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約翰.高爾特鐵路線

她站在用灰漿塗滿牆壁的屋子裡,仰望著自己深愛過,卻又遙不可及的一切。她說不清自己孤獨的原因,唯一能夠表達出來的就是:這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列車已經遠離了城鎮,鐵軌在一片更加險惡的野地裡爬升。軌道經常被轉彎所隱沒,山脊也越來越逼近鐵道,平原像是被摺成了褶狀物。科羅拉多層層疊疊的岩石開始出現在鐵道的兩旁,群山起伏的藍色峰巒漸漸吞噬了遠方的天空。
那個影子再一次走開了,她等待著,卻不見它回來,她一躍而起。她想等著看這場較量的結果,現在他是贏了,還是輸了——她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她跑過外面的房間,打開門,向外看去。
人群立刻沸騰了,人們大笑著,歡呼著,鼓起掌來。這句話本來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但它給了他們一個藉口,他們似乎是在為那個高聲叫喊的人鼓掌,來展現他們對權威的蔑視。但房間中所有人都明白他們是在為誰而歡呼。
里爾登把簽完的一堆紙往桌對面一推,便不再去看了,心裡想著以後可以不用再惦記這些東西了,恨不得把這一切立刻拋到腦後。
「什麼……等等……我從沒說過——」
「達格妮,他們之中的每個人,塔格特公司的每個火車司機,只要能來的,都在這裡了,有的是從芝加哥分部趕來的。」他指著郵件說,「其他人都在這兒了。確切地說,只有三個人沒消息,一個正在北部山區休假,一個住院,還有一個因為開汽車時危險駕駛,正在監獄裡。」
「我不會強迫任何人開那趟車。」
「我們怎麼辦?輿論幾乎全都在反對我們!」
她坐在司爐工的座位上,不時轉頭瞄一眼洛根。他輕鬆地坐在那裡,身體稍稍向前傾著,一隻手似乎随便地搭在氣閥門上,但眼睛卻始終不離前方的軌道。他表現出行家般的自如,自信得像若無其事一樣,但那自如後面,是高度的全神貫注,專注於眼前不容半點閃失的任務。麥金姆坐在他們身後的凳子上,里爾登則站在駕駛室中央。
「不,你還不明白?我剛得了一大筆錢……儘管我不想要。我不能拿它去投資,對我一點用都沒有……所以,一方面來說,我很高興在這場較量中把錢用來對付他們,正是他們讓我能夠再給你們寬限,幫你們去對付他們。」
月光流淌在山下的大地上,威特帶他們上了屋外通向二樓的台階,來到客房的走廊門口,跟他們說了晚安。他們聽著他下樓的腳步聲,月光似乎不僅吸走了色彩,也吸走了聲音,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遙遠的過去,當徹底聽不見的時候,寂靜便恢復了它長久以來的孤獨,似乎周圍根本沒有人存在。
她搖了搖頭,對於身後的世界為何會是如此,她實在不願意去想了,她不在乎,現在她正以一百英里的時速飛離它。她倚著身旁敞開的車窗,感覺著呼嘯而來的風吹亂了額前的頭髮。她向後仰去,一心感覺著自己的陶醉。
「我在你客廳裡把現金給你,誰又能發現呢?」
「你們倆知不知道你們說的話是會見報的?」那個帶著冷笑的人問道。
圍上來的記者們把他們分開了,他們也向他提著各種問題:「威勒斯先生,塔格特公司對這條鐵路的政策如何?」「所以,塔格特公司只是一個旁觀者,對嗎,威勒斯先生?」他一邊儘量去回答,一邊看著照在柴油火車上的太陽,但此時他眼裡的,是林間草地上的太陽和那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對他說,將來有一天,他要幫她一起管理鐵路公司。
她笑著說:「我不知道,還真沒想過。」
「如果沒人願意呢?」
「你剛剛說什麼,塔格特小姐?」
她看見里爾登正站在門邊的台階上,便停住了腳步。他注視著她,似乎知道她為什麽逃開,知道她此刻的感受。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從狹窄的走道上看著被此的身體。她的心跳得和發動機一樣劇烈,只感覺到這兩種脈搏都是來自於他的身上,撞擊的節奏徹底摧垮了她的意志。他們默默無語地回到駕駛室,剛才發生的一幕,他們誰都不會再去觸及,對這一點,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
「早安,艾迪,很抱歉讓你一大早就出來。我只有這會兒有時間,早餐後得馬上趕回費城,咱們邊吃邊談吧。」
「少跟我說你們要允許我去做什麼。」
他們用抽籤來決定誰去駕駛。她從寫著他們姓名的摺疊好的紙條堆裡抽出了一個。抽中彩的派特不在現場,不過,他在塔格特的內布拉斯加州分公司駕駛彗星特快客車,是全公司最好的火車司機之一。
她走上站台時,並沒有從人群中去尋找誰:除了感到震動和燈光,她的全部知覺都被吞沒在混在一起的天空、太陽和巨大的人群喧囂之中。
「發車吧,派特!」他高喊了一聲。
她抬了抬手,「現在還太早呢,」她笑著說,「再過一個星期,到那時我們才應該慶祝,相信我,我們一定會慶祝的!」
一個嘴上總是掛著冷笑的人問道:「那麼,我想知道的是,正如史庫德所說,如果你的鐵路不安全,我們能得到什麼樣的保障?」
「我為了來談生意的人準備了客房,對其他人,我想離他們越遠越好。」他傾過身子,把他們的酒杯倒滿。「漢克,你幹嘛不搬到科羅拉多來?讓紐約和東海岸都下地獄去吧!這裡才是文化復興之都,這第二次復興的不是油畫和大教堂,而是用里爾登合金製造的石油井架、電站和發動機。人們經歷了石器時代和鐵器時代,現在他們會把它稱為里爾登合金時代,因為你的合金讓一切都變得可能。」
從他臉上的表情,她終於明白她其實早就知道這將會是此行的終點。這不是人們該有的那種表情,不是那種放鬆的肌肉、下垂的嘴唇和不理智的飢渴。他面孔上的線條緊繃,使它有一股特別的純淨,輪廓分明,看起來俐落而年輕。他的嘴唇緊閉,微微向裡收攏,線條看得更加清晰。只有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下眼皮腫脹了起來,眼神中流露出憤恨和痛苦。
「好的,里爾登先生。」
里爾登笑了:「謝謝,艾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還是忘了它,讓他們見鬼去吧。」
「我說的是,一百英里的時速,把坡度、轉彎和所有路況都算上。」
「怎麼了?」
伯伊勒接受了發行量最大的《環球》新聞雜誌的訪問,專訪強調了金屬所起的重要作用,以及人們對其質量的依賴,討論的主題便是冶金家們所負的重大的社會責任。「在我看來,不應該為了推出一種新產品,就把人當成白老鼠那樣去做實驗。」他不點名地說道。
「我沒說我們要禁止,我從沒說過要禁止,但……但你不能強迫人去冒生命危險。」
她找出一張白紙,遞了過去:「把它寫下來,然後我們簽一份契約。」
「我打算在賓州買幾英畝地,」里爾登說,「在工廠的周圍,如果照我想的那樣,在這裡建個分廠,成本就低多了,但你清楚我為什麼不能那麼做,去他們的吧!反正他們也競爭不過我。我計畫擴建工廠,如果她能保證我的貨三天內到科羅拉多,我倒要讓你看看,哪裡才是文化復興之都!」
前來約翰.高爾特公司辦公室參加新聞發佈會的記者們年紀都不大,他們在工作中所受的訓練是如何在全世界面前去掩蓋事實的真相。他們的日常行程是為那些公眾人物捧場當觀眾,聽那些人用精雕細琢、讓人不知所云的講話來談論著大眾的利益;他們的日常工作則是玩弄文字遊戲,只要擺弄出來的文字不要把事情說得明確和具體就好。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的這場發表會。
「我當時的確是對的,只是把你看走眼了。達格妮,經過這麼多年,想發現一個與眾不同的……噢,去他們的吧!想不想聽聽今晚他們在收音機裡是怎麼議論你們倆的?」
她看著前方那吞沒了遠處鐵軌的朦朧,似乎災難隨時會扯開它,從裡面橫衝出來。她說不出為什麽覺得比坐在汽車裡感到安全。這裡更加安全,彷彿一旦有什麼障礙物橫亙在眼前,火車的胸膛和車窗就會先直接撞上去。她找到了答案,並露出笑容:這種安全感的存在,正是因為她是頭一個完全瞭解和掌握所有過程的人,而不是被莫名的力量盲目地拉進一片未知之中。這是最美好的一種存在的威覺:不是盲目地相信,而是靠著瞭解。
他們以一百英里的時速穿過的城鎮和車站,從站台到屋頂到處是塑像一般湧動的人群,她看到的是搖晃揮舞的手臂、拋向空中的帽子和向列車投擲過來的花束。
她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站台和鐵道兩側以及車站外的廣場擠滿了人,支線的貨車車廂頂上和周圍住家的窗戶旁也全都是人。他們是被一種東西吸引了過來,這種東西使得詹姆斯到了最後一刻也忍不住決定來參加通車典禮,她阻止了他:「如果你來的話,吉姆,我會從你自己的塔格特車站把你給趕出去,我不會讓你看到這一切的。」然後,她讓艾迪作為塔格特公司的代表來出席這個儀式。
「先生們,還有問題嗎?」里爾登問。
人們並不知道這些說法的來由,更不知道為什麽這些說法如此盛行,只是鸚鵡學舌一般地繼續傳說著,既不去解釋,也不問緣由。普利切特博士曾告訴過他們:「理由,是最低級的一種迷信。」
她曾經告訴過他,人只有體會了莊重,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輕鬆。無論這次通車對其他人意味著什麼,對他們倆來說,今天的全部意義只是他們自己;無論別人在生活中追求什麼,他們倆只希望能夠感受到此時此刻。他們的彷彿是隔著月台,把這些話告訴了對方。
鳳凰-杜蘭戈鐵路將於七月二十五日關閉,約翰.高爾特鐵路的首發車將於七月二十二日運行。
「什麼?」
「我也不是他們那種人,」達納格生氣了,「你想想,里爾登,你難道不覺得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勞而獲嗎?這點錢根本補不回你的損失,至少目前不能。」
「謝謝你們。」她開口說道。
「他們是安排了聽話的自己人,來繼續控制自己被敲詐走的財產。我——」
「請吧。」
她轉身返回駕駛室,只覺得她想大笑,想跪在地上或是高舉起雙手,把她的感受統統釋放出去,這一切,沒有任何形式能夠表達。
