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功課啊。」她說明,到了樓梯底就打開一扇門。
她跳下床,打開窗板。這一天最後一抹的夏陽照亮了房間,光芒柔柔的。
「第一天確實是太多了。」茱兒同意。「我以為我的第一天會很恐怖,可是我哥哥已經先來了,所以有他可以幫我。其他的學生都有親戚念這裡——妳呢?」
「還有什麼問題嗎?」
同樣的問題她問過了好幾次,可是她父親只是說他們很喜歡當「科技白痴」,還說「人人都應該懂得看地圖」。
嚇死人。他們要找的字眼是「嚇死人」。
用門後的鏡子檢查了一遍,她對自己的大濃妝覺得很不自在——茱兒只搽了唇蜜。可是現在也來不及了。
依莎貝兒走向門口,一手按住門。
「愛莉,快跑!」
再一分鐘就七點了。二十分鐘怎麼過得這麼快?晚餐要開始了。
茱兒似乎很訝異,但趕緊收拾起情緒,幫她說明。
愛莉這時候才第一次開口。「我沒有很多行李。」
「這裡是禮堂。我們在這裡舉辦活動,舞會啦、聚會等等的。」依莎貝兒說。「這裡是最古老的一個房間,比門面還老。比看起來還要老。」
然後她聽到背後有人發出輕蔑的笑聲,她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揪了起來,她放聲尖叫。
「妳一定就是愛莉了。」
靠。
愛莉搖頭。「我幾天以前才知道有這個地方。」
有用了;她的呼吸穩定一些了。
「那個人是誰啊?」她問,亞麻餐巾折了又拆、拆了又折,假裝剛才發生的不過是芝麻小事。
她順著這個帶法國口音的聲音望過去,發現她的左邊有個男生,茶色皮膚,濃密的黑頭髮,敏銳的藍眼眸,正盯著她看。
說話啊。
吸氣三次,吐氣兩次。
她當然是在取笑我嘛,愛莉酸溜溜地想。她那種女生都是那樣。
「有什麼好奇怪的?」愛莉問。
她這一桌的人忙著跟彼此說話,刻意冷落她。只有席爾文除外,他一臉的關切。
還沒有人回答,廚房門就開了,上菜的員工出現了,都是一身黑,端著一盤盤食物。有人在愛莉的手肘邊擺了一壺水。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渴,她好想把杯子裝滿,不過她沒有立刻動手,而是看著別人怎麼做。沒有人動。
好多了。
愛莉不能看地圖,只能自行猜測她是要到哪裡去。
門一關上,愛莉就拽開衣櫃門,拉出一件白襯衫和藍裙子,丟在床上。
不是我的世界。
愛莉點頭,從書桌後站起來。
「依莎貝兒應該帶妳看過餐廳了吧?」茱兒說。「她有沒有帶妳到交誼廳?」
愛莉在那麼多隻凝視的眼睛下忍不住動了動,覺得有需要填補談話中的彆扭空檔。可是聊天從來都不是她的強項。
她不敢相信。她才剛來,就惹上麻煩了。
茱兒看著她,彷彿不敢相信她還需要問。
又說了幾句應酬話之後,也沒話可說了,三個人都轉過去看著愛莉。她父母的禮貌笑容消失了,換上的是刻意的面無表情,這種表情讓她很不舒服,不過現在已經是越來越熟了。倒是女校長對她溫暖地微笑著。
愛莉不想跟這個鬼地方有什麼關係——不想跟這個女人有關係——卻發現自己也伸出了手。她的手被人家握住,竟然很有力,還涼涼的,搖了一下,又輕輕放開,她也放鬆了一點。
「沒有,絕對沒有。」茱兒的聲音嚴厲。「沒有電視,沒有iPod,沒有筆電,沒有手機……沒有二十一世紀。妳爸媽一定跟妳說過吧?」
