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也不像是他,不像是他說的話。她沉了沉,問:「為什麼?」
「我從不白白接受好處。」他冷冷地說。
他聳了聳肩,「不錯,我知道。根據我看到的資料,它很不一般。就技術而言,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他煩躁地在辦公室裡踱著步子,「其實,我都想能夠有一天訂購一台特殊的實驗用發動機,能像里爾登合金那樣耐高溫。這對於我想要觀測的一些現象將非常有幫助。我發現,當把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的時候,它們——」
「他們清理坍方的那天夜裡,你在嗎?」
「別走,塔格特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
「你明白嗎?一旦這樣的話,塔格特公司可是什麼忙都不能幫。」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問題?」
「我才不會這麼做,在你這條鐵路線上,這東西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我不能再把我自己的設備弄砸了。」
他一直坐在桌前,面前放著約翰.高爾特鐵路的大橋藍圖,直到午夜過後,再也無法躲開的感情,像麻醉完清醒過後的刺痛一樣突然湧了上來,讓他一下子停住了手裡的工作。他雖然還掙扎著坐在那裡,但身體已經頓然沉下去了一截,他用胸口頂著桌邊勉力支持著自己,低垂著頭,彷彿他現在唯一還可能做到的,就是不讓頭趴到桌子上。他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只感到一陣傷痛,一陣莫名的無邊刺痛——他坐在那裡,不知道迫使自己思路停下來的劇痛,究竟是來自自己的身體還是心裡。
「我很高興你也這麼想。所以,你要給他一份工作。」
出爐鋼水的火焰映紅了黃昏的暮色,一團橘紅的深金色照在里爾登桌後的牆上,那火光嫋嫋地在他的額頭閃動,他的臉色堅定、執著。
「我想知道你個人對里爾登合金的判斷。」
尼利永遠也搞不懂她為什麼會這麼說,但他心裡多多少少明白一點,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並不吃驚,也什麼都沒說。
花了兩個小時耐心地指示和解釋後,她筋疲力盡地走出車廂,看到破舊的公路那邊停著一輛小汽車,是一輛黑色雙座,閃閃發亮的新車。在任何地方,新車都十分惹眼,因為並不常見。
「沒有,什麽討論?」
「是的,我的意見或讚賞,都在訂單裡面。」
他的眼睛慢慢地掃視房間,空空的牆壁上只掛了三樣東西:一張塔格特公司的地圖,一幅内特.塔格特的畫像原件,曾被用來參照製作他的塑像,以及一張很大的鐵路日曆表,用了粗糙而對比鮮明的顏色,上面的圖片是塔格特鐵路沿線的各個車站,每年都輪流變換重印,這也正是她最初在洛克戴爾工作時掛過的那種日曆。
「唔,那倒是很惡毒、不公和不幸的——但這就是社會,總有人成為不公平法則的犧牲品,在人群中生活沒有別的解法,誰又能夠做什麼呢?」
「他們已經聯繫過了,你是怎麼安排那個建築隊的?」
她掉頭向市中心走去,前面是一座黑乎乎的廢棄建築,很久以前,這裡曾是一座辦公大樓,透過裸|露的鋼架和坍塌的磚頭廢墟的縫隙,她看到了夜晚的天空。在廢墟的陰影裡有一家小餐館,如同一片草葉在死去的龐然大物的腳下求生。餐館的窗戶裡亮著燈光,她走了進去。
「這是騙人的,是不是?」
「我們面對的是科學。」
「你如果有什麼關於里爾登合金的實際危害的話,就直說,不用扯其他的,直截了當些,我不習慣你剛才說的那些話。」
「至於接替你的人選……」
他指著升起的煙霧:「那就是新升的太陽,它會滋養一切的。」
「你決定要來搬哪座山呢?」
「這你已經說過了,可你為什麼想見我?」
春天的時候,她想著,軌道就會和從薛安市方向鋪過來的鐵路線交會:她的視線順著從井架那裡鋪出來的藍色鐵軌,一直看到它延伸下來,經過此刻她站立的大橋。她轉過頭,目光隨著它們伸展在遠方清澈的空氣之中,在山的一側蜿蜒盤繞。一台移動式起重機在新修軌道的盡頭,像一隻手臂,裸|露著骨骼和神經,緊張地在空中揮動。
他聳了聳肩膀,說:「眼前的利益。」
「合金零件怎麼辦?」
「如果失敗,我只會自己完蛋。」
「我要為他建一條鐵路線,讓他來把它拿走。」
「我想請你考慮一下社會因素,里爾登先生,」那人柔聲地說,「我非常希望你注意一下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時代。我們的經濟條件還不允許。」
「你覺得自己是在和誰講話——沃倫.伯伊勒嗎?」
「難道你不喜歡這名字嗎?」
「所以,如果沒有稱職的人來做,我就必須像自己採鐵礦石那樣,自己去開採銅礦。我不能讓自己被外界的失敗和短缺給耽擱了。里爾登合金要用大量的銅礦石。」
「沒用,還是別想了,你只是在自己騙自己。」
「我想過里爾登合金大橋的計畫,並且讓我的工程師們做了預估。」
汽車拐了個彎,在城市上空黑壓壓的樓頂上,她看到那幅巨大的日曆,被雪白的照明燈打亮,上面顯示著:一月二十九日。
他沒有回答。
「一種新式的建築方法。」
她轉動著視線。注意到鐵道支線上停著的一台吊車,心想,它的吊索磨損得太舊了,需要換新的。這是在感受了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以後,超出了感受之外的透徹。她想,他們取得的成就和共同承認它、擁有它的這一刻——還有什麼比共同分享這些更親密的呢?現在,她心無羈絆,可以去考慮目前最簡單、最普通不過的事了,因為她眼中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她的一切努力,她的每一個不眠之夜,她對絕望所做的每一次無聲的抵抗,都在這一時刻得到了她渴望的回報。「是的,我們成功過。」
「有那麼可怕嗎?」
艾迪瞧了她一眼,酸楚地笑笑,搖了搖頭說:「不是,我也是那麼想的。我打了長途電話去問科學院,不是的,這是他們的助理——佛洛德.費雷斯博士辦公室簽發的。」
「你覺得要多少?」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拖鞋掛在他的腳趾頭上,晃來晃去。她從沒想到會在一個男人的臉上看到如此醜陋的希望的神情,裡面還夾雜著狡詐。她把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實在想不通為什麼都到了這種時候,他先想到的還是對她耍心眼。
「塔格特小姐,這種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他看到她緩緩地用手摀住了眼睛,嘴角浮現出酸楚,彷彿她是和什麼東西進行了一場吃力而毫無價值的戰鬥,而現在她正拚命把這東西消滅掉。他笑了。
她走了出去。沃德先生手裡抓著帽子站在那裡,喃喃地說:「我想我最好還是——」
她的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沒有出聲。
她聽到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於是轉過頭去。一個人正沿著鐵軌走來,他個子高高的,很年輕,一頭黑黑的頭髮,在寒風中沒有戴帽子。他穿的是工人的皮夾克,但看起來並不像個工人,行走間帶著一副發號施令的氣勢。直到他走近,她才認出那張面孔,是艾利斯.威特。自從上次在她辦公室的談話後,她就一直還沒見過他。
「為什麼不呢?你不覺得這是步好棋嗎?他對商人其實沒什麼惡意,也接受了邀請。我們得有風度點,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也許還能把他爭取過來……呃,你瞪什麼眼睛?你會把他打倒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她對著他凝神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多久會來一次?」
「呃……是的。」他輕聲地說著,這個說法讓他愣住了。
她和史塔德勒博士見過幾次面,都是在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或工程界以各種名目舉辦的宴會上。她和他一樣不喜歡參加這類活動,不過發現他很喜歡和她交談。「塔格特小姐,」他有一次曾對她說,「我對遇到聰明人從來不抱什麼希望,而在這裡,我實在是太驚訝和欣慰了!」她來到了他的辦公室,腦海裡還記得他說的這句話。她坐下來,以科學家的心態注視著他,不做臆想猜測,拋開感情的雜念,專心致志地去觀察和理解。
「誰是全國金屬行業協會的主席?沃倫.伯伊勒,對不對?」
「安靜,艾迪。」她開口道,「安靜。不用害怕。」
「情況太複雜,沒辦法在這種場合解釋。」
她像機器一樣精確地說完了這些話,停了停,等著他回答。他依舊沉默著。
「我覺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目前,國家科學院不贊成里爾登合金在冶金行業中出現。」
她咬了咬牙,繼續說道:「這錢對你沒有一點意義——你已經在那些沒用的聚會上揮霍了這麼多——你在聖塞巴斯蒂安礦上揮霍掉了更多——」
她一驚,轉回頭來,說:「什麼?」
她吃驚地抬頭看了看他。
「因為它讓你害怕了。」
「當然,這比其他任何一種大橋都節省工時,我會讓我的工程師做出一個大致的方案,然後交給你。你不必有任何顧慮,先看一看是否能負擔下來,我覺得這沒問題。然後,你就可以讓你手下的那些大學生們制定出具體細節了。」
「好啊,我只是好奇,是誰買了約翰.高爾特鐵路的債券?」
過了一陣,她問:「是誰簽署那個聲明的?」
「法蘭西斯可,我請你來,是因為我想讓你看看我在辦公室的樣子。你還沒見過,它以前還對你有點意義。」
「好了,沃德先生,」他說,「你的鋼材十天後可以完成。」
「我還以為你有一天會忍不住大哭呢。」
「銅礦。」
「你這麼說很不恰當,里爾登先生。我很努力讓我們的談話保持友好的氣氛。這件事情是很嚴肅的。」
「你是不是認為生產創造對於國家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史塔德勒博士?」
他默不作聲,只是用眼睛從他那厚厚的眼皮下面瞧著她。
「那是我的事,用不著你擔心。」
「我不明白你說的。」她靜靜地說道。
「不,波特博士,」他說道,「我不明白,假如我明白的話,就會殺了你。」
「我不知道……但人們說起來的時候,總是帶著……」
「我知道,但能不能就聽我說說,里爾登先生?」
「是嗎?有意思,我也這麼想過。」
他看了看四周,說:「假如你一旦決定不做鐵路生意了,一定要告訴我。」
沒人留意他在說什麼,那個少年用一種強烈而毫無意義的眼神盯著達格妮。
「我沒辦法把自己看到的都一一告訴你,漢克。」
「怎麼?」
那麼,好吧,你的手繼續綁著,他接著想下去,繼續被囚禁著,但這絕不能阻止你……然而,另一個聲音則在說著他不願意聽的話,他便反擊著、大喊著抗議:想這個毫無意義……沒用……能怎麼樣呢?……別管它就是了!
「你知不知道科學院針對里爾登合金發表的聲明?」
「你看了嗎?」
伴隨著他信心十足的聲音,約翰.高爾特鐵路的念頭像和聲一般從他的心頭閃過,鐵路線正在不斷延伸,對他的合金的攻擊已經停止了。他感覺到自己和達格妮遠隔千里,站在一個空蕩蕩的世界裡,腳下沒有了任何阻礙,可以盡情地去完成他們的工作。他想著,他們不會阻撓我們了。這句話像是他心中的戰歌:他們不會阻撓我們了。
「他需要一種他還有用的感覺。」
他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她一直望著他走過大橋,登上長長的山路,向井架走去。
他的氣惱使他清醒了過來,如此荒唐的渴望讓他一下子冷靜下來,心想,這就是對你頹廢後的報應。
處置完緊急情況之後,她只說了一句:「里爾登先生,我認為應該要求所有的供應商都通過塔格特公司來發貨。」「我也這麼想,」他答道,又補充了一句,「給科羅拉多的弗萊明發電報,告訴他我要買那個銅礦的股份。」
「隨便他們吧。」
她瞧著他,痛快地大聲笑了起來。
「上帝在詛咒你。」達格妮不疾不徐地說,嗓門也沒有提高。
「恐懼?絕望?毫無用處?」
「是的,漢克,我明白。」
「會好的。」里爾登說道。
「這不是建議,吉姆,這是最後通牒,只管聽好了然後接受就是。我去完成里約諾特鐵路的工程,是我自己,而不是塔格特公司。我會暫時離開現在的副總裁工作,以我自己的名義成立一家公司。你們董事會把里約諾特鐵路交給我,由我來全權負責,進行工程的施工和資金的籌措,我可以按時完工。等你們見識了里爾登合金鐵軌的使用之後,我就會把這條鐵路再轉回到塔格特公司的名下,回來接著做我的事。就這樣。」
「好的,塔格特小姐。」他興高采烈地,「如果我們用鋼材來加固的話——」
白色的大理石牆壁給它增添了古典的莊重,四方形的厚重結構使它像現代化工廠那種簡潔漂亮。它的構造很有靈感,人們與它隔河相望時,無不懷著尊敬,覺得它是一座活人的紀念碑,而那人的氣質,一定是像這座建築的線條一樣高貴。入口處的大理石上刻著獻詞:「獻給無畏的心靈,獻給神聖的真理。」在一條安靜空曠的走廊裡,每個門上都有一方小小的鋼製名牌,其中的一個標著: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
「我們還不能回擊,它本身就是無法回答,」艾迪緩緩地說著,「不能要求撤回這項聲明,也不能給他們看我們的試驗結果,或者去證明什麼。他們沒有具體指出什麼來,沒有說出任何可以被反駁、會讓他們下不了台的事,這是一幫膽小鬼。你覺得只有騙子和敲詐勒索的人才幹得出來這種事,可是,達格妮,這是國家科學院!」
「因為那是我的,你明白這個詞的意思嗎?」
里爾登靜靜地答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會瞭解。因為,里爾登合金是很棒的。」
「你用不著這麼說。」
「你肯定?」
「他覺得這地方是他的,對不對?」
「如果從目前嚴重的失業增長這個角度來看——」
「什麼礦?」
一小時後,他接通了長途電話。停靠在鐵路支線上的一節鐵路車廂裡,床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說:「達格妮!我們的那座橋——把我以前給你的設計圖都扔掉,因為……什麼?……哦,那件事?讓它見鬼去吧!不用管那些強盜和他們的法律!那件事不用再想了!達格妮,我們還在乎什麽呢!聽著,還記得那個你很欣賞,稱它為里爾登桁架的設計嗎?它已經作廢了。我想出了一種迄今最棒的桁架!你的大橋將能夠同時運行四列火車,使用三百年,造價比挖地溝都還便宜。我兩天後會把設計圖送過去,但我現在就想和你說。你瞧,就是把桁架和拱形結構結合在一起就行了。如果我們用對角的立柱,然後……什麼?……我聽不到你說話。你感冒了?……現在謝我幹什麼?等我解釋給你聽。」
「為什麼?」
當她再度抬起頭,看著他的眼光已經漠然,「好了,法蘭西斯可,演得真好,都讓我相信了。如果你是用這個方式來拿我開心,那你已經做到了。我不會再求你任何事了。」