她看著這些人。他們莊重的臉上還帶著抑制不住的笑容。她向他們點頭示意,低下頭垂立了一會兒,似乎在接受一個判決,她明白這判決將影響到她和房間中的每個人,影響到這座大樓之外的整個世界。
他穿的是深藍色的法蘭絨睡袍,胸前的口袋上繡了白色的名字縮寫「HR」。他看起來年輕而放鬆,在這個房間,乃至整個世界,他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在。
然而,他是她看見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的一個人,連她也說不清楚已經有多久了。他站在約翰.高爾特列車旁邊,聽不見他正和別人說些什麼。他穿著寬大的灰布褲和襯衫,看起來像個經驗豐富的修理工,但他周圍的人全都盯著他看,因為他正是里爾登鋼鐵公司的漢克.里爾登。在他的頭頂上方,是銀色的車頭前端的兩個字母:TT。火車頭的線條微微後傾,直指天空。
他一飲而盡。
她從打開的車窗望去,只見火車頭塗了銀色的一邊吊在了半空。下面的溪流遠遠看去如同一縷薄薄的絲帶,在山脊間跌宕流淌,沉浸在水旁的苔蘚就是白樺樹亮閃閃的樹梢;火車尾部的一節節車廂緊貼著花崗石的山壁蜿蜒迴曲,在綿延數里的山石之下,藍綠色的鐵軌盤山而上,在火車的身後一點點鋪展開去。
「也只有在今晚,我才有機會能夠像自己希望的那樣。」
里爾登曾經納悶為什麼沒有莫奇的音信。他給華盛頓打的電話一直沒人回,隨後就收到了一封信,裡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通知他莫奇先生已經從這裡辭職了。兩周後,他從報紙上獲悉,莫奇已經被任命為國家經濟計畫和資源局的助理協調員。
「嗯,是這樣的,塔格特小姐,」火車司機工會的代表說,「我們不允許你運行那趟車。」
她知道,她手臂的肌膚觸到的是他的襯衫,她的嘴碰到的是他的唇,但她身體的其他部分已經和他難以分開了,因為身體和靈魂沒有分野。這些年,他們憑著忠誠的勇氣所選擇和走過的道路:他們熱愛存在,儘管知道得不到什麼,知道必須要創造出自己的慾望,實現它的每一分——用他們鍛造出的鋼鐵、鐵軌,和發動機,他們被一個人們因為覺得享受而去改法世界的想法、被人類根據自己的選擇,而把意義賦予毫無生命的東西的這種精神所感動。在對一個人最崇高的價值做出回答時,在對只選擇用這種方式來做證明的敬仰中,這條道路帶領著他們來到了此刻,人的精神可以把身體變成貢獻,作為證明、作為約束、作為獎賞,再鑄成為一樣充滿如此快樂的特殊情感,根本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存在方式。在同一瞬間,他聽到了她呻|吟的喘息,她感到了他身體的顫動。
她聽到有說話聲傳來,向下一望,看見了站台上的人們。緊接著,控制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她知道她必須得領頭下車,便來到了門邊。在一瞬間,她感到了自己身體的瘦弱,站在撲面而來的風中是那麼的輕盈。她抓住鐵扶手,從台階上走下來。才下到一半,她感覺到腰被什麼人的手掌一把攬住,雙腳便離開了台階,身體不由得騰空,隨後被放到了地上。她簡直難以相信,這個此時在她面前大笑著的年輕人正是艾迪,她記憶中那張帶著輕蔑、時刻繃緊的臉,此刻完全像夢想成真的孩子的臉一般,充滿了天真無邪和熱切的歡快。
「好的,我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她身旁的一個上了年紀的司機咧嘴一笑:「我想你就會這麼做的,塔格特小姐。」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經常見到她,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許多人卻看著她,暗自驚訝不已,他們頭一次發現,他們的營運副總有著一張美麗的女人的面容。
要承受十六台發動機的強力震撼,她心裡想道,要經得住七千噸鋼鐵和貨物的重壓,能夠在轉彎時把它們大幅度地甩動後又牢牢地控制住,兩條距離還不及她手臂長度的www•hetubook•com.com鐵軌簡直完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壯舉。是什麼使這一切成為可能?是什麼使這些肉眼看不見的分子結構足以讓他們以生命相託,足以支撐起維繫著多少人生命的八十車貨物?她看到,一個人的面孔和雙手浮現在實驗室爐火的閃光,和流淌著的白色樣品合金的熔液之中。
「我感覺就像逃犯一樣,」艾迪說,「我想,你明白我為什麼幾個月都沒來這裡吧?」他說著,指了指這個地下餐廳,「我現在應該算是個副總裁了,負責營運的副總。得了,別太當真,我儘量撐著吧,事情完成後就跑得遠遠的,哪怕是一個晚上也好……我回來這裡吃晚飯的時候,剛得到所謂的升職,他們全都拚命盯著我,弄得我都不敢再來了。好,讓他們盯著吧,你是不會的,讓我高興的就是你不會因此就和平時不一樣……沒有,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到她了,不過我每天都和她通電話,有時候一天打兩次……是啊,我知道她心裡怎麼想:她高興死了。我們在電話裡聽到的是什麼——聲波,對吧?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變成了光波——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吧。她很喜歡孤軍奮戰,然後打贏這場惡仗……哦,對對,她已經占上風了!你知道為什麼報紙在這段時間沒有報導約翰.高爾特鐵路嗎?因為它進展得很順利……只是……里爾登合金的鐵軌是至今為止最好的軌道了,但如果沒有足夠強勁的機車能發揮它的優勢,又有什麼用?看看我們剩下的那些燃煤的破車——就算是在舊電車的軌道上,它們什麼都拖不動也跑不快……不過,還是有希望的。聯合發動機工廠已經破產了,這是讓我們近幾年來最開心的一件事,因為他們的工廠已經被桑德斯買下了。他是個非常聰明和年輕的工程師,全國唯一一家不錯的飛機製造廠就是他開的。為了拿下聯合發動機工廠,他不得不把飛機製造廠賣給了他的哥哥,這還不是因為那個機會平衡法案。當然了,那只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一種安排而已,但你能怪他嗎?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將會看到聯合機車廠生產的柴油機火車頭了,桑德斯會開始做的……是啊,她在指望著他呢,你為什麼問這個?……對,他現在對我們至關重要,我們已經和他簽了合約,訂了他首批將生產的十台柴油機火車頭。我打電話告訴她簽合約的事情時,她高興地說:『你瞧,有必要害怕嗎?』……她這麼說,是因為她心裡知道——我從沒跟她講過,但她知道——我很害怕……是啊,我是害怕……我不知道……一旦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不會害怕,因為我可以做點什麼。可這次……告訴我,你是不是特別瞧不起我這個營運副總?……但你看不出來這是很危險的嗎?……什麼榮譽?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了:是個小丑、幽靈、替身,還是個下三濫的配角。我坐在她的辦公室裡,坐在她辦公桌後的椅子的時候,感覺更糟糕:我覺得自己是個幫兇……當然了,我明白我應該就是她的配角——那是很值得感到榮幸的——可是……可是我的這種糟糕的感覺連我自己也說不好,我像是吉姆的配角。她為什麼非得找個配角?她為什麼非要躲起來呢?他們為什麼把她趕出了這棟大樓?你知道嗎,她只好搬到我們快速通道和行李入口對面的那條後街的一個小屋子裡。你應該有空去看一眼,那就是約翰.高爾特公司的辦公室。然而,大家都知道她還在管理著塔格特公司。她為什麼要從她這麼好的工作中逃出去呢?他們為什麽不念著她的好?為什麼把她的成果占為己有——還讓我成了分贓的。因為有了她,他們才免於毀滅,為什麼他們還拚命阻撓她的成功?為什麼她救了他們,他們卻反過來對她進行摧殘?……你怎麼了?幹嘛這樣看著我?……是啊,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搞不懂這裡的一些事,一些醜惡的事。所以我害怕……我不覺得有誰可以不把這當回事……你知道,這很奇怪,不過我想,吉姆他們這群膽小鬼,還有樓裡的這些人也清楚這一點,這裡整個有一種犯罪和卑鄙的感覺,犯罪和卑鄙——還有死氣沉沉。塔格特公司現在像是個丟掉靈魂的人……背叛了它的靈魂……不,她不在乎。上次她意外地回紐約來,我正在辦公室裡,在她的辦公室裡——門突然一開,她就出現了。她走進來說:『威勒斯先生,我想找個車站調度員的工作,能給個機會嗎?』我想把他們全都臭罵一頓,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看到她真的是太好了,她笑得非常開心。她是從機場直接過來的……穿著長褲和飛行夾克——她看起來好極了——皮膚被風吹得紅紅的,看起來像是去度假曬的一樣。她讓我繼續坐她的椅子,而她卻隨便往桌上一坐,就講起了約翰.高爾特鐵路線上新建的大橋……不,沒有,我從沒問過她為什麽選了這個名字……我不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麼,我猜,可能是某種挑戰吧……我不知道是向誰……哦,這無所謂,沒什麼意義,從來就沒有過什麼約翰.高爾特,不過,我還是希望她當初沒用這個名字。我不喜歡,你呢?……你喜歡?可是聽你說起它的時候並不是很高興啊。」
達格妮坐在她破舊的辦公桌旁,身後是她辦公室的那面斑駁剝落的牆壁。她動也不動地說道:「給我出去。」
達格妮在她那間像貧民窟地下室一樣的辦公室裡坐定。她穿了漂亮考究的深藍色套裝,再加上一件白色的外套,透出一種莊重和近乎軍人般的風範。她正襟危坐,神態莊嚴,只是稍稍有點過於威嚴了。
她發現了他,走上來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笑容已經包含了他們所做的一切,無須再多說什麼:「嗯,艾迪,你現在可就是塔格特公司了。」