「這裡是女生宿舍。呣,妳在三二九房……」她快步向前走,來到了房間前,打開了門。房間非常暗,非常小,只有一張單人床,什麼床具也沒有,再來就是一個木質五斗櫃兼書桌,一個衣櫥,全都漆成乾淨的白色。依莎貝兒走到房間另一頭,拉開了什麼栓子,愛莉看不見,打開了一扇木窗板,露出拱形的小窗。房間立刻就湧入了下午的金色陽光。
她們從入口大廳走進了一處寬敞的過道,鋪著深色的木地板。伊莎貝兒轉進了右手邊的第一個房間。裡面有十來張大的木頭圓桌,每一張都圍著八張椅子。一邊牆上有個巨大的壁爐,比她的頭還要高。
她從來沒有參加過真正的舞會——她以前的學校不會舉辦那種東西。一想到穿著昂貴的禮服,參加正式的舞會,她就既興奮又緊張。她要做什麼?她又不會跳舞。
茱兒列出學生不准有的物品,愛莉每聽見一樣,心就往下再沉一點。為了答覆茱兒的問題,她默默搖頭。
「這間學校很……很大,」她結結巴巴地說。「建築物有點可怕。」
愛莉絞盡腦汁想一些有趣的問題,卻失敗了。「那,我們是不是每天都要穿制服?隨時都穿?」
「預習?」愛莉問。
白痴的完美女生。
「不客氣。可不可以麻煩妳把水壺傳過來?」
「愛莉,我是依莎貝兒.勒法諾,西默利亞中學的校長。妳可以叫我依莎貝兒。歡迎妳來。」
他踱開了,鞋跟敲在一片靜默的餐廳裡卡卡響。愛莉瞪著空餐盤,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因為憤怒而臉紅。她才遲到兩秒鐘欸。他沒有權利為了這麼一丁點小事在全校的面前和_圖_書羞辱她。
「對不起!我沒看到妳。」
「不必。」她父親的聲音也很小。「他們一定有監視器什麼的。有人來他們都知道。上次我們只等了幾……」
愛莉的父母下了車,迎上前。愛莉一個人給丟在後面,心不甘情不願地開門,跨出福特的後座,突然間覺得依依不捨。她沒有關上車門。
腳趾甲修得很完美的女生……她猛力解開靴子的鞋帶,把靴子踢到床底下。
愛莉吐氣。
愛莉踢掉鞋子,拿起資料,倒在床上。才剛剛看了一半,天空的餘光也漸漸黯淡了。
她把水壺遞給他,他先幫她倒水,才自己倒了一杯。愛莉鬆了口氣,一口喝了半杯,然後才從他遞過來的盤子裡取用了牛肉和馬鈴薯。沉默又一次籠罩。她望向他踏邊。
「這裡,呃……沒有電視嗎?或是……音響……」她覺得她聽到房間另一頭傳來壓抑的笑聲,不過她死也不肯回頭去看那個男生。
她把一個袋子抬到床上。打開拉鍊,開始把東西拉出來,找地方放。書擺在床邊的窄書架上。衣服放進五斗櫃,可是她拉開抽屜卻發現好幾個抽屜都裝滿了T恤、短褲、上衣;不是白色就是午夜藍,而且在心口上都有西默利亞的校徽。
爬了兩層樓以後,依莎貝兒左轉,走上一條寬廊,爬上一處比較窄的樓梯,又接上一條昏暗的迴廊,一扇一扇漆成白色的木門。
真他媽的背。
愛莉有點意外,聽到對方叫名,而不是像她父母一樣叫她「愛莉蓀」。另外,校長說妳可以叫她的名字,也夠詭異的了。
回到房間,她把窗板關上,爬上床。可是一關掉書桌上的檯燈,整個房間就陷入全然的黑暗。實在太黑了。她摸索著檯燈,急忙又把燈打開,一不心打翻了鬧鐘。
「謝謝。」她說,暫時很高興會來這裡。
門打開來,有個漂亮的女生穿著西默利亞制服——白色短袖襯衫,及膝藍色百褶裙——走了進來。她的表情很嚴肅,愛莉覺得。她筆直的白金色頭髮剛好拂過肩膀,她還穿了粉紅色的勃肯涼鞋。愛莉覺得這個女生的腳趾搽的指甲油顏色跟她的涼鞋很搭,而她立刻就覺得彆扭,像個男人婆。
把那個怪裡怪氣的校規先放到一邊,她先翻閱書桌上的那疊紙,盡量專心閱讀上課須知(「學生必須在教師上課之前坐好……」),可是思緒卻一直飄回那個坐在皮椅上的男生。她搜尋回憶,看是不是曾見過他,卻想不起來。可是他絕對像是認得她,至少也知道她是誰。她拿著鉛筆在手上轉,想起了他的黑眼睛端詳她的樣子。
