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球之子

但當他抬起頭,還沒看到她的眼裡充滿他所祈求的崇敬和原諒之情,便用客廳裡那種諷刺的聲音擊碎了他只有片刻的贖罪感,「顯然,那個年輕人不想為社會和科學的利益出力。他告訴我他不會為政府工作。我猜他是想從私人雇主那裡拿到他所希望的更高的工資。」
格雯.伊芙和主管看著他,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又回頭看著他。他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了祝賀。
「就是這麼說的。」
「是我在說。」
費雷斯博士安坐無言,只是靜靜地看著史塔德勒博士,但這平靜使他顯得幾乎像是在贊同稱是。「你看看,史塔德勒博士,你這麼一說就好像這書是給有頭腦的讀者看的一樣。如果的確如此,那他就會關心諸如準確度、正確性、邏輯,以及科學的威信這些方面。但它不是。它是寫給大眾的。你一向認為大眾不會思考。」他頓了頓,但史塔德勒博士沒吭聲,「這本書或許什麼哲學價值都談不上,但它具有很高的心理學價值。」
史塔德勒博士茫然無措地看著他:「你是否意識到了你選擇的是一個什麼樣的題目,用的又是什麼樣的方式?僅僅是風格,這種風格,這種下流的態度——來對待這樣的一個主題!」
空蕩蕩的火車在科羅拉多的鄰近四個州之間卡嗒卡嗒地駛過,上面拉著幾車廂的羊,一點玉米和瓜果,以及偶爾可見的一個在華盛頓有門路的農場主人,和他盛裝打扮的一家人。吉姆從華盛頓為每一列運行的火車要到了補貼,這些車不是用來賺錢,只是服務於「社會的平等」。
「你生產出石油了嗎?」
「我的確很欣賞你的自信。」
她望著在雪幕中逐漸升高、斜斜排列的燈光——然後瞧了他一眼,看著他戴了手套握緊方向盤的手,看著在黑色外衣和白色圍巾裡面的這個嚴峻、挑剔的優雅的身影——她想,他是一座大都市,周圍是經過修飾的人行道與石雕。
他儘量不去想這些,不得不對自己的感受保持著警覺——這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了一個陌生者,必須被控制在麻木狀態,而他的意志則只好被用來當做不斷監控的麻醉劑。他不清楚這一部分是什麼,只知道萬萬不能去找出它的根源,萬萬不能讓它說出話來。他已經走過了一個危險的時刻,絕不能再回去。
他不清楚究竟是無法逢場作戲讓他產生了這種極不情願的感覺,還是這種極其的不情願使他不想去演戲。兩種都有,他想道;欲望覺得行動會將它實現,行動會覺得欲望值得去實現。假如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是在別人的槍口下活一天算一天,那麼無論行動還是欲望便都不復存在了。
達格妮閉著眼睛,把身體伸展開,躺在她客廳的椅子裡。今天累了一天,但她知道今晚會見到里爾登。這念頭像一根槓桿,將過去幾個小時毫無意義的醜惡的負荷,從她身上卸了下去。
「你為什麼想要受歡迎?」
在她個人剩餘的收藏之中,留下的只有那個帶有美元符號的香菸頭。直到最近一天晚上,在她桌子的抽屜裡發現了它,她才又想起來,並把它送給了她在候車大廳裡擺菸攤的朋友。那個老人很是驚訝,把菸頭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舉起來察看;他從沒聽說過這個牌子,還納悶自己怎麼會把它給漏掉了。「這菸好嗎,塔格特小姐?」「是我抽過的最好的了。」他搖了搖頭,大惑不解。他保證要去找到這菸的出處,然後弄一條來給她。
史塔德勒博士探過身去,用一隻手把那本書從桌子的一角輕輕地拉到中央,「請你告訴我,」他問道,「這個丟人的東西是什麼?」
「不錯。」里爾登說。
「我希望得到一個解釋。」
史塔德勒博士在他的辦公室内踱步,心裡在想,要是不覺得冷就好了。
「目前——還沒人。既沒有遺囑也沒有後人,政府已經接管了油田今後七年的經營——這是公眾需要的一個措施。如果艾利斯.威特在這段時間不回來,他就被正式認定為死亡。」
「可是我沒有說逮捕啊。」
「木琴。木琴計畫。那當然是個代碼。内容與聲音有關,不過我肯定你不會有興趣的,這純粹是一項科技任務。」
達格妮把時刻表上面的九十三號列車畫了一條黑線,對她能平靜地把這件事做完感到了一陣凄涼的欣慰。這個動作是她在過去六個月裡做了許多次的。這一天會來的,她想,到時候她就可以悄無聲息地發出致命的一擊。九十三號列車是專門負責給科羅拉多的哈蒙德村運輸用的貨車。
「什麼意思?」
「這可不是大多數人會做出的反應。」
在一個暴風雪的夜晚,她回到家,發現客廳裡,被雪花吹打的黑漆漆的玻璃窗前,擺放了無數的熱帶鮮花。它們是一株株帶莖的夏威夷火炬薑花,有三英尺高,花瓣構成的碩大的球形花頭,有柔軟的皮革質感,顏色血紅。「我在一家花店櫥窗看見了它們,」那天晚上她進來的時候他說,「我喜歡在暴風雪中看著它們,但實在沒有比把東西放在公共櫥窗裡更浪費的了。」
「要是一個喝醉了的蠢人能找出文字來發洩自己,」史塔德勒博士說,「要是他會用媚態來表達仇恨,用語言去展示他根深柢固的野蠻的話——我覺得他就會寫出這麼一本書來,但我發現它居然是出自一位科學家的筆下,是由這個研究院印刷的!」
「當然啦!而且我不會原諒自己讓你花時間在這些事情上。請放心,你可以把這事交給我。」他打算站起來,「假如你就是因為這個想見我的話,那我——」
「別來問我理由了。」
「可……可這是一種太陳舊而且……純粹理論上的態度。」
她笑了起來;是柔軟的、低低的、喘不上氣來的聲音。她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只是無言地點著頭,表示接受與遵從;她點頭的時候,頭髮隨腦袋大幅度的搖擺而甩動著,然後,她把頭向他深深地鞠下去,便垂下來一動不動了。
「因為你說不出口的那個理由。」
她決定和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談談,這是她最後一線指望。
「哦,那你幹嘛不逮捕我?」
帶著捉弄和知道正在被欣賞的那種勝利的陶醉,她的眼睛半睜半閉,但她的嘴巴卻在難以控制、乞求不已的期盼中微微張開。他站在房間中央看著她,看著她平坦的小腹隨著呼氣深深地凹了下去,看著她會說話似的敏感的身體。他說話了,聲音低低的,專注而又特別地安靜:
里爾登讀罷,抬眼看了看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的工廠主管。那位主管進來後一言不發地把訂單放到了他的桌上。
「為什麼不呢?」沒有回答。「如果不是因為你的這張王牌,我都不會讓你進我的辦公室,這個事實你是不是不想說出來?」
他希望費雷斯博士能來。他瞧了一眼手錶:費雷斯博士遲到了——令人吃驚——在和他約好見面的時候遲到——費雷斯博士這個科學的忠實僕人,在面對著他的時候,總是一副恨自己只能有一頂帽子可脫的道歉的神態。
「那是他們的說法。」
「我為什麼不能?」
「設計發動機。」
六個月之前,他就像拔掉插頭一樣切斷情感的來源,在心裡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先行動起來,維持工廠的運轉,然後再去感覺——這使他能夠靜觀公平分享法的實施。
「你的難題是什麼,塔格特小姐?」
「如果……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樂意幫他理論的部分。我打算根據手稿提供的線索,自己做些研究。我很想找到作者發現的能源的核心秘密,我們要找出來的是他的基本原理,如果我們成功的話,至少對於發動機,丹尼爾斯先生應該是會完成的。」
「哦,那個嗎?那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科學研究專案,有著很高的社會價值,會給大眾帶來不可估量的利益。但遺憾的是,根據最高政策的規定,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細節。」
這可不是第一天早晨時我對你說過的話——他低下頭看著她,心裡想道。她懶洋洋地伸著四肢躺在那裡,臉色平靜,眼睛卻明亮而帶有嘲弄的意味。他知道,他們倆的心思已經被彼此猜透。他笑了,沒再說別的。
「我在幾天之前見過他。」
「是的,」她不偏不倚地回答,「我相信你在科學判斷方面的人品。」
他不明白為什麼——當電話響起,祕書告訴他是達格妮.塔格特小姐打來的時候——他的手急切地抓緊了聽筒,並且注意到他的手在發抖。一年多以來,他始終覺得她再也不會想見到他了。他聽見了清晰而不冷不熱的聲音正在問他能否見個面。「好,塔格特小姐,當然了,當然好了……星期一上午?好啊——這樣,塔格特小姐,我今天有事去紐約,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今天下午順便去你的辦公室……不,不——一點都不麻煩,我很高興……今天下午,塔格特小姐,大約兩點——我是說,大約四點。」
她想,火車具有運動和目的這兩個生命中的重要標誌,向來是一個具有活力的存在,可是如今,它只是一些僵死的車廂和火車頭。別給自己時間去感覺這些,她心想,儘快去掉壞死的部分,整個系統都需要火車,賓州的達納格需要火車,需要的還會更多,只要——
「你什麼意思?」
「為什麼是我呢?」
史塔德勒博士退避到一旁,走過了他們之後,他開口說:「我不喜歡那種說法。」
他對此並不知曉,他不去想這些,他已經不需要言語,只是在感受著她的身體的回應,同時也對那個還未被承認的感受有了體會,她曾經被他稱做墮落的東西,正是她最高尚的地方——正如他所領悟的那樣,她也具有對生命的歡樂的領悟力。
「可是現在整個世界是在談論他呀。」
「這個結論是可以從我的書中推斷出來。但這不會是他們做出的結論。」
為了維持火車能夠在需要的路段和仍在生產中的地區運行,她絞盡了腦汁。但在塔格特公司的帳目表上,吉姆為那些空駛的火車要來的補貼金額,卻高於他們最好的貨車從業務最忙的工業地區所帶來的利潤。吉姆吹噓說這是塔格特公司有史以來最興旺的六個月。在他給股東們印刷精美的報告中,利潤裡包括了那筆並非是他賺來的空車補貼,一筆並不屬於他的錢——原本應該支付塔格特公司債券的利息和退休金的這筆債務,卻在莫奇的授意下不用支付了。他吹噓塔格特公司在亞利桑那州有更大的貨運量——丹.康維已經關掉了鳳凰-杜蘭戈鐵路在那裡的最後一部分,然後就退休了;在明尼蘇達州,拉爾金正在用鐵路運輸鐵礦石,大湖區的最後一艘運礦石的貨輪也早就絕跡了。
「你無比崇拜的思想巨匠們曾教導你大地是平的,原子是最小的物質。整個科學史的過程就是謬論被不斷地戳穿,而不是取得任何成就。」
一口位於山頂上的油井仍在燃燒,誰也無法撲滅。她曾在街道上望見它:一股烈焰直沖上天,似乎想要掙脫而去。她曾在一百英里外的列車窗前,越過漆黑而清澈的原野望見了它:一小團兇猛的火焰在風中搖曳。人們把它稱為威特的火炬。
當她抬頭看著他的時候,她的笑容和他一樣的燦爛——隨後的這個夜晚便是他們的慶祝——為了他從礦山上的夜晚一路走過的這些年——為了她從第一個舞會夜晚以來經過的這些年,當時,她在滿目荒蕪中嚮往著一個毫無羈絆的快樂,幻想著燈光和鮮花會讓人們煥發出光彩。
他舉起他的酒杯,看著她。