「我是說,有了建築鋼材以後,人們不會只是用它來做舊式木橋的翻版,」她又疲倦地補上一句,「給我做一份能讓那座舊橋再堅持五年所需的預算。」
「亨利!」他的用詞招來了一聲憤怒的叫喊。
「我不能就此發表任何公開的聲明。」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冷笑起來:「我還以為你在這方面會比我精明,艾迪就是代理副總裁,他就用我的辦公室,坐我的位子。不過,你覺得應該讓誰來負責公司的運作?」
「莫奇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現在到處都聽到對里爾登的攻擊,」詹姆斯說,「他也許需要一些朋友。」
「閉嘴,吉姆。」她平靜地說。
「你用不著提醒我。」
「誰能找到生產商呢?」
「因為,就像你現在驚慌成這個樣子,它可以把他們全都震驚。」
像是腳下的地板被鑿空了一樣,那人完全茫然失措了。過了一陣子,他絕望地問:「可是,那你最關心的是什麼?」
「我可以理解。」她邊說邊把視線移到了別處。
他突然站了起來,一副會客完畢、請客出門的樣子:「媽媽,我經營的是一家鋼鐵廠,不是妓院。」
她的頭垂了下去,坐在椅子上,毫不理會他的注視,把她的身體緊緊縮成了一團。
「隨時都行。」
他站在礦層的第一天……佇立在風中,看著下面一座鋼廠的廢墟……那天,他站在現在的辦公室裡,就在這扇窗前,想到用很少的金屬橫樑就應該可以建造承受力很高的大橋,如果把桁架與拱形結構結合起來,如果做成對角的支柱,支柱上部彎曲成——
「在這裡嗎?我能用他做什麼呢?」
「一份……什麼?」
「對,我大概十天後回來,打算一個月回紐約一兩次。」
他努力控制著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卻控制不了他說的話。這些話衝口而出,像小孩第一次看見惡魔時帶著難以置信和驚慌的憤怒在叫喊。
「好了,塔格特小姐,我是做生意的,只是個小人物,就要好好賺錢而已。」
他聽得很真切,簡直不敢相信:「媽媽,你不是認真的吧。」
「不會。」
「是的。」
他朝下一個來訪者向他的辦公室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說:「你好,請進吧。」
他沒有回答。
「你這個大白癡,怎麼會覺得我認為他們的問題值得一辯?」
「你不會認為他……會把它……賣給你吧?」
一縷燈光照在她的臉上,讓他看到了那張輪廓分明、豐|滿和性感的嘴。她的身子稍稍向後仰了仰,他只能隱約辨認出她的嘴形和她在陰影裡垂下的黑睫毛。
「那個合金啊。」
一種從未有過的蒼涼和孤寂湧上他的心頭。他想,伊芙和沃德先生可以從他這裡找到希望,找到安慰,重新獲得勇氣,他又能從誰身上得到這些呢?他也同樣需要這些勇氣。他真希望可以在一個朋友面前毫不掩飾、無所顧忌地把自己的痛苦發洩出來,哪怕只是倚靠一會兒,說一聲「我累極了!」然後得到片刻的休憩。在他認識的所有人當中,他此刻希望誰在他的身邊呢?他旋即聽到自己心中令人震驚的回答: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他們認可了你的聲明,但那是謊言。」
她平靜地說:「我必須試試,法蘭西斯可,我一定要提這個要求,這是我的事,你要怎麼做是你的事。但這樣我就會明白我已經嘗試所有的努力了。」
沃德先生一下子把頭轉到旁邊,但里爾登還是捕捉到了一絲他臉上的表情。對他是如此的重要,里爾登心想,對我卻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你難道從不去考慮人,不去考慮你的道德使命嗎?」
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想讓對方明白:「我會把做出全面判斷所需的一切資料都給你。」
他看著她的樣子,像是小孩在看一場噩夢,懷疑地不想讓它變得更恐怖。他緩緩地說:「媽媽,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如果我相信你真是這個意思的話,就實在是太瞧不起你了。」
「不會。」
……你知道此時我在想些什麼?……你那灰色的套裝和敞開的領口……你看起來是那麼年輕,那麼嚴謹,那麼有自信……如果我把你的頭扳向後面,把你那身套裝扒下,掀起你的裙子,那又會怎麼樣呢……
「你覺得它能被停下來嗎?」
「哦,是啊是啊,當然了。」
「我不知道。」
來者聳了聳肩膀,說:「價值的問題是相對的。如果里爾登合金不好,就會給公眾帶來實際危害;如果好的話,就是社會危害。」
她笑了:「沒錯,都準備好了,漢克。我來就是告訴你這個的,同時和你當面談談大橋的細節。」
「我覺得他們誰也買不起,他們的企業都在成長階段,都需要資金去解決自己的問題,但是,他們需要這條鐵路,他們沒求任何人。」她從包包裡取出一張紙,「這就是約翰.高爾特公司。」她說著,把紙從桌子上遞了過去。
她愣了一下,立刻悟出了他這短短的兩個詞想要表達的一切,那是對她的原諒、理解和認可,是對她的致敬。
一絲震驚在她的眼中只是轉瞬即逝,她隨即漠然地回答,說出的話像是扔出去的施捨:「當然了,吉姆,可以把它寫下來。」
「可……」他一下子降低了聲音,幾乎是迷信地說:「達格妮,你知道,這是……這是要倒楣的……它代表的意思是……」他頓在那裡。
「就算是要扔掉其他的訂單,我也會把零件趕出來。」
她看著腳下鐵軌上的路釘,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得知唯一願意生產里爾登合金路釘的伊利諾州巔峰鑄造公司破產了,而她的一半打單量未交貨。她連夜飛赴芝加哥,將三個律師,一個法官和一個州議員在睡夢中叫起來,打點好了其中兩個人,和*圖*書並對另外幾個人施加了壓力,終於獲得一份緊急簽發的許可,解決了這件棘手的法律糾紛。她叫人打開了巔峰鑄造公司已經查封上鎖的大門,在天亮之前,就臨時找了一班衣衫不整的工人,讓他們在熔爐前重新開工。工人們在塔格特的一位工程師和里爾登派來的一名冶金專家的指揮下,不間斷地工作著,里約諾特鐵路的重建得以順利進行。
「你肯定不會拿自己的意見去和他們硬碰硬吧?」
「是啊,我們得抓緊時間,已經損失了一個星期了。」
她聳了聳肩膀:「吉姆也不喜歡這名字。」
「我看到了你為這座橋訂的里爾登合金零件的規格,你是在浪費自己的錢。那只是能撐一兩年的權宜之計,而它和新的里爾登合金大橋一比,花費所差無幾,我不懂你為什麼還要費勁去保留這個該進博物館的東西。」
他如釋重負地笑出聲來:「哦,是他?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就認為可以心安理得地控制我的想法。」他停了停,接著說道:「你知道,達格妮,我希望你記住你說過我是站在哪一邊的話。到時候,我會提醒你,而且看你是不是還想重複這句話。」
里爾登站了起來,他微笑著,像是擺脫了一切緊張和壓力。
「讓尼利在格拉納達山谷口,建造一英里半的新防雪牆,」他說道,「老的那些都不行了,再一場暴風雪就會垮的。給他一台迴輪式鏟雪機,他現在用的破爛機器連後院都清不出來。大雪隨時都會來的。」
他沒立即做聲,然後冷冷地問:「對那份全國金屬行業協會特別委員會的報告——你怎麼看?」
「它該進廢品堆了。」
他沉默了良久,看起來異常沮喪。這讓她感到不可思議:他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借助他喜歡的那些權威的意見來壓她,他似乎是希望獲得信心。
「坐下!」里爾登大喝一聲。
「每條街都有毛病,」詹姆斯煩躁地說,「怎麼就沒人去修?」
他站著沒動。只是把頭微微一傾,表示贊同,說:「如果能對你有所幫助,那我就聽聽。」
「至於文件和法律方面,」他說道,「也許會有因難,我們得申請許可——」
「尼利手下的工程師,我把我需要的那些最好的留下來了,留下的還有大部分領班。讓他們接著做並不困難,尼利反正也沒什麽用。」
「天啊,不行!」
「真了不起,是吧?——看到他們從全國各地召集來的人,都很年輕,都幾乎是白手起家,要來搬掉這些大山。」
一份電報上寫著:「我本想過兩年再做此工程,但國家科學院的聲明迫使我決定立即開始。特此同意在科羅拉多到堪薩斯的六百英里輸油管道中,使用以里爾登合金為材料的十二英寸口徑鋼管。細節隨後附上。艾利斯.威特。」
「你可是雇了很多素不相識的人。」
「我們不是有生意要做嗎?」里爾登說道,沃德先生實在看不出他在說這話時,嘴巴是被什麼情緒而扭曲著,「沃德先生,這幫混蛋到底為什麼拚命詆毀我們?哦,對對,是為了我們『生意照常進行』這句座右銘。那好吧——生意照常進行,沃德先生!」
「你在這麼倉卒的時間裡把它趕出來馬?」
煉鋼的火光映照著天花板,沿著它上了另一面牆。里爾登坐在他的辦公桌後,桌子上亮著一盞檯燈,在燈光的圓暈之外,辦公室内的黑暗和外面的夜色緊緊交融。他感到這空間是這樣的曠寂,彷彿爐光可以隨意來去和蕩漾,桌子彷彿是一葉小舟,在半空中飄蕩,把兩個人禁錮在一塊無人打擾的地方。此時,達格妮正坐在他的桌前。
她向前一探身,拉開了分隔前後座位的玻璃,命令道,「停車!」
「我同意和你見面,」里爾登說道,「因為你說有至關重要的事要商量。如果這些就是你要說的,那我要失陪了,我很忙。」
「他賺的?可是他對我一文不值。」
他有意地頓了一下,但她並沒有回答。她把手往外衣口袋裡一插,站在那兒看著他。
思想是人行動的武器,他靜靜地告訴自己。他不可能採取任何行動。思想是幫助人做出選擇的工具。他面前沒有任何選擇。思想確立了人的目標和達到目標的道路。他的生活正在被一點點地撕碎,他卻始終無話可說,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沒有一點抵抗。
「就是他們在你年輕的時候講的那些故事——有關人類的精神。根本就沒有什麼人類的精神,人不過是一種低等的動物,沒有智慧,沒有靈魂,沒有道德和良心。動物只會幹兩件事:吃和繁殖。」
坐在里爾登桌前的這個人五官長得模糊不清,舉止含混,這讓人很難對他的臉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也無法揣摩出他的意圖。唯一能區分的特徵似乎是他的蒜頭鼻,大得和他極不相稱。他的行為很謙恭,卻傳遞出一個不合邏輯的暗示,暗示著一種特意隱藏著的威脅,但又想要被人識破。里爾登不明白他登門拜訪的目的。他是波特博士,在國家科學院擔任著某種職務。
「什麼夢想?」
「我認定的事,你別想贏。」
「他是今晚的演講人之一。」
史塔德勒博士在科學院的辦公室是個很小的房間,看起來和一個小公司的會計室沒什麼區別。裡面有一張便宜又難看的黃色橡木桌,一個檔案櫃,兩把椅子,和一面用粉筆塗滿了數學算式的黑板。坐在面朝空空牆壁的椅子上,達格妮覺得這間辦公室集賣弄和典雅之風於一體:賣弄之處在於,它似乎有意在暗示著主人的偉大,因此置身這樣的陋室已經無所謂了;典雅卻也正因如此,他的確是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東西來點綴了。
災難性的消息揭開了新的一天:南大西洋鐵路公司的貨車,與一列客車在新墨西哥州山區的一個急轉彎處迎面相撞,貨車車廂散落得滿山坡都是。這些車廂裡裝的是從亞利桑那州的一家銅礦運往里爾登鋼廠的五千噸銅礦石。
「他們決定,在塔格特公司的里約諾特鐵路通車後,不允許孩子們乘坐,因為不安全……他們特別強調是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新鐵路線,我們的對外形象大受影響……達格妮,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來回答他們呢?」
「我不能多耽擱你的時間,史塔德勒博士,」她說話的口吻既非常禮貌,又公事公辦,「我要談的這件事極其重要。」
她一動不動,呆呆地望著東邊的天空,腦子裡一片茫然,感到頭重腳輕,既不能思考,也難以抵抗,更無法理解。
「什麼,你指的是里爾登合金,還是你製造開關的事?」
「國家科學院聚集了全國最優秀的專家,里爾登先生。」
「就是艾迪.威勒斯,吉姆。」
「你必須給他一個工作,就在這兒,在工廠裡,但當然得是體面乾淨的工作了,有自己的房間和辦公桌,薪水要高,不用去和你的那些工人和難聞的爐子打交道。」
「是啊……是的,我想你會的……所以,你瞧,我首先考慮的就是這個。同時,還有我的那些客戶,他們和我打了多年的交道,對我很信任,現在簡直哪兒都弄不到什麼像樣的設備。在明尼蘇達,因為機器壞了,又沒有零配件,農民收割到一半就沒了工具,你能想像得出那會怎樣嗎……只有沃倫先生的影片還在講著什麼……唉……然後還有我的那些工人,有些人從我父親時代就跟著我們一起工作了,沒別的地方可去,至少現在沒有。」
她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問:「為什麼?」
他是明尼蘇達州沃德收割機公司的沃德先生,這家公司實實在在,安分守己,是那種既不太可能做大,又絕不會倒閉的企業。沃德先生的家族一直在苦心經營著一個工廠,到他這裡,已經是第四代了。他年過五十,方頭大臉,顯得有些遲鈍。他一看就知道是極好面子的,想讓他臉上流露痛苦的表情,簡直就像是讓他當眾脫掉衣服一樣有傷大雅。他用生意人那種乾澀的聲音解釋著,他的父親和他一直跟一家小鋼廠做生意,這家小廠現在被伯伊勒的聯合鋼鐵公司吞併,他的上一個鋼材訂單已經等了一年還沒交貨。上個月,他費了好大的勁才預約到了和里爾登面談的機會。
他放聲大笑:「你想都別想。」
他笑了笑:「來看一個礦。」
她打開皮包,取出一份剪下來的報紙,向他遞了過去:「你能不能看一看,然後告訴我這是不是一種科學的說法?」
「有太多的人在叫喊著說里爾合金的鐵軌不安全,所以我想給他們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讓他們去叫吧。我要讓他們看看用里爾登合金製造的大橋。」
他微微蹙了蹙眉頭,說:「對,我聽說過。」
她沒聽見詹姆斯在說些什麼,隱約覺得他是在大聲喊叫著:「他們在等著呢!……晚餐有五百人參加,是全國性的活動啊!……你不能這麽對我吧!」他拉住她的手臂,叫道,「為什麼?」
「呃……我……這有什麼區別呢?你不是怕他吧?」
「也許吧。」
「里爾登合金是好還是不好?」
她極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明白你為什麼想讓我為里爾登合金辯護了。」
「還沒有,有些問題要先解決,把人、設備和運輸準備好。」
她平靜了下來,不再有狂怒。只感到沉重的疲憊。她的頭微微地發痛,感覺到餓了,才記起來她原本是準備在商會上吃晚餐的。她繼續走著,卻沒有胃口,想找個地方喝杯咖啡,然後叫計程車回家。
「別這樣。」他低低地說。她分不清這奇怪的聲音是痛苦還是氣憤。他垂下了眼睛。
他向她瞄了一眼,驚奇地發現她已經全然沒了副總裁的風度,看起來,她對工廠和當建築工更感到輕鬆愜意。
「我就是拜金者之一,史塔德勒博士。」她低聲地說。
「我知道約翰.高爾特是誰,」那個流浪漢繼續說,「這是個秘密,但我知道。」
她轉過身,向窗外望去。天空是一片冬季蒼白的灰色。在遠處哈德遜的河岸上,是那條她在過去看著法蘭西斯可的汽車駛來的小路——她看到了河邊的山崖,他們曾爬上去眺望紐約的高樓——在樹林那邊就是通向洛克戴爾的小徑。大地已經被白雪覆蓋,此刻留下來的像是她記憶中鄉村的殘骸——一枝光禿禿的軀幹單薄地從雪地伸向天空,灰白的顏色像是一張照片,本來希望它能留住記憶,但它卻已經無力地褪了色,再也喚不回任何東西。