「我會找一個班長過來,她可以回答妳可能會有的問題。」伊莎貝兒說。「她六點會過來,到時妳應該都已經整理好了。用餐的時間規定很嚴格——拜託妳要準時。」
愛莉搖頭。凱蒂拱起了一道完美的眉毛,而她兩側的女生則彼此交頭接耳。「真奇怪。」
校規
頭髮很完美的女生……
她又看見了茱兒臉上的困惑,活像她是問了天上那顆亮亮的金球是什麼。
她一轉身就照著平常的速度走了,可是門是輕輕關上的,門閂也是很輕的一聲卡。
「雪瑞登小姐。」她座位後面傳來的低沉聲音打斷了凱蒂的話,愛莉半轉身去看說話的人是誰,只見是一個頭髮快禿了的男人,大概跟她父親一樣年紀。他非常高——超過六呎(一八三公分)——雖然穿了件皺皺的套裝,立姿卻很像是軍人。愛莉坐得更直了一些。整個餐廳都靜了下來。
媽媽咪喲。
隨便啦。
茱兒點頭。「只要是在校園裡,我們都穿制服。依莎貝兒留給妳的文件裡,有一整段都在講制服。」
「恐怕學校的規矩是請父母在這裡和孩子道別。學生一跨過門檻,就會在西默利亞展開新生活,我們希望他們能夠獨立自主。」
「呃,我坐這裡沒關係吧?」她緊張地東看西看。
這話沒錯。大部分的用品都由學校供應,而且學校允許攜帶的東西又少得可憐,所以她只拎了兩只中等大小的袋子,裝的大都是書和筆記本。她父親把袋子從後車廂提出來。依莎貝兒輕輕鬆鬆就把比較大的袋子提了起來。又和愛莉的父母交換了幾句客氣話之後,就退開了幾步。
「我們一面走,我一面跟妳介紹……」依莎貝兒說,可是愛莉沒仔細聽,她正忙著張口結舌看著遼闊的入口大廳。
二十八。二十九。
「這棟建築真是了不起。」她父親說。
大門慢慢打開,她一邊數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十三下,然後就看見前面的路了。這時她的心跳聲更響,她忍不住偷偷摸摸去看她父母有沒有聽到。他們兩人耐心地等待著。她父親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著。
愛莉臉紅了,兩手抱在胸前,可是茱兒好像沒注意到。
撫摸著柔軟的布料,她努力想像自己小口咬著鹹點,跟別人閒聊。她苦笑了一聲。
「那是學校裡最重要的房間。」茱兒說,率先往樓下走。「只要沒有在預習,我們很多人下課以後都會來這裡。」
愛莉單獨一個人爬上樓,朝女生的和圖書宿舍走去。
「那妳為什麼要做這些?」愛莉說著,還揮了揮手。
席爾文很自然地拿起水壺,幫她倒水。他的表情憐憫,淡色眼睛閃映著燭光。愛莉想要說點什麼有趣的話,卻被人打斷了思路。
她母親從鼻子出氣。「陰森得了不起。」
兩人走進了一處舒適的地方,有皮沙發,地板上東一張西一張東方地毯,一角有鋼琴,書架從天花板到地板,裝滿了書和遊戲。好幾張桌子的桌面畫著棋盤。房間裡沒有人,只有另一頭一張椅子上坐了一個男生,從一本樣子很古老的書本上沿盯著她們。他留著黑色直髮,嘴巴閉得很緊,眼睛又大又黑,睫毛濃密;一雙腳架在棋桌上。兩人視線交會,愛莉竟然覺得他知道她是誰。過了一分鐘,感覺上比一分鐘還要久,她才把眼睛硬生生轉開,回頭看著茱兒,她正期待地看著她。
四周的學生都紛紛站起來,走出餐廳。愛莉看見他們把杯盤都放在桌上。
真詭異。
愛莉繼續監控自己的心跳;數到了一百二十三下,仍然是只看見樹木和陰影,心臟再咚咚咚敲了一陣之後,他們進入了陽光下,她也看見了前方有建築物。