「不太能,我們儘量對媒體保密,不過我想大家已經都知道了。公司上下到處在拖欠付款,吉姆已經用完了所有的藉口。」
他觀察到,當拉爾金起身離去、向他嘟囔著告辭時,緊閉著嘴,一副受傷和埋怨的模樣,彷彿他拉爾金才是受害者一樣。
她急急忙忙穿過大街,經過鋪著大理石的大廳,來到窗上還掛著「達格妮.塔格特」名牌的門前推開了門。
鳳凰-杜蘭戈鐵路公司將於七月二十五日停止運作。「漢克.里爾登是隻貪婪的野獸,」人們議論說,「瞧瞧他賺的那些錢,他向社會回報過任何東西嗎?是不是他從來就沒有任何社會的良知?他只知道賺錢,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如果他的橋塌了,導致出人命,他會在乎嗎?」
「達格妮,」詹姆斯慘兮兮地說道,「我們到底會怎麼樣?塔格特公司越來越不被看好了。」
在城市凝重的夏夜裡,在公園的椅子上,在街頭和敞開的窗旁,人們開始從報紙上看到有關約翰.高爾特鐵路進展的簡要報導,他們望著這都市時,突然感受到一股愛的情感。年輕人感覺到這就是他們盼望出現的事情;而老人則已經目睹了從前發生過的類似的事情。他們並不關心什麼鐵路,對做生意知之寥寥,他們只知道,有人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正一步步走向勝利。對這些鬥士的目標,他們並不欣賞,他們相信的是輿論的聲音。儘管如此,當他們讀到這條鐵路在一點點延伸的時候。便在剎那間感受到了一股活力,不知為什麼就覺得他們自己所面臨的難題變得容易了。
一個自稱為「無私公民委員會」的團體徵集了簽名,請求政府專家在通車之前,對約翰.高爾特鐵路進行為期一年的勘察。這個請願聲稱,所有的簽名者除了懷著「公民的責任感」,再無其他動機。最先簽名的是尤班克和里迪。所有的報紙都對這次請願做了大篇幅的報導和評論,使它備受尊崇,因為它是來自於無私的人們。
他們聽話地急忙向後退著,只剩下一分鐘了。艾迪轉過身,背對攝影師、面朝著火車頭,站在鐵軌中間,把剪刀放在白綢帶上準備好,把帽子摘下,扔到了一邊。他抬頭仰望著火車頭,微風輕拂著他的金髮,車頭那巨大的銀色面板上刻著内特.塔格特的標記。
「不想。」
在遠處的山頭上,她看見一群人把手舉在天空中搖擺著,在他們腳下的山谷中,零零落落地散佈著山村裡灰色的房屋,那些房子彷彿是放上去之後便就此被遺忘了,傾斜的屋頂無力地下垂著,牆壁的顏色早已隨著歲月褪盡。或許,他們就是這樣世代居住在那裡,太陽的東升西落便是也們一天的標記。現在,這些人爬上了山,來看一顆銀頭彗星穿過他們的平原,如同一聲打破了恆久沉寂的號角。
里爾登張嘴一笑:「我現在已經猜出來了。」
「當然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不是在施捨你。」
「嗯,我們就是這麼決定的。」
在科羅拉多州的山坡上,貨車從鳳凰-杜蘭戈的軌道上經塔格特公司的主幹線,北上懷俄明州;向南,經過南大西洋鐵路公司的幹線通往新墨西哥州。一串串油罐車,從威特油田向遠在四面八方的各州駛去。沒有人談論它們,在大眾的眼裡,這些油罐車只是像光線一般地移動著,也正如光線一般,它們只有在變成燈光、變成爐子的熱氣、變成轉動的發動機時才會被人注意。但即使如此,它們仍被視為是理所當然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拉爾金用乞求的聲音說,「我出了最好的價錢給你,漢克。法律的規定是『合理的補價』。我的出價比其他人都要高。」
「抱歉,我不想這麼粗心,實在是太興奮了。」
他還從未體驗過這種感受,過了半晌,他才意識到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仇恨。
「不是,我——」
艾迪「砰」的一聲放下了手中的咖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一見到里爾登,這種感覺立即煙消雲散,里爾登的舉止之間,根本不像受害的樣子。客房的窗外,全城的玻璃都在春天的晨光裡熠熠生輝,天色還早,還是淡淡的淺藍,辦公室還都沒開門,城市看起來並不像窩藏了什麼惡意,似乎和里爾登一樣,已經愉快地準備好,去迎接一片生機。里爾登看起來睡得不壞,容光煥發,穿著家常的睡袍,但是不願意因為更衣而延後他談生意的時間。
她覺得在靜止的大地上竟然有點站立不穩,便倚著他的肩膀,靠在他的臂彎裡,邊笑邊聽他說著,同時回話:「難道你不知道我們會成功嗎?」
跨越了崇山峻嶺,通往三百英里外威特油田的鐵道沿途車站都已經向調度發來了信號。調度走到車站的樓外,望著達格妮,做出了可以通行的手勢。達格妮站在火車頭旁邊,舉起手重複著他的手勢,表示命令收到,一切明白。
彷彿是從地平線後面同一點發射出的兩架噴氣飛機,藍綠色的鐵軌向他們撲面而來。枕木在車輪的輾軋下,融化成了順滑的溪流。在靠近地面的火車兩側,隱隱可見映出的亮痕。大樹和電線桿猛地閃進視線之中,然後又一下子被甩到了後面。綠野伸展著,優閒地飄浮過去。天邊,起伏的山巒減緩了速度,似乎是跟著火車在跑。
他們身後的兩個房間都亮著燈,他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就把她拉進了他的房間,鎖上房門,注視著她的臉。她迎著他的目光,筆直地站著,伸手熄滅了桌上的檯燈。他走上前來,手腕輕蔑地一扭,又把燈打開。她頭一次看到他笑了,這是一種緩慢的、帶有捉弄和欲望的笑,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他的意圖。
里爾登答道:「教會大家印報紙的那個人,他是怎麼知道如何印報紙的呢?」
「噢,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會允許我們的會員駕駛你的火車。」
「請一定要來參加通車典禮,是七月二十二號,我們最想邀請的就是媒體。和我平時的作風不同,我現在很想多曝光。真的,我想看到閃光燈、麥克風、照相機都出現在那裡。我建議你們在大橋附近多佈置些照相機,大橋倒塌的鏡頭一定很有意思。」
「當然了,里爾登先生。」她回答道。
這念頭給了他的腦袋實實在在的一拳,當他清醒過來後,立刻明白了當時的里爾登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他想把拉爾金這個無恥的東西踩在腳下,碾得粉碎。
「這就是我要說的。」
「塔格特小姐,」里爾登問了一句,「你怎麼沒說我也要搭乘這時列車呢?」
「那和其他人呢?」
她感覺不到腳下的車輪,列車如同乘著氣流,懸浮於鐵軌之上,在源源不斷的推動下順暢地飛行;她失去了速度感,好像很奇怪,那些綠色的信號燈怎麼會每隔幾十秒就出現一次,她清楚得很,這些信號燈之間的間隔是兩英里。
在她窗外小巷的人行道上,她看到一個站在她辦公室門外的人影。
里爾登、洛根和麥金姆如同立正一般肅穆地站著,讓她第一個上車。當她正踩著踏板登上火車頭時。,一個記者想起了一個他還沒問過的問題。
轉過下一個彎,她的眼前豁然開闊,只見遠處的低空中有一白一紅的兩點燈光。那不是飛機,她看到了燈光下面支撐的錐形鋼架,她剛意識到那些是威特石油公司的起重機,山已經一下子向兩側閃開,大地驟然平坦寬闊,鐵軌順著地勢,一路向下伸展出去。在路的盡頭,在幽暗的峽谷對面的威特小山腳下,她看到了用里爾登合金修建的大橋。
達格妮和里爾登正在答覆記者們的問題。此時,他們的回答裡已經不再有捉弄和怨恨,他們在享受著這一切,好像那些問題也都變得善意起來,不知不覺間,也的確如此了。
她有意轉回頭去瞧他,他也正看著她。他沒有轉開眼睛,冷靜而全神貫注地迎著她的目光。她不甘示弱地笑了笑,卻不敢去多想這笑裡的含意,只是清楚地知道,對這張頑固的面孔,這已經是她能夠做出的最有力的回擊了。突然,她有一種想看到他發抖、逼著他大喊出來的欲望。她不禁覺得好笑,同時感到自己喘不過氣來,便緩緩地把頭調開。
她閉著眼睛,面帶笑容,風從她的髮際間穿過。
「如果有事要告訴我,就重新說。」
「吉姆,還記得他們提起過的那個內特.塔格特的故事嗎?他曾經說,只有他的某個對手讓他感到羨慕,因為那個人說過:『讓輿論見鬼去吧!』他希望這話是他說出來的。」
里爾登笑了,那是開心的笑,但他像挨打一樣閉上眼睛,然後搖了搖頭,說:「謝謝,我不是他們那種人,我不希望任何人給我成本價。」
「這我已經說過了:就和*圖*書是我預期的收益。」
「那就是我的問題了,不用你操心。」
他們在一座山崖邊的屋子前停下,整個油田都在下面的山坡上,一覽無遺。
「里爾登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為什麼要生氣呢,漢克?這只不過是法律規定換了個形式而已,只是一個新的歷史情況,對此,大家都無能為力。不能去責備任何一個人,不過要想彼此相處好還總是有辦法的。看看別人,他們不在乎,他們——」
「我認為我們會到的,」那個司爐工回答說,「你也是這麼想的,朋友。」
「現在,我必須要告訴你們約翰.高爾特鐵路通車的事情。」達格妮說道,「首發車將於七月二十二日下午四點,從塔格特公司在懷俄明州的薛安車站發出,是掛有八十節車廂的特別貨車。作為驅動的是我從塔格特公司借用的、功率為八千馬力的四體柴油火車頭。這趟車將以平均一百英里的時速,一路不停,直達科羅拉多州的威特交叉口。對不起,你說什麼?」她問那個低聲長噓的人。
「我從來就沒靠過別人的承諾。」
里爾登隱隱地琢磨著拉爾金究竟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他覺得眼前這個人除了買賣成交的事實,還在等別的什麼,是一些他——里爾登——應該要說的話,是一些他應該做出的慈善慷慨的舉動。在這個最好的發財時機面前,拉爾金的眼睛越發像個乞丐了。
她用力地搖著頭,似乎想把這些念頭扔出窗外,讓它們在鐵軌上摔得粉碎。她看著夏日原野上的太陽,發覺根本沒必要去想這些。這些問題,不過是她早已懂得的真理的細節而已,就讓它們像電線桿一樣閃過去吧,她所瞭解的一切,就像飛過頭頂的電線般不會間斷,代表著它和這次征程、代表著她和全人類感受的那句話就是:這一切本來就是這麽簡單和正確!