「我從沒見你開過這麼大的玩笑。」
「我很討厭新墨西哥州小學教師大會通過的決議。」詹姆斯說。
「我們沒有下這個結論。」
「里爾登合金的權利是不賣的。」
「你是在說什麼?」
「對,吉姆,沒錯,這我都知道。你一旦宣佈把里約諾特鐵路轉交給我,塔格特的股價就會回升,那些臭蟲就不會四處亂爬了,因為讓他們咬著大公司不放的誘惑已經沒有了。在他們盤算好怎麼對付我之前,我就會把鐵路建好。至於我這方面,我不想再對你和你的董事會負責和爭論什麼,再去請求什麼許可。要做必須做的事,就沒時間去顧及那些。因此,我要自己來做。」
餐館裡面,鍍鉻條包邊的櫃台很乾淨,有一具閃亮的煮爐和咖啡的味道。幾個無所事事的人坐在台前,櫃台後面是一個壯實的老人,乾淨的白襯衫袖口一直挽到手肘上。溫暖的氣息讓她更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寒冷,她裹緊了身上黑色的絲絨披肩,在櫃台前坐下。
儘管來訪者並沒那麼說,但里爾登明白這件事有多重要,那個人在口頭上只是想要五百噸鋼材。
「誰?」她漠然地問。
「按照約翰.高爾特的名字,準備好一切文件和手續。」
「你很明白,里爾登先生。」他彷彿有了什麽難以置信的發現一般,「我覺得伯伊勒先生做生意的方式有點不對勁,我不明白他有什麼目的。他們把一半的鋼爐停掉了,可是上個月,報紙上全是有關聯合鋼鐵公司的特別報導。關於他們的產量?才不是呢——是有關伯伊勒先生為他的工人建造的住宅工程。上周,伯伊勒先生送給所有的高中一部影片,放映的是鋼鐵生產的過程,以及鋼鐵為每個人帶來的服務和利益。現在他上了一個電台的節目,講的是鋼鐵工業對國家的重要性,而且他們總是在說,我們必須要將鋼鐵工業作為一個整體加以保護。我不明白他所說的『作為一個整體』是指什麼。」
「呃……」他慢吞吞地說,「那當然。這麼大的鐵路系統牽扯到的政策問題是很複雜的……而個人名義下的獨立小公司就能夠——」
里爾登一下子站了起來,肩膀的一側向前探去,身體彆扭地躬著。一瞬間,他像是恢復了視力一般地看看四周,視線觸到了伊芙小姐和沃德先生,說了句「對不起!」便重又坐定。
他沒有馬上回答。她注意到了這短暫的沉默。「對不起,」他急忙說道,她似乎聽出了他聲音中的唐突,「我不是要飛回紐約,我要去明尼蘇達州。」
「他們都一窩蜂地在報紙上澄清自己和約翰.高爾特鐵路沒有任何關係,說他們認為這個工程是如何如何應該受到譴責。他們答應了我的所有要求。」
「為什麼?」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沒辦法和你談什慶——因為你不通人情,對你的弟弟毫無憐憫,沒有感情,沒有同情心。」
「兩百萬美元。」
「可是他做不了什麼。」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吉姆。不過,既然不會有人公開承認這一點,大家就會滿意了。」
「我說了,就訂購這樣的鑽頭。」
「請原諒我混亂的表達方式,我跟很多女人都這麼說,只是情況不同罷了。」
「我一小時之後就要離開去東部了。」他說。
他沒說話,盯著地板在想些什麼。
他們對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我不清楚。」
「可是,社會利益的問題——」
「我只是個乞丐,法蘭西斯可,我是在向你討錢。我向來認為商場上是不能去乞討的,一個人應該依靠他擁有的價值,平等交換。但現在早就不是這樣了,儘管我難以理解為什麼我們換了做事的規則,還能夠繼續生存。根據任何一個客觀的事實來判斷,里約諾特都會是全國最好的鐵路線;根據任何現有的標準來衡量,這都是最好的投資。而正是這些,讓我遭到了懲罰。我無法通過向人們提供良好商業機會的方式籌到資金:人們之所以拒絕它,恰恰就是因為它的出色。沒有一家銀行會買進我的公司債券,因此。我不能說它有什麼價值,我只能去懇求。」
「為了挽救我,我可以去求你這麽做,為了避免全國性的災難,我可以去求你這麼做。但我不會,這些都不是什麼真正的理由。理由只有一個:你必須講出來,因為它是事實。」
「是啊,我會這樣的。」
「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埋怨我們的冶金部門!」他憤怒地說,「我知道不能對類似這種產品做時間上的預期,但大家不會理解。到那個時候,我們應該犧牲誰?一個精煉成功的完美產品,還是地球上的最後一座科學研究中心,以及人類智慧的未來?這只能二選一。」
「沒和你商量?那你難道不應該查一查聲明幕後的原因嗎?」
「你在那裡住什麼地方?」
「可我並不覺得——」
她吃了一驚,轉過身來。尼利走到了她的身邊,正用大拇指指著艾利斯.威特。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工廠像是一片荒漠。寂靜無聲。他看到了黑色的煙囪上方殘留著的淡淡的暗紅,盤旋繚繞著的蒸汽,以及縱橫交錯的吊車和天橋。
「工人呢?」
他嘴角浮現出苦澀的笑:「塔格特小姐,你不理解科學家所面臨的問題。」
「你覺得怎麼樣才能賺錢?」
「你覺得這樣去騙人合理嗎?」
她鬆弛的臉頰上的皺紋擠成了一股冷笑:「你的工廠是什麼——難道是什麼神廟嗎?」
「那你喜歡它什麼呢?」
「哦,我來科羅拉多是辦自己生意上的一點事,因此覺得應該過來看看。」
「我不知道你在——」
沃德先生聽話地坐了下來,兩眼盯著他。
她緩緩說著,似乎突然從自己的話中發現了什麼:「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里爾登合金的真實情況。」
他心想,稍後再去想這件事,人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能停。現在,他異常清醒,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只有一個念頭存在於他的意識之中:這絕不能阻止住我。這句話只是無頭無尾地浮現在他心裡,他沒去想究竟是什麼不能阻止他,以及這句話為何會如此重要,他只是順從地讓它支撐著自己。他按部就班地進行,完了他的約見。
里爾登致電給南大西洋鐵路公司的總經理,得到的答復卻是:「哦,天啊,里爾登先生,我們怎麼知道?誰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把事故現場清理好?這是我們遇到過的最嚴重的事故之一……我不知道,里爾登先生。在那一塊地方沒有其他的鐵路線,毀壞了一千兩百英尺長的鐵軌,那裡發生過滑坡,失事的火車開不過去,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以及什麼時候才能把那些車廂重新弄上鐵軌。至少兩周以內是不可能的……三天?不可能,里爾登先生!……但我們也沒辦法!……不過你當然可以告訴你的客戶這是場天災人禍!你要是耽誤了他們的訂單怎麼辦?發生這種情況,怎麼能怪你呢!」
「我付。」
「任何麻煩。」
「你為什麼覺得我有目的呢?」
「針對這件事嗎?」
她不解地看著他:「你不贊成這份聲明?」
「你知道我會提什麼要求?」
她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問道:「除了事實,科學還會考慮什麼其他問題?」
「一個探險家,」流浪漢說著,「是目前為止最了不起的探險家,是發現了青春源泉的那個人。」
「這樣吧,」他伸手去抓電話,「我再問問我底下的主管,看一下我們下幾周的治煉計畫。也許我能想想辦法。從現有的生產中擠出幾噸來——」
「你聽到的那些有關里爾登合金的說法,有哪一個是真的?」
一踏進她的辦公室外間,她就知道出事了。屋內的氣氛非同尋常地凝固著,手下的人都看著她,好像她的回來是他們一直等待、盼望,但又恐懼的時刻。
他大笑著:「現在我總算知道濫用英文可以讓你生這麼大的氣了。不過,還有什麼?」
「分辨是非的判斷,看清真理的眼光,以此行動的勇氣,對善的奉獻,不惜一切恪守善行的正直。可是,這哪裡有呢?」
那個人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我希望你不會後悔做出的決定,里爾登先生。」他說著,但語氣卻恰恰相反。
「你怎麼就挑了這個名字呢?」
他的母親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故意四下打量著辦公室,似乎知道他會怎麼想,似乎對他不把自己當回事感到十分憎惡。她磨磨蹭蹭地坐進扶手椅,反覆擺弄著她的小皮包、手套和裙子上的皺摺,然後悶聲說道:「真不錯啊,當母親的得在外面房間等著,經過一個速記員的同意才能見到她的兒子——」
「你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嗎?你的利潤?我是在請你幫助你的弟弟,你卻在算計從他身上能賺多少錢,一旦沒什麼利潤,你就不會去幫他——是不是這樣?」她看見了他眼裡的神態,卻把視線移開,迫不及待地高聲說道,「是啊,當然了,你是在幫他——就像你幫助乞丐一樣。物質的幫助——你就只懂這個。你有沒有想過他的精神需要,他現在的狀況對他的自尊有什麼影響?他不願意像乞丐一樣生活,也不願意依賴你。」
二十七歲時,史塔德勒博士寫過一篇關於宇宙射線的論文,推翻了在他之前的科學家們信奉的許多理論,而後來的人則發現,無論他們做什麼研究,都離不開他的這一成就。三十歲的時候,他被稱為他那個時代最傑出的物理學家。三十二歲時,他成為當時還頗享盛譽的派屈克亨利大學的物理系主任。一位作家曾這樣評價史塔德勒博士:「也許在他所研究的宇宙現象中,還沒有一個像他自己的大腦那樣是個奇蹟。」史塔德勒博士曾糾正過一個學生說:「自由的科學研究?這第一個形容詞是多餘的。」
「這是個根本站不住腳的揣測。」
鐵軌沿著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際的井架。達格妮站在橋上,仰望著山巔。陽光照亮了矗立在頂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屬身軀,像是威特油田被積雪覆蓋的山脊上白色的火炬。
「如果我們不能的話,這座城市就完了,」她回答說。
「什麼決議?」
「這樣,我就可以向報界公布。」
來者像
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乞求般地看著里爾登,似乎他打破了長久以來約定俗成的規矩。里爾登沒有絲毫表示。
他解釋說:「他也沒打算馬上做的,這個八千噸的里爾登合金訂單,是給煤礦用的建築合金材料。」
那個人重重地靠回到椅子背上,難以相信地瞧著里爾登,問道:「你有什麼企圖?」
這番話,里爾登完全能夠理解,他說:「我也想幫你,但現在是最不巧的時候,因為有個非常大、非常特殊的訂單,要排在所有其他的生產前面。」
「什麼?」
「我說的可是一大筆錢,政府的錢。」
「我覺得應該達成一致的是,一旦你失敗或者是鬧出什麼醜聞,你暫時的離職就會變成永久性的……就是說,別指望再回來當副總裁了。」
「他覺得總是靠你的救濟;自己一分錢不賺是不對的。」
「不,你熟悉里爾登合金的冶煉情況嗎,史塔德勒博士?」
「你哥哥吉姆的董事會呢?」
「我不需要。你來這裡就已經回答這問題了。」
「你是個非同尋常的聰明孩子,還太年輕,無法徹底看清人愚蠢的面目,我這一輩子都在和它鬥,非常累……」他的語氣是真誠的。他慢慢地從她身邊走開,「看到他們把世界糟蹋成這副悲慘的樣子,我曾經想大喊,求他們聽一聽——我可以教導他們過更好的日子——但沒人聽我的,他們不需要聽我說什麼……智慧?那只是人們偶爾產生的念頭,一閃就過去了,並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甚至不知道它的滅亡。」
「社會太複雜了,有很多事情還懸而未決,誰也說不好這種的事什麼時候能決定下來,又是什麼能在這種微妙的平衡裡起決定作用,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你不害怕。」他突然毫無來由地對她說道,在他直率和乾巴巴的聲音裡,流露出一分驚訝。
他抬起眼,直視著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睛裡,她終於看到了鮮活的閃光,這眼神明亮、冷酷,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驕傲:彷彿正是被這樣的譴責注入了力量。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人問道,「我只是好奇,想私下問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準備叫它什麼?」
「你能不能告訴我?」
「這種狀況對一個敏感的人是很不好的。」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說:「你是半開玩笑罷了,漢克,我想,你是希望我來向你要工作,讓我做你的雇員,而不是客戶,然後對我下命令。」
她摘下帽子,脫了大衣,走過房間,有意慢慢地在她的桌後坐了下來。
「反過來,假如你採取更合作的態度,同意再等上幾年——」
「如果那樣的話,你會損失慘重的,里爾登先生。」
「塔格特小姐。」他幾乎是請求般地輕輕說了一聲,她抬起頭,臉色鎮靜,面無表情。
「是的。」
「是通過聲音,電台會廣播的,你和他要辯論的題目是:『里爾登合金是不是貪得無厭的致命產品?』」
「我說過了,我還沒看過它。」他的聲音透出了一分嚴厲。
「達格妮,」他低聲問道,「這些人都怎麼了?這樣的聲明怎麼也能通過?這顯然是在抹黑,太明顯、太下流了,要是正人君子的話,肯定會把它扔進水溝裡。怎麼可能——」他緩和了一下,絕望而憤憤不平地說,「他們怎麼可能認可這樣的聲明呢?他們就沒讀一讀嗎,難道他們看不見,也不想一想嗎?達格妮!怎麼會聽任他們做出這種事來——我們又怎麼辦?」
她心想,爭論也好,花腦筋去琢磨那些對爭論不置可否的人也好,都是毫無用處的。坐在回紐約的火車上,她難以平靜下來,並告訴自己莫文先生和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了,關鍵是找誰來生產開關。她腦子裡翻來倒去地想著一串名字,琢磨著能說服、求助,或者拉攏誰。
「他是你弟弟,對吧?」
「你是做生意賺錢的,對不對?」
「聽著,吉姆,」她開始說道,他從未聽到過人的聲音中能有這樣的語調,「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到,你最好還是去做:讓你的那幫華盛頓的傢伙閉嘴,務必把所有的許可證、授權書、章程和他們的那些法律要求的廢紙統統給我,別讓他們礙我的事。如果他們想試試的話……吉姆,人家都說我們的祖先内特.塔格特殺死過一個政客,因為那個政客拒絕簽發一份根本用不著他去要的許可。我不知道内特.塔格特是不是真的做了那件事,但是我告訴你:如果他那麼做了的話,我能體會他的感受;如果他沒那麼做——我可能會替他去做,補上家族傳說中的這個空白。我是當真的,吉姆。」