「可是,我是一個你早已經買下來了的奢侈品。」她說著,並沒有笑。
他將她全身抱住,緊緊貼住自己,如同他們的身體是兩股共同向上噴湧的激流,每一股都向著一個地方奔去,每一股都攜帶著他們全部的意識,去迎向雙唇的會合。
他的話與其說是在道歉,還不如說是在抱怨,隨後便逕自坐了下來。
「我覺得用這些詞不太恰當,里爾登先生。我認為這麼想問題是不實際的。不管怎樣,政府不能在執行覆蓋面很廣的國家政策時,還要考慮到你和某些機構的個人恩怨。」
他略帶一絲挑釁地看著她,似乎準備好了等待一個惱怒的回答。但她的回答比惱怒更可怕:她依舊不動聲色,似乎已經不再在意他的斷言究竟對錯與否。她禮貌地說:「我想問的第二個問題是,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在你認識的物理學者中,根據你的判斷,誰有能力試著重做這個發動機?」
史塔德勒博士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缺少道歉在以前可是從未有過的——然後冷冷地說道:「我覺得你在華盛頓花了很多時間啊。」
「他是誰?」
「史塔德勒博士,這是我想問的兩個問題中的第一個:在十年前你所知道的青年科學家裡面,你能不能想得起誰有可能做成這件事?」
一個星期之後,來見里爾登的是一個略微年輕、個子瘦高的人,不過,他還嫌自己不夠年輕,不夠瘦和高。他身穿便服和交通警察用的皮靴,里爾登看不出他是來自國家科學院還是華盛頓。
他看著她憤慨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犯不著為他們生氣,」他說,「這還能比他們每天都在幹的事糟到哪兒去。」
「石油,」費雷斯博士回答,「是威特油田。」
「因為這是有很高技術難度的難題,需要最好的科學人才的參與。你知道,這跟重新建立威特已經採用的特殊的石油提煉方法有關。他的設備還在,雖然狀況很差;他的某些方法是公開的,但不知怎麼回事,一份有關全套運行過程或者基本原理的完整紀錄都沒有,還是得要我們重新開發。」
從那以後,他把它放了下來,一直讓自己内心保持著均匀、小心、有節奏的步伐,但在一段時間内,它再次向他逼近了。當他看到桌子上的那份國家科學院的訂單時,他覺得在紙上移動的光亮不是來自於外面的煉鋼爐,而是來自於油田上正在燃燒著的火焰。
「你第一次露出弱點了,達格妮。」他說。
在龐大的絨毛毯下,她看起來像是在風雪中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孩,華麗的皮毛將裹在裡面淳樸的天真襯托成一種倔強的、對比鮮明的典雅,看上去格外性感。皮毛柔軟的黃棕色被一層藍色的氣息沖淡,這層藍色無法看到,只能像籠罩的霧氣一般被感覺,像是一種色彩的暗示,是要用手而不是眼睛去捕捉,像是不須觸摸就可以體會到把手埋入柔軟的皮毛裡的感覺。披肩把她遮得密密實實,露出來的只有她棕色的頭髮,藍灰色的眼睛,還有她的嘴巴。
隨後便形成了議論的壞風氣:為什麼有人得到了解凍的款項,而另一個人卻被拒絕了。如果有人問「為什麼」,大家就緊閉著嘴,沉默地掉頭走開。人們開始去描述,而不是解釋,去歸納事實,而不是去評價它們:史密斯先生被解凍了,鍾斯先生沒有,僅此而已。當鍾斯先生自殺後,人們就議論說:「哼,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需要錢,政府就會給他了,可是有些人就是太貪了。」
「我寧願進監獄。史塔德勒博士?你不會和他有什麼關係吧?」
他笑著走了進來,這笑容似乎更強調著他所說的話:「塔格特小姐,你相不相信,我再次見到你有多高興啊!」
費雷斯博士遲到了半個小時。「對不起,」他說,「不過我的車在從華盛頓來的路上又拋錨了,我費了好大功夫找人修車——現在路上的車居然這麼少,一半的加油修理站都關了。」
「那麼你怎麼知道它很重要?」
里爾登感受到一種奇特的興奮,覺得他快要抓到某種他從來不明白的東西,彷彿他正走在一條小路上,雖然距離太遠,他還不能知道會發現什麼,但那要比他以前所見過的一切都更加意義重大。
在這一瞬間,她所有的感受中有一部分是難以名狀的,他們站在高居城市燈火之上的房屋中央,她感覺到他抱住她的姿勢是如此的優美。
今天的天氣還好,寒意是在他的骨子裡——他想的是冬季的幾個月下來的積累,在那段時候,他的工作不得不被對於暖氣不足,和人們談論著節省燃油這類事的風聞所打斷。他想,這種自然事故對人類事務日益增長的影響實在是荒謬:在以前,如和圖書果冬天異常寒冷,根本就不算回事;如果洪水沖垮了一段鐵路,也不會有誰必須得吃上兩星期的罐裝蔬菜;如果暴風雪襲擊了哪個電廠,國家科學院這樣的機構不會五天都沒有電。這個冬季裡,五天毫無動靜,偌大的實驗室發動機停轉,時間不可挽回地損失了,而他手下的工作人員可是一直在從事著最重大課題的研究工作。他惱怒地從窗前轉過身——卻停下來又轉了回去。他不想看到放在他桌上的那本書。
「可是,假如我在科學刊物上登廣告,並且讓費雷斯博士——」他停住了,發現他們都很快地看了對方一眼。她什麼都沒說,卻迎住了他的目光。他轉開了視線,把那句話冷冰冰地,然而又是堅決地說完,「並且讓費雷斯博士通過廣播說我希望見他,他會拒絕來嗎?」
「噢,不,不能拿這樣一種東西!為什麼要浪費了它呢?我很少去必須盛裝打扮的場合。我什麼時候才能戴呀?」
「這難道不是構成了對法律的明知故犯嗎?」
她頭一回露出了笑容——一個帶著苦澀的慘笑;她什麼也沒說。
「你都折騰了一小時了。」
「是啊。」
「如果被別人需要的話,我也會越來越自信。」
他感覺到嘴巴在抽搐,如同一記耳光不讓他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想。他看著桌上的書,光面的封套閃著簇新的亮光,它是兩星期前出版的。但是我跟它毫無關係!——他對自己叫喊起來,看來,這喊聲在無情的靜寂中絲毫不起作用,沒有任何回答,沒有原諒的回音。書封套上的標題是:你為什麼認為你有思想?
「只有最無知愚昧的人才會依然信奉那個陳舊的眼見為實的說法。你所看見的正是首先需要被懷疑的。」
「那麼在那些還剩下的聰明人的眼裡,又會怎麼看待對於我們研究院造成的這種恥辱?」
他不知道如何能讓每一個要求合金的客戶都得到平等的一份。儘管他被允許開足馬力生產,現有的訂貨在三年内都不可能全部生產出來。每天都會有新的訂單,它們再也不是過去那樣值得去遵守的貿易概念,它們全都是要求。法案還規定,任何一個沒有得到里爾登合金的公平份額的顧客,都可以起訴他。
「你如此引以為傲的那個灰色東西,就像是遊戲樂園裡的一面鏡子,除了你永遠無法抓住的扭曲現實的信號,它什麼都不會給你。」
費雷斯博士再不主動提什麼問題和積極效勞的建議了;他只是繼續坐在那裡,等待著。
「我也覺得不應該,」她說,「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有理由相信如此,但我不能確定。」
在一個冬天的上午,他打電話到她辦公室,說話的口氣不是邀請,而是在下達最高指令:「我們今晚一起吃晚飯。我想讓你穿正式的禮服。你有沒有什麼藍色的晚禮服?就穿那個。」
「我們懂得越多,就越明白我們一無所知。」
「不是,」史塔德勒博士回答,「不是,我……等等,讓我把這件事搞清楚。我好像記得研究院是在負責搞一個什麼再造計畫。你們到底要再造什麼?」
他注意到——他的某一部分似乎正在以游離體外的好奇注視著他的反應——他的笑和他突然感到的快活是真切的。他有了一種他一直就體會著,卻無法辨認出的感受,因為它總是那樣的決絕和不假思索:這是一種禁止他用痛苦去面對她的感覺。它更甚於要掩飾他所受折磨的那種傲氣:這是一種在她面前絕不能承認的受苦的感覺,他們對對方的任何要求都不可以出自於痛苦,不能以獲得同情為目的。他為這裡帶來的,或者想在這裡尋找的,不是痛苦。
「我懂,我懂,這是免不了的。對了,X計畫是什麼?」
「沒什麼,跟我說說發動機的事。」
「達格妮,有什麼是大多數女人都不會承認,而你卻會的?」
那年輕人猶疑地看著他,心裡掂量了一下,然後說了句:「這樣的心態很不好。」
史塔德勒博士從這句話裡,不知為什麼聽出了一股諂媚般的順從:「守著你的黑板吧!」他感到被咬了一樣的刺痛,強忍住不去理它,惱火地想著這些總得設法甩掉的猜疑。
「噢,當然感興趣!我們不是你的敵人,里爾登先生。我們想公平地對待你。你不用因為自己是一個大企業家而感到害怕,我們不會以此來反對你。其實我們想把你和最下層的勞動者一樣公平地看待。我們想知道你的理由。」
「我和它沒任何關係!」史塔德勒博士說道。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桌邊,有一種不舒服的失去時間概念的感覺,不清楚剛才那一刻究竟過去了多久。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恨恨的諷刺,對著迫使他開口的人大聲地說出了這句話。
「哦,可是你對此不必擔心呀,里爾登先生!我們可以免去你對此承擔的責任。」
「那正是我需要它們的方式,漢克,從你那裡。」
假如這句話是用了仇恨、嫉妒或惡毒的語氣說出來的,史塔德勒博士還會覺得它簡直難以想像,但這些情緒的全然不見,這聲音的輕鬆隨意,以及令人不自覺地要笑出來的輕巧,卻讓他恍惚身處在超離現實的另一空間的片刻凝視之下,向他的小腹蔓延下去的是冰冷的恐懼。
費雷斯博士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一種警惕的、怪異而雪亮的眼神,似乎一驚,但並不害怕:「你是從哪裡聽說X計畫的,史塔德勒博士?」
史塔德勒博士明白,他必須強調他的權威,把他意識到的他所選擇的讓自己沒面子的另一種想法抑制住,他帶著一種諷刺和無禮的腔調,傲慢地說道:「下次我叫你的時候,你最好把你那輛車弄一弄。」
她穿的是一件貼身的砂藍色束腰長裙,使她看來嬌弱得惹人憐愛,如同一座在夏日的陽光下花園藍色陰影裡的塑像。他拿過來放到她肩頭上的是一襲藍色的狐狸披肩,從下巴一直裹到腳底。「漢克,這太荒誕了,」——她大笑起來——「這不適合我!」「不適合嗎?」他把她拉到鏡子前面,問道。
「塔格特小姐,」他說著,眼睛一垂,看著下面的玻璃櫃,「我認識一個人,或許能擔當起重造發動機的任務。他不肯為我工作——因此他可能是你想要的人。」
「他是誰,史塔德勒博士?」
「是的。」
「不要指望會有一致性的東西存在。任何東西都是互相矛盾的。存在的只有矛盾。」
「誰?」她平靜地問。
史托克頓的境況一直被大家羡慕。煤炭的熱潮使他的肩膀如同挑上了黃金擔:趕在下一個冬季的嚴寒到來前,他讓自己的工廠連軸轉,鑄造出燃煤鍋爐零件。值得信賴的鑄造廠現在剩下的不多了,他成為支撐起全國的地窖和廚房的主要棟樑。這根樑柱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坍塌了。史托克頓宣佈了他退休的消息,把工廠一關便沒了蹤影。關於今後工廠如何處理,以及他的親屬是否有權重開這座廠,他隻字未提。
她知道接踵而來的會是什麼:首先,特殊貨物的運輸沒有了——然後是縮減發往哈蒙德村的車廂數量,把它們像窮親戚一樣可憐地掛在開往其他城市的貨車尾部——然後是日程表上逐漸減少客車在哈蒙德村的停靠次數——接下來的一天,她就可以將科羅拉多的哈蒙德村從地圖上抹去了。這樣的過程,正是威特中轉站和那個名叫史托克頓的城市的翻版。