信號台顯示出綠色的指示燈,在鐵軌兩側的地面上,也有兩排綠燈順著軌道延伸,在遠方的拐彎處,夏日的綠草掩映著挺立其間的一點綠燈,彷彿它們也都成了綠燈一樣。
里爾登大大刺刺地躺坐在房間一個角落内的椅子裡,他把兩條長長的腿蹺起來,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體的方向和其他的人都相反,一副輕鬆隨意的樣子,只是顯得有點太隨便了。
她沒有走向她的房門,他也沒動。他們的腳下是一條薄薄的欄杆和瀰散的空氣。陡峭的岩層下,井架投出方格般的陰影,縱橫交叉,在泛著微光的岩石上布下一條條黑印。幾點白色和紅色的燈光在清冽的空中閃爍,像是落在鐵架上的雨滴。遠處的三滴是綠色的,沿著塔格特的鐵道排開。在更遠的天邊,在泛白的地平線上,便是那座有著網孔一樣的長方形的大橋。
「我已經給了。」
「你知不知道,你們購買里爾登合金鐵軌的第一筆款下周就要付了?」
「約翰.高爾特鐵路永遠不雇用你們工會的會員。」
「哦,是嗎!」菲利普聽到同樣的傳言時,對他的朋友們說,「也許他也有失敗的時候,也許我那偉大的哥哥並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那麼偉大。」
過了午夜,手下的幾個人已經下班回家,凌晨三點時,她要坐自己的飛機趕回科羅拉多。這時,除了還有幾份艾迪的報告要看,她已經把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她突然從緊張的忙碌中停了下來,再也做不下去了。她已經沒有精力去讀這些報告,現在回家去睡覺已經太晚了,去機場又還早。你是累了,她用苛刻而瞧不起的眼光審視著自己的情緒,心裡很清楚,過一會兒就好了。
「我當然很樂意。」里爾登接了過來,「因為里爾登合金的成分配方是屬於我個人的商業機密,鑑於該合金的生產成本比你們諸位所能想像出的還要低很多,我預期在今後幾年可以從大眾身上賺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潤。」
「你覺得這趟車會發生什麼情況?」記者問其中一個司爐工,「你認為能到目的地嗎?」
「發軍報給派特,跟他說他已經被降級開貨車了,」她對艾迪吩咐道,隨後,又像是臨時想起什麼一樣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但大家都明白她絕對不是隨便說說的,「哦,對了,告訴他,我要和他一起坐在駕駛室裡。」
雖然她不願去想,但念頭像火車隆隆的發動機一樣,不斷在她的腦子裡轟鳴。她打量著機車室,車頂上面密實的金屬網,在四角用來固定焊接鋼板的一排排鉚釘,是誰造出來的?是靠人強健的肌肉嗎?洛根前面的四塊轉盤和三根桿控制著他們身後十六台發動機的能量,使人僅憑單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操控,這又是誰的傑作呢?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心想,它們是活生生的,因為是它們體現了生命力量的行動,表達出了那個掌握它的繁雜,設計它的用途,並讓它成為現實的靈魂。在她的眼裡,機器一瞬間似乎變得透明,她看得見它們的神經網路,這張佈滿節點的網絡比它們所有的線路者更複雜和重要:人類的靈魂頭一次使它們的每一部分都有了理性的關聯。
辦公室的外面房間裡擠得滿滿的,桌旁和牆邊站滿了人。她一進來,人們全都摘下帽子,頓時鴉雀無聲。她看到的是一群灰白頭髮的頭頂和壯實的肩膀,看到她手下職員臉上的笑容和在房間另一頭的艾迪。大家全都明白了。
「你所說的,從大眾身上,是什麼意思,里爾登先生?」一個人質問說,「如果真像你廣告所說,你的合金比起其他材料的壽命能延長三倍,而價格卻便宜一半的話,大眾不就會因此得到好處嗎?」
房頂上掛著的牌子寫著:威特交叉口。她盯著它,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隨即才明白:原來是牌子定在那裡原地不動。經過這一段馳騁,此時火車紋絲不動地停下來卻讓人很不適應。
不知為什麼,當里爾登把煤礦賣給賓州最大的煤礦主達納格的時候,卻一點也不難受,也感覺不到仇恨。達納格是礦工出身,已經五十多歲的年紀,面容剛毅沉穩。
「但……但是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用擔心你的鐵礦供應,我們說好了,你知道我是靠得住的。」
她像一個局外人那樣,沒有應對的能力,只有在一邊旁觀。她遠遠地看著,陷入了茫然:他是誰?是不是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裡窺視她?他是不是從沒有遮擋、亮著燈的窗戶中看到了她頹然伏在桌子上?是不是像她現在觀察他那樣,也看到了她無助的寂寞?她什麼也感覺不到。他們獨自在城市死去一般的沉寂中,她覺得他很遙遠,像一個忍受折磨的無名英雄,也像她一樣地悻存下來。但遇到的難題卻和她的完全不同。他一會兒走出她的視線,一會兒又走了回來。她坐在那裡,看著這被莫名的苦惱所困擾的身影,閃現在漆黑的小巷中泛著夜色的人行道上。
「那,我告訴你,我會建議他們拒絕的。」
她抬起了頭。
「憑我的判斷。」她答道。
「它撐不住,」人們議論著,「他們在約翰.高爾特鐵路上運行第一列火車的時候,鐵軌會分家的,根本就走不到大橋。如果他們走得到,大橋也會被火車壓塌。」
「什麼?」
在一路的轟隆聲中,列車筆直不停地駛過一座座城鎮,一群群的人跑出來,就是為了看一看,並因此歡呼雀躍,充滿了希望。她看到花環堆放在陳舊的車站飽經煙塵薰染的屋簷下面,被歲月打磨得千瘡百孔的牆壁上掛著星條旗。眼前的情景就像她當初從鐵路史課本裡看到並羡慕的那個時代,人們聚集在一起迎接第一列火車的誕生;就像内特.塔格特橫越全國的時代,沿途的人們渴望著能夠目睹偉大的成就。她心想,那個時代已經成為了歷史,幾代人過去,卻再也沒什麼好迎接的了,除了看到一道道裂縫在當初內特.塔格特建造的牆壁上日漸增加,便再也見不到什麼了。然而,和他那個時候的人一樣,大家還是懷著同樣的心情出來了。
別去糾纏這些了——在無數個沉寂的夜晚,里爾登和他所厭惡的這股驟然新湧上來的思潮進行著搏鬥——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個難以言喻的邪惡勢力,和它糾纏這些細節毫無用處。你必須再努力一下,只要再努力一下——不能讓它得逞。
「你會得到的。」
「在我到那裡之前,你們還是別過大橋了。」洛根輕蔑地回答說。
這就是你想要的?就這麼簡單嗎?她心裡想著,同時清楚地知道並不是這麼簡單。在她對工作的摯愛和她身體的欲望之間,有一些扯不斷的聯繫,彷彿是其中一個給予了她另外一個的權利和意義,彷彿這兩者者結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這欲望在遇到同樣偉大的靈魂之前,永遠無法得到滿足。
里爾登合金大橋所用的鋼樑和桁架,每天都在源源不斷地從軋鋼廠生產出來,然後被運往約翰.高爾特鐵路線的工地,在初春的陽光下,鋼鐵大橋的雛型泛著藍綠色的光澤,橫跨在峽谷上空。他沒有痛苦的時間,沒有憤怒的餘力。再過幾個星期,一切就都過去了,使人喪失理智的仇恨的刺痛已經停止,再也不會感受到了。
「塔格特小姐,」他在她身後叫道,「約翰.高爾特是誰?」
「我想,你肯定不是這意思,而且……而且你肯定想澄清這一點。」
充斥在駕駛室裡的聲響似乎也成了他們正在穿越的一部分。發動機在低沉地嗡嗡作響——是由許多零件發出的響亮的金屬撞擊聲混合在一起,以及從顫動的玻璃窗那兒傳來的高亢尖銳的呼嘯。
「我說的就是我們的第一次會面。」
當火車向前開動的一刹那,他剪斷了白緞帶,躍下了鐵軌。
「你難道不想把速度減到比正常更低的水準,而不是……塔格拉小姐,你難道對公眾的看法從來都不考慮嗎?」
後面有人突然興奮地喊了一聲:「讓吉姆.塔格特見鬼去吧!」
不知為什麼,那些沒拿自己的職業當回事的記者們,卻陶醉在今天的採訪之中。一個常年靠寫醜聞而出名的年輕記者,臉上的嘲諷神情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整整大了一倍,他突然說了一句:「我知道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了:我希望我能報導新聞!」
他遠遠地看著列車的車組人員在火車頭前站成一列,閃光燈立時亮成了一片,達格妮和里爾登微笑著,如同是在夏天的假日裡留影。擔任司機的派特個頭不高,非常壯實,他的頭髮花白,臉上帶著謎一般淡然而輕蔑的嗤笑。擔任司爐工的麥金姆是個高大健壯的小伙子,高傲的笑容裡還有幾分拘謹。車組的其他人似乎都快被相機閃花眼了,一個攝影師笑著說:「你們難道不會做出點要倒楣的樣子嗎?我知道編輯就是想要這個。」
約翰.高爾特鐵路首發列車要承載的貨物,源源不斷地運到了貨場,預訂車廂的訂單像雪片一樣堆積起來,而這一切,只有塔格特公司在薛安市和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的辦公室才清楚。達格妮已經宣佈,和以往的習慣不同,首發的列車將不會是滿載著各界名流政要的旅客特快車,而是一趟特別貨車。
所有權——她回頭瞧了他一眼,心想——不是有人不清楚它的意義、並懷疑它的存在嗎?不,它絕不是靠公文、印章、授權和批准組成的,它——就在他的眼中。
她不生任何人的氣,曾經難以忍受的一切現在已經如退潮一般,消退成了遠遠的水霧,傷痛雖然還在,但已奈何她不得。過去的事在此刻的現實面前紛紛瓦解,這一天的意義,正如潑灑在銀色的火車頭前的陽光般絢爛而清澈,讓所有人都能真真切切地目睹,她誰都不恨。
當詹姆斯聽說部分大橋的桁樑出現斷裂倒塌,三個工人因此喪命時,他跳起腳來,跑到秘書的辦公室,命令他打電話到科羅拉多。他在一旁等待的時候,身體倚著秘書的辦公桌,似乎在尋求著什麼保護;他的眼神惶恐不安,但嘴巴卻突然笑一樣地咧開,說道,「我現在就想看看里爾登是什麼表情。」當聽到這傳聞只是謠言時,他長嘆一聲:「感謝上帝!」但聲音中卻流露出了一絲失望。
「請便吧,想怎麼建議就怎麼建議,你怎麼去說都行。但要給他們選擇的權利,別想禁止。」
「我知道你想什麼,你想用我給他們的工作來威脅你的會員們,同時用你的會員們來威脅我。你想讓我提供就業機會,同時又不想讓我真的給出什麼工作。我現在讓你選擇。火車是一定要開的,這你別無選擇。但是你可以選擇是否允許你的會員來開。如果你不允許他們,就算我白己上去,車也還是要照開。那麼,假如橋塌了,反正也不會再有任何鐵路公司能存在了;但如果它沒塌,你們工會的任何成員都別想在約翰.高爾特鐵路工作。如果你覺得是我更需要你們的人,你可以依此做選擇;如果你知道我會開火車,但他們卻不會建鐵路,你也可以根據這個來選擇。那麼現在,你是不是要禁止你們的人開這趟車?」
