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是——」
雪麗等待著,直到看見達格妮獨自站在一邊,便毅然徑直穿過房間,向前衝了過去。她近看著那雙鐵灰色的眼睛,冰冷和熱烈似乎同時都在裡面,那雙眼睛帶著一種禮貌而冷靜的好奇直視著她。
穿過人群時,她的笑容仍留在臉上,她把這舒暢的笑容淡淡地送給了她周圍每一張緊張和無聊的面孔。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享受著人們的目光,蛋黃色的絲裙隨著她高䠷的身材,走動時像厚厚的奶油般閃閃發亮。
「留神些,詹姆斯,如果你假裝聽不懂我說的話,我就要把它說得更明白些。」
「但你肯定知道你冒的這個風險是很危險、很難看的。」
他不能暴露自己;他保持著謹慎中立的聲音:「對你的友誼,我難道沒有領情嗎,莉莉安?」
「我想你永遠做不了凡人,」她說,「所以我相信我沒有情敵。而且就算有的話——我很懷疑,親愛的——我覺得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如果有誰可以招之即來,不用預約——那麼,大家就都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類人了。」
「噢,我不能回答你。我沒有答案,我的心裡不是那麼想問題的,但我不覺得你對,所以我知道你是錯的。」
她毫不驚訝地看著他;並不覺得這話毫不相干,「是啊,她是挺難對付的,」她說,「她就沒有脆弱的地方?沒有弱點?」
他沒有笑,說:「塔格特小姐,幾個月前你給我的那支帶美元符號的菸——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直到吉姆那天叫她去他的公寓之前,她從沒想過上報紙。她發現那裡擠滿了帶著筆記本、照相機和閃光燈的人。當她有生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上了報紙——那是一張他們的合影,吉姆的手攬著她——她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自豪地想著是不是城裡的每個人都看見它了。過了一陣子,開心消失了。
「想從我身上撈好處的人。」
「哦,有人注意到了嗎?以前的投資者才會老盯著公司的總裁在做些什麼。現代的投資者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必要。我不覺得他們曾過問過我的活動。」
那個人隱沒在了人群之中,他們看不見他,搞不清楚他正把這祕密告訴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能剩下一些狡猾,去和那些能幫上忙的人做做交易——不過,他們看到他所經過的地方正在醒來,並波及了整個房間,猛然之間,分開人群的切口像是牆上最初的幾道裂縫,隨後便如同加速開裂的大傷口,讓整個牆壁搖搖欲墜,而分裂它的那些空洞的縫隙,並非是人所造成,而是非人的恐怖的呼吸。
她的笑容像保護層一樣地又重新回來了,是一種覺得好玩、施恩於人的笑容,想要把這個話題轉回到客廳裡聊天那樣的性質。「塔格特小姐,我肯定你意識到了這有多不妥當。」
「你是說這根本不值得去想嗎?」
「你覺得你哥哥的婚禮怎麼樣,塔格特小姐?」她笑著隨意地問了一句。
在她的詢問下,他解釋了他並不喜歡現存的任何一家科學機構,他本來是會願意在某個大企業裡的科學研究部門裡工作的——「可如今,它們當中有誰願意去負擔長期的研究專案?而且,它們為什麼要負擔呢?」——因此,當猶他理工學院因資金不足而關閉之後,他便在那裡值夜班,成了唯一留下的人;工資足夠他的日常所需——而學院的實驗室原封不動地還在,可以供他自己不受干擾地使用。
「作為我童年時的朋友和最好的股東,你不會覺得我會錯過你的婚禮吧,詹姆斯?」
那個人顫抖著說:「出……事了?」
伯伊勒和史庫德這樣的人是把言詞作為公共工具來使用的,避免它們在別人私密的内心當中出現。言詞是一種承諾,裡面承載著他們不願去面對的含意。他們不需要把語言加到這分圖表中去;分類是通過具體動作來完成的:他們眉毛恭敬地動一動,就等於對著第一類人說出一句帶有情緒的「原來如此!」——他們嘴唇嘲諷地動一動,就等於對第二類人說帶有情緒的「噢,哇!」。有一張面孔使得他們順暢的計算進程遭到了片刻的破壞:他們看見了漢克.里爾登那冷冷的藍眼睛和金色的頭髮,他們做著第二類的登記時,較勁的肌肉等於是在說:「噢,瞧瞧吧!」圖表的彙總便是對詹姆斯的能量的估計,加在一起,總數十分驚人。