他望著遠處山丘上的那叢綠色和陽光,在一個似乎沒有花草能夠再如期開放的世界上,它們是春天的承諾。他笑了——而當這一叢綠色和陽光消失的時候,他感到他被自己的渴望,和想要抓住它的迫不及待所帶來的恥辱給刺中。這使他回憶起了去年冬天他和那個著名小說家的採訪。小說家從歐洲趕來寫一篇關於他的文章——而一貫對採訪嗤之以鼻的他卻急切地大講特講了一番,他從小說家的臉上看到了智慧的肯定,感到了一種毫無來由的、迫切的、希望被理解的需要。寫出來的文章通篇是對他的極度吹捧,和對他所表達的想法的曲解與竄改。他當時合上雜誌,正如現在一樣,感到被陽光所遺棄。
他急切地湊近,「塔格特小姐,」他問道,「你請我來,是不是因為你信得過我在科學判斷方面的人品?」這個問題是一個赤|裸裸的請求。
「難道……在我們所受的教誨裡……沒有某種惡毒而重要的謬誤嗎?」在一個淒沉的春夜,她躺在客廳的椅子裡想著他的話,等著他的到來……再往前一點點,我親愛的——她想——再看得遠一點,你就可以掙脫這個謬誤,以及所有你從來就不該承受的無用的痛苦……但是,她覺得她也同樣沒有完全看清前途,不知道前方還有什麼在等待著她去發現……
「那台發動機?」他喃喃地說道,那樣子像是關於這發動機的念頭突然把他從已經徹底忘掉的一個世界又帶了回來。「達格妮……那個發動機的發明人……他的確還在,對不對?」
「你明白從我這方面來說,這純粹是很惡毒的自我放縱嗎?我不是為了博得你的高興才這麼做,而是為了我自己。」
「十分令人滿意。我們剛剛重新得到了一筆更大的撥款。莫奇先生對我們的工作很滿意,同時,緊急委員會的巴爾奇先生,重大供應組織的安德森先生,以及消費者保護組織的帕提波恩先生,也表達了同樣的態度。我覺得我們能做的都做了,這項計畫圓滿成功。」
「這難道不就是你最後的招數嗎?」
他以一種引經據典的語氣緩緩說道:「我們為什麼要把它全都給了那些傻瓜們?它本來就是我們的。」她吃驚地看著他。他笑了,「我記得你在那個聚會上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當時沒有回答你,因為我唯一的回答,你的話唯一觸動我的,我覺得會讓你恨我。那就是我想要你。」他看著她,「達格妮,你當時是無意的,但你當時說的就是你想和我上床,對不對?」
「漢克……為什麼?」
費雷斯博士沒有去瞧那本書,而是緊緊地盯著史塔德勒博士的眼睛,過了令人費解的一會兒,然後,他向後一靠,露出了怪異的笑容,說道:「我很榮幸你選擇為我破例看了一本通俗讀物。這本小書在兩周的時間內賣了兩萬本。」
她看不出她的這些話為什麼會擊中了他,她看到他的臉色發僵,眼睛裡突然現出誠懇,誠懇得像是渴望,幾乎是在乞求。隨即,她聽到了他嚴肅的聲音,彷彿在某些情感的壓力下,這聲音變得簡單而卑微:
「那麼進展如何?」
他的心頭猛然間浮現出一張面孔,清晰得像是能看到上面的每一條紋路,這是一張年輕的臉龐,許多年來,他從不允許自己去回憶它。他想:不,他還沒讀過這本書,他不會看見它的,他死了,肯定是很久以前就死了……那尖銳的疼痛便是他緊接著的發現所帶來的震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見到的人就是他,卻不得不希望這個人已經死去了。
她跟他說了與史塔德勒博士的會談。她站了起來,邊說邊在房裡走來走去;她無法安靜地躺著,一提到發動機的話題,她總是感到一種希望和急著要去行動的衝動。
當他意味出笑聲後面的含意之後,就明白他現在已經一刻也不能擺脫對自己的警惕了。他像一個倖免於心臟病打擊的病人,知道這是一個警告,知道他已經帶了一個隨時都會爆發的危險。
「為什麼不能?」
這個國家的路上還有汽車在跑,但它們就像沙漠中的行者一樣,走過充滿著警告意味、被太陽曬得慘白的馬匹的骨架:它們遇到的是外出辦事壞掉、被遺棄在路旁溝裡的車輛。人們再也不買車了,汽車廠接連倒閉。不過,有人還是能弄到石油,靠的是大家心裡都明白的門路。這些人買車根本不計較價錢。科羅拉多的山崖,被一家工廠巨大的玻璃窗裡的燈光照得通明,成批的卡車和轎車從哈蒙德的流水線蜂擁到了塔格特公司的鐵路支線上。哈蒙德退休的消息完全出人預料,像是在凝重的靜寂中敲出的一記鐘聲,簡短而猝然。當地人組成的委員會正通過廣播傳達他們的呼籲,請求哈蒙德無論在哪裡也要准許他們重新讓他的工廠開工。沒有任何回音。
「達格妮,看看這些人。他們按理說是生活中的浪蕩子弟,找樂子和追求奢華的人。他們坐在那兒,等著這地方給他們帶來意義,而不是反過來。但他們總是向我們顯示出他們是物質享樂的享受者——而我們所受的教誨卻是追求物質享受是一種邪惡。享受?他們是在享受嗎?我們所受的教誨中有沒有某種曲解,某種惡毒而重要的謬誤呢?」
「我覺得你應該看看。」他回應著里爾登的目光。
對於她用語言所表達的這個想法的明顯徹底的含意,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她知道他在那一時刻所感受到的是理解:她看到他眼裡隱含的笑意及背後的輕鬆。
「你對我的理由不感興趣。」
「這是政府。」
「你還需不需要我總是在等著你的證明了?」她問著,聽話地靠回到椅子裡;她的聲音既不嬌柔,也不含乞求,只有歡快和一些捉弄。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入神地盯著她也在極力捕捉的一些模糊的輪廓。
「約翰.高爾特是誰?」
誰也不知道如何決定什麼才是公平的份額。隨後,一個大學剛畢業的聰明的年輕人被華盛頓指派過來,擔任他的配送副主任。在和首都之間舉行了多次電話會議之後,那個年輕人宣佈按申請日期的先後次序,每個顧客可得到五百噸合金。沒人對這個數字表示爭議,根本就爭不起來——無論一磅還是一百萬噸都是合理的。那個年輕人在里爾登的工廠裡設了辦公室,有四個女孩子在那裡受理對里爾登合金份額的申請。根據工廠現有的生產能力,這些申請已經排到了下個世紀。
「那要看你了。」
他聳聳肩膀,自嘲是一種有道德感的行為,這想法讓他輕鬆了一些,聳肩則等於是一句話後的情緒發洩:你是羅伯特.史塔德勒,別像個神經質的高中生那樣。他在桌後坐下,用手背將那本書掃到一旁。
他一邊讀,她一邊觀察著他。一開始,她看到他的眼睛在快速的掃視中流露出内行老練的篤定,隨後停了停,更加專注,然後嘴唇蠕動著,如果是別人,也許就是一聲口哨或是一陣氣喘。她看到他停下來許久,不知道凝視著什麼地方,似乎他的大腦正在無數條路上競相飛奔,想跑遍每一條路——她看到他重新翻著稿紙,然後停下,接著又強迫自己繼續往下讀。他似乎是在兩種渴望之間被拉來扯去,既渴望繼續讀下去,又渴望抓住腦子裡不斷閃現出的所有可能。她看到了他沉默中的興奮,知道他已經忘掉了她的辦公室,忘掉了她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他的眼前只有看到的成果——看到他能夠有這種反應,她希望還能有喜歡史塔德勒博士的可能。
「誰說的?」
達格妮以及他想見到她的希望,是他心裡剩下的唯一例外。這希望還在,可是他突然吃驚地發現,今晚,他沒有和她一起上床的欲望。這股無時無刻不在的欲望——總是極盡無度地自生的欲望,被抹掉了。這是一種奇怪的衰萎,既非他的内心,也非他的身體。他一如既往地感受到它的激|情,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它帶來只是想要得到她的欲望,一種想要去感覺的願望,而不是一種感覺。這樣的麻木似乎與人無關,似乎根源並不在他或她身上;似乎它是在他身體之外的某個地方的性活動。
「我更相信那是在大眾驚慌之下產生的謠言,」費雷斯博士冷冷地說,「是一個帶有不良的非愛國用意的謠言。我不會太相信那些報紙的報導。我個人認為那是一場事故,而威特死於那場火災裡。」
「怎麼……當然了。什麼意思?」
「哦,現在誰擁有那些油田呢?」
「噢,是了!那是他們的說法,那麼你管這叫什麼,漢克?」
「當然了。」
他拿起那本書,隨手扔進了廢紙簍。
「你是不是意識到你在這本書裡鼓吹了些什麼?」
「我不懂,里爾登先生。」
「嗯,我其實問你的是院裡的油料短缺。這幢大樓裡整個冬天所維持的溫度水hetubook.com.com平簡直太過分了。他們告訴我說,必須節省燃油。你本來早就應該過問一下,像油料這種東西對研究院的充足供應,應該處理得更有效率。」
「公共關係?」他輕蔑地說,「我在你的書裡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目的,看不出它想要幹什麼。」
在走到她公寓的黑暗的街道上,里爾登雙手藏在上衣口袋裡,夾緊了兩臂,因為他不想碰上任何東西,或者蹭到任何人。他還從沒有過這樣的體會——這種劇烈的厭惡感找不到具體原因,卻似乎波及了他身邊的一切,淹沒了整座城市。他可以理解對任何一件事的討厭,而且可以抱著它一定不會長久的健康的憤慨心態去和它搏鬥;但這種全世界都令他噁心得不願停駐的感覺,卻是他前所未有的。
「你是說除了政府以外,就不存在任何絕對了?」
「是的——那才是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地方。」他得說話,他得像是在進行著一場文明的討論那樣說話,他不能讓自己有時間去領會剛才感覺到的東西。「我無法理解你從所有聲譽卓著的學術刊物那裡得到的注意,他們怎麼會如此鄭重其事地談論你這本書。假如休.阿克斯頓還在的話,就沒有一家學術刊物膽敢把它看成是可以納入哲學範疇的作品。」
「沒錯,史塔德勒博士,我想他會拒絕的。」
史塔德勒博士感到有些話如鯁在喉——他但願自己在說出這些話之前就結束這次談話。

「別起來——待在那兒——你顯然是一直在等著我,你的每個樣子我還想再多看看呢。」
「把我拒絕的決定登報,任何一個讀者就會告訴你我的理由。它大約一年前就上過所有的報紙了。」
「我的天!里爾登先生,輿論會怎麼想!」
「假如我不希望免去呢?」
「你瞧不起我,里爾登先生,」他曾經有一次突然而又不帶任何怨恨地開口說,「這很不合實際。」
「里爾登先生,」他有一次說,「如果你想給你的朋友們更多的合金——我是說,更大的批量——你知道,這是可以安排的。我們為什麼不用非常急需當理由,去申請一個特別許可呢?我在華盛頓有些朋友,你的朋友們都是很重要的大老闆,所以這個重要需求的辦法應該不難辦到。當然了,會有些花費,華盛頓方面的事,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事情總是常常會需要有些花費的。」
她沒有笑,回答時的神態嚴肅而禮貌:「你能來這裡真是太好了。」她鞠躬示意,瘦削的身體挺得筆直,只是頭部緩慢而正式地點了點。
「漢克,你想不想讓我和史塔德勒博士說說這件事?」
「我知道你拒絕向國家科學院出售合金,里爾登先生。」他用和緩、機密的腔調開口說。
「這真是不可原諒!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請接受我的歉意,史塔德勒博士,請放心,你不會再受此不便了。我唯一能替我們的維護部門辯解的,就是燃油短缺並不是由於他們的疏忽,而是——哦,我想你不用知道這些,這種事不應該占用你寶貴的精力——不過,你知道,去年冬天的油料短缺是場全國性的危機。」