七月二十二日,她和他又一次在薛安市的塔格特車站站台上相見了。
出現在塔格特公司所有車庫裡的通知上,都有「艾迪.威勒斯——營運副總裁」的簽名,此通知要求,凡願意駕駛約翰.高爾特鐵路首發車的司機,應在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點之前通知威勒斯辦公室。
那天晚上,當他打電話給艾迪時,已經重新充滿了信心和自控:「艾迪,我在紐約的韋恩.福克蘭飯店,明天早上過來一起用早餐吧,我想和你商量點事。」
「告訴我,塔格特小姐,三千噸的大橋憑什麼能支撐七千噸的火車呢?」
貨物來自農場、木場和全國各地的礦廠,來自把生存的希望全部寄託在科羅拉多新工廠的偏遠地區。沒有人對這些貨主做出任何報導,因為他們不屬於那些無私的人。
「你不用擔心,漢克,」拉爾金的聲音中還是那種令人費解的、堅信乞求能成功的語調,「這只是手續而已。」
「就這些嗎?」一個記者問道,「你難道不想對大家說些什麼嗎?」
「哦,塔格特小姐,別這麼說!」一個年輕人嚷了起來。他是一個還忠實於自己職責的新人,對達格妮有種莫名其妙的好感,「你不該這麼說,他們就是在這一點上對你有意見。」
貨車的車廂井然有序地銜掛在一起,像一條長長的脊椎,延伸開去。另一端的車長在空中一揮手,她揮動著手臂表示回答。
威特舉起酒杯,看著他們說:「為此時在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乾杯!」
「還發得出工資嗎?」
「很好,我不想聽。讓他們自己去說去和圖書吧。現在,他們都在往戲台上爬呢,而我們就是樂隊。」他瞥了一眼里爾登,「你笑什麼?」
「祝你一切順利。」
那人從沒有在鐵路總裁們講究的辦公室裡聽過這樣的話,他不知所措地說:「我來是告訴你——」
「我把檔案準備好以後就送給你,你可以告訴吉姆,讓他簽個字。」
「真的呀!」
「就是因為我考慮了,如果不是為了顧及這一點,平均時速六十五英里本來就夠了。」
她這次來紐約很突然。從新聞廣播中聽到一條簡短的消息之後,她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匆匆坐上了飛機。廣播中說,桑德斯沒有任何解釋,便突然退出了商界。她趕到紐約來就是為了找到他並阻止他這麼做。不過,她還在空中的時候,就感覺到找到他的機會實際上是非常的渺茫。
她再也無法抑制湧上心頭的情感,轉過身去,一把拉開了發動機室的門,伴隨著撲面而來的呼嘯聲,進入火車心臟發出的沉重撞擊之中。
「是,」他低聲莊重地回答。
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點一刻,達格妮辦公室的電話響了起來。是艾迪從窗外高高的塔格特大樓打來的。「達格妮,你最好過來一下。」他的聲音有些反常。
她慢慢地看清了周圍的人們,他們是來自尼爾森發動機公司、哈蒙德汽車製造廠、史托克頓鑄造廠等,在約翰.高爾特鐵路投資的股東們。她握著他們的手,沒有再說什麼。她站在艾利斯.威特身前,稍顯勞頓,拂開垂在眼前的頭髮,露出了額頭上煤煙留下的污跡。她和車組的人員一一握手,大家沒有說一句話,但臉上的笑容已經說明了一切。閃光燈在他們周圍不停地閃著,在山坡井架上的人們向這裡不停地招著手。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此刻正映照著她和眾人頭頂上方車頭銀色盾牌上的字母TT。
「霍普金斯先生,」達格妮不失禮貌地反譏說,「如果不是因為要見報,我們為什麼要和你們說這些?」
「好的,里爾登先生。」艾迪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什麼,沒有,我沒說那橋會塌,」聯合鋼鐵公司的冶金總工程師在一次電視節目裡說,「我根本就沒那麼說,我只是說如果我有小孩的話,絕不允許他們去坐頭一趟經過大橋的火車。不過,這僅僅是我個人的選擇,我就是太喜歡孩子了。」
在她十六歲時,有一次看見塔格特長長的鐵軌就像眼前這座大樓的線條一樣,交會在遠方的一點,她曾告訴艾迪,她總覺得那些鐵軌是被一個遠遠站在地平線另一端的人握在了手中——不過,那不是他的父親,也不是辦公室裡的任何一個人——有一天,她會見到這個人的。
車站樓頂的大鐘指向了三點四十五分,人群開始向遠處的車尾湧去,走動和喧嘩聲漸漸平息下來,在不知不覺間,人們紛紛駐足靜立著。
「從這兒到最近的城裡開車得一小時,你們的車組人員都已經過去了,你們分部乃至全城的人都要為他們辦個慶祝活動。不過我告訴了尼爾森和其他人,就不為你辦什麼宴會和儀式了,除非你想要。」
他的心中頓時浮現出那張他二十七年前見到過的臉龐,那是個他在街邊遇到的牧師,他已經想不起是在哪一座城市了,留在記憶中的,只有貧民窟黑黑的牆壁、秋夜的雨和那人充滿正義和怨恨的嘴巴,在深夜中張得大大的,叫喊著:「最高尚的美德——是人們都像兄弟一樣互相照顧,強者為弱者勞作,有能力者為那些沒有能力的人服務……」
房屋越來越多,離鐵道也越來越近,她看見了那些湊在窗前、聚集在門廊、站在遠處屋頂上的人們,她看見了交叉路口斜坡上擠滿的人群,街道像風扇的葉片一閃而過,讓她看不清人們的臉,但她看見了他們向列車高舉著的手臂,彷彿是隨風搖曳的樹枝。他們在閃爍的紅燈和標誌下等候著,標誌上寫著:「停,看,聽。」
她說不清為什麼那麼喜歡威特的笑聲。他們說話的聲音,甚至連同她自己的,都有一種她從未聽到過的音調。當他們從桌旁站起身來的時候,她驚異地發覺房間裡唯一的照明只有蠟燭,她卻一直感覺自己是坐在耀眼的燈光裡。
「只要我有這個權力。」
「可……可是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希望是這樣。」
「親愛的,」莉莉安對丈夫說,「我昨天在吃午茶的時候可為你說話了,那些女人們說達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婦……哦,天啊,別那麼看著我行不行!我知道這很荒唐,就狠狠地教訓了她們一頓。那些笨女人就是不能想像,為什麼一個女人能夠為了你的合金而跟所有的人都翻臉。當然了,我對這點很清楚。我知道那個塔格特家的女人根本就沒有性吸引力,她才不把你當回事呢——再說了,親愛的,我知道你沒這個膽子,但假如你真想做那件事的話,你也不會去找一個穿得那麼古板的機器,你想要的是那些金髮、有女人味兒的女人——噢,不過亨利,我只是在開玩笑!——別那麼看著我行不行!」
「好了,艾迪,你其實可以是個很出色的生意人,所以你一定要把幾個問題想清楚。這種情況沒什麼好感謝的,我這麼做不是為了塔格特公司,而是完全為我自己的實際利益考慮。現在向你們要帳,就可能會逼你們垮掉,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如果你們的公司一無是處,我就會去收錢,而且越快越好。我不是慈善機構,也不會把寶押在無能的人身上,但你們仍然是全國最好的鐵路,約翰.高爾特線一旦完成,你們的財務狀況會是最理想的,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等一等。另外,你們是因為用了我的合金才有了麻煩,我希望能看到你們成功。」
視覺和觸覺之間的距離被奇特地縮短了,她想到了願望和實現之間的距離,接著猛然一頓,詞語從腦海中清晰地一躍而出——靈魂和肉體之間的距離。
里爾登看著文件被裝進了拉爾金上衣的內側口袋,他看見了他襯衫張開的領口,看見起皺的背心緊緊地裹著他鬆弛的腹部,以及腋下襯衫上的汗漬。
她注意到,她自己也是人群包圍和關注的目標,她大聲地笑著,回答著他們的提問。
「別坐就是了。」
然而,她的腦子仍在飛速地轉動,斷斷續續的想法像軌道邊的電線桿一樣,從她的記憶當中閃過。物質的享受嗎?她想著,這列鋼鐵的火車……在里爾登合金軌道上的賓士……用燃油和發電機驅動……這是對空間物質運動的一種物質體驗……但它是我此刻這種感覺的原因和意義嗎?……下面的鐵軌如果現在裂得粉碎——儘管不可能,但我不在乎,因為我已經感受到了這一切,那他們是不是認為這就是低級的動物才有的快|感,一種低等、現實、物質,以及可恥的身體的愉悅?
「什麼契約?」
「我會的,你明天在城裡嗎?我希望你能來。」
達格妮兩眼直視著面前的人們,用軍人報到般清晰而毫無起伏的聲音敘述了約翰.高爾特鐵路的技術情況,一一給出了鐵軌性能的確切資料、大橋的運載能力、建築方法以及造價。隨後,她像銀行家那樣,用不帶感情的語氣說了這條鐵路的財政前景,並指出了她預計會得到的巨大收益。「就這樣。」她結束了講話。
「哦,不錯,施工當然是按照進度進行,」詹姆斯聳著肩膀對他的董事會成員們說道,「是的,你們完全可以放心,我那親愛的妹妹恰好不是一般人,而是一台內燃機,因此,她獲得成功是毫無疑問的。」
「里爾登先生。我想……向你表示感謝……可是怎麼都不足以來——」
「是委員會。你所做的一切,是違反人權的。你不能為了自己賺錢而強迫他們去冒大橋倒塌的生命危險。」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你。」
「你就像這樣,獨自在遠離一切的地方生活?」
「我們就是!」她回答道。
那門有幾步遠,她既看不到那個人,也看不到他身後的街燈,只能看到他投在人行道石板上的陰影。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這有什麼,說句『好的』就夠了。」
她看著人群,對人們都盯著她看感到愕然,因為這本來是屬於她自己的事,根本無法和其他人交流;同時,她又對他們能來、對他們可以目睹這一切感到欣慰,因為這樣的成就是一個人能為別人獻上的最珍貴的禮物。
她瞧了一眼里爾登,他站在車廂的牆壁旁邊,似乎並未去注意人群,對他們的歡迎也無動於衷。他懷著濃厚的專業興趣,內行地觀察著軌道的狀況,他的神態似乎在說,他才不管什麼「他們很喜歡」之類的念頭,他心裡想的只是:「成功了!」
「怎麼……你為什麼這樣說呢?我們是朋友,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我所有的產量都會給你的。礦還是你的——和你的沒任何區別。你不用擔心什麼,我會……漢克,怎麼了?」
她轉過身來,一隻手抓著鐵扶手,將身體懸在眾人頭頂上的半空之中。
「是啊,」她的語氣認真得讓人覺得有一點害怕,「報紙突然找到了我,問了很多問題,我打算答覆他們。」