法蘭西斯可說話時沒有向里爾登瞧一眼;但講完後,他的目光直接投向了里爾登的臉。里爾登一動不動地站著,除了站在晃動的身影和氣憤的聲音對面的法蘭西斯可,他的眼裡已經空無一物。
和他交談的那人年輕一點,身材更加矮小,皮膚粗糙,胸部前挺,稀疏的鬍子尖尖的向上翹起。他带著一副強忍著厭倦的語氣說:「嗯,我不知道。你們都在嚷嚷著成本的上漲,這看來都成了現在最多的抱怨了,這是利潤縮水的人常發的牢騷。我不知道,得再看看,我們得考慮考慮是不是要讓你賺到錢。」
「你看,我找到那份廉價商店的工作後,本來可以搬到好一點的房間裡去,」她抱歉地對一臉苦相的姐姐說,「不過我覺得晚上在哪裡睡並不要緊,所以我就把錢攢下來了,因為以後在更重要的地方還用得著——」她停住,笑了,拚命地搖晃著腦袋,「我原以為我會需要的。」她說。
「沒有。」
「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
「別那麼吃驚,詹姆斯。如果我人到了紐約,聽說正有個聚會的話,我是不會錯過的,是吧?你不也一直說我只是個派對狂嘛。」
「你和那個給你香菸的人能聯繫上嗎?」
「是投在德安孔尼亞公司的股票裡。安全地轉移,離開了這個國家。德安孔尼亞公司——一家悠久而無懈可擊的公司,富足得能夠承受住再三代人的掠奪,被一個頹廢得什麼都不在乎的花|花|公|子所管理,任他們隨心所欲地利用他的資產,只是為他們去自動賺錢——就像他的祖先一樣。對於掠奪者們,這難道不是一個絕妙的安排嗎,里爾登先生?只是——他們唯獨忽略的一點是什麼呢?」
「誰?拉爾金?哦,不,我覺得你說的不是拉爾金。假如你不是在說拉爾金,我怎麼會覺得你在使用那些帶有從屬意義的代名詞時,應該謹慎一些呢?我不在乎年齡的區分,我知道,我看來比我的年紀要年輕。但我就是對那些代名詞過敏。」
「只有不需要財富的人才會繼承財富——他無論從哪兒開始,都會積累屬於自己的財富。如果繼承人配得上他繼承的錢財,錢就能為他派上用場;否則,錢就會毀了他。但你在一旁看著,並且叫喊著是金錢毀了他。是這樣嗎?還是他把他的錢毀掉了呢?別嫉妒那些無能的後人;他的財富不屬於你,你有了它也並不見得就更好。不要去想你們都應該分得一杯羹;把這世界上的一條寄生蟲變成五十條,也不能讓逝去的美德復活。金錢是有生命的力量,沒有了根,它就會死去。金錢不會聽命於配不上它的頭腦。這就是你稱它為罪惡的原因?」
「如果你說的都對,如果你有這般宏偉的認識,你現在應該已經是世界首屈一指的企業家了。」
詹姆斯真希望法蘭西斯可不要講這麼大聲;他希望人們不要圍攏過來。「你做得極其成功。」他用了商界裡誇獎的安全口吻說道。
「我覺得在人類的範疇中根本就不存在像『征服』這樣的詞。」
「我來提示你一下:如果我說得對,那麼在今晚這個屋子裡,誰的罪惡最深?」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不——是感激。」
「憑感覺,我不是用頭腦,而是用我的心。你的邏輯也許不錯,但你卻沒有心。」
「好吧,」她指了指她的行李箱,「我帶來了晚上要穿的衣服。我能比你穿戴打扮得更快,想不想打賭給我一朵蘭花胸飾啊?」
在科羅拉多州建設新興城市的人們,已經一個接一個地離去,消失在某種無人知道的沉寂裡,從此杳無音訊,再也不回來。他們離去後,身後留下的城鎮漸漸衰亡。他們所蓋的工廠,有些依然沒有主人,鐵鎖高掛;其餘的落在了當地政府的手中;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機器設備都靜悄悄的,從未被開動。
達格妮的呼吸驟然停住,只剩下微弱的喘息聲。她們都轉向了他。莉莉安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達格妮看見了折磨。
「我想我不是害怕,」她說,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目光裡的真摯融匯在笑容的光彩之中,「我沒有權利去害怕什麼,我太幸福了。你看,我一直認為人們所說的生活只是受苦是毫無道理的,我不會跪倒在它面前並且放棄。我覺得事情可以變得美好和奇妙。我從沒指望過它能在我身上發生——這麼多、這麼快。但我會盡力不去辜負它。」
達格妮正視著她,說:「我不明白。」
「你這豈不是有點冒失嗎?」