「什麼麻煩?」
「對我的——還有你的價值觀的信心。」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瞧了她一眼,她笑著又說,「比如吧,我對吸引伯伊勒這樣的人就不會有把握,他根本不會要我,而你會。」
「你覺得男人給他的女人珠寶,除了讓他自己愉悅以外還會有別的目的嗎?」他問。「我就是想讓你這麼戴著它,只為我一個人。我喜歡看著它,美極了。」
「你在說什麼?」史塔德勒博士問。
「我說過,我可以以此作為理由。但我不會的——因為在這件事上,我還有一個概括了一切的理由。無論是什麼用途,是好是壞,公開還是保密,我都不會將里爾登合金出售給國家科學院。」
「是給老百姓看的。」
她沒有回答,坐在那裡帶著淡淡的微笑看著他,像是讓他去聽聽他自己說的話。
「去吧,小子,那你就別用僵硬的原則,因時制宜地煉出一噸鋼來試試。」
車子駛入一條隧道,進入河底下,從回音不絕的瓷磚通道裡飛馳而出,在開闊的夜空之下,沿著向上環繞的高速公路攀升。現在,燈光已經在他們的腳下,鋪灑在方圓數英里的平原上的那些藍熒熒的窗戶、煙囪、起重機的斜臂、紅紅的火堆,以及在長長的、微弱的光線的映襯下,一個扭曲晃動著的工業街區。她想到她曾經有一次看見他在廠裡,額頭沾著煤煙的髒污,身上是一身酸蝕斑斑的工作外罩;他穿著它們,和穿著正式服裝一樣的自然得體。她俯瞰著下方的新澤西州平原,想到他也屬於這裡,周圍是吊車、火焰和嘩嘩滾動的齒輪。
她開始在她的公寓裡不定期地見到鲜花。送來的花沒有附卡片,有的只是送花者的簽名,鮮花奇妙多姿的形態,鮮豔瑰麗的色彩,以及昂貴的花費。他帶給了她一條金項鍊,許多方形的小金片串在一起,像一片純金的騎士鎧甲,貼護著她的脖頸和肩膀——「搭配黑色的裙子,」他命令道。他帶給了她一副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細長水晶柱做成的眼鏡——那出自一位名珠寶商。她給他端上飲料的時候,看著他舉起一個鏡片——似乎他手指所觸摸的質地、飲料的味道,以及視野裡她的面孔,形成了一個不可分離的快樂瞬間。他說:「我以前看見過我喜歡的東西,但我從來不買,好像沒什麼意義,但現在總算是有了。」
「可是,我的上帝!就連最愚蠢的白癡都能看出來你每句話裡明顯的矛盾。」
她看著他,但願她能確信自己沒有把他給想錯。他以熱切的真誠說著這番話,抛棄了世俗,抛棄了是否該讓她聽到自己對痛苦的承認的顧慮,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能夠懂他的女人:
「我們談他幹什麼?」
「沒事……只是你不應該去找史塔德勒。」他的臉上充滿了明亮的信心,聲音聽起來是高興、忠誠和溫柔的;除此以外,她瞧不出其他的。他看起來和往常一樣,只是流露出來的溫柔顯得奇怪,那是以前沒有過的。
「好的,里爾登先生。」伊芙很正式地說道,像拿其他公文一樣地把那張紙片拿了起來,鞠躬離開了辦公室,主管跟著她走了出去。
「這麼說吧,史塔德勒博士,如果誰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那他就活該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
「如果我向你坦白我只是找了藉口才來這裡的呢?你會不會感到吃驚?」
「倒是很想看看這個界線該怎麼去明確畫分,」費雷斯博士用旁觀者的語氣評論道,「不過如果我們現在說的是我這本書的話,那我們所講的就是公共關係的範疇了。」他轉過身,熱切地指著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的數學算式:「史塔德勒博士,如果讓公關的事情干擾了你去做那些全世界只有你才能做的事,那簡直就是災難。」
「你說這是一個技術上的事嗎?這比技術要大得多得多呀。他寫關於轉換器的那幾頁——你能看得出他是以什麼來做前提的。他已經具備了某種新的能源理念。他捨棄了所有我們常規的想法,要是按那些想法,他的發動機根本就不可能。他設立了自己的前提,解決了把靜止的能量轉換為動力的難題。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你是否意識到在他能做成發動機之前,得去做多麼難以置信的純粹抽象的科學研究?」
「可是,史塔德勒博士——」
「我不這麼想。」里爾登回答。
「但是,史塔德勒博士,這本書本來就不是讓科學家們讀的,它就是寫給那些醉醺醺的蠢人的。」
「你不能對這種事情都懷疑,里爾登先生!」
「是什麼項目?」
「是啊,漢克,當然了。」
「我並不是想讓你得到它們,我是想讓你從我這裡得到它們。」
「是的,史塔德勒博士,這是政府委託我們做的一個格外保密的研究項目。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報界得到一絲風聲。」
里爾登看了他一眼,問道:「國家科學院為什麼會需要一萬噸合金?X計畫是什麼?」
「他應該阻止這件事,至少他能做到這些。」
他領她進了臥室,一言不發地脫下了她的衣服,那樣子就像一個主人,脫去別人的衣服而不需要徵得同意。他把項鍊墜掛在了她的胸前,她赤|裸著站在那裡,寶石在她的雙峰之間,如同一點閃亮的血滴。
「我知道。」
他們沉默了,隨後他說:「我曾經認識一個約翰.高爾特,只是他早就死了。」
「我不想幫你把這假裝成什麼善意的談話。現在你請便吧。」
「你該做的事情在這裡看來越積越多了。趁我還沒忘,能不能跟我說說那個油料短缺的爛攤子是怎麼回事?」
「因此你就跟人們說,科學是沒用的騙人玩意,應該被廢除!」
科羅拉多城鎮裡的人們沉默了。達格妮看到了他們走在街上的模樣,看到他們走過小藥房、五金店和雜貨店:似乎他們指望著不停地工作就能避免看到未來的前景。她走過那些街道的時候,也儘量不抬頭,免得看見那些曾經屬於威特油田的煙熏岩石,和已經扭曲變形的鋼鐵。這些情景在很多城鎮中都能見到;當她朝前面望去時,可以遠遠地看到它們。
「那就不要考慮了。」
「我找不出答案的正是這些問題。」
「不,」里爾登說,「我不明白。你幹嘛不給我解釋一下呢?」
費雷斯走後,史塔德勒博士坐在桌旁,縮著肩膀,只能感覺到一個不能被任何人發現的絕望的念頭。在令他難以分辨的痛苦的迷霧裡,還有一個絕望的感覺,那就是沒有人——沒有一個他所看重的人——會希望再見到他。
「里爾登先生,」那人說道,「政府需要你的合金,你必須把它賣給我們,因為你一定能意識得到,政府的計畫不會因為你同不同意而被耽擱。」
「但這是為什麼?」
他從今晚的發現之中,明白了他重新獲得的對生存的熱愛,並不是隨著他對她的欲望回歸而一起回來的——但當他重新獲得了他的世界、愛情、價值以及世界觀,欲望便回來了——這欲望並不是對她的身體的回應,而是對他自己和他生活下去的願望的祝賀。
她驚愕地看著他,他全神貫注地講著,突然覺得感覺異常清晰,像是一股噴出的能量湧進了視野,將所有一半可見、一半可掌握的都融合到單一的形狀和方向之中。
「那麼,對於像採油這樣不太可能的任務,他們為什麼來找你——找我們呢?」
「你為什麼想讓我說?」
不該去議論的是一些人被拒絕之後,將自己的債券按面值的三分之一賣給需要的人,而那些買主又神奇般地把這凍結的三十三分錢變成了一整元錢;同樣不該被議論的還有剛出校門的某些聰明的年輕人,所從事的一種新興職業,他們自稱為「解凍者」,提供「幫助你用正確的當代術語草擬申請」的服務,這些年輕人在華盛頓有門路。
「什麼事情?」
這本書是費雷斯博士所寫,國家科學院出版的。
他看著她,眼睛從她的腿慢慢移到她的臉上,「我給你看什麼時候。」他說道。
費雷斯博士的眼睛像是不經意般地朝史塔德勒博士的臉上掃了一下,「我們是一所公立的研究院,」他穩穩地答道,「依靠的是大眾的資金。」
「你希望打電話給我,這本身就是個很充足的理由。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比為你效勞更讓我高興的了。」他的笑容很動人,這笑容屬於世界上的一種人,他們不是用它來掩飾自己所說的話,而是要更加強調對一種誠摯情感的大膽表露。
「這是政府的訂貨,你不能拒絕。」
「我是說我快被凍死了。」
那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知道,里爾登先生,世上沒有絕對的標準。我們不能抱著僵硬的原則不放,必須得靈活一些,必須得根據現實不斷調整,因時制宜。」
他漠然審視著自己的漠然所帶來的破壞。無論他過去曾經多麼艱難,他從未到過放棄行動的意志這一最惡劣的地步。受罪的時候,他從未讓痛苦占上風:他從沒有因它而失去自己追求歡樂的欲望。他從未對這世界的本質、對作為它的推動力和核心的人的偉大有過任何懷疑。幾年前,他曾經對歷史上黑暗時期出現在人們中的狂熱教派感到輕蔑和不可理解,那個教派相信,人只是為了受折磨而活在邪惡統治下的惡毒宇宙當中。今晚,他明白了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和他們曾經有過的感受。假如他眼下所見到的就是他所生存的世界,那麼他一點也不想去碰它,不想去反抗。他置身世外,毫無所求,並不關心能不能活得更久。
「是有關那台發動機的事。」
「不。我們不想傷害你。」
「塔格特小姐,你知道那些二流的人的共性嗎?那就是對別人的成果的憎恨。那些神經兮兮的平庸之輩坐在那兒發抖,生怕人家的成就比他們的更大——他們體會不了到達巔峰之後的那種寂寞。寂寞地盼著同樣的高手——盼著值得尊敬的心靈和值得崇敬的成就。他們從老鼠洞裡鑽出來向你齜著牙,覺得你用自己的光芒讓他們黯淡無光,並以此為樂——而你得花上一年才能看到他們的靈光一現。他們嫉妒成就,夢想著一個所有人都對他們俯首稱臣的世界。他們不知道,這樣的夢想就是平庸最精確無誤的證明,因為那種世界正是創造者難以忍受的。他們根本不可能瞭解他被不如他的人圍著會是什麼感受——恨嗎?不,不是恨,而是無聊——可怕、無望、枯竭、麻木的無聊。讚美和阿諛來自你所看不起的人又能說明什麼呢?你是不是感覺過渴望能夠有個人去崇拜,能夠有什麼讓你不向下看,而是去仰望的?」
「那麼?」
「怎麼了,漢克?」她輕聲問道。
她發現痛苦閃現在他的眼裡,頓時恨不得她沒說出這句話來。
「為什麼?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別跟我說威特的那些油田是全國唯一的石油來源!」
「你對於你的理性結論越肯定,你就越會出錯。你的大腦成為了一台專事變形的儀器,大腦越活躍,變形越厲害。」
那人臉上現出奇怪的神情:面對眼前的對抗,困惑得沒有概念,也沒有恐懼,彷彿他一直就生活在它的籠罩之下,完全明白它意味著什麼。
這是一聲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喊叫。里爾登的臉上淡淡地現出了一個無聲的笑。他們兩個都明白這聲喊叫的含意。里爾登帶著嚴肅而毫不緊張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想讓我幫你,讓這看起來像一個銷售,一樁安全、公平、道德的交易。我不會幫你的。」