「你並沒有主動來買我的礦產,是我請你買下的。我多希望鐵礦業裡也有你這樣的人來接管我的鐵礦,可是沒有啊。如果想幫我的話,別給我回扣,只要給我機會,讓我能夠付給你比別人更高的價錢,無論你想怎麼治我都沒關係,只要能讓我頭一個拿到煤就行。我會料理我這邊的事,只要給我煤就行。」
小巷空無一人,在幾盞街燈的照射下,人行道像一面潮濕的鏡子,漸漸在遠處消失成一點,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她看到一家廢棄的商店窗戶上黑黑的破洞,再過去。是幾家大宅院的門,街道的另一側是一扇開著的大門,從大門陰影上方的燈光裡,可以看到雨水淅淅瀝瀝地淌落著,穿過這扇門,便是塔格特公司的地下通道。
那個年輕人絕望地看著她,說:「你的意思不是說要為你賺取利潤吧,塔格特小姐?你其實是說,是為了你的那些股東們,對嗎?」他希望能給她一個提醒。
他雙腳分開保持著平衡,兩隻手插在口袋裡,站立著望向前方。他顧不得看鐵道兩旁的一切:他盯著的是鐵軌。
她看到一股氣流迴盪——從他微弓的身體、揚起的手臂倒憤怒地將酒杯甩出去的手,與此同時,聽到了酒杯在對面牆上撞得粉碎的聲音。這可不是平時慶祝的姿態,而是在發洩著反抗的怒火,是用惡狠狠的動作代替了痛苦的吶喊。
派特面前的時速表指針停在一百英里的位置。
一片岩石從上方突伸出來,像屋簷一般遮住了他們的道路,占據了整個擋風玻璃的視野,車內頓時一片黑暗,距離如此接近,彷彿根本就不允許他們逃脫。但她聽到車輪在拐彎處發出「吱吱」的摩擦聲,光線一下子恢復了——她的眼前是一段從狹窄的山道上延伸出去的鐵軌,消失在了空中,火車頭正直衝雲霄。除了鋪在山路上那兩條彎彎曲曲的藍綠色鐵軌,什麼都無法阻擋他們。
「你幹嘛非要說這件事?」
「給我一年時間。」達格妮說,「讓我來管約翰.高爾特鐵路,給我點時間重新調整塔格特系統,我就能保證,用里爾登合金的鐵軌,横跨整個大陸的貨運都可以在三天內到達。」
「誰決定的?」
她瞥了一眼辦公室牆壁上的鋸齒形裂縫,四周一片寂靜,她知道,這座廢墟一樣的樓裡此時只有她一個人,似乎整個城市裡也只是她孤身一人。多年前的感受又再度襲來:那種寂寞遠遠超過了此時,超過了這房間和泛著濕漉漉夜光的街道所散發出的沉寂,那是一種在荒凉的廢墟中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寂寞,是她童年時感受過的寂寞。
她新的辦公總部是在一個破舊的建築底層,只有兩個房間。出於安全的考慮,這座搖搖欲墜的樓房頂層已經被清空,樓房裡的租戶們也和這座建築一樣潦倒不堪,只是苟延殘喘而已。
「你看我的樣子,怎麼倒像是我做錯了什麼?這讓我感覺很不好,你也知道。我是因為想幫助你,才把這些礦買下來——我是說,我覺得如果能賣給朋友,就不會把它們賣給陌生人。這不是我的錯,我不喜歡那個糟透了的機會平衡法案,我不知道這是誰主使的,做夢都沒想到他們居然能批准,我太吃驚了。他們——」
她的臉壓在手臂上,否定地搖了搖她的頭,她永遠找不到了。她對自己所希望的生活的想法,就是想她對這個世界的全部要求。只是想法而已——還有極少的一些瞬間,像幾盞路上的燈光,照著她去探求,去把握,去繼續到底……
「嗯,那麼還是延期付款吧,一直到約翰.高爾特鐵路線開通後六個月之前,你們什麼都不用付。」
景物風馳電掣般閃過——一座水塔,一棵大樹,一個大棚,一座米倉,它們的動作都像車窗的雨刷一樣:劃著一道曲線漸漸升高,然後再跌落到後面。電線正和火車賽跑,它們在柱子之間有規律地一起一伏,像在空中劃出的一條穩定的心電圖曲線。
拉爾金一副很受傷的神情,「你太不公平了,」他乾巴巴的聲音中帶有一分正義的譴責,「我從沒有失信於你。」他匆忙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他們的視線裡出現了工廠煙囪中的煙霧,接著就是一座電廠縱橫交錯的網絡,和一座鋼鐵建築物頂端矗立著的針狀天線。他們馬上要到丹佛了。
「那就更違法了,如果被他們查出來,你比我還慘。」
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辦公室的窗戶面對著一條暗巷。達格妮從她的辦公桌看出去,視線便被外面突兀的高樓阻隔,看不到天空,這建築便是塔格特公司的摩天大廈。
前方的峭壁呈現出流金般明亮的色彩,一條條陰影在下面的峽谷裡越拉越長了。太陽正從西邊的山峰落下,他們迎著西邊的落日,一路駛上山來。
另一個問:「你不打算告訴我們修築那條鐵路的動機嗎?」
「我沒說過里爾登-塔格特的設計會垮,」史庫德在《未來》雜誌的文章中寫道,「也許會,也許不會,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個極度放縱自己又傲慢、自私、貪婪的人,顯然是一直就缺乏大眾意識,為了防範他們,社會又有什麼樣的保障措施呢?他們兩個狂妄地想要證明自己,而去對抗絕大多數著名專家的意見,顯然也會置他們手下人的生命於不顧。這是不是應該被社會所允許?如果它一旦塌了,再採取預防措施是不是就太晚了?這不就像是馬都跑光了www.hetubook.com.com才去鎖上馬場的大門嗎?本專欄一直認為,對某些馬,就應該用社會的規範進行管束和制約。」
里爾登吃驚地看了他一眼:「這是違法的。」
「艾利斯,」她輕聲叫道,「怎麼了?」
它們是有生命的,她不停地想,只是它們的靈魂是用遙控的方式在控制著它們。它們的靈魂屬於每一個能夠取得這種成就的人。一旦這靈魂從世界上消失,機器就會停止轉動,因為正是它在支撐著它們的運轉。沒有了它,她腳底地板下面的機油,就會退化成遠古時代的爛泥;鋼鐵製成的汽缸,就會變成戰慄的原始人洞穴石壁上的鐵鏽。支撐它們的,是有生命的思想的力量——是思考、選擇,和目標的力量。
她回到辦公桌前,伸手去拿那幾份報告,卻忽然手臂抱著頭,伏倒在了桌子上。不要這樣,她心想,但卻沒有動。沒關係的,反正也沒別人看見。
「我在這個問題上很傷腦筋。塔格特公司的所有司機、司爐工和列車長都自願報了名,我們只好抽籤決定這趟列車的每一名車務人員。由塔格特彗星特快車的派特擔任司機,司爐工是麥金姆,我在駕駛室,和他們一起出車。」
她向房間那邊的他望去,一時間,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彼此的目光緊緊相纏。
「我一直特別想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報紙對於約翰.高爾特鐵路建設的進展卻隻字不提,沒有派任何記者到現場去看,五年前,一位知名的編輯就道出了新聞界的總體原則。「沒有客觀的事實,」他這樣說道,「所有關於事實的報導都只是某一些人的看法而已,因此,對事實進行描述毫無用處。」
她忽然覺察到自己總是在轉頭看他,便把身體轉了回來。然而,這一天既不屬於過去,也和今後沒有關係——她產生不了任何聯想——看不到任何含意,唯一的強烈感覺,就是此時她和他一起禁閉在同一方狹小的空間之內。正如他的鐵軌令人不由得想到列車的飛馳,他在身邊如此的貼近,使她對這一天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是誰說過他需要一個槓桿來著?」威特接著說,「只要保證我道路暢通,我就讓他們看看怎麼去搬動地球!」
拉爾金猶豫地伸手接了過來,他有意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這只是例行的法律手續,漢克。」他說道,「你知道,我會一直把這些鐵礦認作是你的。」
他移開了眼睛,她也再次把頭轉向窗外撲面而來的大地。
里爾登大笑,說:「艾迪,管他們幹什麼?我們開著特快車,他們坐在車頂上,嚷嚷著該如何當領導者,我們何必在乎?反正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載他們前進,不是嗎?」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卻讓他們感到如此的漫長。首先進入眼簾、掠過窗外的是一座座工廠,然後就是成片的街道,接著,面前交錯展開的軌道像張開的漏斗一般,把他們吞進了塔格特車站,只有路邊沿線的綠燈能給他們帶來一些安全感。從高高的控制室看出去,旁邊鐵軌上的貨車車廂像一條用屋頂組成的扁平帶子一般蜿蜒而過,光線從車頂上的小孔裡穿透下來,從他們的面孔上飛速閃過。在站台的玻璃穹頂下,車輪的聲音震耳欲聾,歡呼高喊的人群像一滴水珠,在黑暗中的立柱之間晃動,他們就在這一陣陣轟鳴聲中疾馳,向前面閃著光亮的半圓形站台出口,和遠處空中閃耀的綠光衝去,那些綠燈如同空中的把手,為他們開啟了面前一道又一道的大門。旋即,川流不息的街道、人影晃動的窗戶,以及嘶鳴的警笛聲暫時消失在了身後,遠處的一座高樓頂上,有人停了下來,看著這粒銀色的彈頭飛過市區,然後像天女散花一般,從樓頂撒下了一大團碎紙片。
「別說了。」
艾迪坐著沒動,只是低頭看著他的盤子。
一些商人覺得或許應該考慮一下里爾登合金的商業價值,他們就這個問題進行了統計調查,既沒有雇冶金專家來檢驗樣品,也沒有請工程人員實地考察,而是進行了民意測驗,要求一萬名經過嚴格篩選、確實代表了各類群體的人回答這一個問題:「你會不會乘坐約翰.高爾特鐵路線的火車?」壓倒多數的回答是:「不會,絕對不會!」
「你興奮什麽?」達格妮的眼睛捉弄般地瞇成一條縫,問道。
當她明白了這一切後,情不自禁地突然放聲笑了起來,她像孩子似的笑得渾身顫動,聽起來像是發洩般的啜泣。洛根對她微笑著點點頭,他早就注意到路邊守護的人們了。她伏在車窗前,勝利般地向鐵道旁的人們用力揮手。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臉伏在玻璃上,她可以看得見整幢大廈,看到它的樓身迅速地會聚成高空中的塔尖。她抬頭望著曾是她辦公室的那扇漆黑的窗戶,變得自己像被永遠地放逐了,似乎阻隔在自己和這座大樓之間的,絕不僅僅是一扇玻璃、一簾雨水,和幾個月的時光。
達格妮打了個電話給在紐約的里爾登:「漢克,我明天要開一個新聞發表會。」
「我不喜歡什麼保證,不想假裝覺得自己有多麼安全,沒有安全這回事。我無法強迫執行我們之間的協定,我想讓你知道的是,我很清楚白己的處境。如果你想守信用的話,不用說,做就是了。」
「可——我的意思是,你不想為自己做些辯解嗎?」
里爾登看了看依舊躺在桌上的檔案,他在想他的這些鐵礦賣出去能得到的收入,拉爾金從政府那裡拿到了相當於總金額三分之二的貸款,新的法案對這項貸款做了如此的規定,「是為了給以前沒有出路的新業主公平的機會」。餘下數額的三分之二是他自己貸款給了拉爾金,他接受了分期付款的方式賣出自己的礦產……政府的錢,他突然想,支付給他礦產的這筆錢又是從哪裡來的呢?這錢又是誰賺來的?