她曾感到,似乎有一張科羅拉多州的黑暗地圖像交通控制台一樣擺在了她的面前,有幾處燈光散落在它的崇山峻嶺之間。燈光一個接一個地滅掉了,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這中間有某種規律,她能感覺得到,但說不清楚;她已經開始能很確定地預測誰將會是下一個,但她卻不能去抓住那個「為什麼」。
「哦,我必須要來,我以為你知道我會來呢。」
「夫人,當我們看到身邊有人餓死的時候,你的心對挽救他們毫無用處。而且,我還會沒有心腸地說,當你喊著『但是我不知道啊!』——你是不會被寬恕的。」
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了身旁的女人們;她們全都和莉莉安一樣,有著同樣呆板的打扮,細細的眉毛呆板地高挑著,眼神凝固成呆板的開心神情。他發現她們正和他打情罵俏,而莉莉安在一旁瞧著,對她們這些徒勞的企圖似乎感到很是惬意。他心想,這就是她乞求他給予女性虛榮的快樂了,這些並不是他的生活準則,但卻不得不照顧到。他轉身逃了出來,向一群男人走過去。
伯伊勒突然爆笑起來,詹姆斯猝然向他轉過身去,尤金不等詹姆斯說話便走開了。
她轉過身,毫不在乎地走開了,把他們一起留在那裡,似乎是故意為她所說過的話作證。
配得上他的唯一辦法,她想,就是什麼都不去問他。他給過她一次錢,但她拒絕了,她眼中突然表現出了如此鲜明而痛心的生氣,使他不敢再做那樣的嘗試。她氣的是她自己:她懷疑她會不會是做了什麼事情,讓他覺得她是那種人。不過,她不想對他的關心毫不領情,或者因為她的一貧如洗而令他難堪;她想讓他看到她希望向上,而且對他的幫助能有所回報的渴望;因此她告訴他,假如他願意的話,可以幫她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他沒有回答。隨後的幾個星期,她一直等待著,但他對這事閉口不提。她責備了自己:她覺得這是把他給得罪了,他把這當成是企圖利用他了。
「我曾經犯過一次同樣的錯誤,不過時間不長。」
里爾登覺得法蘭西斯可應該聽不見,但卻看到法蘭西斯可帶著莊重而禮貌的微笑朝他們轉了過去。
「找到了什麼嗎?」
她看見了他臉上的怒氣——那是在抗拒著憐憫——是在輕蔑地告訴她,他並未掩飾過什麼折磨,也不需要什麼幫助——然後他便意識到了他們對彼此的表情都瞭若指掌——他閉上眼睛,頭微微一低,非常安靜地說了句:「謝謝你。」
「怎麼,你難道不記得吉姆.塔格特邀請我們去參加他的婚禮了嗎?是今天晚上。」
她感覺到她在回答時,嘴唇不住地顫抖,同時又咬得緊緊的:「如果我看來還是容易被傷害的話,我很抱歉。你已經到了對任何成就都瞧不起的地步,我是不應該覺得吃驚的。」
「我沒打算去他的婚禮。」
她笑道:「親愛的,這就是我想要的非物質的桂冠。」
她讀完他的報告後,抬起頭來,遠處的日曆上顯示著:九月二日。在它下面,城市的燈火正在蔓延和閃動著。她想到了里爾登,他要是能在城裡就好了;她今晚很想見到他。
里爾登瞥了一眼法蘭西斯可——看到的是一張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沒有絲毫雜念的面孔:這是一個人所能見到的最冷酷的面孔。他一直覺得他自己很無情,但他知道他到不了這種地步,這種赤|裸裸的固執的神情,除了公正,已不能被任何感情所打動。不管他別的做法如何——里爾登心想——能有如此感覺的人就是個巨人。
「不,我沒有……那是,我是說——」
「你覺得我剛才這十五分鐘是在和誰說話?」
「我的光臨,吉姆?」
伯伊勒在房間裡走過時,瞥了一眼這群人,但並沒有停下來。這一眼足以讓他看出這群人的興趣所在了。這倒是挺公平的,他心想,人總得做點交易。他清楚正在交易的是什麼,卻不屑點明。
里爾登注意到,法蘭西斯可已經巧妙而自然地把他帶到了遠離人群的地方,他和其他人都沒有覺得這是有意的。
「我知道有個人算是我的人,可他最好別忘了這一點。」
「這是——為了我。」他沒有看她,冷冷地回答;他看著莉莉安,似乎這命令是不可抗拒的。
「哦,不,我只是給你一個善意的警告而已。我們是老朋友了,吉姆,而且我覺得應該這樣保持下去。我想,如果你不對友誼產生什麼錯誤的理解的話,那麼你和我,我們對彼此都很有用處。對我來說——我是相信力量均衡的。」
「我發誓……」那人喘息著說。
法蘭西斯可走到達格妮面前時停了下來,他沒有和她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臉上的笑容在表示她是他進來後看到的第一個人,而她則是第一個看見他走進來的人。
奇怪的是,這些話並未對法蘭西斯可造成任何羞辱性的打擊,卻使他的面孔恢復了堅定的神情:「你認為是我哄騙那些替搶劫者做計畫的人制定出了那些條令嗎?」