她爬下床,靠著書桌看著外面。月光讓大地蒙上了一層不像人間會有的藍光。她爬到書桌上,打開窗戶,感覺到清涼的微風,下巴靠在胳臂上,凝視著黑夜。她傾聽夜間的鳥鳴,深深吸入新鮮的空氣。她愛死了這種味道——松針和肥沃的土壤——很讓人安慰。
她在走廊上看見學生散開成幾個方向。有的向外走,有的朝交誼廳或圖書館走。大家似乎都是結伴同行,有說有笑的。
他們動了。
「我才剛看了一點。」愛莉真希望不要再這樣笨嘴笨舌的。茱兒似乎很有自信。「要讀的實在很多。」
愛莉搖頭——
她忘了數到幾拍了。
和這棟威風凜凜的建築恰好相反的是前方的碎石車道,被陽光一照,變成了一段象牙,對著暗紅磚牆上的一道桃花心木門彎了過去。一進入建築物投射下來的陰影,她父親就放緩了車速。
茱兒是在取笑她的衣服嗎?愛莉不確定,可是她是那麼……完美。
「妳何不先換上制服呢?」
「我到外面等。」茱兒說。也不等她回答就出去了。
「學校是希望我們能以比較傳統的方式學會自娛,像是交談和閱讀。相信我,他們會讓妳忙著做功課,妳根本就不會有時間看電視。」茱兒轉身走出房間。「信封裡都有說……」
愛莉把衣服放回衣櫃,關上木門,坐在面對窗戶的小木質書桌上。坐在椅子上看出去,只看見藍藍的天和綠綠的樹梢。下午變涼了,空氣中散發著松樹和夏季的味道。她拆開信封,拉出一疊紙。依莎貝兒說「一大堆」資料,可不是在開玩笑。
她有種感覺,對方正努力不瞪著她看。
感覺喉嚨卡住了,愛莉忙著呼吸。她真的不希望在此時此刻恐慌症發作。可是無論如何她都甩不掉恐懼感。
「哲拉茲尼老師。」他說。「教歷史。有一點愛管閒事,妳剛才也領教過了。他自認為是學校裡的教官。我很想跟妳說不用擔心,可是事實上,千萬別惹他。他可以讓妳的日子……不好過。我如果是妳,這幾天就會早一點來餐廳報到。他會一直注意妳。」
她衝出門,差點就撞上一個飛奔過走廊的女生。她留著短短的金髮。
凱蒂周圍的女生都咯咯笑。
「坐這裡。請自便。」
「妳是倫敦來的。」對面一個紅髮的女生貿然說。
「凱蒂。」沒有人自動報上姓名。
「對,妳怎麼……?」
情況比她預期的還要恐怖。耀眼的陽光,陡峭的山丘上樹木蓊鬱,山腳下卻趴著一幢哥德式的暗紅磚巨宅,一點也不搭調。三層樓高的建築活像是從別的時空硬挖過來,丟在這裡的……鬼知道這裡是哪裡。參差不齊的屋頂有的是尖角,有的是塔樓,而且尖端上還有精鍛的鐵飾,刀子一樣插向天空。
她感激地對他微笑。「謝謝。」
這裡面幽暗冷冽,明亮的陽光從她頭頂上的彩色玻璃篩進來,形成五顏六色的色塊。天花板起碼有二十呎高,都是厚厚的石造圓拱。石頭地板因為幾百年來的踩踏而變得很光滑。四角有燭台,每個都五呎高,像衛兵一樣。有的牆上掛著舊的繡帷,可是愛莉匆匆跟在校長後面,沒工夫仔細看一看。
「這裡是餐廳。三餐都在這裡吃。」她說,暫停一下讓愛莉左右張望,然後又邁開大步。
她關上窗戶,試了試栓鎖,確定栓得很牢,這才爬回床上。不出幾分鐘,就睡得不省人事。
她走了進去,聲音也變小了。猶豫了一下,愛莉也跟了上去。
「學生必須在開始上菜之前進入餐廳。妳今天險些就遲到了。妳也一樣,艾林佛小姐。」他一轉身,指著裘伊,而裘伊毫不畏懼地看著他。他又回頭看著愛莉。「下次要準時。無論是不是新生,下一次妳就要課後留下。」
愛莉一動也不動,兩手垂在身側,站在那裡看著汽車轉彎,順著平滑的碎石車道離去。她覺得眼睛刺痛,卻搖搖頭,硬是把眼淚擋了回去。拿起另一個黑袋子,她轉過去,發hetubook•com•com
現依莎貝兒一直在觀察她。