接著,他看到了十八歲的漢克.里爾登,看到了他臉上的迫切,腳步如飛,渾身陶醉在不眠的興奮之中,看到他驕傲揚起的頭,清亮、堅定、毫不留情的眼睛,這雙眼睛屬於一個為達到目的而毫不憐憫自己的人。然後,他看到了拉爾金當時可能的樣子——一個年輕人,卻有一副蒼老的娃娃臉,擠出逢迎的乾笑,乞求著寬恕,乞求這世界能給他個機會。如果有人告訴那時的里爾登,你今後會遇到這個年輕人,他會把你疼痛的肌肉中的能量再榨乾,他會怎麽——
她看著外面的田野,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注意到軌道邊上每隔不遠就會出現一些人影,只是他們全都是一晃而過,她看不清也們在做什麼,忽然,彷彿是電影裡漸漸顯現的全景一般,她恍然大悟。她曾經派人從鐵路竣工後就負責看守,但她從沒僱過這麼多沿線的人。每一英里的路碑旁都站著一個人,有的是年輕的孩子,其餘的則是老人,天空映襯出他們身體那微微彎曲的輪廓。在他們的手中,從價格不菲的步槍到老古董的長槍,凡是能找到的武器都拿來了,所有的人都頭戴鐵路公司的帽子。他們有的是塔格特員工的兒子,有的是在塔格特公司服務了一輩子、已經退休的老人,他們都是自願前來守護這趟列車的。每個人在火車經過時,都筆直地立正站好,用軍隊行禮的方式舉起槍來致敬。
威特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用莊重卻又含著笑意的聲音回答:「是為了我自找的那一記最漂亮的耳光。」
她瞧了瞧洛根,他此時身體更加前傾,他的眼睛和握緊的手指顯出一絲緊張,他和她都清楚以目前這種高速通過城市的危險。
儘管他們之間隔了距離和人群,但她的出現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們彼此對望著,她明白,他和她心有靈犀。這不是繫他們的命運於一線的重大冒險,而僅僅是他們享受的時刻。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此時,他們想的不是以後,而只是來之不易的現在。
「為什麼不簽呢,你不是知道那橋會塌嗎?」
艾迪瞧著服務生熟練地將早餐車推了進來,感到精神為之一振。他發現,眼前筆挺潔淨的白桌布,沐浴在陽光下的銀餐具,和盛著柳橙汁的冰桶都是那麼賞心悅目,他還從沒發現這些東西居然能讓他神清氣爽。「我不想為這件事打電話給達格妮,」里爾登說道,「她夠忙的了,你和我只用幾分鐘就可以把這件事搞定。」
她想,為什麼一看到機器她就有了快活的自信感?在這些龐然大物中,全然找不到其他沒有生命的物體具備的兩個特徵:沒有緣故,漫無目的。如同她所敬仰的人對人生課程做出的一步步選擇,對於「為什麼?」和「做什麼用?」這樣的問題,機器的每一個零件都是再具體不過的答案。這些機器就是澆鑄在鋼鐵裡的道德標準。
他們在向下飛奔著,她顧不得去想當初精心設計、減緩下衝力量的斜坡大轉彎,只覺得他們正頭朝下衝了下去,眼看大橋正離他們越來越近——這是一座用鋼鐵鏤空、小巧的方形隧道,鋼鐵的橫樑閃爍著藍綠色的光芒橫跨在空中,夕陽從山頂缺口透過,把一道長長的光線灑在橋身上。橋旁邊黑壓壓地擠了一大群人,但她的意識裡只有車輪越來越響的加速聲;伴隨著車輪的節奏,她的腦海裡迴響起音樂的旋律,越發高亢,猛然間在車廂內爆發出來,但她知道這音樂只存在她的心中:理查.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她心想:他會不會正是為了這一刻而寫了這首曲子?他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感受?他們的速度更快了,她覺得他們已經騰空而起,用山峰做跳板,滑翔到了空中。這樣的測試可不太公平,她想,我們連橋身都沒沾一下。她看到里爾登的面孔在自己的頭頂上方,她瞧著他的眼睛,把頭向後靠去,讓白己的臉靜靜地停在他臉龐下的空氣之中。他們聽到響亮的金屬撞擊聲和腳下車軸的旋轉,大橋的鋼索在車窗外掠過,響起鐵棒滑過柵欄時發出的聲音。隨後,窗外忽然清靜了下來,向下俯衝的餘勢帶著他們衝上山坡,前方便是威特油田的起重機,正在運作。洛根回過身來,眼裡含著笑瞧了瞧里爾登。里爾登開口說:「就是這樣。」
她靠在椅子上坐著,凝視著前方,心裡知道他對她的感覺,也正如她對他一樣。這種特殊的自我感知令她很舒服。每當她蹺起腿來,每當她用支在窗沿的手倚著身體、用手拂弄著額前的頭髮時,她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被一種她所不承認的感覺支配著:他是不是正在看著呢?
「可我只是——」
「塔格特家的人世代都是這麼貪得無厭,」人們議論說,「他們天性就是如此,別忘了這個家族的創始人是內特.塔格特,他是有史以來最惡名昭彰的仇視社會的惡棍,把國家敲詐一空來積聚自己的財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能賺錢,塔格特家的人絕對不會顧及他人的生命。他們買下了劣質鐵軌,因為價錢比鋼更便宜——賺到運費之後,他們怎麼會在乎那些災難和血肉模糊的屍體呢?」
隨後,她從他的身上移開了視線。
「你指的是,我們的第一次會面?」
他大笑起來:「不會吧!」
「哦,你也發現了?」里爾登回答說。
她的手從他的肩膀摸向他的腰和大腿,釋放著她每次和他見面時不曾承認的欲望。她把嘴奮力和他分開時,已經是在無聲地、勝利地笑著,似乎在說:漢克.里爾登——你這個不食人間煙火、難以接近、像僧人一樣、整天在辦公室、在開會、厲聲討價還價的漢克.里爾登——你現在還記得他嗎?我現在想的就是這個,看到我把你變成現在這樣子,我有一種快|感。他並沒有笑,緊繃著的臉像敵人一樣,猛地拉過她的頭,再一次捕捉到了她的嘴唇,彷彿他是在製造出一個傷口。
今晚,她不知為什麼停了下來,看著雨水打落在大街對面高樓的玻璃上。
他回過身來看她,正像他突如其來的狂暴一樣,他雙眼清澈透亮,臉色平靜,看到他溫柔的笑,她反而感到害怕。「對不起,」他道歉,「別介意啊,我們就儘量去想著這世界能一直如此吧。」
「噢,不!」她忙說,「謝謝了,艾利斯。」
「你怎麼這麼說話呢?」
「哦,既然你這麼想,那好吧。一直以來,鐵路的平均利潤是全部資金投入的百分之二,這種巨大的付出和微薄的收入,對於一個企業來說是很不合理的。我前面已經講過,對比一下約翰.高爾特鐵路的成本,和它今後可承載的運輸量,我預計可以獲得不少於投資額百分之十五的利潤。當然,按現今的標準,任何企業如果得到高於百分之四的利潤都會被視為暴利。儘管如此,如果可能的話,我會盡力讓約翰.高爾特鐵路為我賺來百分之二十的利潤。這就是我修建這條鐵路的動機。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威特控制了局面,用手臂從人群中分開一條路,領著她向前走去。一個手持相機的人擠到他們身邊,喊道:「塔格特小姐,能不能對大家說句話?」威特用手指了指長長的貨車,說:「她已經說過了。」
「我不喜歡和吉姆打交道,他可以浪費掉兩個小時讓他自己相信,他是給了我面子才答應接受的。」
「我要找自願者。」
他低下頭看著她赤|裸的身體,俯下身來。她聽到了他的聲音——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獲勝後輕蔑的宣言:「你想要嗎?」她閉上了雙眼,嘴唇微啟,喘息著說出:「想。」
天色漸濃,顯出鐵軌般藍綠的色調,他們遠遠地看見了山谷裡的煙囪群。這是科羅拉多的新興城鎮之一,如同威特油田延伸的輻射一樣成長了起來。她的視野中出現了有稜有角的新式房屋,平坦的房頂和大片的玻璃窗,由於距離太遠,還看不清人群。就在她想到人們還不可能從這麼遠的地方看到火車時,一枚焰火從建築群中躥上了城市的半空,像噴泉一樣,在暮色中綻放出金黃色的點點星光。那些她看不到的人們正遠觀著在山邊行駛的列車,送上一份致意,一束黃昏中孤單的火花,作為慶祝或是求助的象徵。
這些東西,以及它們所具備的能力,就是人們認為的罪惡嗎?這是不是他們稱之為卑鄙的物質追求呢?這是不是被物質所奴役,是不是人的精神向肉體屈服了呢?
「他們對你做出的那些事——和你反過來在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頓了頓,「對不起,里爾登先生,我知道做生意不是這樣的。」
再也沒人問什麼問題了。
在一段時間裡,除了聽覺,她身上所有的感官似乎全部失和-圖-書靈,迴蕩在她耳朵裡的只是一陣悠長起伏的嘶鳴。她置身在一個不停地搖晃著的封閉鐵室裡,凝視著巨大的發電機組。她一直想親眼來看一看,正是它們,正是她對它們的熱愛,正是這生命的意義——也就是她所選擇的工作,使得她的內心充滿了勝利感。伴隨著這劇烈的情感,她異常清晰地發覺,她幾乎快要抓住了她一直苦求而不得的東西。她放聲大笑,那笑聲立即淹沒在機器隆隆的巨響之中,「約翰.高爾特鐵路!」她高喊道,體驗著這聲音從她的唇邊滑過的快樂。
艾迪站在她辦公室敞開的門旁,人群閃開,讓她走了過去,他用手指了指房間,然後又指了指一堆信件和電報。
她睜開眼,只見里爾登站在面前,正低頭用他剛才看著鐵軌的眼神注視著她。她只覺得自己的意志在直接的一擊之下徹底垮了,身體竟然動彈不得。她向後仰靠在椅子上,和他對視著,薄薄的襯衫被風吹得緊緊地貼裹著她的身體。
「對,我知道。」
「是嗎?」
「今晚你們當然要住在我這裡,」威特邊走邊和他們說,「你們還想住那兒?」
他那在灰色的長褲和襯衫下高大的身軀似乎躍躍欲動,長褲令他頎長的雙腿線條更加分明,輕盈穩健,輕鬆自如地站在那裡,卻又彷彿可以隨時躍向前方;他瘦削有力的手臂露在襯衫的短袖外面,從領口可以看到他緊繃的胸肌。
彷彿仇恨一般地,像是抽開皮肉的鞭子圍在了她的身上,她感到他的手臂擁住了她,感到她的腿被拉過去貼緊了他,她的胸膛被他壓得向後彎去,他的嘴吻上了她的唇。
她沿著發動機和牆壁之間的狹窄通道慢慢地挪動著,有一種冒冒失失闖進來的感覺,她彷彿是掉進了一個動物的身體內部,在它銀色的皮膚下,看到生命的搏動是靠著鉛色的汽缸、彎曲的線圈、密閉的鋼管和接線埠裡急速旋轉的觸片。她頭頂上的這個龐然大物連接著看不見的管道,把它的狂暴輸給了玻璃刻度表上的孱弱指標,輸給了控制台上閃爍著的紅綠指示燈,輸給了刻有「高壓」字樣、高大扁平的電纜。
艾迪帶著沉重的愧疚感去赴約,他還沒從機會平衡法案的打擊中擺脫出來,像是挨打後留下的淤青,他的心中依然隱隱作痛。他不喜歡眼前的城市:似乎裡面隱藏著莫名而惡毒的威脅;他害怕見到這個法案的受害人:他簡直覺得他自己,艾迪.威勒斯,對此負有一種他都說不清的可怕的責任。
「它撐不住。」
她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窗戶。
「你不想簽這個合約?」
里爾登慢慢地搖了搖頭,像只是脖子動了動,他的臉彷彿是對著陌生人一樣,絲毫不為所動。「不,」他說道,「我的財產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別這樣,你當時做得很對。」
「辯解什麼?」
「我巴不得你能一五一十地照登不誤。你想讓我逐字逐句地說嗎?」她停了停,看他們把筆都準備好以後,便開始口述說道,「塔格特小姐說——引號開始——我希望能靠約翰.高爾鐵路賺大錢,我會賺到的。引號結束。謝謝你們。」
「民意的來源嗎?」史拉根霍普在一次廣播講話中說,「並沒有什麼民意的來源,那是一種普遍的自發意識,是集體智慧的本能反應。」
玻璃車窗使得不斷延伸的原野看起來更加浩瀚:目光所及,是那麼的開闊,然而,一切又都並非遙不可及。她剛剛看到前方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轉眼間它就出現在身邊,然後落到了後面。
在公開的場合裡沒有為里爾登辯護的聲音,也沒人把塔格特公司的股票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上漲當回事。有人在進行觀察,並小心翼翼地操作著。莫文先生以他妹妹的名義買了塔格特股票;本.尼利是用他表親的名字;拉爾金則是用了化名。「我不相信那些一直在升溫的爭議事件。」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說。
「比你想像得到的更糟,里爾登先生。」
首先有了想像中的畫面,然後就是具體地把它表現出來;首先有了想法,然後就是一心一意地沿著筆直而單純的路線到達選擇的目標。如果兩者缺少了一個,還有什麼意義呢?不付諸實現的空想,或者漫無目的的行動,豈不是很不幸嗎?究竟是誰把惡毒蔓延到了這個世界上,拚命地把這兩者拆散,並讓它們彼此對立?