他沒有笑;他面無表情,聲音平穩,但帶有一種謹慎衡量過的嚴厲意味:「你用意何在?」
「你的感想如何,塔格特夫人?」
「那很好啊。」達格妮說,「而我是男主人。」
「你看來很不錯,」一臉苦相的姐姐說,「你從那破鏡子裡看不出來什麼,不過你沒問題了。」
「你為什麼拒絕在史塔德勒博士手下工作?」她問道。
法蘭西斯可笑了:「害怕去希望,里爾登先生?」
「我的確是低估了你。」他緩緩說道。
他留意到她漫無目的的眼神有一個停頓,在一個裝滿菸頭的菸灰缸那兒短暫地定了定,便又接著移開去。他突然感到一陣厭惡。
伴隨而來的是戛然而止的交談,死水般的寂靜,接著便爆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重複問著毫無用處的問題的那些越來越高而歇斯底里的腔調,不自然的竊竊私語,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還有努力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一些人偶爾強擠出來的幾聲傻笑。
「我真不願意承認我是多麼想相信你的話——但現在你無法證明。」
「那麼,如果我說我希望你把那條手鍊還給我的話,你應該是會瞭解的。」
「錢是一切罪惡之源,」詹姆斯說道,「錢買不來幸福,愛會戰勝一切阻礙和社會等級的距離。大夥們,這也許是俗套的說法,但我就是這樣感覺。」
站在他這間半暗的房間裡,里爾登覺得自己對於要去蹲監獄毫不在乎。他記得十四歲的時候,他餓得發昏也不去偷路邊攤的水果。現在,如果這頓晚餐成為罪狀,他覺得被送進監獄和被卡車撞上沒什麼區別:只是一件客觀的、沒有任何道德價值的事故而已。
在她心神不安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不要懷疑;當她感覺受到了傷害,她告訴自己不要知恩不報。這情況只是很偶爾才會出現,她在半夜被驚醒之後,便在她房間的一片寂靜之中躺著,難以入睡。她知道,她需要幾年的時間才能恢復過來,才能釋然和理解。她像中暑一般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眼前只有在吉姆獲得成功的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個影子。
「我是說,你的態度或許是高度理想化的——我肯定它是這樣的——但是很可惜,大多數人並不瞭解你這麼高傲的思想,而且會把你的行為誤解成令你最難以忍受的一種方式。」
「我們在說的是什麼成就?」
在外面的陽台上,光線暗了些。她聽到兩個人在交談,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們肯定是在談論她。其中一個說:「詹姆斯.塔格特能這麼做,假如他願意的話。」另一個則談起了一個叫做卡利古拉的羅馬皇帝的馬的事情。
正當她急匆匆地走過車站的候車大廳時,一個聲音帶著急切和勉強,奇怪地叫道:「塔格特小姐!」它一下子讓她停住了腳步;過了幾秒鐘,她才發覺叫喊聲來自那個擺菸攤的老人。
她讓他自己開出條件。她對他所提出的極低的月薪感到驚訝,並表示反對。「塔格特小姐,」他說,「如果有什麼是我不接受的,那就是它毫無意義。我不知道你得付多長時間的報酬給我,也不知道你從中能不能得到任何回報。我是在用自己的心血去冒這個險,不會讓別人參與進來。我不為了意願而收取報酬,但絕對會為我交出的成果而收錢。如果我成功了,那時候我就會活剝你一層皮,因為我那個時候要的是抽成,而且會很高,不過那對你來說是很值得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這樣的?」
她笑了,轉身從他身旁走開。
雪麗看著她走開,覺得吉姆是對的:他這個妹妹是個冷血惡魔,對她不理不睬,毫無表情,只是稍有一絲看來像是吃驚而又無所謂的開心罷了。
「我覺得很可笑。過去,人們害怕有人把他們的一些秘密暴露給不知情的同夥們。如今,他們害怕有人把眾所周知的事情說出來。你們這些很現實的人是否想過,只要有人把你們的所作所為原原本本地講出來,你們用法律和槍彈支撐的龐大複雜的體系就會徹底土崩瓦解?」
「但你不能忽略那種可能吧?」
「我想是——詹姆斯.塔格特?」