這一切在艾利斯.威特離開後不到六個月就發生了——這段時間曾被一個專欄作家歡快地稱為「小人物的出場」。全國上下每一個做石油生意的人,那些手裡有那麼幾口井,還哭哭啼啼地埋怨威特沒給他留下活路的人,全都一窩蜂衝了過去,填補威特留下的空檔。他們成立了聯盟、合作組織和協會;把各自的資源,甚至信箋上方的抬頭名稱,都集中在了一起。「小人物的重見天日。」那個專欄作家這樣說道。他們的天日就是在威特石油公司的井架中燃燒的熊熊火焰。在火光中,他們圓了自己的發財夢,真是唾手可得,全不費力。隨即,他們最大的客戶,比如那些整車整車喝油、容不得出半點紕漏的電力公司,開始轉燒煤炭了——而小一點的,更能容忍的客戶,則開始紛紛倒閉——華盛頓的那幫傢伙開始對石油施行配給,對雇主們徵收緊急賦稅,用來幫助那些失業的油田工人——然後是一些大的石油公司倒閉——然後那些在陽光下的小人物們發現,曾經是一百元的鑽井零件,現在要花他們五百元,採油設備無處可買,供應商們必須用一台鑽機賺回過去五台鑽機的利潤,否則就會垮掉——然後輸油管道開始關閉,沒人付得起維護費用——然後鐵路被准許調升運輸費率,幾乎沒油可運,油罐車的營運費用壓垮了兩家小型鐵路公司,從此銷聲匿跡——然後,當紅日墜落的時候,他們發現他們所擁有的在以前可以維持六十公頃小油田的日常開銷也已經伴隨著濃煙灰飛煙滅——而從前這些其實足以維持威特山前方圓數英里的油田。直到他們財富消失、油泵停轉的時候,這些小人物們才意識到,他們用現在這種成本生和-圖-書產出的石油,在全國沒有誰能買得起。接著,華盛頓的傢伙們就為石油的經營者提供補貼,然而,並不是每個賣石油的人都在華盛頓有朋友,隨後出現的情形,大家已經懶得再去盯著和議論了。
她坐在桌前等候史塔德勒博士,面前是約翰.高爾特鐵路的班次表,她不明白這些年來為什麼科學界沒有湧現出一流的人才。看著面前的班次表上代表著九十三號列車的死屍般的黑線,她沒辦法思索答案。
「最近的科學發現——比如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取得的重大成就——已經最終地表明,我們的理性根本無法去應對宇宙間的自然。這些發現將科學家們帶到了人類思想認為不可能,但現實當中的確存在著的矛盾的面前。如果你們還沒聽說過的話,我可愛的朋友們,那麼我告訴你們,現在已經被證明了的就是,理性是愚蠢的。」
「里爾登先生,」那個「奶媽」聽說訂單被退回了之後,對他說,「你不該那麼做。」
她坐下向外看著,藍色的毛披肩半滑半掩著她裸|露的手臂和肩膀。他瞇起眼睛端視著她,帶著一副男人打量著自己作品的滿意神色。
「他非死不可。」
「不想嗎?」
「明白了。那麼,我相信你在忙其他事的時候會把它辦好的。」史塔德勒博士厭煩地聳了聳肩,「這已經變得有點荒唐了——有多少科技企業要研究院為政府去操辦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認為他還活著嗎?」
「我無法讓自己認為某些事在一個文明社會裡,會成為可能。」史塔德勒博士嚴厲地說。
「如果我不能的話,它就變得絕對了,而你說過,絕對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是怎麼買的?」
他知道他有什麼話沒說。他沒有說他要當眾去抨擊那本書,或者以研究院的名義拒絕去接受它。他之所以沒有講出來,是因為他害怕見到費雷斯對這種威脅會毫不在意,他害怕見到費雷斯不以為意的樣子,怕自己明白他的話再沒任何威力了。儘管他告訴自己稍後會考慮公開抵制的問題,但他明白他是不會這樣去做了。
「這意思在你說的每句話裡不是已經隱含在内了嗎?」
「沒有,但我們成功地從其中一口井裡壓出了一點,有六個半加侖。這當然只有實驗意義,但你得考慮到,僅僅是滅火就要花費我們整整三個月的時間,現在已經是徹底的——幾乎算是徹底地撲滅了。我們面臨著比威特以前遇到過的更艱巨的難題,因為他是從零開始的,而我們還得對付這種惡毒、反社會的破壞所留下的面目全非的廢墟……我的意思是說,這難題是很艱巨,但我們毫無疑問會解決它的。」
他迎著她的目光,然後移開了。他們久久地默默不語。他瞧了瞧他們周圍昏暗的光線,又看著他們桌上兩隻亮閃閃的酒杯。「達格妮,我年輕的時候,在明尼蘇達的鐵礦廠工作時,曾想著有這樣的一個夜晚。不,我當時工作不是為了這個,而且我也沒經常想這些。但每過一段時間,在冬天的夜晚,星星都出來了,天很冷,我因為連做了兩個班而疲憊不堪,只想就原地躺在礦層上好好睡一覺——我就想,有那麼一天我會坐在像現在這個地方,喝一杯酒的錢比我一天的工資還多,我會把這裡的每一分鐘、每一滴酒和桌上的每朵花都賺到,而我會坐在那裡,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自己開心。」
約翰.高爾特鐵路上最長的火車有四十節車廂,最快的時速是五十英里。火車的引擎必須減少使用:這些燒煤的火車頭早就過了退役的期限。吉姆為了用在彗星號和一些長途運輸的柴油機火車,弄來了燃油。她唯一能夠指望和他打交道的燃料來源,是賓州達納格煤炭公司的達納格。
「什麼心態?」
她想著,即將到來的這幾個小時就像她和他共度的所有夜晚一樣,要被加進一個人生命當中的儲蓄帳戶裡,那裡面存著曾經生活過的一段段自豪的時間。唯一讓她對工作日感到自豪的並不是它已經過去了,而是它又被堅持下來了。這是錯誤的,她想,一個人如果被迫對生命中的任何一小時做出這樣的評價,都是極端錯誤的,但她現在想不起它來了,她在想著他,想著她所看到的他們過去幾個月來經歷過的掙扎,他為交貨所做的掙扎;她知道她可以幫助他去戰勝,但對他的幫助絕不能只在口頭上說說。
「隨你們的便吧。」
「他不在。」
「這是一個非常急需的項目,而且是保密的,非常重要。」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把身體急轉向他,但與此同時,她停住了這個動作和正說著的話:下面要說的話是她不想對他講的。她站在那裡,帶著漸漸變得歡快的好奇的笑容看著他。
「和……一個女人。」他回答.她知道那個他沒有吐出來的詞。他繼續說下去,聲音柔和而堅定,「我富有之後,看到富人開心時做的那些事,我覺得我想像過的那個地方是不存在的。我甚至都沒有把它想像得很清晰,不知道它會是什麼樣子,只知道我會有的感覺。我在多年以前就不再對此抱期望了。但是——今晚我感覺到了。」
「我告訴你吧,」他身子向前湊了湊,「他想從你那裡得到的是一種確認,認為他仍然是原本的那個史塔德勒博士,但他已經不是了,這他很清楚。儘管他有這些舉動像是,但矛盾的是,他還是想得到你對他的尊敬。他想把你當做他的障眼法,讓他的英名得以保全,而國家科學院則會像沒存在過一樣被遺忘——這些,只有你才能替他做到。」
她多想能對此報以笑容,做分享他喜悅的同伴,但她卻只是點了點頭,冷冷地回答道:「是的。」
他興奮地環顧著周圍,說:「我還從沒看到過鐵路大老闆的辦公室。我原來不知道它會是這樣……這樣一個嚴肅的地方。這種工作的性質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不,塔格特小姐,我無法給你解釋,」她上次在兩個月前去科羅拉多時,史托克頓的妹妹跟她說,「他一句話都沒和我說,就像艾利斯.威特一樣,我甚至都不清楚他現在是死是活。沒有,他走之前的那天沒出什麼特別的事。我只記得最後一天晚上有人來見過他,我從沒見過這個陌生人。他們談得很晚——我去睡覺的時候,安德魯書房的燈還亮著。」
「噢,當然,漢克,我明白!」她說。「那麼你呢,我親愛的?——你完全明白嗎?」——她心想,但卻沒有大聲說出來。
「自信只是我話裡的一部分,漢克。」
「這話是從哪兒來的?」
「那是場大火,不是嗎?是在科羅拉多吧?那是……等一等……是那個人放火燒了他自己的油井。」
「但你把科學的威望給了這個簡直不堪一說的東西!如果是賽門.普利切特這樣的無名平庸之輩,胡扯一些糊裡糊塗的神祕主義也就罷了——沒人信他的。可是你讓他們認為這就是科學,科學!你用了偉人取得的成就去詆毀偉人。你有什麼權利把我的成果不負責任而荒謬地濫用在另一個領域,做不合適的比喻,從一個純粹的數學問題中硬要引申出一種畸形的普遍性。你有什麼權利讓這本書看來像是我——我!——同意的?」
她向他說了那台發動機以及發現發動機的地點,告訴他實在是不可能打聽出發明者的名字,她沒有提尋找的細節。她把發動機的照片和殘留的手稿遞給了他。
「謝謝你,史塔德勒博士,我會和他聯繫的。」
「那就奇怪了。他在那種地方幹什麼?」
「我也一樣。」她回答說。
春天遲遲未來。窗外,山坡上死寂的灰色,看起來像是從髒兮兮蒼白的天空,到鉛黑色河流之間經過塗抹後的過渡。在遠處的山坡上,時而可見像是綠色的一小塊銀黃顯現出來,隨即就又消失。雲層不斷地閃出縫隙,只能透出一縷陽光,然後又漸漸合攏。辦公室並不冷,史塔德勒博士心想,讓人寒冷的其實是外面這幅景象。
他們來到開闊的鄉間,飛速行駛在一條黑暗的路上,雪花漫捲著從車燈前一閃而過——此時,她想起了夏天他們一起度假時他的樣子:穿了長褲,在一條僻靜的溪谷裡,躺在地上,草枕在他的身下,陽光照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屬於鄉村,她想——他屬於每一處地方——他是地球之子。隨即,她想起了更確切的說法:他是擁有地球的那個人,在地球上隨心所欲,掌控一切。那麼——她納悶地想——他為什麼要默默地承受著悲慘的重負,而且接受得如此徹底,以至於他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是在承受?她明白部分的原因;感到似乎接近了全部的答案,而且在某一天就會抓到了。但她現在不想去思考這些,因為他們正遠離重負而去,因為他們擁有在飛奔的汽車内所凝結著的徹底的幸福。她的頭不自覺地靠了過去,在他的肩膀上挨了一會兒。
「我喜歡送東西給你,」他說,「因為你不需要它們。」
「我懂。」她柔聲說道,她只能用她的語氣來表達對他的謝意。
「你知道,里爾登先生,像這種話沒必要說出來。」
「我覺得如果別人需要我,他們就會依附於我,對你的感覺也是如此,漢克——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太對了,」費雷斯博士歡呼道,「這是不允許的。」
「我一直很想享受我的財富,」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甚至沒時間去瞭解我究竟有多想這樣去做。不過,我知道我煉出爐的所有鋼水,都會變成流動的金子回到我這裡來,金子就該凝結成我希望的任何形狀,而我才是必須去享受這一切的人。只不過我不能,我找不出那樣做有任何目的。現在我找到了。是我創造了財富,而且是我要讓它替我買回我想要的每一種快樂——包括看到我能付得起多少錢——包括把你變成一個奢侈品的荒謬行為。」
他開車駛過城市黑暗的街道,她坐在他的身旁。經過街角的路燈時,網一樣灑落的雪便時而閃過眼前。她沒有問他們要去哪裡,身體蜷在座椅上,仰頭看著雪花。毛皮披肩緊緊地裹著她,裡面穿的裙子感覺輕得像是睡袍,而這披肩的感覺則如同懷抱。
「漢克!」這完全是不自覺的一聲喊叫,帶著開心、絕望、憤慨和憐憫,「如果你只是為了我高興才送那些東西給我,而不是為了你自己的話,我早就把它們扔回到你臉上去了。」