她靜坐了一會兒,專心傾聽,覺得可以聽到非常模糊的喃喃低語聲。
她揮揮手,在走廊盡頭轉身走了,而愛莉則回到自己的房間。
愛莉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車子一停,桃花心木門就打開來,一名面帶微笑的苗條女子走了出來,輕快地跑下階梯。她有著一頭濃密的暗金色頭髮,以髮夾鬆鬆地束在腦後,髮尾捲翹,好像很滿意待在後面。愛莉看見她是個百分之百正常的人,禁不住鬆了口氣。她把眼鏡推在頭頂上,穿著淡藍色連身裙,罩了件奶油色開襟棉衫。
「這一區以前是僕人的宿舍。」茱兒說明,不理會愛莉那種冒煙的憤慨。「這裡的建築多年來不停擴充,所以比以前要大很多。浴室在這裡……」她指著唯一沒有標號碼的門。「大家共用,所以不是早一點就晚一點去,不然就要排隊。」
房間現在的樣子和她剛才跟著依莎貝兒一陣風掠過時的樣子十分不同。桌子覆上了白色桌巾,閃爍著燭光。每個座位前都擺了藍白色的盤子和水晶玻璃杯。愛莉看見了一張空椅子,連忙溜過去坐好。彷彿是有人按了靜音鍵,談話聲立刻中斷,七雙眼睛好奇地注視她。
凱蒂一臉迷惘。「當然不用啊。員工會做。」
她用手把頭髮梳順,就走了出去。茱兒倚著牆。
「請自便。」
裡面是一張又一張手寫的規則,筆跡漂亮,很有古風。她還沒能看完,就有人敲門。
愛莉覺得好多了,也覺得更悲慘了。
凱蒂覺得很好玩。「跟妳一起進來的女生啊。」
又回頭問愛莉:「妳有很多袋子嗎?希望我們兩個就能提得動。大部分的教職員都在忙,所以只怕我們得靠自己了。」
愛莉想解釋。「到門口去接我,帶我到房間,又幫我介紹……」
她們穿過了大廳,她又推開一扇沉重的門,兩人進入了建築物的東廂。
「只需要一點新鮮空氣。」她愉快地說,一面朝門口走。「妳的制服在衣櫃裡,妳父母把妳的尺寸告訴了我們,不過如果不合身,就跟我們說一聲。妳需要的東西應該都有了。我讓妳整理行李吧?晚餐是七點,妳知道餐廳在哪裡。喔,對了……」
食物很可口。從今天早上那頓氣氛很僵硬的早餐之後,她就沒吃東西,現在她是狼吞虎嚥。她把最後一塊馬鈴薯送進嘴裡,抬頭一看,人人都盯著她看。嘴裡的馬鈴薯變得像曼球那麼大,害她咀嚼得很艱難,不得不伸手去拿杯子,卻發現已經空了。
「第一次總是比較難。」依莎貝兒說,聲音溫柔。「後來就好了。」
她母親撫開愛莉臉上的一綹頭髮,卻迴避她的眼睛。「拜託妳給這個地方一次機會。需要我們的話,就打電話給我們。」她緊緊擁抱了愛莉一秒鐘,然後就放開她,頭也不回地走向汽車。
「他們是這樣說的。妳是誰?」
那只白痴信封。我要讀一整晚才讀得完,才會知道這個鬼地方有多垃圾。
她清清喉嚨。「我叫愛莉。」她說。
歡迎到新學校來,愛莉。歡迎到妳的新生活來。
這裡還有個有潔癖的怪胎。
「我不懂妳的意思。」依莎貝兒說,顯然搞糊塗了。「我為什麼要做哪些?」
「我們不用幫忙清理餐桌嗎?」她問,很是驚訝。
走了一小段距離,在走廊的另一邊,她穿過了另一扇拱形門。這一個大房間有木地板,天花板和入口大廳的幾乎一樣高,而且大致上空蕩蕩的。和大壁爐對照之下,依莎貝兒變得好袖珍,天花板上還吊著好幾架枝狀吊燈。
依莎貝兒歪著頭研究了她一秒,這才點頭。「書桌上的信封裡有一大堆學校和班級的資料,」她說。愛莉剛才匆匆一瞥,並沒有發現桌上有那只寫了她名字的大信封,不過現在她倒很奇怪怎麼會沒看見。
她不回頭看那個男生,跟著班長沿著走廊前進。茱兒輕碰了一扇經過的門。「這裡是圖書館——妳以後會很常來。」