莉莉安氣得聳了聳肩;如果是她的那些女性朋友,她早就會被理解,停下來不用說了;但她從未碰到過這樣的對手——一個拒絕受傷害的女人。她並不介意再說得明白些,但她看見里爾登正看著她。她笑著說:「那麼,想一想你的嫂嫂吧,https://m•hetubook.com•com塔格特小姐,她在這個世界有什麼出頭的機會嗎?根據你的標準——沒有。她不可能在商場獲得職業上的成功,她沒有像你那樣非比尋常的頭腦。此外,男人們會使得這一切對她來說毫無希望。他們會覺得她很誘人,可惜啊,男人沒有像你那麼高的標準,而她就會利用這個事實。她能憑藉的天賦,我想是你瞧不起的。你從來不屑於和我們這些普通女人,在我們這唯一一塊野心的領域裡去爭——就是制服男人的力量。」
「我們會的。」
「你是在吹牛吧?」
她不清楚他怎麼會覺得,她是唯一一個能讓他訴苦的人。她把這當做特別的榮幸,當做又一件禮物。
雪麗的視線隨著詹姆斯穿過人群,不斷在她周圍變換和聚集的面孔似乎是如此的友善,他們的聲音是如此渴望的熱情,她感受到房間裡肯定是沒有任何惡意了。令她不解的是為什麼有些人會和她說起華盛頓來,他們帶著一種滿懷希望和保密的神態,吞吞吐吐,語帶暗示,似乎他們有些事想得到她的幫助,而這些事她是應該明白的。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她微笑著,還是儘量回答了。她不能流露出一絲的驚恐,玷污了「塔格特夫人」的名聲。
「因為你花了一萬美金給你所指望的人灌迷魂湯,想去阻止債券延期支付的法令!」
「你知道你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嗎?」詹姆斯看到周圍的那些表情緊張的面孔,便怒吼了起來。
「你說的危險是什麼?」
他們就是這樣第一次親吻了——眼淚滑落了她的臉頰,這眼淚在聚會時沒有流下來,這眼淚是震驚和幸福,是想到這就應該是幸福了,是聽到了一個低沉而荒蕪的聲音在跟她說,這不是她希望的那樣。
從丹尼爾斯進入她的辦公室和她見第一次面起,她就喜歡上了他。他三十出頭,身材頎長,棱角分明的面孔很親切,笑容迷人。他時時給人一種微笑的感覺,特別是在他聆聽的時候;這是一種善意的開心的神情,似乎他正在快速而耐心地把聽到的言語中不相干的部分剔除,趕在說話人之前已經直奔主題。
她將發動機的事告訴了他,他仔細看了那份手稿之後,沒有講什麼,只是說無論她提出任何條件,他都會去做這個工作。
在出租房的臥室裡,帶著玫瑰色小圓點花邊的婚紗被地上的某個小東西掛住了,雪麗.布魯克斯小心地把它拎起來,邁著步子,從牆上歪掛著的一面鏡子裡瞧著自己。她在這裡拍了一整天照片,在過去的兩個月裡,她已經拍過許多次了。媒體想為她拍照時,她依然帶著難以相信的感謝的笑容,但她希望他們不要太頻繁了。
然後,她走回到聚會大廳裡,逕自從人群中插過,在她從後面黑暗的陽台上就竭力忍住的淚水中,此刻只剩下了眼睛裡強烈閃爍著的光芒。儘管她只是個商店賣貨的女孩,如果他希望和她公開地站在一起,如果他希望以此炫耀,如果他帶她來面對他朋友們的憤懣——那麼這就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對他們的看法進行挑戰的姿態;她願意去配合他的勇氣,在這種場合下成為他的旗幟。
法蘭西斯可看著他,臉上半含著一種奇怪的沉靜的笑容,那是戰勝疼痛後的沉靜。他沒有回話。
「你難道不覺得這是把一個玩笑開大了嗎?」
「怎麼證明?事實還是你從那些法令中撈得最多。」
法蘭西斯可開心地聳了聳肩膀:「哦,我——我幹什麼是無所謂的,我就是個派對狂而已。」
在她租的房子前,她凄涼地說:「如果我讓你失望了,很抱歉……」
「但如果你們希望去賺和留住金錢的話,它會要求你們拿出高尚的品德來。那些沒有勇氣、自信、自尊的人,對他們所擁有的金錢的權利沒有道德感,而且不願像捍衛他們的生命一樣去保護它的人,對富裕表示自責的人——不會富裕很久。對於幾百年來待在石頭下面的成群強盜來說,這些人就是天然食餌,一旦他們聞到因為擁有財富而感到罪過、請求原諒的人的氣味,就會爬出來。他們會很快解除他的罪疚感——以及他的生命,這是他自找的。」
詹姆斯跑向出口,對著伯伊勒喊著什麼。伯伊勒不斷地點著頭,彷彿是一個沒做好工作的僕人一樣地誠惶誠恐和羞愧,然後便朝另一個方向飛奔而去。雪麗跟在詹姆斯的身後跑著,頭上的婚紗像水晶般的雲彩一樣飄向半空,在門口追上了他:「吉姆,出什麼事了?」他一把將她推開,她跌撞在拉爾金的肚子上,詹姆斯衝了出去,有三個人屹立不動,像分佈在房間裡的三根柱子,他們的目光掃過這一片狼藉:達格妮看著法蘭西斯可——法蘭西斯可和里爾登則彼此相望。