她猛地轉過臉面對著他,面孔上的餘興依然未消,但那並不是高興,她也並沒有笑,那副古怪和原始的神情讓他一見之下,再也不想看到第二眼。
在平靜和空虛中,他勸慰自己明天就將一如往常。他可以原諒自己今晚的脆弱,如同允許一個人在葬禮上潸然淚下,或者學習如何帶著未痊癒的創傷,或帶著受到重創的工廠,繼續生活下去。
「達格妮,你想要爬?你還沒有體驗,也永遠不會體驗到這個詞。敢這麼坦承它的人是不會爬的。你是用盡了平生最大的勇氣才會來求我,你覺得我不知道嗎?可是……別求我,達格妮。」
「史塔德勒博士,我想我必須讓你瞭解我的支線目前停工所產生的事實上的後果。他們憑著公共安全的名義逼我停工,因為我在使用至今能生產出的最好的鐵軌。如果六個月之內我不能完工,全國最有活力的工業區就會失去交通運輸,就會被毀掉,因為它是最優秀的,而有人就想趁機搶奪它的財富。」
「誰付這筆錢?」
隨即,他們都被驚呆了,彼此望著對方,默默無語。她看到了他的臉像是裝上了開關,硬生生地一下子換了個表情。他大笑著從她身邊走開,完全用一種刺耳的玩世不恭的聲音說著:
「嗨。」她招呼著,伸出手去。
「一個里爾登合金鑽頭的壽命可以超過三個普通鋼的。」
「我無法回答你,無法回答任何問題,這也是最好不要去談這件事的原因。」
「你難道不想找出原因嗎?」
「這又是怎麼了?」他問道。
她看著他,說:「不,我不害怕。」
「塔格特小姐,你說得太抽象了,我們面對的是實用的現實。」
「你一點慈悲心腸也沒有。」
「沒用的,女士。」她身邊一個上了歲數的遊蕩著說。
「請給我一杯咖啡。」她說道。
「這個答案必須要你自己找出來。」
「它當然是我的!」
「難道不行嗎?」
「你等於是在第二次挽救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
從辦公室寬大的玻璃窗透進來的光線黯淡了下來。白天很短。里爾登看到那人的鼻子,在他臉上投下的不規則的陰影,以及正盯著自己的那雙灰眼珠。眼神依舊模糊,但明白無誤地朝著自己的方向。
達格妮從司機的身後望去,透過擋風玻璃上雨刷劃出的半圓,她看到一串黑壓壓的污濁不堪的車頂,反射出雨雪的光亮,一動不動地停在前面。遠處,模糊的紅色信號燈表示道路正在施工。
「你還年輕,」他接著說,「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也一樣堅信理智的威力是無窮的,一樣把人看做是理性的存在。我的幻想一次次地破滅,當我見識了太多的東西……我只想跟你說一個故事。」
「他們說什麼。艾迪?」
他站起來,靜靜地說道:「達格妮,看在你的分上,也——」他有一個幾乎察覺不出來的停頓,「也看在你同情我的分上,別提那些你想提的要求。別。讓我走吧。」
他轉身面對著她,懇切地說:「達格妮,如要我是你的話,絕不用這個名字。」
「很好,謝謝你,我會開始生產的。」
尼利長得胖胖的,陰沉的臉上肌肉鬆弛,他的眼神偏執而空虛,在雪地泛起的發藍的光線下,他的皮膚看起來和黃油有幾分像。
「因為他發現,那根本帶不回來。」
她的頭垂落在櫃台上。
他既沒有笑,也沒回答。
「他說他今晚在那裡有個約會。」
她急忙親自趕到康乃狄克州,去見莫文先生,但這次見面只是令她心中的困惑變得更加沉重和陰鬱。莫文先生宣佈,他不會繼續用里爾登合金生產開關。他迴避著她的目光,只給了她一個解釋:「實在是有太多人反對了。」
「什麼?!」
似乎到哪裡都找不到像邁克納馬拉那樣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個能找到的最好人選。塔格特的員工中,實在沒有讓人放心的工程師監督這項工程,他們都對這種新型合金表示懷疑。「坦白地說,塔格特小姐,」她的總工程師曾說,「既然這種試驗從沒人做過,我覺得讓我去負責不太公平。」「我來負責。」她當時就這麼回答。他已經四十幾了,還保留著那股書生氣。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曾經有一位在所有鐵路公司中最好的總工程師,他寡言少語,有著灰白的頭髮,是自學成才的。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你對於里爾登合金是否有自己的觀點?」
「哦……達格妮.塔格特鐵路公司吧,也許。」
他無法把這個念頭壓下去。他坐在約翰.高爾特鐵路大橋的藍圖面前,一動不動,眼前浮起了畫面,耳畔響起了聲音:他們沒經過他就決定了……他們沒有叫他,沒有來詢問,不讓他說話……甚至都沒有通知他一聲——好讓他知道他們正在毀掉他的生活,讓他能對今後的艱難做好準備……不管這些相關的人是誰,不管他們出於什麼原因,什麼目的,他們早就置他於不顧了。
「這樣的聲明會使你的阻力更大。」
她打了電話給里爾登,他找到了一家早已倒閉的工具廠,一小時之內,他把這家工廠從前任廠主的親戚手裡買了下來;一天之內,工廠重新開門生產;一個星期之内,里爾登合金鑽頭運到了在科羅拉多的這座大橋。
「什麼地方?」
「請您重複一遍剛才說的話,塔格特小姐,」他爭辯道.「您說我沒有充分利用合金的特點,我不清楚是什麼意思,這是根據現有橋樑設計中最好的設計方案改良的,您還能指望怎麼樣呢?」
「我不信。」坐在櫃台邊上的一個少年人說,他穿了件肩頭撕了個洞的外套,方正的嘴巴裡似乎蘊含著一生的酸楚。
「媽媽,有什麼重要的事嗎?我今天很忙。」
「是你把他的食物供給送過來的?」
「再來一杯,不加糖。」那個老人說著,把他的杯子在台子上推了過去。
他拿起電話去詢問他底下的主管:「是這樣,皮特……什麼?……是的,我聽說了,先別管,以後再說這件事。我想知道的是,能不能後幾周的計畫外再多出五百噸鋼?……是,我知道……我知道很困難……把日期和數字報給我。」他邊聽邊飛快地在紙上記錄著,然後說了聲「謝謝你!」便放下了電話。
「我瞭解。」
過了一會兒,一切恢復平靜。他抬起頭,靜靜地把身體坐正,然後靠在椅子上。此刻,他看到了在延遲它到來的過去幾小時裡,他並不覺得有任何逃避的内疚:他從來沒想過,因為沒什麼好想的。
「這麼說太可笑了,這種態度可不好,塔格特小姐,非常不好。」
「如果我對你曾經意味著什麼……」她低聲說道,「如果我在你的内心還留下了些什麼,就看在它的分上吧。」
他一下子站起來:「這絕對不可能。」
「他是你弟弟。」她的聲音如同一張唱片,重複著她堅信不疑的神奇的信條,「他需要在這個世界上有自己的位置,需要薪水,這樣他就會覺得這錢是他賺來的,而不是什麼施捨。」
「這只是時間的問題,里爾登先生,」來者放緩了語氣勸道,「只是暫時延後一下,讓經濟狀況可以穩定下來,如果你能再等一兩年的話——」
「人們認為你的名字就是這個研究院一切行為的保證。」
「沒有,吉姆,我沒改變主意。」
車停了下來,她跳出車門,跑掉了。
「你有什麼目的?」
「你沒去——」她不得不停住,強忍著把語調放平緩,而不是去叫喊,「你不會去找他要這個吧?」
「他需要獲得自信,而不去貶低自己。」
他轉身看著她,此刻,可以看到歲月的痕跡浮現在他的臉頰上。他繼續講下去:「當我支持建立這所研究院時,被他們其中的一個人詛咒,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最初的幾年裡,這事總在困擾著我,我常常想他也許是對的……現在,我已經不再為此煩惱了。」
「當然了,他的那些人在過去把一半的時間都花在找東西上了。讓他注意水箱。這幾天晚上可能會凍住;看看能不能給他弄台新的挖掘機,我不太喜歡現在這台的樣子;檢查一下他的配線系統。」
這個神情一直留在了他的心裡,時刻提醒著他要把剛才注意到的這件事弄明白。但他無法總是想著它,總覺得這事不值得多慮,除了隱隱的不安和厭惡的反應外,他什麼頭緒都沒有——而且,他也沒時間,此刻,他不得不把它拋在一邊,去面對坐在桌前的下一個來訪者,聽著他求救的哀求。
她環顧周圍,在大橋腳下看到了一個高高的人影。那是漢克.里爾登,她沒想到會在科羅拉多碰到他,他手裡拿著鉛筆和小本子,像是全神貫往地在計算著什麼。他的衣著也和他的車一樣惹人注目,外面只是一件式樣簡單的風衣,頭上戴著斜邊禮帽,但質地極佳,昂貴得讓人咋舌,在滿眼都是衣著廉價的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更加不同凡響的是,這衣服他穿起來是那麼的貼身、自然。
里爾登抬起了頭,不明白為什麼轉移了話題,但那個人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聲音也強硬起來。
他笑了,低頭看了看舖在桌上和燈光下的大橋藍圖,說:「你檢查過我們提交的方案嗎?」
「我的鐵路公司能不能繼續存在,就全要看這條支線能不能完工了——而且,我認為,它也會逐漸決定著這個國家的存亡。」
「沒有。」
他疾速來到桌前,伏下身子,來不及去坐好,就一條腿跪在椅子上,也不管用的是藍圖、記事簿,還是誰的信紙,立刻畫起了直線、曲線、三角和一列列的算式。
「你想說什麽?」
「我清楚這很複雜,但銅礦石的供應已經一點都靠不住了,在這一行裡,全國上下都找不出一家一流的公司——可是我又不願意和德安孔尼亞打交道,我信不過那個浪蕩公子哥兒。」
「那你為什麼寧願費這麼多年的功夫,一噸一噸地擠出那點利潤,也不願用里爾登合金換回一大筆錢呢?為什麼?」
「可是,如果你發現里爾登合金的確是一種非常有價值的產品,就——」
「達格妮,他們不是在說!……根本就沒真正說什麼,這是明擺著但又不挑明,這才是最要命的。」
「精神?」老人說,「製造和性根本就談不上什麼精神,可是人只在乎這些。物質——這就是所有人知道和關心的,作為我們偉大工業時代的見證,我們所謂的文明的唯一成果,被那些帶著目的、利益和貪婪欲望的粗俗的物質主義者製造出來。做出十噸的卡車和流水線並不需要什麼道德。」
「不可能的,無法實現的。你們全都害怕我的這條鐵路,就像害怕這個名字一樣。」
「我幹嘛要在乎拯救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你難道不明白我是想讓所有人都來看看里爾登合金建造的大橋嗎?」
「……把他打倒?」
他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和臉上,已經滿是酸楚。
「想想看,你一輩子都和金屬打交道,這四個月來你也接觸了里爾登合金,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是最棒的嗎?」他無言以對。「你難道不知道?」他躲避著她的目光。「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是真的嗎?」
她目送著他的汽車消失在蜿蜒的路上。一小時後,她開車到了機場,這塊不大的空地建在連綿荒涼的群山之間的一個斷口,凹凸不平的硬地上還留著一片片的積雪,燈塔的柱子只剩下一個是站立著,電線一直拖拉到地上,其他的柱子已經都被風暴颳倒了。
「至於更進一步的後果嘛……」他聳聳肩膀,「現在可不是人們拒絕合作的時候,這年頭,人人都需要朋友,你是不受歡迎的,里爾登先生。」
她把身體靠回到座位上,將外套的領口繃緊,早上七點,她就在辦公室開始了她一天的工作,現在,她已經疲憊不堪。但今天還沒做完,她就得匆匆回家換裝,因為她答應了吉姆,要在紐約商會的晚餐上講話。「他們想讓我們談一談里爾登合金。」吉姆當時對她說,「你談這個比我強太多了,我們得好好講一講,對里爾登合金的爭議實在是太大了。」
「達格妮,這到底為什麼?」
「他們根本沒和我商量聲明的事!」一聲大喊被逼得衝了出來,「我是不可能讓它通過的!我和你一樣反對!但我不能公開去否定它!」
「這三個人,這三個天賦異秉、肩負希望、前途遠大的人——一個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已經淪為紈袴公子;另一個是拉格納.丹尼斯約德,成了不折不扣的強盜。這就是所謂人類的希望。」
里爾登鐵礦的招牌高高地懸掛在長路的盡頭。在它下面,是一堆又一堆的鐵礦石……是一年又一年的夜以繼日……是他的心血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用自己的努力和勇氣,智慧和希望,為了將來的一天,為了能留下自己的足跡,而心甘情願地付出自己的血汗……這一切卻被一些只是整天坐在那兒投票的人,随隨便便就給毀掉了……誰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誰知道是什麽在左右著他們的意志?——他們有什麼動機?——他們又懂什麼?——他們之中有誰能獨自在地下挖出一塊鐵礦石來?……這一切被那些他從不認識、也從未見過礦石堆的人,随隨便便就給毀掉了……只是因為他們就那麼決定了,憑什麼?
「這比叫尼莫先生或是零先生好聽,不是嗎?」
「是啊,我早就知道。」
她此時坐在他的車裡,卻後悔自己答應了他。看著紐約的街道,她想的是鋼材和時間正在進行的賽跑,里約諾特鐵路和流逝的日子正在進行的賽跑,靜止的汽車正在繃緊她的神經,在分秒必爭的時候,卻白白浪費了一個晚上,她感到非常内疚。
「漢克,」她冷靜地說,「我不想讓你牽扯到這裡面來,你已經在里爾登合金上投了鉅資,現在比我們都緊張,不能再冒險了。」
「我憑什麼要在乎這個?」
我想過沒有——他思索著,我是不是在第一次見到你就這樣想過了?是不是兩年來就沒有去想別的任何事情?……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他聽到了以前從不允許自己去想的那些話,他明明有感覺,也知道,但從沒去正視,也從來不讓這些話在自己的腦子裡跑出來,而是想著能讓它消失。此刻,卻像他突然親口對她講出來一樣,令人震驚……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的眼裡只有你的身體,你的嘴,和你看著我的眼睛……通過和你說的每一句話,和你覺得非常放心的每一次會面,還有那些我們商量過的重要的事情……你相信我,對不對?去發現你的優秀?在心裡想著你——把你當做男人那樣?……你難道不認為我已經背叛了太多嗎?我生命中唯一閃亮的遭遇——我唯一敬佩的人——我所認識的最出色的企業家——我的盟友——和我一起浴血奮鬥的夥伴……最低層的欲望——是我對最高尚所做的回答……你知道我是什麼嗎?我想過這問題,因為它應該是不可想像的,這麼丟臉的需要,永遠不該觸碰到你,我只想要你……我從不知道會有、會需要這樣的感覺,直到我第一次看見了你。我曾經想:這不是我,我不會被它擊垮……從那時起……兩年了……一刻也無法安寧……你知道這種想得到的滋味嗎?當我看著你時……當我在午夜醒來……當我在話筒中聽到你的聲音……你想不想聽聽我再也無法趕開的那些想法?……讓你去看看你想像不到的東西,讓你知道它們都是我做成的;把你只看成一副血肉之軀,讓你體驗最原始的快|感,看你對它的渴望,看你對我乞求,還想得到更多,看你那高貴的靈魂逃脫不了放蕩的飢渴;看你面對著世界,那股純淨而高傲的勇氣後面真實的樣子——然後看著你在我的床上,在我令人羞恥的幻想面前臣服,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看到你那羞辱的樣子,看到你向不可言喻的激|情投降……我想要得到你——上天呀,詛咒我吧!