沒有人告訴她學校是在哪裡,鎮名一個又一個倒飛過去(基爾福,坎伯里,法恩漢……),接著他們就離開了快速道路,開始在山陵間上上下下,走的全是小小的鄉村小路,兩邊都是高高的樹籬,檔住了視線,穿過村莊(克隆朵、迪朋霍、法蘭仙……)。好不容易,開了兩個小時,他們轉進了一條狹窄的泥土路。她父親把車速放慢,簡直就像烏龜在爬。小路穿進了茂密的森林裡,越深入越涼,也越安靜。又顛簸了幾分鐘,她父親左閃右避,躲開了路面的幾個深洞,然後終於看到了一扇高大的鐡門。
愛莉正要搖頭,突然停下來。低頭看著腳,又抬起頭來,遲疑地扯了扯T恤下襬。「妳是校長,對嗎?」
依莎貝兒又盯著她看了一秒,而愛莉覺得在她的臉上看見了同情。然後她含笑轉頭看著她的父母,道歉地聳聳肩。
她父親把車子換到一檔。
愛莉轉過頭去,可是席爾文的位置已經空了。他走了。她能聽見餐桌四周有更多的笑聲和低語聲,而今天這一天她已經受夠了。二話不說,她也跟上那些走向門口的學生。
堅硬的手指掐入了她的左肩,她大https://m.hetubook.com•com叫一聲,用雙手去拍打那隻手,想把它打掉。
汽車停了下來。引擎的轟隆聲是唯一的聲響。
這一趟車程簡直是痛苦。通常她是很高興可以在晴朗的夏日離開倫敦城的,可是倫敦擁擠的街道漸漸變成了一望無際的田野,間或有白色綿羊在溫暖的天氣裡打盹,她卻感覺一股寂寞。車子裡的氣氛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爸媽壓根就當她是隱形人。她的母親拿著地圖,偶爾會指引方向。
絕對是蘇格蘭腔。可是很不尋常——只是很輕很輕的口音,幾乎察覺不出來。
「他們說有新生要來。妳是愛莉.雪瑞登。」紅髮一副就事論事的語氣,彷彿是在播報今天的新聞。
愛莉朝門口走了一步,但是茱兒意味深長地看了她的外表一眼。
「是嗎?」凱蒂問,聽來有點嚇到了。「我倒覺得很漂亮。我家裡每個人都念這裡。妳爸媽也是這裡畢業的嗎?」
「什麼?」
愛莉霍地坐了起來。一剎那間,不知道身在何處,她爬到床鋪最遠的角落,背靠著牆,兩手抱住膝蓋,保護自己。
她翻開另一頁,低頭看看錶。
她伸長脖子去看窗子上方有什麼,差不多敢發誓屋頂上有影子在移動。
「有沒有人跟妳說明過在西默利亞用餐的規矩?」他投給她的表情像是輕視。
不要像孫子一樣,她告訴自己。這只是另一間學校而已,愛莉。鎮定一點。
這時她們正在爬樓梯,回頭朝宿舍走。「我的房間是三三五,有需要可以去找我,不過萬一妳迷路了,每個人都會幫妳。好嗎?」
依莎貝兒點頭,略有些困惑。
她輕快地朝台階走,還扭頭說:「恐怕還有一段路要走。妳會發現這棟建築簡直是沒有盡頭。」
她打著呵欠看課程表。
依莎貝兒伸出纖細雪白的手。她的眼睛是金棕色的,很漂亮,也很不一樣,而且近看之下,覺得更年輕。
「我是茱兒,妳那班的班長。依莎貝兒要我來找妳。」
「你是不是要按一下喇叭,還是按什麼通話器之類的?」愛莉低聲說,把凜然不可侵的黑色圍牆收入眼簾。圍牆深入樹林,一眼望不盡。
她腳跟一轉,又回到過道。愛莉匆匆追上,微微氣喘。依莎貝兒的速度還真快。她轉向左邊,朝另一扇門揮揮手,說明這裡是交誼廳。然後兩人爬上了寬敞的木梯,樓梯欄杆是桃花心木的,很漂亮。伊莎貝兒蹦跳著上樓,帆布便鞋發出輕輕的沙沙聲,一路說明這棟建築的點點滴滴。愛莉聽得都有點頭昏腦脹了——樓梯是愛德華式的,還是維多利亞式的?餐廳是宗教改革運動那時候的……還是都鐸王朝那時候的?大部分的教室在右翼,啊,左邊呢?她說左邊是幹什麼的?