她大笑起來:「本質上——和你一樣啊,吉姆。不過說實在的——根本就沒有任何用意。不過是我幫了你一個忙,而且用不著你還我。別擔心,我不是因為有什麼特別的興趣在這裡遊說你,我沒有非要從莫奇先生那兒搞什麼特別的命令出來,我甚至沒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鑽石桂冠。當然了,除非是一個非物質的桂冠,比如說你的感謝。」
「我知道。」她流暢的語氣像是上了一層防蟲油漆,瀰漫著細微的難以覺察的嘲弄。
「哦,我肯定你是不願意聽我變得這麼直率吧。」
「哦,可是你沒看出這裡有人情的意義嗎?」
「對不起,」她笑著說,「我這星期都是來去匆匆的,沒時間停下來。」
他第一次對自己承認了他每想起法蘭西斯可時,就會有欲罷不能的感受,他每每要把這些念頭奮力推開,不願去想自己是多麼希望能再見到他。在他坐在桌旁,爐火漸漸熄滅的黃昏時分,他突然覺得筋疲力盡的時候——在他孤獨地在空曠的田野上步行回家的黑暗途中——在徹夜難眠的靜寂之中——他發現他想到了那個似乎曾說出了他人心聲的唯一的人。他曾把這些記憶推到一旁,告訴他自己:那個人可是比其他人都更壞呀!——同時又覺得這一定不對,但卻說不出他為什麼有這樣確定的感覺。他曾經在報紙上翻找,想看看法蘭西斯可是不是回紐約了——他曾經把報紙一扔,生氣地問著自己:他要是回來了呢?你會去那些夜總會和雞尾酒會裡找他嗎?你究竟想從他那裡要些什麼呢?
「我今天早晨走之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哦,可你想想,比如說,假如其他女人除了工作就別無選擇,那麼她們要工作得多辛苦,才能獲得這個女孩通過你哥哥就能得到的一切。」
「沒有。」
過了將近一小時,她微笑的努力已經變成了一副絕望、困惑的哀求。隨即,在她看到周圍的人時,笑容便消失了。她看見那些儀容光鮮、自信的女孩兒們,和吉姆說話時是那麼一副讓人噁心的倨傲態度,她們似乎並不尊重他,而且從來就沒尊重過他。尤其是其中一個叫貝蒂.波普的,她是女主人的女兒,總是對他說些雪麗不明白的話,因為她不能相信她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有……有什麼不對嗎,德安孔尼亞先生?我是說,在……在證券交易所那裡?」
她似乎覺得某個毀滅者正無聲地行進在大地上,燈光一經他的接觸,便應手而熄——她痛苦地想,有人將出自二十世紀發動機工廠的原理逆轉了回去,他現在正把動能改回到靜態之中。
「我會給——」法蘭西斯可停了下來;令人費解的是,里爾登看到了一種他難以說清的神情,但很確定地感覺到那是疼痛;他看到法蘭西斯可頭一次躊躇了一會兒,「里爾登先生,你握有德安孔尼亞公司的任何一種股票嗎?」
他繼續朝前走去,並沒有等著去看她眼裡露出的神情——這神情裡包含了氣憤、困惑,還有頭一回隱約閃現出來的問號。
里爾登看見她們正在一起,便走了過去。他覺得不管有什麼後果,他一定要聽聽。他靜靜地在她們身邊停住。他不知道莉莉安是否看到他來了;他知道達格妮看到了。
詹姆斯皺起眉頭,冷冷地說:「有許多原因——是商業上的原因——說明了有些時候為什麼最好不要直接去投資。」
里爾登不被注意地站在人群的邊緣,他聽到一個戴著巨大的鑽石耳環、臉上的肌肉鬆鬆塌塌但表情不安的女人正緊張地問道:「德安孔尼亞先生,你覺得這世界將要發生什麼?」
「沒有。」
「當然,你是這麼做了。考慮到全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只要我手裡還有你用得著的人,你還會繼續做下去——但絕對不會多做一分鐘。所以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在華盛頓有自己的朋友,就和你的那些一樣,是金錢買不走的,吉姆。」
「這可不是你明天從報紙上將要看到的。到時候不會有故意毀壞的證據,發生的一切都是由於明顯的無能,非常普通和顯而易見,很好解釋。現在,無能是不應該受到懲罰的,對不對?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聖地牙哥的那些人,很可能會通過慰問和酬謝的方式給我一筆補助金。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一部分還是保留下來了,儘管很大一部分已經徹底毀了。誰都不會說我是故意這麼做的,你怎麼想是你的事。」
「你難道不相信道德法則嗎,太太?我相信。」法蘭西斯可嚴肅地問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