他講著,而她則看著他在檯燈下的面孔,他的後面是辦公室裡空曠的黑暗。檯燈並不在她的視線之内,這讓她感覺到像是他的臉照亮了hetubook.com.com桌上的那些檔案。他的臉,此時她在想著他的聲音、他的思想、他執著單純的動力中那種冷峻而光亮的清澈。他的面孔就像他的語言——彷彿一個思路是從他堅定的眼神中爆發,經過瘦削的臉頰,直到他嘴角那微微有些輕蔑和下撇的線條——這是無情的苦行僧式的思路。
「我覺得這是和反狗咬狗決議的宗旨背道而馳的,」他憤憤地說,「國家鐵路聯盟的本意是要保護重要的鐵路系統。而不是保護北達科他州的那些鄉下支線。可惜,我沒辦法讓聯盟對此進行表決了,因為他們都一窩蜂似的跑到了那裡,在互相競價收買那條鐵路!」
「漢克,我不知道還有誰,這世界上除了你還有誰能在這種情況下想出這樣的答案來對付人。」
「省省吧。」
「有什麼不安全的?」她吃驚地笑了起來,「怎麼了,漢克,你這是頭一次沒把我看成一個男人,我當然會很安全。」
「跟這個有什麼關係?」
「你會斷絕和我們的一切正式關係,不借助我們的名聲?」
他高高興興地往桌邊上一坐,一開輕鬆隨意的樣子。他個頭不高,修長的身材使他充滿了孩子般的朝氣,從他瘦削的面孔上看不出年齡,這張面孔很普通,但那飽滿的前額和大大的灰眼睛中所蘊含著的智慧,卻十分引人注目。幽默和風趣隱藏在他眼角的皺紋裡,嘴角則含著一絲淡淡的苦澀。除了稍稍灰白的頭髮,他一點也不像是五十幾歲的人。
「那,你想讓我取什麼名字?」她不由得生氣了,厲聲說道,「叫無名小姐?叫X夫人?還是叫約翰.高爾特?」她一下子停住,臉上忽然露出冰冷、燦爛、危險的笑容。「我就取這個名字了: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
她準備起身。
「這是不是騙人?」
「這樣,」里爾登說,「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們的科研人員是否認為里爾登合金名不副實?」
她眺望著白雪茫茫的群山。在紐約,她經常工作得很辛苦。她曾在辦公室繁忙的空檔停下來,癱坐著,絕望地感到實在無法擠出更多的時間——她的一天充滿了應接不暇的會面,商討如何解決老化的柴油内燃機,破舊的運輸車廂,失靈的信號系統,以及下滑的收入;同時,還要想著里約諾特鐵路的修建過程中最近發生的緊急情況;她在講話時腦海中總是出現兩條泛著藍光的條紋;在突然領悟一條總是在她心裡糾纏不去的新聞時,她會中斷談話,抓起話筒,打長途電話給她的工程承包商:「你是從哪裡給你的工人準備糧食?……我想也是,呃,丹佛的巴頓和鍾斯昨天宣佈破產了,如果不想讓你的工人餓死在你手上的話,最好立刻找別的供應商。」她是靠著紐約的辦公桌來修築這條鐵路的,那似乎非常艱難。而此刻,她正看著這條鐵軌一點點伸長,它會按時完工。
「你覺得安全嗎?」
他聳了聳肩膀,說:「這第三個連臭名昭彰的地步都達不到。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成了平庸之輩,說不定變成了某個地方的助理會計員。」
「我不知道你在這裡,沒人告訴過我。」
「噢,不,在里爾登合金研製出很久以前,我就『發明』出來了,是在生產橋樑用鋼材時想出的主意,我想要的金屬,其中一個功能就是要能做到這點,這次來這裡,就是想親自看一看你的這個難題。」
「達格妮,我們……我們的鐵路線能按時完工嗎?」
「你來科羅拉多做什麼?」
他搖搖頭,心想,有些事還是別去琢磨,想得太多了,就會沾染上魔鬼的邪惡。人的視野應該有個限度才好,他絕不能去想、去看、去追根究柢。
「供大於求。我覺得工會不會干預的,大多數來求職的工人用的都是假名,他們都是工會的成員,非常需要這份工作。我會在鐵路線佈置些保安人員,但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
她臉色一沉,說:「別丟掉你的鋼材生意。我不會答應給你在鐵路公司上找什麼工作的。」
「你又不是不清楚。」
「任何有價值的那些事。那都是些灰塵,女士,全都是灰塵和血。別相信他們灌給你的那些夢想,你就不會受傷。」
「他拒絕把鳳凰-杜蘭戈在科羅拉多州的鐵道賣給我們。」
木訥的沃德先生驚叫道:「哦,我的天!不,哦,不!」他瞪著里爾登。
他好一陣沒有做聲,然後把腦袋縮回來,不服氣地懶懶說:「你最好還是講得漂亮一點,因為史庫德的嘴巴可不饒人。」
「坐自己的飛機去?」
「約翰.高爾特花了很多年找它,他穿過海洋和沙漠,還下到很深的、被人忘卻的礦井裡。不過,他在一座山頂上發現了它。他用了十年的時間才爬上去,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手被磨掉了皮。為了這個,他捨棄了他的家庭、名望和他的愛情。但他爬上去了,找到了他想帶回去給人們的青春源泉,只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她站起身來,頭縮在肩膀裡,用滿腔怨毒的聲音,衝著他高大挺拔的身軀說:「這就是你的殘忍,這就是你吝嗇和自私的地方。如果你愛你的弟弟,你會把不該給他的工作也給他,恰恰是因為他不該得到它——那才是真正的愛、寬厚和兄弟之情。除此以外,愛還有什麼用呢?如果一個人理應得到一份工作,那麼把這份工作給他就算不上什麼美德。美德就是給予那些原本不該得到的。」
她又看著上面的威特油田,鐵軌在油井之間分岔成副線,可以看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換軌轉盤,星星點點地散佈在雪原上。和成千上萬遍佈在全國各處毫不起眼的轉盤一樣,它們也是金屬質地的——卻在陽光之下熠熠泛射著藍色的光芒,這是她苦口婆心說服了康乃狄克州信號公司的莫文總裁後,才好不容易達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親愛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經為你的公司服務了好幾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個客戶,你不要對我們的竭誠服務有任何疑慮,不過——你說轉盤是用里爾登合金做成的麼?」
「什麼意思?」
「國家科學院是政府機構,里爾登先生。國會裡有幾項議案,隨時可能通過。商人在這種時候可是極其脆弱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要用里爾登合金來加固,」
她看著這座橋,橋身固有的問題一直沒有很好地解決,但她過去也不得不先將就著,這座橫跨峽谷、全長一千二百英尺的鐵橋還是在內特.塔格特的兒子那個時候建造的,早已過了安全使用年限,先是用鋼製的枕木修補,接下來是用鑄鐵,再後來就是木頭了,現在已不堪修補。她曾經想過建一座里爾登合金的新橋,並讓她的總工程師提交一份設計和預算。他卻只是用這高強度的里爾登合金,把一座鐵橋蹩腳地縮小了比例而已,預算高得令人無法想像。
「出售里爾登合金的權利根本沒什麼好談的。如果還有其他的事,請你說完就走吧。」
「就住工地,我自己的火車車廂裡,那個其實是艾迪的,我借來用用。」
「如果不是因為那群傻瓜,根本就不會有任何風險,但我們必須要打敗他們,也一定會的。」他從桌上的檔案中取出兩份電報,「不過,還是有聰明人的,」他把電報遞了過去,「我想你會對這個感興趣。」
「里爾登合金有市場,而我要充分利用它。」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能給你些什麼,不知道在你的眼裡,什麼還會有價值。你難道不明白哪怕是乞丐也會付出些東西作為報答,也會給你一些幫助他的理由?……唉,我曾經認為……成功對你有很重要的意義,是實業的成功。還記得我們過去談到這些嗎?你曾經很嚴厲,對我有很多期望。你對我說,我一定不能辜負這些期望。我做到了。你不知道我能在塔格特公司做成什麼樣子,」她用手指了指辦公室,「這就是我現在做成的……所以我想……如果你記憶當中曾經珍惜過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哪怕只是有趣,或者是傷感,或者就像……就像把花放到墳墓上……你都可能會把錢給我……就憑著這一點。」
「我沒有。」她的雙眼越過山巒,向東望去,「我在想,塔格特系統的其餘部分和這裡是多麼鲜明的對比,運輸量減少,每年的運輸噸位都在下降,就像是……漢克,這個國家到底是哪裡出了毛病?」
「從這裡,這是一輛哈蒙德,科羅拉多本地產的哈蒙德——只有他們還在生產好車。我就是這次來的時候剛買的。」
「能不能給我一個理由?」
他身子一閃,動作快得讓她來不及看清楚,只覺得他像是渾身震動了一下,就已經繞過了她的辦公桌,舉起了她的手,放到他的唇邊。這似乎是最莊重的致意,似乎是要鼓舞她的勇氣;但當他的嘴唇和臉壓在她的手上時,她就明白了,他是在從她的手上尋求勇氣。
她看到面前擺著一個帶有里爾登鋼鐵標誌的大黃信封。
「他們……你必須得自己看看。」他指了指留在她桌上的報紙,「他們沒說里爾登合金有什麼不好,沒說它不安全,他們幹的是……」他兩手攤開,無可奈何地垂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最先感覺到的是脚下的涼鞋。她像平常那樣慢慢地走著,黑色緞面涼鞋的鞋底踩著冰塊的感覺很奇怪。她把散到額頭的頭髮攏到腦後,感到冰雨正在掌心慢慢的融化。
他笑了起來:「這就是商人的作風——馬上就要直奔主題。好吧,當然了,不過別擔心,我的時間都是你的。你說想要談什麼來著?噢,對了,里爾登合金。儘管我對這件事不是最清楚的,但如果能幫什麼忙的話——」他用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嗨,」他招呼著,「你是鐵路重建後第一次來這裡嗎?」
他把手一攤,他那雙瘦長的手非常好看,那裡面似乎蘊藏著神經亢奮的能量和勇氣。「這我還真不想知道,那是歸費雷斯博士管的,我想他肯定有他的理由。你想和費雷斯博士談談嗎?」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慮一下用那種合金有什麼樣的後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極了?呃,也許對汽車生產商是好極了,可我考慮的是,這就意味著要用新式高爐,全新的步驟,工人要培訓,計畫被打亂,工作標準作廢,所有這些都像滾雪球一樣,可是誰知道做出來的東西對不對呢!……你怎麼知道,塔格特小姐?從來沒人做過,你又怎麼可能知道?……呃,我不能說這合金是好還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這產品到底是像你說的那樣,是出自天才之手,還是像很多人講的那樣,僅僅是一場騙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不能說這到底會怎麼樣,要是在這種事情上冒風險的話,那我算什麼呢?」
「我為什麼要等?」
她鼓了鼓勇氣,再次問道:「你要告訴我那份聲明背後的原因。」
「沒有,里爾登先生。這顯然是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行動,只用了四十五分鐘就通過了。」
「難道就憑他從我這裡白拿錢,還做不了什麼事?」
他聳聳肩:「這和我贊成與否沒任何關係。」
「我當然是了。我只是偶然發現他是這樣想的,只是他太好面子,不好意思來求你。不過,如果你主動提出來,讓這一切看起來像是你在求他——我知道他會很樂意接受的。所以我才來這裡和你談這件事,他就不會想到是我讓你這麼做的。」
「是三個月之內的第五次了。」
「對。」
他曾告訴家裡人來工廠一定要預約,他們一直非常討厭這裡,很少來他的辦公室,他也暗自感到高興。此刻,他只感到一股強烈的讓母親離開這裡的衝動,但他卻用著比處理火車事故更大的努力抑制著自己,淡淡地說:「好吧,請她進來。」
「里爾登合金的價值不是問題的關鍵?」
「他們說里爾登合金威脅到了公共安全,說它的化學成分不對,很脆弱,會在分子部分開始分解,會毫無徵兆地突然斷裂……」他停了停,像是在乞求得到一個答案,她沒有回答。他焦急地問,「你沒改變對它的看法吧?」
刹那間,她又看到了他和她最後一次躺在床上時,凝望著城市夜空的那股神情,聽到了他的一聲哭喊,一聲他以前從沒有爆發過的哭喊:
「那你呢?你願意和我一起實現這個答案,來面對同樣的叫囂嗎?」
「國家科學院並不贊成里爾登合金。」
「怎麼了,是紐約呀,他是這麼說的。」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向他跑過去,渾身的疲勞消失得無影無蹤。緊接著,她記起自己自從那次晚會後再也沒見過他,便收住了腳步。
「有可能,在這個州,什麼都有可能。你知道嗎,這裡有各種各樣有待開發的資源,他們工廠是用什麼樣的態勢在發展!我來這裡,覺得年輕了十歲。」
他走上前,停下腳步,看了看她,笑了。
他轉過身準備要走,把手一抬,隨便做了個敬禮的姿勢:「如果里約諾特鐵路可以建成的話,我祝它好運。」
「你早就知道我會的。」
「我從來不相信那個說法,我想等到太陽枯竭的時候,人類會找到替代品的。」
她在黑暗中讀著文件——他看到外面爐火的反光輕輕觸摸著她的頭髮,在她的肩膀上跳躍,順著她的臂膀,一直遊移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腕上。
她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很高興了一切又重新走上了正軌。
人們漠然地打量著她,似乎對一個身著晚禮服的女人來到這個貧民窟裡的餐館,並不覺得詫異。這些日子裡,人們對所有的事都沒了興趣。店主轉身過來,淡然地為她倒著咖啡,在他的麻木漠然之中,是不問一切的憐憫。
「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去面對真理和公眾呢?」
「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
「必須要考慮的是一個產品的社會效應。我們是從全國出發來想這個問題,我們關心的是公眾的利益和目前嚴重的危機,它——」
「我們支線的修建正是被這家科學院的聲明給停了下來。」
「史庫德?」
「我明白。別去想它了,他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
「有關真理的問題是不會進入到社會裡面的,還沒有一個準則能對社會產生任何作用。」
「你覺得它是什麼意思?」
「不,我要把它運回去,我是坐自己的飛機過來的。」
她無語。
「八十萬。」
「什麼事?」
「它想禁止對里爾登合金的應用。」
「我的天啊!」
「我其他什麼都不管,」她輕聲說道,「可他們——」她指了指桌子上的報紙——「他們稱這為反貪婪的勝利。」
「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他哀叫著,「我試過給華盛頓打電話,希望他們能基於這種緊急情況,把鳳凰-杜蘭戈的鐵路給沒收掉,然後交給我們,可是他們連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說是太多的人反對,害怕以前有過的各種先例!……我讓全國鐵路聯盟延後了最後的期限,允許丹.康維再經營一年他的鐵路——那樣就會給我們一些時間——但他居然拒絕了!我想讓艾利斯.威特和他在科羅拉多州的那幫朋友向華盛頓提出要求,命令康維繼續營運——可是康維和其他些混蛋們全都一口回絕了!這可是他們的身家性命啊,肯定會跟著完蛋,比我們可慘多了——可是,他們拒絕了!」