「讓我們去打破被稱為邏輯的偏見的枷鎖。我們會被一個邏輯推理阻擋嗎?」
「完全不可能——到目前為止。」
他轉過頭,不去看她臉上漸漸消失的神情,不想知道它的涵義。「是的。」她的聲音很強硬,「他可能是我想要的那種人。」
「從另一方面來講,」費雷斯博士說,「我這本書的廣告——哦,我相信你不會注意到廣告這類東西——引用了我從莫奇先生那裡收到的一封有著高度評價的來信。」
「你看,史塔德勒博士,人們不願意去思考,他們在麻煩中陷得越深,就越不願動腦筋,但他們的某種本能會讓他們覺得應該去想一想,這讓他們很慚愧。所以他們會去祝福和跟隨任何一個給他們理由不去思考的人,只要他讓他們自己的罪惡、弱點和内疚變成一種美德——一種崇高的智慧美德。」
誰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去遵守這項法案。一開始,他被告知,他的里爾登合金產量不能超過伯伊勒最好的特種合金,更不用說是鋼材的產量了。但伯伊勒最好的特種合金不過是差勁的雜燴,沒人想要。隨後他被告知,里爾登合金可以按照估算的伯伊勒的生產能力進行生產。沒人明白這該如何操作。華盛頓的某人公佈了一個每年的鋼產量數字,沒有任何解釋。大家就都按此執行。
「我希望儘量別辜負了你的好意,」她沒有笑,「請坐,史塔德勒博士。」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想看你戴上它。」
在他心靈法庭的寂靜之中,沒有聲響,沒有同情,沒有辯護的聲音——有的只是他超強的記憶在腦海裡印下來的幾段話:
「想法是一種原始的迷信。理性是一個不合理的念頭。我們是能夠思考的,這個幼稚的概念歷來是人類所犯的最大錯誤。」
「如果你不介意帶我去,我是不會在意的。我沒有特別的用意,只是我個人對此很好奇,想看看——就是這樣。」
他們無聲地站著,臉上映著玻璃反射過來的唯一的一盞燈光。火車的車輪聲在遠處響起,有時候看起來一陣突然劇烈的震盪,似乎就會喚醒玻璃櫃裡的屍體。
威特離去的時候,她曾經大喊;史托克頓退休時,她曾經驚得喘不過氣來;但聽說哈蒙德離開的時候,她卻面無表情地問:「下一個是誰?」
「別,不要。」
「既然看來你不贊成它,史塔德勒博士,我倒寧願你認為我這本書寫得很幼稚無知。」
他在紐約沒什麼事。他不給自己時間去想是什麼促使了他這麼做。他看著遠方山坡上的一抹陽光,充滿期待地笑了。
「是啊。」
里爾登按了下按鈕,把伊芙小姐叫了進來。他把訂單交給她,吩咐道:「把這個退回原處。告訴他們,我不會把里爾登合金賣給國家科學院。」
「我只是說那……那真讓人高興,不是嗎?就算他現在死了,畢竟他曾經活著,活得那麼好,把那台發動機設計了出來……」
「噢,不,不,不!提報紙幹嘛?難道我們不能把這當成一個友好的私人事情來解決嗎?」
「為什麼要提這個?」
「這是會受到歡迎的。」
「我曾經想過他還活著,不過現在我確信他一定是已經死了。以他那樣的頭腦,如果還活著的話,整個世界現在都會談論著他。」
「他是誰?」
「你看不出嗎?」費雷斯博士的眼睛飛快地向他一瞥,傲慢的神色難以覺察地一閃而過。
「我讀了。」
「所以你認為你很肯定自己的看法嗎?你對什麼都不能肯定。你會僅僅為了一個錯覺而去破壞你社區的和諧,你同鄰里間的友情,你的地位、威望、良好的名聲,以及財產的穩固嗎?就為了你所相信的海市蜃樓?在我們這樣一個動盪的時代,你會以你稱之為信念的那些你臆想的主張的名義,去提出現存的社會秩序,去冒險、去招來災難嗎?你說你肯定自己是正確的嗎?沒有誰是或者能夠是正確的。你覺得周圍的世界不對勁嗎?你根本就無從知道。人類所看見的一切都是錯的——那麼還計較什麼呢?不要爭了,接受吧。調整你自己,去服從。」
他看著這個黯淡的、裝飾著雕刻的漂亮房間,看著坐在桌旁的人們。他們帶著難為情的炫耀之意坐在那裡,像是他們的衣服的昂貴造價和無比精心的打扮,應該融化在這一派富麗顯赫之中,但卻沒有。他們的臉上是咬牙切齒的焦急。
她驚訝地瞧著他,「當然了,如果你希望的話。不過它是在我們下面車站隧道的地下室裡。」
「我見了一些被極力推薦的物理學者,發現他們簡直不可救藥。」
她驚訝極了,坐著一動不動:他以前從沒說出過那個詞。他把頭向後一揚,臉上露出她從沒看到過的燦爛的歡笑。
「漢克,除了我要做一個……一個讓你開心的奢侈品,我可以把我生活中其他的一切都丟掉。」
「莫奇先生到底是誰?」
「怎麼不一樣?」
「達格妮,他們正在做著一些我們永遠也不明白的事情。他們知道一些我們所不瞭解,但應該去發現的事。我還看不出它的全貌,但我開始看到其中的某些部分了。在我拒絕幫他假裝成一個來買我的合金的誠實買家之後,那個國家科學院的掠奪者害怕了。他非常害怕,怕什麼呢?我不清楚——輿論只不過是他用來這麼說的,但不是全部。他為什麼要害怕呢?他手裡有槍,有監獄,有法律——如果他願意,可以把我的整個工廠沒收,沒人會出來保護我,這些他都知道——那麼,他為什麼還要在意我怎麼想呢?可是他真的很在意。必須要我來告訴他,他不是掠奪者,而是我的客戶和朋友,這就是他想從我這裡得到的,而這就是史塔德勒博士想從你那裡得到的——你得假裝他是個偉人,從沒想去毀掉你的鐵路和我和_圖_書的合金。我不知道他們覺得這樣做會得到什麼——不過他們是想讓我們裝成像他們那樣,假裝去看見這世上的一切。他們需要得到我們的某種認可,我不清楚到底是什麼認可——但是,達格妮,我知道的是,如果我們看重自己的生命,就一定不能把它給他們。即便他們把你放上了刑架,也不要給他們。讓他們把你的鐵路公司和我的工廠毀掉吧,但不要給他們。因為我至少知道:知道那是我們唯一的生機。」
這個年輕人看起來很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他從不知道怎麼回答「為什麼」的問題。他說話向來是平白的肯定腔調。談到人的時候,他會說,「他很落伍」,「他無法被重塑」,「他改不了」,既不猶豫,也不會解釋。因為畢業自鑄造專業,他也會說,「我想,煉鐵似乎需要高溫。」提到物質的自然特性,他只會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提到人,他就只會說得再絕對不過。
「像哪種話?」
「我這個難題是技術上的,」她以一個年輕技工在討論複雜工作時的那種清晰、客觀的口氣說道,「我完全明白,在科學的領域裡,你很看不上這一分支。我不指望你去解決我這個難題——這既不是你分内的工作,你也不關心。我只想把這個難題說給你聽,然後只問你兩個問題。我必須來求你的原因是這件事關係到一個人的心,一顆偉大的心,而且——」她用恰如其分的客觀態度說道——「你是現在這個領域裡面僅有的偉人。」
「那不一樣。」
她清楚——一聽到哈蒙德退休的消息——沒有任何意義再去觀望,再去指望和猜測他的外甥、律師或者當地居民的組織能重開那個工廠。她明白,是到了縮減車次的時候了。
「我知道,」他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無情的溫柔之美。「我第一次和你說話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就是我今天來這裡的原因——」他略停了片刻,但她卻對這懇求沒有回應,他用了同樣安靜溫柔的語氣把話說完,「嗯,這就是我想看看發動機的原因。」
「不要去尋找『常識』,對『感覺』的求索恰恰證明了其荒謬。大自然就是沒有意義的,一切全無意義。提倡『感覺』的人,是那種努力找卻沒有男朋友的幼稚老處女,是把宇宙想成了和他小而整齊的倉庫,或心愛的收銀機一樣簡單的過時的雜貨店老闆。」
她從沒放棄尋找那個發動機的發明者,這是能使她忍受其他所有工作的唯一一件事,是她目光所及、能讓她的奮鬥具有意義的唯一目標。她有時候曾經疑惑自己為什麼要把那台發動機重新製造出來,有什麼用呢?似乎有個聲音在問她。因為我還活著,她回答道,但她的尋找依舊渺茫。她的兩個工程師在威斯康辛什麼都沒找到,她讓他們在全國上下去找曾在二十世紀公司工作過的人,去打聽那個發明者的名字,他們一無所獲。她派他們去翻查專利局的檔案,那個發動機的專利從來沒有被登記過。
「你所認為的你的那些思想是一種錯覺,產生於你的分泌腺和你的情緒,歸根結柢,它是來自於你胃裡的東西。」
「我能問問你的理由嗎?」
「可是,塔格特小姐,這太了不起了!」
「哎,這破東西是怎麼回事?」那個看著的人問。
當有人跟他提到那些眾所周知的、憑藉里爾登合金迅速發財的事情時,他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噢,不,」人們在客廳裡談論著,「這不能叫黑市,因為它其實不是。沒人在非法出售合金,他們只是在出售他們的合金擁有權。不能算是賣,而是把它們合併到一起。」他不想去知道那些骯髒而錯綜複雜、將「份額」出賣及合併的交易,不想知道一個維吉尼亞的製造商是如何在兩個月之内,生產出了五千噸里爾登合金鑄成品,也不想知道那個製造商在華盛頓私底下的合作人是誰。他知道他們在一噸里爾登合金上賺取的利潤是他自己的五倍。他什麼都沒說。除了他自己之外,誰都有權利去要這個合金。
「為什麼要說破呢?」
他們沉默了一個多小時後,他才讀完,然後抬頭看著她。「簡直是卓越非凡!」他那喜悅和驚訝的語氣像是在宣佈一個令她意外的消息。
「的確不是。」
「因為她們從來不能肯定她們是被需要的,我很肯定。」
車子離開了高速道路,駛向遠處雪地上方光禿禿的縱橫交錯的樹枝後面那一片片亮燈的玻璃窗。接著,他們在面向黑夜和樹木的窗前桌旁坐下。這家小店建在林間的小山丘上,所費不貲,十分隱祕,不凡的品味顯示出它並沒有被那些追求奢侈和注意的人們發現。她幾乎沒注意到有餐廳:它和一種極致的舒適感無形地融為一體,唯一使她注意到的裝飾,便是窗外寒冰裹挾下的亮晶晶的樹枝。
他移開視線,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路裡,「他為什麼沒來我這裡?他為什麼沒有在他應該去的那些著名的科學機構裡?如果他有頭腦能夠做成這個,他就應該知道他所做的事情的重要性。他為什麼不把他對能源的定義發表出來?我能看出他大致的方向,可他真是該死!——卻沒有最關鍵的部分,結論不在這裡!他周圍肯定有人瞭解足夠的情況,完全可以把他的工作向整個科學界宣佈。他們為什麼沒這樣做?他們怎麼能丟掉,把這種東西就這麼給丟棄了?」
「沒人知道。」
「是的,漢克——非常惡毒,而且非常非常重要。」
「他是猶他理工學院的一個年輕物理學家,」他冷冷地說,「他叫昆廷.丹尼爾斯。我的一個朋友幾個月前把他介紹給了我。他來見了我,卻不接受我給他的工作。我想讓他做我手下的研究人員,他想的是當一名科學家。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完成你的發動機,但至少他有這個水準去試一試。我想你還能在猶他理工學院找到他。我不清楚他目前在那裡做什麼——他們在一年前關掉了那家學院。」
「不需要嗎?」
「你是說,」他緩慢地說道,「在你發現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是不是會感到自豪?」