「當你瞭解了全部原因之後,你就會知道沒有任何事或者任何人——對我還能有一點意義,你會知道他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呃,不是,不完全是。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他微笑地瞧著法蘭西斯可在人群之中,心想,這就是他想要的——就是這種包含了好奇、開心和希望的奇特的期待感。
「當你為你的付出接受金錢作為報酬的時候,你這麼做完全是基於你相信會用它換回其他人的勞動成果。賦予金錢價值的不是乞丐和掠奪者。無論是海一樣多的眼淚,還是全世界所有的槍砲,都不會把你皮夾裡的那些紙變成明天你要賴以度日的麵包。那些原本應該是金子的紙,是你對生產者的勞動表示尊敬的一種象徵。你的皮夾就表明了你希望在你周圍的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們不會違背這個道德上的準則,它就是金錢的根源。這就是你所認為的罪惡?」
他發現自己正一步步從法蘭西斯可面前向後退去。法蘭西斯可站在原地仔細觀察著他,彷彿在那段不知多久的時間裡,一直在看著他。
法蘭西斯可不等他回答,便猛地掉頭走開了,詹姆斯沒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這談話即使是再多一分鐘,他也死都不願意。
晚飯吃完的時候,達納格用了同樣不動聲色、但清楚自己所說的每個字的語氣,說:「假如你我的手下當中有誰發現了這事,並想私底下勒索的話,我會在合理的範圍内付這筆錢。但是,如果他有華盛頓的朋友,我就不付。這樣的事要是發生了,我就去坐牢。」「那我們就一起去吧。」里爾登說。
「見到你我當然很高興了,」詹姆斯小心地說道,然後為了找回點平衡,又氣勢洶洶地加了一句,「但是,如果你想要——」
「那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是無法用金錢買來幸福的:如果他不想知道應該要珍惜什麼,金錢不會帶給他對價值的詮釋,如果他不知道該追求什麼,金錢不會向他指出一個目標。蠢人用金錢買不到智慧,懦夫用金錢買不到欽佩,無能的人用金錢買不到尊重。企圖用錢來幫他做判斷,想收買優秀的心智留為己用的人,最後只能成為他自身拙劣的受害者。智者將他抛棄,欺騙和詭詐卻來和他為伍,這是因為有一條他沒有發現的定律:沒有人比他的金錢渺小;有多大本事,就值多少錢。這就是你稱它為罪惡的原因?」
隨即,他的腦子像是遭到了一記突如其來的猛擊,一時間他的觀察發生了變化,他對自己在這裡所做的一切感到無比驚愕。在這一瞬間,他把他過去所有的日子以及他的信條統統忘記了,他的概念,他的問題,他的疼痛全都不見了;他只是從一個遙遠而清朗的地方獲知,人是為了實現欲望而生存,他奇怪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裡,他奇怪的是,當他唯一的欲望就是去抓住這個灰衣下的窈窕身體,並用盡他一生的時間去抱著她時,誰有權利去要求他把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每一小時都浪費掉。
她轉身要走,但莉莉安的聲音止住了她:「我很想相信你是始終如一的,塔格特小姐,而且全然沒有人們所有的缺陷。我很願意相信你從來不想去奉承——或者去得罪——任何人,但我看出你是在等著亨利和我今晚到這裡來。」
緊接著,他便感到心智恢復後的戰慄。他感覺到他的嘴唇在繃緊和輕蔑的動作中緊緊地閉上,代表了他向著自己的叫喊:你答應了這個合約,現在就要繼續下去。隨即,他突然想起在商業的交易中,對於一方沒有給另一方帶來任何價值的契約,法庭是不予承認的。他納悶他怎麼會把這個想起來了。這個念頭似乎毫不相干,他沒再多想。
當雪麗幾個星期前第一次面對絞肉機一般的媒體訪問時,一個上了年紀,一臉苦相的姐姐就負責照顧著她了,這位姐姐撰寫著賺人眼淚的愛情小專欄,在生活中則有著像女警察一樣痛苦而辛酸的智慧。今天,這位一臉苦相的姐姐把記者們都轟了出去,嘴裡呵斥著:「好啦好啦,滾吧!」對於鄰居們,她就衝著他們劈頭蓋臉地把雪麗的房門猛力關上,然後幫她穿戴起來。她要開車把雪麗送到婚禮上去;她發現沒有人會來做這些事。
在法蘭西斯可勝利般昂揚的聲音中,加入了一個同樣的聲音:里爾登開懷大笑著。
「這是在求婚,親愛的。」
「我們是在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詹姆斯舉著香檳酒杯說道,「我們正在掙脫經濟勢力的邪惡暴政,將會把人們從金錢的統治下解救出來。我們要擺脫我們的精神追求對於物質財產占有者們的依賴,要解放被逐利者所束縛的文化。我們將建設一個致力於更高理想的社會,要把金錢的貴族變成——」