長長的一分鐘,什麼也沒有。
突然間,她聽到後面有腳步聲,感覺空氣變動,像是有人就在……
她轉回頭。「我注意到妳最近的英文課上得不是很順利,所以我把妳放進了我的班上。我的班人數比較少,是特別講座;希望妳會覺得有興趣。」
「大部分的學生念這裡都是因為家族傳統——我是說,席爾文是,裘伊也是。」
愛莉的回答卻含著戒心。
愛莉縮在後座,忿忿瞪著他們的後腦勺。他們為什麼就不能跟別人一樣裝個衛星導航?
愛莉一臉迷糊。「誰是裘伊?」
大門抖動,然後,鏘一聲,緩緩向內打開。一眼看過去,仍然是森林,濃密的枝葉讓陽光幾乎穿透不過來。
好奇之餘,她打開了衣櫥,發現了裙子、襯衫、外套,都是制服的式樣。她在衣櫥後面亂翻,手指碰到什麼輕薄的東西。把衣架拉出來,她發現是各種顏色的漂亮長禮服。依莎貝兒剛才提到舞會,可是她沒說學校還會提供正式的禮服。她拿了一件暗藍色天鵝絨禮服——很古早的感覺,裙襬及膝,V字領,繡了精美的珠子。
數到二十五下,大門震動了一下,滑進了定位。
她撲向衣櫃,找雙還像樣的鞋子,可是挖了半天只找到很實用的橡膠底黑色牛津鞋和正經八百的女學生白短襪。她扮了個鬼臉,穿了上去。
二十四級到二樓,再二十級到三樓,然後走十七步就到她的房間了。
然後她想起來了。西默利亞。學校。
下一個是黑色活頁封面,上面寫著:
她沒有上前去,只是靠著汽車,警戒地看著面前的一幕。等待著。二十七下心跳。
忽然她聽見了腳步聲……在她頭頂上?有可能嗎?
「教室都在這裡。妳只要找號碼,很容易就會找到教室。我們都是認老師,可是妳剛來,還不認識老師,而且他們也不會把老師的姓名放在門上。一到二十教室在一樓,一百到一百二十在二樓,一百二十以外的妳都不能去。」
「愛莉嗎?」她的聲音沙啞,跟她的外表不太搭。
女生沒回頭,兩人一起跑下樓,在餐廳入口一起急停。兩人一句話也沒說,同時裝出滿不在乎的神氣,彷彿是一路閒聊過來的。金髮女生瞧了她一眼,在坐下之前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大家都跟她打招呼,可見這裡是她的老位置。
房間只有她一個人,她有時間可以思索了。她和-圖-書爸媽為什麼要把克里斯多福的事告訴依莎貝兒?這件事一直是家務事。這個學校又有多奇怪?為什麼一路走來連一個學生都沒遇到?整個地方感覺空蕩蕩的。
「妳這樣就跟我們一樣了。」她贊許地說。兩人沿著窄廊走。
房間仍然漆黑——看鬧鐘才剛十二點半。她覺得非常清醒,而且憂心忡忡,可是又好像仍然頭昏眼花,感覺一點都不真實。
愛莉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覺得還需要說——她已經在跑了,而且是使出吃奶的力氣在跑。她的頭髮掠在後面,雖然不是真的很清楚地看到樹林——只是影影綽綽的形狀——她卻能感覺到樹枝勾住她的衣服;枝椏刺穿了她的肌膚。森林地面凹凸不平,她知道早晚會失去平衡。誰也沒辦法在黑暗中在樹林裡盲目地跑。不可能。
「雪瑞登先生,雪瑞登太太,又見面了。」女人的聲音溫暖輕快;笑得很隨和。「希望這一路沒有把你們累著了.從這裡到倫敦,交通有時候很不理想。不過今天的天氣至少還很舒服吧?」
又是那個夢。同樣的夢她作了好幾個星期。每一次都渾身大汗,嚇醒過來。
愛莉因為一下子接收太多資訊而應接不暇,只是默默點頭;然後她又發現需要說幾句話,這才遲遲疑疑地說:「我……我可以。」
「有。」愛莉的聲音微微發抖,她恨死了。