「你知道,」里爾登說,「我可以這樣跟你說我的理由,我不想把我的合金賣給那些對我保守用途祕密的人。我生產出了合金,我有道義上的責任去知道經我同意使用的合金被拿去做了什麼。」
「你看到大眾對我這本書的反應了嗎,史塔德勒博士?它深受好評。」
「你說什麼?」
「聽著,」里爾登緩緩地說道,「在野蠻的社會,一個人要隨時防備敵人來殺死他,並且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這還說得過去。但在任何一個社會,要一個人為殺害他自己的兇手來製造武器,無論如何都是解釋不通的。」
「那完整的意思又是什麼呢?」
那麼生活呢?他漠然地問著自己。生活,他想,是被定義為運動的。人的生命是有目的的運動;一旦目的和運動被剝奪,生命在鎖鍊的禁錮下,只能在喘息中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他本來可以實現的宏偉可能,只能呼喊著「為什麼」,然後看到一柄槍口作為僅有的解釋,那生命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呢?他聳聳肩,繼續走著;連答案也不屑去找了。
「你總是把賺錢當成這麼要緊的事,」吉姆怪異地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告訴過她,「可在我看來,我比你在這方面可強多了。」
「可是里爾登先生,我們不可能對拒絕遵守法律的行為視而不見。你打算讓我們怎麼做?」
「當然不想!」
他半坐半躺在沙發上,看著她在房間裡走過,感到心緒安寧——如同升起了一道臨時的牆,隔在他和他來時的感受之間。他和她說了遇到國家科學院那個人的經過,這是因為雖然他知道這件事存在著危險,但心中依然還有一種奇怪而興奮的滿足感。
「我不希望你有麻煩,里爾登先生,可是你也躲不掉了。你問了太多的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里爾登瞄了他一眼,噗哧一聲笑了。那年輕人注意到了他剛才說的話,怯怯地咧嘴一笑。但他看起來並不高興。
她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心滿意足地休息著,只是靜靜等著鑰匙在門鎖裡的聲響。他沒有打電話給她,但她聽說他今天在紐約和生產銅的商家們開會,而他總是要到第二天上午才離開城裡——而在紐約過夜時總是和她在一起。她喜歡為他等候,她需要一段時間,能夠像橋一樣聯結她的白天和夜晚。
「你怎麼了,漢克?」
「沒錯,用不著跟我講這件事,我沒時間關心你的科技任務。」
他看到她端酒杯的手在顫抖,他平靜地說:「我知道,我最親愛的。」
「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她桌上的內部對講器響了起來。
「哦,我是聽你手下兩個年輕人提到過有關它的什麼事,那個樣子還詭祕得像是業餘偵探一樣。他們告訴我這件事很機密。」
他的手腕隨意、輕蔑地一抖,把手稿甩在桌上,說:「那些為了眼前利益而毫不在乎地出賣自己智慧的人,應該多知道一些這個眼前利益的現實情況。」
「哦,好吧,好吧。我得承認我不喜歡這種談論。」
「你覺得不可能找到發明者?」他問。
「里爾登先生,這是善意的討論,為什麼要說逮捕這種話?」
他身體靠了回去,看起來有些隱藏的笑意正在把他臉上的緊張化開。「真希望我能幫上你,」他像是對夥伴在說話一樣,「我是最最自私地希望我能幫上你的忙,因為,你知道,這一直是讓我最頭疼的問題——儘量為我自己搜羅有天賦的人才。天賦,鬼話!哪怕是有點希望的影子我就知足了。他們推薦的那些人,說句實話,有沒有當出色的修理工的潛力都不好說。我不知道會不會是因為我年齡越來越大、越來越挑剔,還是人類正在退化,但我年輕的時候,似乎沒有過這樣的人才荒。現在,如果你看到我得要去面試的那些人,你就會——」
「我不知道,」他無所謂地說,接著又繼續專心致志起來,「我只知道,如果這是惡毒的話,就讓我去受詛咒吧,但它是我在這世界上最想做的。」
他在内心的某個地方明白她不會說出來的想法,但只是知道大致的雛形,目前還不能把它說得很清楚。此刻,他沒有停下來去琢磨它——因為在他感覺到的潮水般的思緒中,這個念頭的雛形正漸漸清晰,而且已經在他的腦子裡很久了。他站起來向她走去,伸手抱住了她。
她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個晚上,他走進來,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袋子,向她遞過去,說:「我想給你這個。」她打開它,一塊梨形紅寶石做成的項鍊墜,在首飾盒的白色錦緞上閃爍著耀眼的火紅,她困惑地瞪著眼睛,感到難以置信。它是一種名貴的寶石,全世界也不過有十幾個人有能力買得起,他並不是其中一個。
里爾登不慌不忙地說:「銷售,需要得到賣方的同意。」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我告訴你該怎麼辦吧。」他指著正被裝進鐵軌貨車的里爾登合金坯塊,「里爾登合金就在這裡,你可以像其他的掠奪者們一樣,開卡車過來,不過你不用冒他們那樣的風險,因為我不會向你開槍的——你也知道我不能。然後想裝多少就裝多少,拉走就是了。別想辦法付給我錢,我不會要的。別給我寫支票過來,我不會去兌現的。想要合金的話,你們手裡是有槍的。那就來吧。」
「我能不能建議嚴禁向任何人說起『X計畫』這個詞,史塔德勒博士?」
「科學家知道,一塊石頭根本就不是一塊石頭,事實上,它和一個羽絨枕頭一模一樣。這兩樣東西都是看不見的旋轉的相同粒子,只是用了隱藏的外表。可是,你會說,你不能用石頭當枕頭啊!嗯,這只能證明你在真切的現實面前不可救藥。」
「為什麼不?」
對了,史塔德勒博士心想,這就是費雷斯的舉止裡令人不解的一面:他原以為只要流露出些許的不贊同就足夠,但費雷斯似乎對此無動於衷。
「我要向你問的就是這些了,史塔德勒博士,」她說道,「謝謝你抽時間來這裡。」
「是……是啊,那樣的話你會的——而且應該。」
「我不清楚,它是保密的。」
她嘗試過找一個能想辦法把發動機重新做出來的科學家。她和被推薦為各領域裡的頂尖人物見面談過。第一個人在對殘缺不全的發動機和手稿研究一番之後,用軍訓教官那樣的嗓門宣佈說,這東西不能運行,從來就沒運行過,而且他會證明,這種發動機根本製造不出來。第二個人像是在回答一個無聊的問題那樣,懶洋洋地說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而且也根本毫不關心。第三個人帶著好鬥的口氣,傲慢地說他可以簽一個十年的合約來嘗試這項任務,每年的合約價值是兩萬五千元——「不管怎麼說,塔格特小姐,如果你想靠這台發動機賺大錢的話,你就應該支付我冒了險賠進去的時間。」第四個,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臉上的線條彎曲著從茫然變成了藐視,「你知道,塔格特小姐,我認為即使有人會做,也根本不該做出這樣的發動機,這實在是太超出我們目前所有的任何東西了,這對那些稍遜一籌的科學家來說太不公平,因為這會把他們取得成果和表現才能的空間給徹底葬送。我認為強者沒有權利去傷害弱者的自尊。」她命令他從她的辦公室裡出去。坐定之後,想到她生平聽過的最惡毒的話,是用一副自以為正義的腔調說出來,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恐怖。
當他們站到花崗岩的地下室裡,看到腳下那個裝著殘缺的金屬塊的玻璃櫃,他不由自主地慢慢摘下了他的帽子——她說不清這是他想到了和女士同在一個房間後的習慣性表示,還是面對棺材所做的脫帽致意。
那個從華盛頓來的年輕人被煉鋼工人叫做「奶媽」,他在里爾登身邊晃蕩著,毫無掩飾的驚訝和好奇居然也成為一種崇拜的形式。里爾登看著他,感到又噁心又好笑。這個年輕人一點修養也沒有,是大學把他培養成了這副樣子,這使得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坦率,像野人的無知一樣,既愚昧又憤世嫉俗。
「話都是相對的,只是符號而已。如果我們不使用醜陋的符號,就不會有任何的醜陋了。我已經把話的一面都說了,你為什麼還要我去說出另一面來呢?」
「我一輩子都能感覺到。」她說,她不能拒絕回答他。
他不明白費雷斯博士的臉為什麼變成了一副受到傷害的樣子。「請允許我聲明,這是意料之外,也是還未定論的,」費雷斯博士用隱忍了痛苦、大義凜然的鄭重語氣說道,「在涉及的機構中,還沒有發現應該受到批評的負責人。我們剛剛向經濟計畫和國家資源局遞交了一份詳細的最新工作進展報告,莫奇先生表示他很滿意。在這項工作中,我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沒有聽到其他任何人稱之為爛攤子。考慮到那一帶的困難、大火造成的危害以及只有短短的六個月時間——」
「因為你是受害者。」
費雷斯博士笑了:「再過一年,就連你都不會再問這個問題了,史塔德勒博士。這麼說吧,莫奇先生就是目前負責調配石油的那個人。」
她笑著問:「和你的情人一起?」
好吧——他想,從窗前轉過身來——他可以承認有時孤獨已經開始擊中了他,但那孤獨是他的權利,是他對某些有生命、有思想的心靈的渴望。他在輕蔑的苦楚中想道,那些人實在是讓他受夠了;他對付的是宇宙射線,而他們卻對付不了電力事故。
「那你是不是認為這内容值得用一種更有格調的表現方式?」如此毫不做作而流暢的聲音,讓史塔德勒博士竟然聽不出這是不是在嘲諷。
在五月這樣的天氣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心中想著,向河裡望去。當然是這天氣,而不是那本書,讓他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他把那本書放在了他的桌上顯眼的位置,卻注意到他不僅僅是出於厭惡才不願意去看見它,而是因為它裡面帶了一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感情因素。他告訴自己,他從桌旁站起來不是因為書放在那兒,而只是由於他覺得冷,想要活動活動。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在桌子和窗戶之間徘徊。他想,一和費雷斯博士談完,他就能把那本書扔到它該去的垃圾桶裡。
「或許是因為他喜歡在和-圖-書地球上生活。」她下意識地回答。
他在她的門廳裡說道。他看見她躺在椅子裡;看見她迫不及待的動作,肩膀向前一抬,準備起身;他笑了。
那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他正獨自在辦公室,呆呆地看著攤在他桌上的報紙頭版裡那長長的一條通欄規定;那時,他從廣播裡聽到了艾利斯.威特的油田著火的消息。在他想到今後,在災難、震驚、恐懼和反抗的感覺到來之前,他做出的第一個反應是放聲大笑。他在勝利和如獲大赦的狂喜中縱情地歡笑——在心裡感受到而沒有說出的話是:無論你是在做什麼,願上帝保佑你,艾利斯!