她看見了他。並沒有試圖徒勞地掩飾自己的面容,只是帶著愧疚的歉意淡淡地說了聲:「對不起,里爾登先生。」
「我知道我沒什麼可以給你的,」她繼續說下去,「我沒法和你談什麼投資,你對賺錢根本無所謂,早就不關心什麼工業項目了。所以,我不會把它當做公平的交換,我就是在乞討。」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你就把錢當成施捨給我吧,反正錢對你沒有任何意義。」
「我知道你的工廠生產負荷已經滿了,里爾登先生。我也知道,你作為全國唯一的一家體面的——我的意思是可靠的鋼材生產商,已經沒有餘力再接新的訂單,你那些最大和關係最久的客戶都只能排隊了。我都想不出什麼理由能請你破例來管我這件事。可是,除了徹底關門,我已經走投無路了,而我——」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又不甘心就此罷休……至少現在還不……所以我想來見你,儘管希望渺茫……我也必須盡一切努力。」
「他幹嘛總在這裡轉來轉去的?」他繼續說著:「好像就只有他知道怎麼工作似的,擺什麼架子,他以為他是誰?」
「哦!」她笑出聲來,「是不是打算和我談談建條支線呀?」
「我總是想起在學校時講到的太陽失去能量,每年都在變冷。我記得那時候還在想,世界末日是個什麼樣子。我想,就會像……這樣,漸漸變冷,一切都停止了。」
「塔格特小姐,」他愉快地說,「我對你很好奇,只要有任何東西打破了常規,我就很好奇。通常,接待來訪者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個負擔,但令我驚訝的是,你的來訪卻使我感到特別愉快。一個人可以暢所欲言,不用擔心對方聽不懂,你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嗎?」
「嗨,達格妮。」他招呼著。
她瞥了報紙一眼,看到了幾句話:「頻繁使用過一段時間後,可能會突然出現裂縫,但還無法預計這段時間的長短……在目前未知的條件下,不能徹底排除分子間相互作用的可能性……儘管合金的抗拉強度可以得到明確的論證,但不能排除它在超常壓力下的性能問題……儘管沒有證據來支持禁止使用這種合金的觀點,但進一步研究它的各項指標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他眼角開心的皺紋更深了:「你能把話說得這麼肯定,塔格特小姐?我可不行。」
「你不可能只是浪費時間過來看看,而且是兩次。」
「對對,好像是這麼回事。」
「我們的經濟處於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我們都要集中力量防止它崩潰。」
她疑惑地看著他,這可不像是是他呀。
「科學?你是不是混淆了這裡涉及的標準?只有在純粹的科學範疇內,事實才是絕對的標準。而面對應用科學、面對技術時——我們是在和人打交道;和人打交道的時候,除了事實,還要考慮其他因素。」
里爾登訂購了三批銅礦石,這是最後一批。前兩個訂單都没交貨:一家公司倒閉了,另外一家還在無可奈何地請求延期交貨。
「沒有,只是現在有許多事情,恐怕你也是愛莫能助。」
「第三個是誰?」她忍不住問。
「我現在不能把科學院毀掉!」
「去你那裡,」她指了指遠處的一面車廂,疲倦地吩咐著,「叫個人來做紀錄。」
「我們成功過,對不對?」他說道。
「可他什麼都不會。」
她沉默了。這句話讓她感到像受到一擊,並不是精神上的,而是一種湧遍全身,讓她說不出也說不清楚的愉悅感。
真正讓他吃驚的是她臉上的神情:夾雜在挫敗中間的,還有一種怪異的嘲諷和狡黠,似乎她此刻掌握了世間的智慧,可以在股掌之中玩弄他的無知。
一台載有藍色金屬螺釘的拖拉機從她身旁駛過,顫抖的吼聲不斷從遠在下面的鑽孔機傳來。下面的工人們吊在鋼絲安全帶上,正在切割著從峽谷上方滾落的石頭,用來加固大橋的橋墩。她看到鐵軌這端工作的人們緊握電動砸夯機的扶手,臂膀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最终,他帶著焦慮的口氣張口說:「可是同時,由誰來負責塔格特公司的運作呢?」
「科羅拉多州的史托克頓鑄造公司,」她說道,「會把開關和信號燈製造公司放棄的訂單繼續完成,他們會就合金的事和你聯繫。」
他拿出自己的鋼筆,在名單最後寫下了「亨利.里爾登,賓州里爾登鋼鐵公司——$1,000,000」,然後把這張紙還給了她。
她簡單地一笑,依然一發不語。
達格妮難以理解莫文先生的意圖。開關和信號燈製造公司突然通知她,他們無法完成訂單。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她想不出任何原因,而他們也沒有做任何解釋。
「你很明白,里爾登先生。我不喜歡人們講太多他們是如何為了別人的利益而去做每件事,根本就不是這樣,我覺得即便是這樣也是不對的。所以我要說的是,我需要這些鋼材來挽救我自己的生意,因為這是我的,因為我一旦把它關了……哎,算了,現在沒人暸解這些。」
「你來做什麼,」里爾登第三次問道。
他忍無可忍一般地吐出了這句話。
「行。」
他們走到峽谷的邊緣,一起望向對面峭壁前的深淵,望向高照著威特油田井架的太陽。她兩腳分開,頂著風穩穩地站在冰凍的岩石上,僅憑感覺就知道hetubook•com.com他的胸膛緊貼著自己的肩膀。風吹動著她的風衣下襬,打在他的腿上。
「據說是。」
「哦,不行!他不行!」
「現在誰在支持著你們?」她低聲問道。
「我沒時間爭論,吉姆。」
他笑了,看了看下面的鐵路,然後視線沿著鐵軌攀上山峰,一直到遠方的井架。她的視野裡似乎只剩下了這兩樣東西:他的側影,還有在空中盤繞著的藍綠色金屬條。
「這份聲明是不是代表了你對里爾登合金的意見?」她問。
「我在派屈克亨利大學的時候,」他講到,「曾有三個學生。我過去也有過不少聰明的學生,但這三個是身為老師所夢寐以求的天賜。如果你想過,在人類最完美的心靈正具雛形的時候,就把他們像禮物一樣送給你來調|教,那他們就是這禮物了,他們所擁有的智慧在未來可以翻天覆地。他們的出身各不相同,但卻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他們在學業上的選擇也很奇特,同時進修兩門專業——一門是我的,另外一門是休.阿克斯頓的。物理和哲學,現在已經見不到這樣的興趣組合了。休.阿克斯頓是個卓越的思想家……完全不像後來接替他的那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東西……阿克斯頓和我為了這三個學生還爭風吃醋,那是一種我們之間的競賽,不過是很友好的,因為我們都瞭解對方。有一天,我聽到阿克斯頓說把他們當做了他的兒子,我有點氣不過……因為我也是這麼想的……」
「是嗎?」她問。
「因為你到了這裡。看到了這一切。那就是你的合金,覺得怎麼樣?」
「在目前,答案會比疑惑更加讓你受到傷害。」
「你覺得我不清楚這一點嗎?」
「你要給我個工作?」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里爾登在他的秘書和運輸部門的兩名年輕工程師的協助下,靠地圖和長途電話調集了一隊卡車開往出事地點,在距那裡最近的一個南大西洋鐵路車站,安排了一列拖車與卡車車隊會合。拖車是從塔格特公司借來的,卡車則是從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及科羅拉多州徵集而來。里爾登的下屬一時之間對私人卡車公司打來的電話應接不暇,為了不和他們囉嗦,便一律答應付錢給他們。
一絲詫異從她的眼中一掠而過,她依然用不含感情成分的聲音回答道:「我正在用里爾登合金的鐵軌建一條支線,那——」
「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只需要一份工作而已。」
在新罕布夏州的一條河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國家科學院的大樓就矗立在半山腰上。遠遠望去,它像是在原始森林中聳立著的一座孤單的紀念碑。這裡的樹都經過悉心培植,道路鋪設得像公園一樣,從這可以眺望到數英里外山谷中小鎮的屋頂。它的周圍不允許有其他的建築去破壞這座大樓的威嚴。
「你這個心理學家可不如以前了。」
「是嗎?來幹嘛?」
「你想要多少?」
她點了點頭,莊重地說:「那好吧,謝謝你了。」
里爾並忍不住開心而又輕蔑地笑出聲來:「你的目的就是這個啊?想讓我把里爾登合金從市場上撤下去,為什麼?」
她肩膀上的線條鬆弛自如,似乎做好了飛翔的準備。緊張似乎是她的天性,那並不代表著焦慮,而是表示她在享受;在灰色的套装之下,她繃緊的身體在黑暗中半隱半現。
「針對任何事。誰也說不清國家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這不是什麼能計算出來的趨勢,而是一種走一步看一步的混亂狀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我過去的老師?」他高聲問道。
「怎麼了?」
「很棒。」
「在我的投資專案裡,我不讓別人比我自己冒更大的風險。如果這是一場賭注,我下的注不會比任何人少。你不是說過這鐵軌是我的第一次亮相嗎?」
「打算開回紐約去?」
簡直無法想像伊芙小姐會如此魯莽,她平常鎮靜的臉現在不自然地扭曲著,像瞎子一樣,腳步蹣跚,全沒了往常規律有序的步調。她一進門就說:「請原諒我的打擾,里爾登先生。」他明白,此時她已視辦公室的一切與沃德先生於不顧,只是在看著他,「我覺得必須告訴你,國會剛剛通過了機會平衡法案。」
「可是他們是專家……那個委員會的成員們……是最好的專家……都是最大的公司裡面的首席冶金專家,他們有一串來自全國很多大學的學位……」他悶悶地說著,似乎是在求她能夠讓他懷疑這些人,懷疑他們的定論。
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說你要支持他?」
沃德先生離開後,里爾登走到外面房間,聲音如常地對伊芙小姐交代說:「給科羅拉多的弗萊明發電報,他會明白我為什麼撤股的。」她沒去看他的眼睛,順從地點了點頭。
「好的,里爾登先生。」
「關於那些枕木,塔格特小姐,」他一邊開始走,一邊急忙地說,「你辦公室的科曼先生已經同意了,他沒提什麼樹皮的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覺得它們——」
「別管什麼聯合工廠了,別管鋼材的事,訂購用里爾登合金做的鑽頭。」
「你可以講出里爾登合金的真相。」
他剛提起電話,又不得不放下了,因為他辦公室的門一下子被推開,伊芙一頭衝了進來。
里爾登在想,在今後這六個月的緊急訂單中,已經連一台高爐、一個小時、一噸鋼材都抽不出來了。但是……他想到了約翰.高爾特鐵路,他能做這個,就沒有什麽做不成的……他感覺到白己好像是希望同時去解決十個新難題,覺得他彷彿在一個他無所不能的世界。
「哦,真的?我是從薛安市開車過來的——非得來看看這條鐵路——可我急著趕回去,能帶我和你一起飛回去嗎?」
他凄慘地一笑,點了點頭:「他會的。」
「天啊,你還嫌自己的事情不夠多嗎?」
「紐約商會……而你居然邀請了史庫德?」
「漢克,」她問道,「你在這兩天就把這個設計出來了嗎?」
「難道你不覺得從更優秀的年輕人裡選一個更好嗎,找一個出身好的,社會關係更好的,而且——」
里爾登坐著不動。他緊咬牙關,眼神卻依然無動於衷,只是隱隱地透出一絲不正常的好奇。
「那麼,又是什麼在左右著人的行為呢?」
「順便提一句,」他接著說,「這不是我第一次來了,我昨天也在這裡。」
「可是!史塔德勒博士是院長,他就是科學院,肯定是知道和允許了這件事,如果有什麼決定的話,都是以他的名義……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你還記得吧……我們上大學的時候……談起全世界的那些偉人的名字……純知識分子……我們總是把他的名字算作一個,然後——」他停住不說了,「對不起,達格妮,我知道說什麼都沒用,就是——」
那個人向門口走去,隨後又停下來,看著里爾登,頭一次顯現出人類那種單純、好奇的表情。里爾登兩手插著口袋,隨意地站在火光跳躍的牆前,一動不動。
「你是個生意人,里爾登先生,如果不理我的建議,你的損失可就太大了。首先,你下的賭注有很大風險,你是在對抗公眾的反對意見,你對里爾登合金的投資很可能血本無歸。再說,我們能夠消除你的風險和責任,而且以很高的利潤方式,是立刻到手的利潤,這比你今後二十年銷售預期的利潤大得多。」
「你檢查過里爾登合金的資料沒有?」
他認得名單上的大部分名字:「艾利斯.威特,科羅拉多州威特石油;泰德.尼爾森,科羅拉多州尼爾森發動機廠;勞倫斯.哈蒙德,科羅拉多州哈蒙德汽車公司;安德魯.史托克頓,科羅拉多州斯托克頓鑄造公司。」還有幾個是從其他州來的,他注意到了「肯尼斯.達納格,賓州達納哥煤炭公司」的名字。他們認購的金額從五位數到六位數不等。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走吧。」里爾登說道。
「不允許什麼?」
「對。」
她看著他,知道他從不會隨便說,她儘量保持住鎮靜,問道:「怎麼做?」
「你用一生去追求美和偉大,追求輝煌的成就,」他說著,「可是你找到了什麼呢?淨是些外表漂亮的汽車或者裝彈簧床墊的騙人機器。」
「你不能拿這麼嚴肅的工程開玩笑!……你不能這麽粗俗……這麼有失體統!」
「又不是只有你才會有麻煩,當然是重要的事情了。否則,你覺得我費那麼大勁跑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麼?」
她指了指那輛車,說:「你從哪裡弄來這台車的?」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站在那兒,凝視著窗外的某個地方。在一條黑暗的街道盡頭,一塊霓虹燈的燈泡忽亮忽滅,像是對著她不懷好意地眨眼睛。
「看到了。」
「我們給你的是一張空白支票,這你也明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還想要什麼呢?開個價吧。」
這是在哈德遜河邊,老塔格特莊園裡的一間房子。吉姆繼承了這個地方,卻很少來。這裡曾經是他們童年時期父親的書房,如今,因為少有人長住,瀰漫著一股荒涼的氣息。除了兩把椅子,所有的傢俱都蒙上了罩子,壁爐冰冷,電熱器的電源線橫拖在地板上,散出的熱也顯得淒涼。一張桌子表面的玻璃板也已經不見。
那個少年人像是半笑半嘲諷地說:「約翰.高爾特是誰?」
「這個議案被提交討論通過時,我們沒有得到消息吧?」他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淡淡地問。
「一百五十萬。」里爾登回答道。
「哦!」他吃驚地一笑,「他總算認識到了。」
「我不是技術人員,塔格特小姐,既沒才能也沒興趣和人打交道,我無法參與到所謂的現實事物中。」
她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說:「好吧,吉姆,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回來。」
「別在他們那裡浪費時間了,」里爾登說,「你從那種地方什麼也別想得到。」
「這該死的路!」詹姆斯罵道,「我們要遲到了。」
「我不知道你站在哪一邊,這看起來似乎不太可能——但你是和伯伊勒、史庫德,還有你過去的老師站在一邊的。」
