是我們覺得很值得一試,總得在妳蹉跎了一生之前救救妳。妳在法律上還是青少年,可是再不久妳就不是了。」他拍了沙發扶手,愛莉瞪著他。「妳十六了,愛莉蓀。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關禁閉了。」她兇巴巴瞪著她母親的背。「他們把我的手機拿走了,還有我的電腦。他們不讓我出去。你怎樣?」
他筆直看著前方,下顎繃緊。「愛莉蓀。不要。」
「他們把你踢出去了嗎?」
雖然不太對勁,可是她真的好餓。她切了一片麵包,放進烤麵包機。同時打開收音機,趕走一室的靜默,可是過了一會兒,又關掉了。
抽屜是空的。
家變成了陌生的地方了。
「……今天我們就去看了。也和校長談過……」
「你們。都是。瘋子!」剛開口聲音很低,馬上就拔高成尖叫。她爬上樓,摜上房門。等站在房間中央之後,她茫然瞪著四周,不知所措。
「太遲了。」他說。「決定已經做好了。妳星期三開始。在那之前,不准用電腦,不准用手機,不准用iPod。還有,不准出門。」
九十六聲滴答。
而現在卻只像是這條街上的其他房子。
她父母親站了起來,感覺就像是法官離開了法庭。而在他們留下的空虛裡,愛莉顫巍巍地吐氣。
星期二下午,她母親交給她一只狹長的白信封,信封上印了極明顯的黑色校徽,還有一排字:西默利亞中學。這排字下方還有極漂亮的手寫筆跡,寫著「新生須知」。
愛莉的手發抖,從地板上撿起了第一張紙,折好放回信hetubook.com•com封裡,放在她的書桌上。
「是嗎?」她母親把菜刀放在流理台上。
喔喔。
緊接著還有更多壞消息:
他們一定是在開玩笑,她告訴自己。
往後的幾天只是一團模糊,而且完全孤立。她是應該要收拾行李,準備離家的,可是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忙著說服她父母,要他們打消這個瘋狂的計畫。
「真的?」他的語氣真的很難過。「太爛了!他們幹嘛這樣大驚小怪啊?又沒有人受傷。羅斯也沒有怎樣。我被罰做社區服務,跟每個人道歉,然後就又恢復正常的學校地獄生活。我不敢相信妳爸媽這麼恐龍耶。」
然後門就開了,她的灰眸對上了他疲憊的藍眸。頓時,她覺得心臟在胸腔裡小小的絞了一下。沒刮鬍子,衣服皺巴巴的,他的樣子好老。而且非常疲累。
愛莉的母親又瞧了瞧丈夫;這一次眼神很篤定。他回頭看著愛莉,難過地搖頭。
「今天早晨我們打了幾通電話,而且我們……」她母親頓住了,幾乎算懷疑地瞧了丈夫一眼,這才說下去,「我們找到了一個地方,專門收妳這樣的青少年……」
她父親向前探,直視愛莉的眼睛,這還是他從警察局把她保出來之後的第一次。
端詳著鏡中人,她覺得自己的臉色蒼白。嚇壞了。
愛莉聽著自己的心臟怦怦跳。
信封裡的兩張紙像是打字機打的。她不是很肯定——她根本就沒看過打字機打出來的東西——可是字母小小的、方方的,而且在奶油色厚紙上的縮行排列很明顯。每一頁都含有幾段;第一段是校長的信,叫什麼依莎貝兒.勒法諾的。她說她很歡迎愛莉就讀。
「好嘛。」她挺直腰,一巴掌拍在流理台上。「隨便啦。」
「說得夠多了。」她說,拿走了愛莉手上的電話。
「等等……這個星期?」愛莉的聲音拔高,因為不敢相信。「可是暑假兩個星期前才剛開始欸!」
星期三早晨又熱又亮,怪的是,她居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至少這一階段的懲罰結束了。
他把幾張文件交給了女警,女警瞧也沒瞧,和圖書接過來就放進了她那堆文書裡,再伸手到抽屜,拿出一個信封袋,裡頭裝的是愛莉的東西。放在桌上,推過去給愛莉的父親。誰也不看,只是像機器人一樣說:「妳獲釋了,由妳父親監管。妳可以走了。」
要命喔,愛莉心裡想,把第一頁丟開。第二頁比較有用。上面說紙筆都會由學校提供,制服也一樣。還說她要帶去學校的衣服都需要用防水筆寫上姓名,或是「縫上去」。說她應該帶一雙長筒雨靴和一件雨衣,因為「校區很大,位處鄉村」。
「妳要住校。」她父親說,當她沒開口似的。
愛莉縮了縮。
她的父母一直到近傍晚才回家。而她一整天都像熱鍋上的螞蟻——每次聽到關車門的聲音,就跳起來從窗戶偷窺——可是他們真回來了,她又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蜷在大皮椅上,看電視,電視轉為靜音。
她跑上樓,回自己房間,把書桌最上層的抽屜用力拉開,要去拿筆電。
下午一家三口走向汽車,愛莉停下來回望他們這棟普通的透天厝,想要印在腦海裡。房子雖然不怎麼樣,卻一直是她的家,蘊含了家能給予的一切情感。
她母親接棒。「我們一直在商量要怎麼做才能幫妳。」
一走出警察局,她就深呼吸,吸入清涼的夏日空氣。離開警察局的放心感覺混合了焦慮,因為她看見了她父親臉上的表情。父女倆默默走去開車。
她直挺挺站在那裡,思索箇中含意。肩膀稍微垮了一點。
「這已經是第二所學校很客氣地請我們把妳轉到別的地方了。我們已經不想再收到學校寄來的措辭委婉的信件了。」
「聽說是。我爸我媽要把我送到集中營,可是他們一口咬定那是學校。大概是在外蒙古那邊。」
「唷。」他的聲音熟悉又正常,令人安心,有那麼一下下,愛莉以為會哭出來。
她說了也等於白說。他們幾乎不跟她說話。
「咳,」她對著鏡子說,「算不錯了啦。」
什麼鬼啊,到底是學校還是監獄啊?
「爸……」
決定?什麼決定?
「校長非常好。」她老爸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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