「為什麼不合實際?」里爾登問他。
「那麼我想讓你說的是哪一面呢?」
「為什麼?」
「不,我……對不起,史塔德勒博士,我不是有意要說什麼……不相關的事。」
放在他桌上的訂單上標明了「機密……緊急……優先……經首席協調員辦公室驗明批准的必要需求……從X計畫的帳戶」——要求他向國家科學院出售一萬噸里爾登合金。
他知道這事還沒完,也知道X計畫的機密性並不是這些人害怕將它公諸於眾的主要原因。他知道他感覺到了一種少有的、快活輕鬆的自信。他知道在他窺見的那條小路上,他應該就這樣走下去。
「為什麼?」
「達格妮,如果有畫家把你現在的樣子畫下來,人們就會來看這幅畫,體會他們自己的生命所無法給予的瞬間。他們會把它稱做偉大的藝術。他們不會明白自己感受到的真諦,但這幅畫把一切都展示給了他們——哪怕你不是什麼古典的維納斯,而是一個鐵路公司的副總裁,但這就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就是我,因為那也是它的一部分。達格妮,他們會感覺得到,在離開後會和碰到的第一個酒女上床——而且他們永遠不會試著去找他們曾經感受的一切。我可不想從畫裡去找,我想得到真實的。在這無望的渴求之中,我不會有自尊,不會去堅持早已死去的夢想。我想擁有它,創造它,和它生活在一起。你明白嗎?」
「你覺得文字令人困惑嗎?」
「他們是紈袴子弟,而我們,你和我只是商人。你能意識到嗎,我們在這個地方所能享受到的遠比他們希望得到的還要多?」
「這要弄多久?」
「那是你的理解。」
他戛然止住,似乎猛然間想起了什麼;他沉默不語,像是在考慮著什麼他知道的事情,卻不想告訴她。對此,當他用掩飾逃避的憎恨的口吻把話題草草結束時,她就覺得很肯定了。「不,我不知道有什麼值得向你推薦的人。」
「X是什麼?」
他無言地呆坐了半晌,似乎還不想走。
「威特再造計畫呀,你問我的難道不是這個嗎?」
「你就是不能。」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無關緊要的刺痛罷了,他想道,這是一種失望的感覺,但他本來也不應該抱任何希望才是;他應該料到這才是像法蘭西斯可那樣的人會幹的事——他生氣地想,自己為什麼會覺得有一團明亮而短暫的火苗,在一個漆黑的世界裡淹滅了。
他隨後又補上一句話,這句話的真正含意,他不願去想:
「而你打算去迎合這些?」
費雷斯博士站了起來,首先表示見面即將結束,「無論院裡發生了什麼使你不舒服的事,請隨時叫我,史塔德勒博士,」他說,「我很榮幸能一直為你效勞。」
他沒有去看她。她看到他臉部的肌肉微微繃緊,而與此同時,他臉上的皺紋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癱軟了下來;她既說不清楚是什麼樣的光芒在他的身體內黯淡了下去,也不知道她怎麼就會想到了死亡的光芒。
他看著他,啞然失笑,這是一個痛苦的聲音。「你是不是也一直被它在折磨著,塔格特小姐?在哪兒都找不到能幹的人?」
「是的……」她說,「是的,我知道你從他們身上看見了什麼……我也感覺到了——但它只是像擦身而過的某種東西,在我還沒意識到看見它的時候,就已經不見了,像是團冷空氣一樣,然後我總是覺得應該把它截住……我知道你是對的。我不懂他們玩的遊戲,但至少這些是對的:我們不能像他們希望的那樣去看周圍的一切。這是一個騙局,非常的古老和龐大——打破它的關鍵在於:對他們教我們的每一個前提進行檢查,去質疑每一個感知的對象,去——」
一種奇怪的、近乎時代風尚的感覺讓里爾登對那個年輕人非常蔑視,卻並不憎恨。那年輕人似乎和周圍的一切很合拍,他們像是被拖回到若干世紀以前——那曾經是那個年輕人的時代,對里爾登來說卻是格格不入。里爾登心想,新的煉鋼爐沒有建成,他現在的所有努力除了能維持舊爐的運轉,將一無所獲;他無法開始對里爾登合金的應用進行新的探索、新的研究和實驗,卻是花費了全部精力去尋找鐵礦石資源:就像在鐵器時代即將到來時的人那樣——他想到——然而希望卻更加渺茫。
五百噸的里爾登合金不夠塔格特公司鋪設三英里的鐵軌,不夠達納格其中的一個煤礦建支架用。規模最大的企業,里爾登最好的客戶,都被禁止使用里爾登合金,但市場上突然出現了用里爾登合金做成的高爾夫球桿,還有咖啡壺、花園工具,以及浴室的水龍頭。達納格早看出了這合金的價值,並且敢在頂著輿論的暴怒下單訂購,卻被禁止得到里爾登合金。他的訂單被擱置在一邊,被這條新的法令毫無預警地切斷了。那個在最危險的關頭背叛了塔格特公司的莫文先生,則正在用里爾登合金生產著轉換器,然後把它們再賣給南大西洋公司。里爾登看著這些,感情已被抽空。
他和產銅的生產商們開了會,他們在一系列的法令封殺之下,即將又銷聲匿跡一年。他沒有什麼建議和解決的辦法可以給他們,他那出了名的智力,總能使生產變得順利的智力也無法挽救他們。他們都知道根本毫無辦法可想;智力是頭腦的優點之一,而在他們遇到的情況面前,頭腦早就被當做不相干的東西扔到了一邊。「這是華盛頓那幫人和銅礦進口商之間的一筆交易,」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說,「主要是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
她感到在自己的内心當中,有一個地方像被鎖死的結一般很難突破,她克服著這層阻力,強迫自己打電話給他。她曾和自己辯論,想到:我和吉姆和伯伊勒這樣的人打交道——而他的惡比他們要小——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和他說話呢?她想不出別的答案,只是覺得有一股頑固的極不情願的感覺,只是覺得在全世界所有人當中,她就是不能打電話給史塔德勒博士。
他最開始注意到的是窗外城市的燈光:他感到它們像是一盞接一盞地被點亮,組成了他所喜歡的宏偉的天際線;他感受到了,儘管他知道那些燈一直是在那裡的。接著他便明白了,那個回來的東西是在他的身體裡:那一滴接著一滴回歸的是他對這座城市的熱愛。然後他就知道它所以歸來,是因為在他望向這城市的視線裡,有一個挺立而窈窕的女人的身影,她揚著頭,像是急切地在向遠方眺望,她的腳步永遠飛奔不停。他看她的時候,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幾乎沒有意識到她是一個女人,但眼前這一切凝聚成了一種感受,用言語表達出來就是:這就是世界,就是世界的核心,正是這一切造就了這座城市——它們是不可分割的,建築上的分明的棱角和只剩下目標的臉龐上面那瘦削的線條——高聳的鋼鐵階梯和一個全神貫注於目標的人的腳步——這才是它們的本來面目,所有那些在生命中發明了電燈、鋼鐵、熔爐、發動機的人們——他們就是世界,他們,而不是那些蜷縮於陰暗一隅的人,那些半是乞討、半是威脅的人,吹嘘地展示著他們外表的辛酸,以此作為他們向生命和美德的唯一的索取——只要他知道還存在著一個具有創新勇氣的人,他還能把這世界拱手讓給其他人嗎?只要他發現一個能讓他重新恢復崇拜的景象,他還能相信這世界是屬於心酸、哀嘆和槍砲嗎?發動機的發明者們的確存在,他絕不會懷疑這個現實,他知道自己的想法與現實之間的差異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對於發動機的發明者和他自己來說,這種不得不忠誠於他們所處的這個世界的事實,尤其令人痛恨。
里爾登淡淡地一笑,算是回應他們的祝賀,根本沒再想那張紙和它可能帶來的後果。
她大笑著,搖著腦袋。他從桌上伸過手去,摟住她裸|露的肩膀,像是立刻要扶住她。她輕柔地笑著,像是不經意般地用嘴摩挲著他的手指,那一瞬間,她的頭低下了,而他看到了她眼裡噙著的淚光。
「親愛的……」他說道,「親愛的……」當他注意到她已經停下來不說話了的時候,便如從夢中驚醒了一般。
如果是在其他的行業,費雷斯博士就不會被人認為有多英俊,而在他選擇的這個圈子裡,他總是被稱為「那個漂亮的科學家」。他身高六英尺,四十五歲,卻讓自己看來顯得更高大和年輕。他的儀表無可挑剔,舉手投足間帶著宴會上的優雅,但他的衣著樸素,西服通常是黑或深藍色。他的小鬍子總是修剪得很精心,光亮的黑頭髮,讓科學院裡的男孩子們說他在身體的上下兩頭都打了同樣的鞋油。他常不厭其煩地用調侃的口氣反覆說,一個電影製作人曾說過要他去演一個被冊封過的歐洲舞男。他本來是一名生物學家,但這一點早就被人遺忘;他是靠當上了科學院的首席協調員出名的。
「你把這叫做惡毒的自我放縱嗎?」
「不,」史塔德勒博士緩緩地說,「這不是我要見你的原因。」
「我們不想登報。」
「我是說,如果他們說是重要的,那就是重要的。」
在某些鄉下的站台上看著塔格特公司的鐵軌,她發現自己感到的不是曾經有過的無比驕傲,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犯罪的恥辱感,如同骯髒的鏽蝕長在了金屬上面,但比這還要糟:如同那鏽蝕上沾染了血的氣息。然而,在塔格特車站的候車大廳裡,她看著内特.塔格特的塑像:這是你的鐵路,你創建了它,你為之奮鬥,你沒有在恐懼和厭惡中止步不前——我不會把它拱手讓給那些吸血和腐敗之輩——而且我是唯一一個堅持保衛它的人。
「我想向你請教的事與你此時感興趣的可完全不同,史塔德勒博士。你或許對我請你來覺得奇怪,請聽我解釋一下原因。」
「塔格特小姐,」他問,「你能讓我親眼看看那台發動機嗎?」
「不知道。」
「你說什麼?」
「是,史塔德勒博士。我會保證不再遲到了,請你原諒。」費雷斯博士像是對台詞一樣地回答,好像他對史塔德勒博士終於學會用現代的交流方式感到很高興。「我的車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它簡直就快要散成碎片了,我已經訂購了一輛新車,是市場上最好的,一輛哈蒙德的可摺疊式敞篷車——可是上星期,哈蒙德無緣無故,沒有徵兆地倒閉了,因此,現在我被困住了。那些混蛋似乎是在什麼地方藏起來了,必須對此有所行動才行。」
「我說的就是這個。一個具備了偉大科學家天賦的人,選擇去當一個商業發明家?我覺得這太離譜了。他想弄個發動機出來,他無聲無息地進行了一場能源科學的重大變革,就為了混口飯吃,並且懶得把他的發現向世人公佈,還繼續做他的發動機。他為什麼要把他的智慧浪費在實際的產品上面?」
「真是奇妙極了。」史塔德勒博士聲音低沉地說,「看到一個不屬於我的偉大、新鮮、重大的創意,真是太奇妙了!」
他們踏著一串藍燈下生鏽的鐵軌枕木,默默地穿過車站裡這條死寂的隧道,走向站台遠方的亮光處。在隧道口,他們看見一個人正跪在軌道上,不明所以而惱火地胡亂敲打著轉換器,另一個人不耐煩地站在旁邊看著他。
他不寒而慄地搖了搖頭,厲聲說道:「這只是巧合而已,那個名字一點也不少見,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巧合,和我認識的那個人沒半點關係,那個人已經死了。」
「我非常感謝你願意提供的任何幫助,史塔德勒博士。」
「這可絕對是前所未有的,還從來沒有人拒絕把重要的物資出售給政府。事實上,法律不允許你對任何一個顧客拒絕出售你的合金,何況是政府。」
「不,不,但是一個主要供應商的突然消失,對整個石油市場造成了嚴重的破壞。所以政府必須採取控制,實行對鄉村石油的配給制度,以保護重要的企業。我的確是為研究院弄到了一筆很不尋常的大額配給——完全是靠一些非常特殊的關係幫忙——但如果這還是不夠的話,我難辭其咎。請放心,這種情況不會再發生了,只是暫時的緊急狀況。到下一個冬季前,我們會讓威特油田恢復產量,情況就會恢復正常了。另外,就整個研究院來說,我已經做了安排,把我們的爐子改成燒煤,下個月就會做好,不過科羅拉多州的史托克頓鑄造廠事先沒有通知就突然停業了——他們在鑄造我們的爐件,但史托克頓出人意料地突然退休了,現在我們只好等著他的外甥重新讓工廠開工。」
那人不再爭論,起身打算離開,只是說了句:「你會後悔你的立場的,里爾登先生。」
「是什麼?」
她轉向他,帶著亦驚亦狂的笑容:「我……我居然不知道會是這樣的!」
「我從不鄙視奢華,」他說,「但我向來鄙視那些享受它們的人。我看到被他們稱之為享受的東西,在我對工廠有了感受之後,那些東西對我似乎毫無意義。我過去看著鋼水出爐,成噸的鋼水按照我的命令,流向我指定的地方。後來我去宴會,看到人們在那些金盤子和繡花台桌巾面前凜然發抖,好像他們吃飯的房間成了主人,他們只是些伺候的東西,是被他們的鑽石衣釦和項鍊所創造的東西,而不是反過來。後來我會跑到我能找到的第一個礦渣堆去——而他們會說我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因為我只關心生意。」
「哦,你想的是這件事嗎,史塔德勒博士?噢,我非常抱歉!」伴隨著這句話的,是費雷斯博士臉上如釋重負的笑容;他那副熱心的樣子又回來了,「你是說溫度低得讓你不舒服嗎?」
沒有人承認清楚鐵路債券的凍結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大家全都已心知肚明。一開始,在債權人當中還出現過恐慌的跡象,整個輿論也冒出過一種可怕的憤慨的苗頭。隨後,衛斯理又簽發了一條命令,規定申請「必備所需」的人們將能夠獲得債券的解凍:政府一旦認為對於這種需要的解釋確有說服力,就會將債券購買下來。有三個問題既沒有人回答,也無人問過:「什麼可以用來證明?」「什麼是需要的?」「必備的——對誰而言?」
她跌落在床上,慵懶地張開身子,頭向後仰去,手臂在身體兩旁,手掌用力按住粗糙的床幔,一條腿彎曲,另一條長腿的線條伸開在深藍色的亞麻床幔上,寶石像傷口一樣在黑暗裡發著光,在她皮膚的映襯下,閃射出一道道星星一般的光芒。
「假如我替他做做宣傳呢?」
「還有,從純粹實用的方面來看,那台發動機為什麼被丟棄在垃圾堆裡?本來你會覺得,任何一個像企業家那樣貪得無厭的傻子都會拿它去賺大錢,不需要任何智力就能看出它的商業價值。」
「會有麻煩的。」
他猛地停住,「是啊……」他凝視著這個從未想到過的念頭,緩緩地說道,「是的……為什麼?」話音沉重,帶著恐懼。
「但是,史塔德勒博士,你當初不是誇獎我是這座研究院的守護者嗎?」費雷斯博士愉快地說道,「這難道不是我最基本的職責?」

「是的。」
「我們對他們何必操心?」
「和你買下工廠時所用的方法一樣。」
他愣住了;他還沒時間去想這個問題。「沒有,」他眉頭緊鎖,慢慢地說道,「沒有,我想不起有什麼人……真是怪了……像這樣的能力在哪兒也不可能沒沒無聞啊……他這麼一個人,總會有人告訴我的……他們總是把年輕有為的物理學家推薦給我…….你說你是在一個普通的商業發動機工廠的實驗室裡發現它的?」
「我還是建議你做好你的工作,和莫奇先生去打交道,把燃油爐這一部分交給他,但要把思考的這一部分留下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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