「為什麼不會?」他又恢復了歇斯底里好鬥的樣子,「我比所有人出的價錢都好,我們可以省去把它拆掉運走的費用,原樣使用。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很好的公關——我們聽取了大眾的意見,正在放棄里爾登合金鐵軌,是表達我們良好願望的一個千金難買的機會。可是那個混蛋拒絕了,還聲稱連一尺鐵軌也不會賣給塔格特公司。他正在零敲碎打地見人就賣,賣給阿肯色州,或者北達科他州的小小的破鐵路公司,甚至不惜賠本,比我給他的價錢低得多,這個混蛋!連錢都不想賺了!你真是應該瞧瞧那些傢伙,像禿鷹一樣圍在他身邊,他們知道,要買這麼便宜的鐵軌,再也沒機會了。」
他看她摸索著她的皮包,似乎忘記了怎麼才能站起來。
「你不是真的想讓艾迪.威勒斯來接吧?」
他瞇著眼睛,瞄了她一眼。他沒有像她那樣大笑,但這一眼卻有著同樣的意味。
「祝你愉快。」里爾登說。
「我這次就是。」
他慘然一笑,伸開手去,似乎表明這正是他所預料和想避免的。
「是的。」
一個閒得無聊的值班員迎了過來,「不,塔格特小姐,」他抱歉地說,「一直到後天之前都沒有飛機,你知道,橫越大陸的航班每隔兩天才有一次,今天的那班在亞利桑那州沒有飛,又是引擎故障的老毛病。」他又接著說,「可惜,你沒能早點來,里爾登先生的私人飛機剛剛起飛去了紐約。」
「我們工廠的年生產力是一千台收割機,」沃德先生繼續說著,「去年,我們生產了三百台,我從破產企業的廉價出售處弄了些鋼材,到處去求那些大公司,東拼西湊了一些,簡直像撿破爛的一樣,什麼地方都去找——算了,我也不想讓你聽這些沒意思的事,只不過,我從沒想到在白己的有生之年居然走到了這一步。伯伊勒先生總是向我許諾下個星期就交貨,但他生產的那些鋼,全都到了他的新客戶手裡,而且這事大家還都不去說,只是我聽到一些傳言,那些人都是有些政治背景的。現在,我連伯伊勒先生的影子都找不著了。他在華盛頓待了一個多月了,他辦公室的人只會跟我說,他們也無能為力,因為他們弄不到鐵礦石。」
她看看四周,出於習慣地邊算計邊想著,多好啊,只花一角錢就能買到這些。她的目光從不銹鋼咖啡煮爐的圓桶看到鐵的平底鍋,從玻璃架看到瓷釉的水池,看到攪拌器的鍍鉻鋼刃。店主正在烤土司,她很愜意地看著精緻的傳送帶緩緩地移動著,把土司片送到發紅的電爐盤上。接著,她看到烤麵包機上印著的商標:馬氏,科羅拉多州。
「您什麼意思,新式的?」
艾迪鼓足了勇氣,像軍人一樣地報告著:「塔格特的股票大跌,本.尼利退出了工程,全國鐵路工人聯盟禁止它的成員參與里約諾特鐵路的施工,吉姆出城了。」
「漢克,只剩下六個月了,你覺得我們能按時完工嗎?」
他給她看筆記本,上面有他斷斷續續的記錄,許多的圖表,幾張粗略的草圖,他還沒講解完,她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坐了下來,坐在了一堆被凍住的木料上,她的腿隔著粗糙的木板,感到寒意穿透了薄薄的襪子。他們一起俯身研究的那幾片紙,極有可能會決定成千上萬噸的貨物跨越半空的一道鴻溝。他用高亢清晰的聲音,講述著桁架、拉力、負荷和風壓。這將是一座跨越一千二百英尺的單體桁架橋,他設計出了一種還從未出現過的新式桁架,如果沒有里爾登合金的強度和輕盈,這樣的設計是不可能實現的。
「對什麼的?」
「當然不好。」
「當然。」
他在辦公室的窗前站下。夜幕已經降臨,夜色像是從黑漆漆的河水深處瀰漫了上來,河面上搖蕩著對面山間的幾點燈光。天空依舊是夜晚濃重的深藍,一颗孤星,低低地倚在曠野之上,大得幾乎不真實,也使得這夜空顯得更加黑暗。
她垂著頭坐在那裡,過了一陣,她開口說:「好吧,史塔德勒博士,我不和你爭了。」
「你想賺最大的利潤,對不對?」
她抬頭看著街角的路燈,燈泡在一個球形的玻璃中,高高地懸掛在風雪中,孤零零地照射和守護著一片片的玻璃窗和滿是裂縫的人行道。在河那邊街道的盡頭,她可以從工廠的燈光中依稀辨認出發電站。一輛卡車駛過,擋住了她的視線,這是一輛發電站的運輸卡車——像坦克一樣結實,雨雪也奈何不得它身上鮮豔的油漆,在綠色的車身上,印著白色的字樣:威特石油,科羅拉多州。
「你簡直是個最不道德的人——只想著合理合法!根本就沒有愛的感覺!」
她在想著是什麼讓她這麼肯定他也有同樣的感受。他忽然轉身走向他的汽車,她跟了過去,彼此都不再去看對方。
「多談談你自己,」他說,「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要做和你相差這麼遠的重工業,你又是怎麼和那些人打交道的。」
「你不會指望我們?」
「他們是否認為它不好?」
「在。」
他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用兩部電話與他的主管和採購經理同時進行交談,核對著日期和手上現有的鐵礦石數量——他絕不允許冶煉中再出現哪怕一小時的延誤。這是約翰.高爾特鐵路線的最後一批鐵軌。這時,通話器響了,傳來伊芙小姐的聲音。他的母親正在外面要見他。
「市場。」
「今晚?」
「什麼意思?」
「我恨它!我恨你們都在等著看的這個厄運,恨這樣的放棄,恨這個總是像求救一樣的、莫名其妙的問題。我煩透了人們總在問約翰.高爾特,我要和他鬥一鬥。」
他放開了她的手,低頭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驚恐得呆住的眼睛,他笑了,他的痛苦、憤怒和柔情在這笑容裡一覽無遺。
「你買下這座銅礦了嗎?」
「不夠。」
「怎麼了,是的,知道一點。不過告訴我,你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關心?」
他嘆了口氣:「好吧,反正這是你的公司。」
她的手按著那個黃信封,端坐不動。
「假如不停下來的話。」
「這難道不是你必須考慮的嗎?」
「你看到科羅拉多新建的城市和工廠了嗎?」他問道。
他琢磨了一下記下來的數字,在紙端大略粗算了一下,然後抬起了頭。
「十天前,里爾登先生。」
「我會的。」
「就一兩年,里爾登先生,只等——」
「指買下里爾登合金的所有權利。」
「附帶一提,我可不想白白失去這筆錢。我知道我可以選擇把債券換成股票,因此,我希望能獲得豐厚的回報——而你,就是要替我把它賺回來。」
「不用,我都知道。」
那人嘆息著:「你太難打交道了,里爾登先生。」
「我雇用你是來工作的。而不是什麼盡力而為——不管你怎麼說。」
他走上來,柔聲說:「謝謝你。」
「唔,冶金方面並不完全是——怎麼說呢——我的專長。」
「法蘭西斯可,」她柔聲地說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說什麼?」
在他憔悴的臉上,是凝神注視的眼睛和猥瑣的五官,它們曾經是雅致的,依然能看出一些與眾不同。他看起來像是個魁梧笨重的傳教士,或者是美學的教授,在高深晦澀的博物館中經年累月地思考和研究。她不明白是什麼背離了他,是什麼樣的偏差使一個人變成今天這副樣子。
「好吧,漢克,」她說道,「我們要建這座里爾登合金大橋,這是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的負責人正式給你的訂單。」
「他們怎麼說?」
「好了,謝謝你,格雯,繼續和他的辦公室聯繫。」
「是啊。」
「艾迪.威勒斯已經接管了營運副總裁的辦公室,」她說著,「需要什麼的話就和他聯繫,我今晚就去科羅拉多了。」
「沒有,里爾登先生。」她特意加重了「沒有」兩個字的語氣,「是五樓的一個職員剛聽到廣播後跑來告訴我的,我打電話和報社確認過了。我和華盛頓的莫奇聯繫,他辦公室沒人接電話。」
「史塔德勒博士,」她緩慢地說,「你瞭解事實,卻不當眾說出來?」
一輛車疾速地超車了過去,她只來得及瞄了它一眼——平穩自如的速度和閃亮的車身。她知道這車的來歷:哈蒙德,科羅拉多州。
「我當然去了。」
這簡直就是一聲驚叫。她嘲笑地說:「約翰.高爾特鐵路。」
「我來就是為了讓你考慮到這些,我是從國家科學院來的,里爾登先生。」
「你怎麼來解釋它呢?」
她張口結舌,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他們彷彿中間隔了遙遠的銀河,互相望著,沉默了一會兒。
環顧四周,她沒看到計程車,這裡不像是什麽好的街區,她覺得很陌生。街道對面是一大片空地,那是一個被廢棄的公園,被高樓和工廠的煙囪環繞著。她看到從幾間破房子的窗戶中透出的幾點燈光,幾家又小又破的店舖已經關了門,霧氣瀰漫的東河就在兩條街以外。
「什麼?」
「這是你的主意!我希望你向董事會承認這是你的主意,這就是你那個混賬的里爾登合金給我們帶來的後果!假如我們多等等沃倫.伯伊勒……」他的臉上鬍子沒有修剪,已經被幾股交織在一起的情緒扭曲:驚慌、仇恨、戰勝後的一絲快意、向一個受害者喊叫之後的發洩——還有,就是在看到救援的希望後,露出的不易察覺,小心翼翼的乞求的目光。
「你想瞭解的就是這個嗎?」
「我不知道你指的道德是什麼。不錯,我不去考慮人——只是,我一旦給了菲利普工作,就沒臉去見那些能勝任並且需要工作的人了。」
里爾登不禁怔了一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指什麼?」他聲音低低地問。
「所有報紙都在報導這件事。他們在爭論是否應該允許他們的成員使用里爾登合金。儘管沒有達成一致,但對打算嘗試使用里爾登合金的工程承包商來說,這件事已經足夠了,他撤了訂單,而且動作很快!……如果……如果大家都反對,怎麼辦?」
她把訂貨單的價錢漲了一倍,里爾登派了兩名冶金專家對莫文的員工進行培訓,一步一步地教導和示範過程中的每一道環節,並且負擔了他們接受培訓期間的工資。
他靜靜地說:「你已經這麼做了。」
「是的,」她依舊動人而又不甘心地望著他,他只得又加上一句,「我知道我會拒絕的。」
「可這……這只是一句隨便的口頭語!」
「哭?」
「那是他們的特權。」
他沒看著她,而是看著桌上的一頁報表,「我讓我的工程人員準備了一份大橋造價的明細費用表,」他說道,「以及建築所需的大致時間。我想和你談的就是這個。」www.hetubook.com.com他把檔案遞了過去,她靠在椅子上讀了起來。
「兩者都有,我想……人們就是不願意……我不想惹麻煩。」
「可我們要注意影響。」
「在鋼材極度短缺的時候,我們無法允許一家產量很大的鋼鐵公司繼續膨脹,因為這會把那些小企業擠垮,因而造成經濟的失衡,從而——」
「我說了,你得把它們都撤換掉。」
吉姆躺在沙發上,毛巾像圍巾一樣裹在他的脖子四周。她看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一隻滿是菸頭的菸灰缸,一瓶威士忌酒和一隻舊紙杯。地上散落著兩天前的報紙。一幅他們祖父的全身畫像掛在壁爐上方,畫像已經褪色的背景裡是一座鐵路大橋。
她猛然想到了他們上一次在晚會上見面的情景,那個記憶現在看來讓人難以置信。他們從彼此身上感到的那份自在——他們都明白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那種奇特的、輕飄飄的感覺——讓這種敵意無法存在。儘管如此,她明白那次晚會的情形的確發生過,而他卻像是根本沒這回事一樣。
他對這件事的處理並沒有將日程安排打亂,他沒有急得提高嗓門說話,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緊張不安和擔心。他像突然遭到襲擊的軍隊指揮官一樣,反應敏捷,判斷準確,而他的祕書格雯.伊芙則像是他身邊鎮定自若的副手。她不到三十歲,有著一副像辦公的儀器一般冷靜、堅硬而又和藹的面孔,是他最鐵面無私的下屬之一。她辦事幹練,在工作中從不摻雜半點個人感情。
「這是你剛離開後,專人送來的。」艾迪說道,她把手放到信封上,卻沒有打開它,她知道,這是大橋的設計圖。
「這根本就看不出來,你手下有夠多人替你賺那些錢了。」
他掃了一眼剪報,輕蔑地笑了笑,厭惡地把它堆到一旁:「很噁心,是不是?」他說,「可是一旦和人打交道,你又能怎麼樣呢?」
她又等了等,「說完了嗎,吉姆?」她冷冷地問了一句,「如果你說完了,我就告訴你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警告過你。」
「菲利普不開心了。」
他簡直無法理解自己聽到的一切。一個本能的反應像聚光燈一樣閃在他的腦子裡,他搞不懂居然有人看不到它,他大惑不解地喊道:「可是他對鋼鐵純粹是外行!」
「我接到報告時,對他們能又快又好地把鐵軌清理出來還很吃驚,讓我覺得尼利比我想像中的要能幹多了。」
她分不出櫃台前這四個人是乞丐還是工人,這些日子以來,從他們的穿著和舉止已經一點也分辨不出來。店主在她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她用兩隻手摀著杯子,享受著溫暖。
「我和它沒有任何關係!」
他在震驚中想到了這些,頭一次看清了他之所以能毫無畏懼,是因為無論任何災禍降臨,他都用無所不能的行動作為抵禦。不——他想,不可能有什麼勝利的保障——誰能有這樣的保證?——對任何人來說,只要能行動起來就足夠了。此時,他跳出個人的圈子,生平第一次思考起恐怖的真正涵義:那就是把人的雙手反綁在身後,送上毀滅之途。
「在新的里約諾特鐵路線上通車。」
詹姆斯沒有去看她,但一下子張開了他的下巴,「如果那個蠢貨認為他能——」他衝口而出,又停住不說了。
「就像這樣。」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艾迪起身走向她的辦公室,知道她會明白而且跟過去。她看到了他的神情,無論發生了什麼,她但願他沒有這麼受傷。
「里爾登合金好還是不好?」
「什麼意思?」
片刻之後,她又說:「我找你來,並不是覺得你會同意,而是因為只有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麼,所以我必須得爭取一下。」她嗓音低沉了下來,像是希望以此來掩飾她的情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真的變了個人……因為我知道你還能聽得到我說的話,你生活的方式墮落了,但你的舉止並不是,甚至你說起那些的時候,都不是的……我非得試試不可……只是,我再也不能拚命地去想你是怎麼回事了。」
「人唯一的本領就是為滿足身體需要而使用卑鄙的手段,」那個老人繼續說,「那不需要什麼智慧,別相信那些故事,說什麼人的心靈、精神、思想,還有什麼無窮的志向。」
「我可以搭飛機在艾迪的辦公室和科羅拉多之間往返,同時,還可以用長途電話聯繫。我做的和過去沒什麼不同,一切都跟以前一模一樣,只是你得在你的朋友面前演戲……還有就是我會稍微辛苦一些。」
四十歲時,史塔德勒博士在國家科學院的成立儀式上向全國演講:「使科學擺脫金錢的統治。」他曾呼籲道。這個話題一直無人敢碰。在暗地裡,曾有一群科學家通過漫長的努力,才推動國會考慮對此立法,但大家曾對這項法案猶豫不決,部分人還抱著懷疑的態度,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擔心。史塔德勒博士的呼籲正像他所研究的宇宙射線一樣,不可阻擋地照亮了全國。國家因此為這位偉人修建了這座白色的大理石建築。
「這是謊言!我沒有臨陣脫逃!」詹姆斯喊叫著,「我到這裡來是因為我正好生病了,可以去問威爾遜醫生,我得的是感冒,他可以證明。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呢?」
「即使他們真的去想,我也沒法去管!」
那人坐在椅子上,把身體向後一靠,「我相信你用了十年的時間來開發里爾登合金,」他說道,「你的花費是多少?」
「他不行。」
「我無法理解……」詹姆斯還在痛苦地說著,「全國金屬行業協會的專家……」
他笑了笑:「你不覺得太小看我了嗎,格雯?現在就替我哭是不是早了點兒?」