茱兒似乎很意外,可是她只說:「那我最好帶妳去宿舍繞一繞,不過說真的,也沒有多少可看的。」
尖叫聲在黑暗中她的前方傳來。
一進房間她就看出來她去吃飯時,有人進來過。窗戶關上了,不過護窗板還是開著的。床鋪鋪上了白色床單,還有蓬鬆的白色鴨絨被;深藍色毯子整整齊齊折疊在床板上。她丟在地板上的衣服不見了,倒出現了一雙柔軟的白色拖鞋。椅子上擺了兩條白毛巾,上面還有一塊肥皂。書桌上的紙都整齊地疊成一落。
愛莉瞪著前方的暗影。
「喔,謝謝。」愛莉緊張地拉扯上衣下襬,不知道是不是該換衣服。
裡面有一張建築物的地圖,畫出了宿舍的位置,還有教室、餐廳、宿舍。第二張紙是她的課程表:英文、歷史、生物、代數、法文——的那些玩意。
兩腳套進拖鞋裡,她抓起牙刷,朝浴室走。她微微遲疑地打開門,幸好浴室是空的。她一邊刷牙一面打量鏡中的自己。她現在是不是比一個星期以前老一點?她覺得老。
愛莉投給她驚訝的一眼,可是還沒能問是為什麼,茱兒已經說:「好了,離吃飯還有二十分鐘,我建議妳趁這時間去把信封裡的東西看完。那些東西真的很重要。不然妳明天可能會有一點搞不清楚狀況。對了,每一班的老師都會把課本給妳,所以妳只需要帶紙筆去上課;妳的書桌裡應該有很多。」
她看著附近的餐桌,看見裘伊在看她。兩人的視線短暫交會,裘伊露出厚臉皮的笑容,又眨了一次眼睛,馬上就回頭去說說笑笑,彷彿壓根就沒有什麼事。愛莉看著一個男生撫摸裘伊的胳臂,而她則把頭靠著他的肩膀一會兒,笑著聽他說的話。
她們回頭往樓梯走。這時建築感覺比較有人氣了,到處都有穿制服的學生在說說笑笑。
「好極了。」愛莉認命地說。
我上一次搽指甲油是什麼時候?
她父親把車子開上一條平坦的碎石車道,車道在濃密的樹木間迂迴。大門外那條泥土路那麼的崎嶇不堪,相形之下,車道平穩,路況維修得極好,汽車幾乎是在飄浮。
「好好念書,偶爾別忘了寫信給我們。」她父親說。態度仍然疏遠,可是一臉的難過,還抱了抱她。
愛莉注意到她說話有口音,只是聽不出是哪裡的口音。是蘇格蘭腔嗎?讓她的聲音多了一種精巧和圓滑,好像經過加工。
可是還滿酷的。
她瞪著看,搞不清楚狀況。這件衣服怎麼會在這裡?
她有種感覺,他早就知道了。「我是席爾文。歡迎到西默利亞來。」
「嘿,小心點!」女生大喊,可是腳步不停。愛莉趕緊跟在她後面。
他也回以一笑,愛莉覺得會倒在地上融成一灘水。他簡直是帥呆了。
依莎貝兒猶豫了,鬆鬆地交抱著胳臂,聲音很溫柔。「愛莉,妳爸媽跟我說了很多妳的事。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妳哥哥的事我非常遺憾。我知道失去很親近的人是什麼感覺,我也知道陷進了那種……悲苦裡出不來有多容易。可是妳不能讓過去的事毀了妳的人生。妳有很多事可以做,我的職責就是讓妳明白這一點。幫助妳找回自己。」
她覺得又累又挫敗。如果可以回到房間,聽她的MP3,一面傳簡訊給馬克和哈利,告訴他們她今天遇見的怪人,她願意付出一切。可是那個世界離西默利亞好像很遙遠了。這裡是個過時的宇宙,根本沒有現代科技,而且全都是千金大小姐和大少爺,連把自己的盤子端到廚房去都不肯。
關掉了檯燈,她躺著送走最後一抹陽光,看著星星出現。她數到一百四十七下呼吸才睡著。
片刻無聲。茱兒詢問地挑高一道眉毛,又說一次。「她覺得妳可能有些問題是我可以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