「我還要告訴你——而且我想你也知道——我並不擅長玩這類遊戲。我既沒時間,也沒花腦筋去想什麼勒索的花招來套住你,並通過你去控制我的礦產。我從不和誰分享產權,也不希望靠著你的怯懦,靠不斷地矇騙或者威脅你來一直擁有它,我從不這麼做生意,而且從不和懦夫打交道。礦產是你的了。如果你想讓我得到所有的鐵礦產量,你就會那麼做;如果你想矇騙我,也是你的事。」
他抱著半蜷曲在床上的她,把她的衣服扯了下來:她的臉緊緊地壓在他的身上,嘴從他的脖子遊移到他的肩膀。她知道,她每一次對他充滿欲望的舉動都會給他沉重的一擊,他身體內有種難以置信的憤怒的顫抖,但毫無舉動又會滿足他尋找她的欲望的那種貪心。
「你覺得你現在事情夠多嗎?」威特說著,「給我一年的時間,我就能讓你忙不過來,每天兩列油罐車,達格妮?到時候會是四趟、六趟,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的聲音在山裡的燈火之上迴盪著,「這個嗎?和我要做的相比實在是小意思。」他向西一指,「離這裡五英里遠的布宜那.艾斯帕蘭薩山谷,大家都不知道我準備拿它做什麼。是油葉岩,人們嫌採油成本太高而放棄了它,已經有多少年了?嗯,等著瞧我想出來的辦法吧,會把它變成最廉價的石油,而且是取之不盡,和它源源不斷的供應相比,最大的油田也不過是個小泥塘而已。我是不是還沒訂購輸油管呢?漢克,你和我得一起建造四通八達的輸油管線……哦,對不起,我在車站和你講話的時候還沒做自我介紹,連名字都還沒告訴你。」
「你難道不想給我們一些東西,以此證明你的鐵路嗎?」
她感覺到一陣無聲無息的韻律,一種沉重的撞擊感,彷彿約翰.高爾特鐵路上的車輪仍在飛奔。面對無聲的召喚,她欲拒還迎地慢慢轉過身來,看著他。
站在支線的軌道上,他看到了從面前經過的駕駛室,看到達格妮在向他揮手致意。接著,火車頭駛遠了,他隔著一節節的車廂,看著對面站台上時隱時現的人群。
「我還是要感謝你,里爾登先生……這比慈善事業的意義更大。」
車站的大鐘指向四點的那一刻,艾迪舉起了他的手。
兩個人在火車頭前方的鐵軌之間拉起了一道白色的絲綢條幅,他們是科羅拉多分部的主管和一直留下來的尼利的總工程師。艾迪要去剪斷這個條幅,然後宣佈新鐵路線的開通。
達格妮笑了起來,她不僅是現在很開心,快樂的情緒在她的心中源源不斷的暗流,隨時可以溢出來。她是那麼愛笑,輕鬆地張大了嘴笑著,潔白的牙齒在她被太陽曬焦的臉龐的映襯下更加醒目。野外的生活令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他發現她最近幾次回紐約時,瞧著他的樣子,彷彿是已經對他視而不見了。
他們又衝向了野外,行駛到了一所崎嶇的山坡上。彷彿是從城市直直地摔向一面花崗岩的峭壁,然後幸運地被一塊凸出的岩層接住,高山,陡然聳立在他們的眼前。他們現在正行駛在峭壁邊緣,腳下是延展墜落的深淵,猙獰的巨石重重疊疊地從上方凸出,遮住了陽光,他們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只能在泛著藍曦的黃昏之中急馳。
洛根跟在她身後上了駕駛室,接著是麥金姆,里爾登是最後一個。隨後,火車頭的鐵門便被徹底緊緊地關上了。
夏日的太陽明晃晃地照在城市的窗戶上,穿過街道的灰塵,留下一片片耀眼的亮斑。熱浪透過空氣,自樓頂蒸騰,升到那幅巨大的白色日曆上。日曆的馬達繼續轉著,正在抹去六月最後的一天。
「你想讓我們把你們剛才說的都登出去嗎?」
里爾登把契約遞給他的時候,達納格面無表情地說:「我想我還沒告訴你,你以後從我這兒買的煤,一律按成本價。」
「里爾登先生,你怎麼知道你的鐵軌能承受得住?」
艾迪正注視著她,他站在站台上,身邊簇擁著塔格特高層和分部的主管們和市政官員,以及被說服、收買或威脅的地方官員,他們弄到了允許火車以百英里的時速通過市區的許可。在這一天,在這個場合,他名副其實地擔當起副總裁的頭銜。他一邊和身邊的人說話,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人群中的達格妮。她身著寬鬆的藍色褲子和襯衫,對所有場面上的事都漠不關心,統統交給了他去處理。此時,她簡直就像是這趟車的一名車務人員,火車就是她心目中的一切。
她感覺到了他渾身的顫抖,她想道,這就是她想從他身上扯下的那種哭聲——他的抵抗被一點點折磨、撕碎,就這樣投降。同時她明白,她的勝利也是他的,她的笑正是給他的禮物,她的抵抗正是對他的歸順,她的拚命掙扎只是讓他的勝利更加輝煌。他緊緊地壓住她的身體,似乎顯示著他的信念,讓她明白她現在只是一個滿足他——滿足他的欲望和戰勝感的工具,讓她知道,他如此對待她,正是她希望的。無論我是什麼,她想,無論我保持著什麼做人的尊嚴,無論我在勇氣、工作、心靈和自由上保持著怎樣的尊嚴——這就是我能給你的身體帶來的享受,這就是我想要奉獻給你的——而你想用它來享受就是對我最大的獎勵。
他帶著副總裁冷靜威嚴的口吻,指著一排大大小小的攝影鏡頭,命令道:「向後退,退得遠遠的,我剪綵的時候你們只有一次拍攝的機會,然後就趕快讓開。」
里爾登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了?你總該有接受的權力吧。」
「洛根先生,你有小孩嗎?你有沒有額外買了保險?你知道,我說的是那座橋。」
鐵軌圍繞著峭壁盤旋上升,迎面撲來的峭壁簡直要把他們從路上掀翻擠下去,但鐵軌所到之處,山卻被劈開,像是張開了兩翼一般閃向兩旁。山的一側佈滿了向上挺立的松枝,整片松林如同一層層密實的地毯,山的另一側則裸|露著紅褐色的岩石。
「我只是想——」
威特一指窗外,說:「我和一切只有隔幾步遠而已。」
攝影師們在精心選取著拍攝的鏡頭。他手拿剪刀,背對著火車頭。攝影師們為了捕捉到更好的鏡頭,讓他重複做幾次剪綵的動作,並準備好了另外一束嶄新的緞帶。他在準備開始時停了下來,「不。」他突然說,「這不能造假。」
他看到艾迪退縮著,似乎被戳中了傷口:「最可怕的就是這個!」
「算了。」
工人望著桌對面的艾迪,笑了。
驚愕變成麻木,傳遍了她的全身——她感到喉嚨和腹部發緊,只覺得一陣無聲的痙攣,令她難以呼吸。但她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感受卻是:是的,漢克,就是現在——因為這屬於同一場戰鬥,用一種我說不出的方式……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存在和他們的對抗……我們偉大的力量,快樂的力量,他們因此才折磨我們……現在,就像這樣,無須再說什麼、問什麼……因為,我們想要……
「你是說回扣。」
這是一種她從來就不允許自己去承認的渴望,此時,她面對它了。她想,如果感情是對周圍一切所做出的回應,如果她把自己愛的情感給了鐵軌,給了這座大樓和更多的東西:如果她也愛著自己的這種情感,她還是缺少一樣最大的回應。她想找到一種感情,能夠包容和詮釋她所深愛的一切……找到一種像她一樣的靈魂,讓自己和他成為彼此的世界……不,他不是法蘭西斯可,不是里爾登,不是她認識和尊敬的任何人……他只存在於她所認識到的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情感之中,但卻會賦予她生命,讓她能夠去體驗……她的胸脯緊緊地壓著桌子,身體緩慢而輕微地扭動著,感覺到來自她的肌肉和神經的那種欲望。
「當然不是了。我恰好就是塔格特公司最大的股東,因此我的利潤分成是最多的一個。目前,里爾登先生的情況更有利,因為沒有其他的股東可以瓜分他的利潤——要不要你自己說說,里爾登先生?」
他站得離門那樣近,好像要進來一樣,她甚至在等著他來敲門。可是,她看到那影子倏地一晃,似乎他猛然後退了一步,然後便轉身走開。他停下來的時候,地上只留下他帽沿和肩膀的影子,這影子凝固了一會兒,搖曳著,然後伸得越來越長,他又走了回來。
「你的提議對達格妮、對我,以及對塔格特公司每一個正直的人所具有的意義,我就不必多說了,這你都清楚,你也知道是可以信賴我們的。但……但我覺得最要命的是詹姆斯也會因此受益,你是在挽救他和他那一夥人,而他們——」
里爾登笑了:「你當然有。」他朝桌子傾了傾身子,說:「艾迪,現在塔格特公司的財務狀況如何?是不是很緊張?」
春雨像一層薄霧,靜靜地籠罩著窗外。她坐在那兒,望著塔格持火車站快速通道和行李的入口處,那裡天棚的鋼架上亮著幾盞燈泡,一些行李堆在破舊的水泥地上,看起來,這地方像是荒廢了一般死氣沉沉。
他們坐在餐桌前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房間用寬大的玻璃窗和幾件昂貴的傢俱裝飾,服侍他們晚餐的是一個身穿白上衣的沉默的印度侍者,他是這座房子裡除主人以外的唯一一個人,不茍言笑,謙恭有禮。幾點光亮交相輝映著房間:那是桌上的燭火、窗外起重機吊臂上的燈光和天上的星星。
隨後,她坐進了一輛轎車的後座,開上山去。坐在她身邊的是里爾登,威特親自駕車。
她覺得這地方不錯:省錢。房間裡已經佈置得不能再簡單了,她從廢墟裡撿來了傢俱,湊齊了能用的人手。她來紐約的時間不多,也沒功夫去注意她工作的環境,只要能用就足夠了。
她並不感到害怕,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詫異地注視著。他在門口停下,随即又退開,他站在小巷中的某個地方,來回不安地踱著步子,然後又收住腳步。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像鐘擺一樣晃來晃去,看得出在進行著無聲的爭執:是進門,還是逃掉,他躊躇不決。
「嗯,只是……里爾登先生,我能不能跟你說說?我知道這很不合適,因此也不是以副總的身分和你說這些話。」
「由誰來操作這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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