「我耽誤過你的訂單嗎?」
「什麼麻煩?」
「你心裡明白,吉姆。我不知道你和你的那幫董事會成員們陷進了什麼麻煩,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腳踩著多少隻船,有多少真真假假的東西。我不清楚,也不在乎,你儘管躲在我後面就是了,假如你和那些被里爾登合金威脅到的人有什麼交易,因此感到害怕的話——這就給了你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們放心,你和這事沒什麼瓜葛了,你不再做這件事了——是我在做。你可以和他們一起來罵我、譴責我,可以全都待在家裡,既不冒任何風險,也不結什麼仇人。只要別妨礙我就行。」
「我需要一千五百萬元的資金來建設里約諾特鐵路。我把自己手上的塔格特股票全部賣掉,籌到了七百萬,現在已經再也籌不到錢了。我會以我新公司的名義發行八百萬元的債券,我找你來,是想要你買下這些債券。」
「你準備給你的公司取什麼名字?」
「哦,當然了!如果願意的話,你在街上可以裝作不認識我,你可以說以前從沒見過我,我會說從來沒聽說過塔格特公司。」
她瞧了瞧腳下的鐵路,回答道:「不。」
「我給你個提示。矛盾其實並不存在,你無論在什麼時候遇到矛盾,檢查一下你有哪些前提,就會發現其中一個是錯的。」
然而,她知道這已於事無補,看著莫文先生的面孔和他那些躲躲閃閃的眼睛,曾有過的感受再次襲上她的心頭,那是在一段偏僻的鐵路上,風暴吹毀了電話線:通訊中斷,說的話變成了沒有意義的聲音。
「達格妮,為什麼非得叫這名字?」
「這只是草案,」他說。「但我相信你看到它的前景了,嗯?」
「來查看工作。」
「好吧,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就是要把這些丟到他們臉上去!」
「毫無疑問。」
「他瞭解他和我的工作,瞭解我的想法,我信任他,能和他配合工作。」
「演什麼戲?」
「什麼因素?」
達格妮站在房子中央,外套的領子和帽沿上還帶著尚未融化掉的雪花。她茫然四顧,悲涼的感覺油然而生。
她注視著他好一會兒,才說:「謝謝,艾利斯。」
「我開始意識到了。」
很少聽到他的聲音有這樣毫無掩飾的感情,是再清楚不過的動物的那種恐懼的聲音。
「假如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這就是你要求的真相,對不對?如果那些投票撥款給科學院的蠢貨們,只會盯著他們所稱的成果,費雷斯博士也無能為力。那些人無法理解抽象科學,只會用給他們做出來的那些最新的小玩意來衡量。我不知道費雷斯博士怎麼能夠一直維持著這個科學院,我只能對他的活動能力感到驚嘆。我從不認為他是個一流的科學家——但他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科學的僕人!我知道他最近面臨著一個大難題,他不讓我介入,從不讓我在這件事上傷腦筋。不過,我可以聽到傳言。科學院一直遭受非議,因為他們說我們創造的還不夠。大眾對經濟有很高的期望,像現在這種時候,他們那肥得流油的生活一旦受到威脅,科學肯定是首當其衝地會被犧牲掉。這是目前僅存的一個研究機構,私人的研究機構實際上早就不存在了。看一看那些操縱著工業界的無賴,你不能指望他們支持科學事業。」
她看著他的時候,嘴巴稍微不那麼緊張了,在她周圍的一切趨於崩潰之際,這個她無法去保護的受害者是她唯一的安慰。
他笑起來,「不錯,」用手一指大橋,「我是為這個。」
「我知道原因!他們不會告訴我的,但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能責怪他們。」
「不是。」
「我明白。」
她大笑著:「上帝呀,漢克,我和一群傻瓜說太多話,簡直都被他們傳染了,總想著這絛鐵路線會虧本!謝謝你提醒了我,是啊,我認為我會給你贏得豐厚的回報的。」
「上次有他的消息是什麼時候?」
她向橋下看去。這座鐵橋的下面是一條高達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壩,將大山攔腰劈開。她仍能看到下面乾枯河床的大致輪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圓石和飽經滄桑,枝幹彎曲的大樹。她不禁在想那些圓石,樹幹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連接峽谷的橋樑,她納悶自己怎麼會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們曾經赤身裸體地在山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我能告訴你,」一個瘦小枯乾的流浪者答道,他的帽子低低地遮著眼睛,「我知道。」
他的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前額,全然不同於他往常的不苟言笑,同時,也是默默認可了他沒有去嘲笑的一切。「回家去吧,格雯,今晚我這裡不需要你幫忙了。我一會兒也要回家了,不想讓你在這裡等。」
「我雇的是能工作的人,他能幹什麼?」
「那份聲明是以你的名義發表的。」
「是菲利普的事。」
當他見完了最後一個訪客,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其他的職員都已經回家了,伊芙小姐孤身一人坐在空蕩的房間内。她坐得筆直僵硬,兩手放在膝蓋上,扣得緊緊的。她並沒有低下頭,而是直直地挺著,臉如同凝固了一般。淚水不顧她的抵抗,無聲地在她沒有表情的面頰上流著。
「什麼是道德?」她問。
她一下子笑出聲來,這笑聲裡飽含著的辛酸令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回答說:「艾迪.威勒斯。」
「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國家科學院會簽發一個譴責里爾登合金的聲明。」
「噢,誰知道什麼是真的?……全國金屬行業協會的決議說——」
「為什麼沒回來?」她問。
「為什麼?」
「這你應該很容易就能推想出來。你想一想,這所科學院的冶金研究部門已經存在了十三年,花掉了兩千多萬元的經費,成果卻只有一個新的銀器拋光和一個新式的防腐預處理,而且我覺得還不如以前的好用,你就可以想像得到,一旦私人企業推出足以變革冶金行業的產品,並且大獲成功的話,大眾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反應。」
「這條鐵路啊,塔格特小姐,你的鐵路啊,還有全世界也說不定。他想的就是這些。」
「你不想問問約翰.高爾特鐵路有能力訂貨和運作嗎?」
「有時間就時不時來看看。怎麼?」
她聽話地抬起頭看著他,她的臉色並不灰白,但臉上的輪廓卻奇特地細緻而分明,似乎皮膚已經失去了色澤。
他愣在了那裡,那天,他從沒想過要把桁架與拱形結構結合在一起。
「如果社會不認可,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接近傍晚的午後,天色似乎在窗玻璃上加厚著,越發顯得凝重。那個人的身影陷在邊緣銳利筆直的傢俱之中,像一滴溶解的水滴。
「這你也說過了。」
她笑了起來,「好吧,那就儘快把設計圖給我,我會看的,並且會在四十八小時內通知你。至於我手下的大學生,他們——」她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頭,「漢克,怎麼現在哪一行的人才都這麼難找呢?」
「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尼利對她說:「肌肉——靠它就可以建造世界上的任何東西。」
「我是認真的。」
「這市場難道不是想像出來的嗎?社會上對你這個合金的反應並不好,除了塔格特公司的訂單,你還沒接到任何大的——」
法蘭西斯可坐在她的桌前,面無表情。達格妮用商務會談一般清晰而不帶感情的語氣,向他介紹了自己建立鐵路公司的打算和目的,他的臉便一直是毫無表情的樣子,他只是聽著,不發一語。她從沒見過他這種乾巴巴的表情,沒有嘲弄,沒有消遣,沒有敵意,似乎他此時此刻根本不屬於這裡。但他的眼睛從沒離開過她,好像能看到超出她想像的東西。那雙眼睛讓她聯想到單向的玻璃,吸進所有的光線,卻一點也不放射出來。
他聳聳肩,說:「社會。」
他嘆了口氣,說:「好吧,只是……只是我們得小心點……不能讓人覺得還是你在掌管著塔格特公司。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哦,原來如此!我確實聽說過。請原諒,我應該多讀讀報紙。是你的鐵路公司正在建的那條新支線,對吧?」
她聽著鑽機的轟鳴。當對大橋橋墩鑽孔的工作停下來的時候,工程再一次不得不停頓。「我沒辦法。塔格特小姐,」尼利爭辯說,「你知道鑽頭磨損得有多快,我已經訂購了新的鑽頭,可是聯合工廠遇上了一點小麻煩,他們也無能為力。聯合鋼鐵公司延遲了給他們的鋼材交貨日期,我們除了等,什麼也做不了,生氣也沒用。塔格特小姐,我已經盡力而為了。」
「好吧,塔格特小姐。」他冷冷地答道。
她眼中閃亮的怒火和肆意享受的樣子讓他明白,自己還是什麽都不要說了。
「它會建成的,而且它會被命名為約翰.高爾特鐵路。」
「可是,到底為什麼呢?」
「丹.康維是個混蛋!」
「達格妮,你聽說過在底特律建築鋼材工人聯合會上的討論嗎?」
「我的愛人呵,我不能!」
另一份寫著:「有關我們前議之訂單,繼續執行。肯.達納格。」
她喝著咖啡,什麼都不想,只是感受著愉快,彷彿這溫暖的液體使她身體的血脈重新復甦。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低頭看著桌上的文件。過了一會兒,他說:「大橋的實際成本低於我們原先的估計,你會注意到,再加一條鐵軌,橋的強度也可以承受得住,這一帶的發展在幾年之内就可以把這樣的成本收回來,假如你把費用平攤到——」
她把電報遞回來的時候,他低頭去接。只見她伸在桌邊的手在燈光下顯得晶瑩剔透,這是一隻年輕女孩的手,手指纖細、修長,此時,非常的放鬆和柔軟。
「之一……你可沒和我說過還有其他的演講者。」
「它代表什麼意思?」
「你要對這所研究院的聲譽負責。」
「國家科學院是一所科學機構,不是商業性質的,」里爾登說道,「他們到底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可是他根本就不像一個副總!他沒有那種氣勢、那種風度、那種——」
「現在,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們被徹底困住,既不能放棄那條鐵路,又無法完工,既不能停下來,又走不下去。我們沒有資金了,沒人願意拉我們一把!除了里約諾特鐵路,我們還有什麽?可我們沒法把它做完。我們會遭到抵制,會被勒索。那個鐵路工人的工會會告我們。他們一定會,這方面是有法律規定的。我們沒辦法建成那條鐵路了!天啊!我們可怎麼辦哪?」
「你知道我怎麼看。」
他開始大笑起來,他笑的時候並沒有看著她,她奇怪地感覺到,他肯定已經把她忘得一乾二淨,肯定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無盡的快活和酸楚中,大聲嘲笑著一個與她無關的東西。
車子猛地向前動了動,慢慢地駛過一片隔板,下面是挖開的一處斷裂的輸水管線。她看到在水溝的旁邊有一堆新的管子,管身上印著商標:史多克頓鑄造廠,科羅拉多州。她移開了視線,不願意回想到科羅拉多。
「你這種態度沒必要。你是個商人,我是在和你談一筆交易,你可以出個價。」
「那……如果你失敗了?」
「哦,是的,」她幽幽地說道,似乎在回答著他心中的想法,「我意識到了。因為銅礦的事,我詛咒你,譴責你,徹底看不起你,而現在,我又為了錢回來找你,我和吉姆,以及你遇到過的那些乞討的人沒什麼兩樣。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個勝利,我知道你可以嘲笑我,也完全有理由蔑視我。嗯——也許這些是我能夠給你的。假如你就是想尋開心,假如你看到吉姆和墨西哥政府那些人跪在地上爬的樣子很滿足,你難道不會因為折磨我而開心嗎?這難道不會讓你覺得享受嗎?你不就是想聽到我在你面前認輸嗎?你想讓我怎麼認輸都行。」
一點亮光直直地上升到了一座看不見的大廈頂端,那是一個大飯店的電梯。他們的汽車從飯店側面的小巷裡駛過,人們正在把一箱沉重的設備,從貨車卸到地下室,她看到了箱子上的名字:尼爾森發動機,科羅拉多州。
他看到了她,喜出望外地朝她揮了揮手,面帶笑容,迎著她走過來。
「不過……這樣好嗎?可能會有誤會,塔格特可能容易被當做——」
「他不是飛紐約吧?」
他挨近了一些,俯過身去,一隻手拄著她頭頂上的牆壁,像是要把她包圍在他的手臂中一樣。「塔格特小姐,」他的聲音中有一種輕柔、苦澀的說服力,「我比你年長,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活法,人們不接受真理和理智,理性說服不了他們,頭腦在他們面前毫無用處。但是我們還得和他們打交道,如果想做什麼的話,我們就得誘惑他們讓我們把它完成,或者強迫他們完成。除此以外,他們不懂其他的了。別指望他們會支持智慧和精神的探索。他們只是兇惡的動物而已,只是貪婪、自我放縱和拜金的掠奪者——」
「在把里約諾特鐵路轉交給你之前,必須有書面的協議,規定這條鐵路一旦成功,你就會把它按成本價轉交回來。否則,因為我們需要這條鐵路,你可能就會敲我們一大筆。」
她把外套脫在身後的椅子上,在灰色的套裝下,她那苗條和繃緊的身體在寬大的扶手椅中微微向前傾著,她只有放在桌上的一隻手是在燈光之下,在那後面,他隱隱看到她蒼白的面孔,白色的上衣,還有翻開的三角形衣領。
「哦,那我還是看看今天有沒有航班吧。」
「彈簧床墊怎麼了?」一個像貨車司機的人說道,「別理他,女士,他就喜歡嘮叨,沒什麼惡意。」
當辦公室裡只有他們兩個時,他平靜地說:「國家科學院發佈了一個聲明,警告大家不要使用里爾登合金。」他又繼續補充道,「是通過廣播發出的,下午的報紙也都登出來了。」
「除了事實,還牽扯到其他的問題。」
「如果只是錢的問題,你要多少我給多少。如果那樣能補償你的話,只要能給我鋼材,你想收多少額外的費用,甚至按原價加一倍都行。今年,哪怕我賠本賣那些收割機,只要能維持不關門就行。為了能挺住,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拿自己的積蓄賠本堅持一兩年——因為我想這種狀況不會長久,形勢會好起來,必須好起來,否則我們就——」他沒有說下去,而是堅決地把話頭一轉,「必須要好起來。」
「我?你什麼意思?」
「別再跟我提菲利普工作的事了,我連爐渣清潔工的工作都不給他,我不會允許他在工廠裡,希望你能徹底明白這一點。你愛怎麼幫他都可以,但別想用我的工廠來做工具。」
「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他去演騙人的把戲?」
他站在窗前,竭力地什麼都不去想,卻無法揮去心中的聲音:里爾登鐵礦……里爾登煤礦……里爾登鋼鐵……里爾登合金……有什麼用呢?他為什麼做了這些事?他怎麼可能還想做任何事呢?
他用了比平常稍長的時間握住她的手,這是他們雙方消除過去的恩怨,互相理解的一種表示。
他望著群山巍峨的輪廓,一股煙霧正在遠處的山谷中嫋嫋升起。
她把頭壓得低低的坐著,簡直無法忍受再看到他的那副嘴臉。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