「靠關係的貴族。」一個聲音從人群外面傳來。
「哦,不覺得。」
「你今晚有安排了?」
「行了行了,親愛的,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沒想到他會來,你不會真的認為他怕你,對吧?但讓其他人能這麼認為——這個好處就真的難以估量了,對不對?」
大廳的另一端,在一身禮服下顯得過於肥胖的伯伊勒,和顯得過於乾瘦的史庫德正在來賓的人群中忙著訪問,他們的想法是一樣的,儘管他們誰也不會承認。伯伊勒隱約地告訴自己,他是在尋找著朋友的面孔,而史庫德則提醒自己,他是在為一篇文章蒐集資料。儘管他們互不相識,卻都在腦子裡把他們看到的面孔畫成了圖表,將人們分成兩類:如果說出來的話,那就是「支持」和「害怕」。有些人的到場表明了對詹姆斯的一種特別的保護,有些則等於是在承認希望能化開他的敵意——有些人代表著一隻伸下來拉他上去的手,有些則代表了一個讓他去爬的拱起的後背。這一天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除了代表非此即彼的動機以外,他們所收到和接受的邀請,並非單單來自一個出名的公眾人物。屬於第一類的人大部分很年輕,來自華盛頓。第二類的人則年長些,是生意人。
「可你說金錢是強者犧牲弱者才造出來的?你所指的力量是什麼?那不是槍砲和肌肉的力量,財富的創造是因為人能思考。那麼,金錢是不是發動機的發明者犧牲了那些沒發明它的人做出來的?金錢是不是智者犧牲了傻瓜們做出來的?是有能力的人犧牲了無能的人?是有野心的犧牲了懶惰的?在金錢被掠奪和乞討之前,它是每一個誠實的人,竭盡了自己所能才創造出來的。一個誠實的人,知道他的消費不能比他所做的還多。」
就在詹姆斯碰巧一個人站在一盆棕櫚樹和窗戶之間的黯淡角落時,他看見莉莉安有意無意地朝他溜達了過來。他停在那兒等著她。他猜不出她的來意,但看她的這副樣子,他明白最好還是聽聽她要說的話。「你喜歡我送的結婚禮物嗎,吉姆?」她問道,然後看他那副尷尬的樣子便笑了起來,「不,不,別去回想在你公寓裡那些東西的清單,想著到底是哪一個了。它不在你的公寓,就在這兒,而且不是一個具體的東西,親愛的。」
一開始,除了對她的裙子投來的幾瞥驚訝的目光外,沒人注意到她。過了一陣子,她發現他們在看她。她聽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用像是因為錯過了結識顯赫家族而著急的口氣問吉姆:「你是說麥迪森廣場的布魯克斯小姐?」她看到吉姆用異常清晰的聲音回答時,臉上露出一種怪異的笑容,「是的——洛麗五分一角店的化妝品櫃台。」接著她發現有些人對她格外地禮貌起來,其餘的則刻薄地走開,大部分都是在一陣困惑之中不由自主地尷尬起來,而吉姆則默默地帶著那怪異的笑在一旁看著。
莉莉安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讓她們兩個都認識到她們沉默的涵義。這一次,她看著達格妮的眼睛時沒有笑:「你希望我怎麼想,塔格特小姐?」
「親愛的,你是回來過夜呢?」她問道,「還是正打算出去?」
他不清楚莉莉安的朋友們和他說了些什麼,而他又是如何回答的。就像一個人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儘量不去想這條毫無指望的路會有多長,他只是在熬時間,而腦子裡不去裝任何事情。他聽到了莉莉安傳來的一陣愉快的笑聲,她的聲音裡有一種滿足感。
「我不是說……就是,我的意思是——」
法蘭西斯可嚴肅地說:「我勸你三思,先生。」
那個人跑著衝過房間,像魚雷一樣扎進人群,把擋著他的人推向兩旁。
人群正在觀望著他們。
但是,打擊並沒有出現。他熟悉達格妮臉上的每一處細微的情感變化;他知道她並沒有感到吃驚;他看見的只是絲毫不為所動的沉靜。她的目光移向了他,似乎在宣示著此次見面的全部意義,但看著他的樣子就像她看著其他任何地方一樣,就像她在他的辦公室或是和_圖_書在她的臥室裡看著他一樣。他彷彿覺得她站在他們的幾步之外,就如同那灰色的晚禮服展現出她的身體一般,簡簡單單、毫不掩飾地把自己展現在他們面前。
「呃,也許是我,也許不是。我還是讓你去猜吧。如果我這麼做了,對我是有好處的——沒做的話好處就更大了。」
「當你用邪惡作為生存的手段,別指望人們還會繼續維持善良。別指望他們還保持著道德,好用他們的生命來養活那些不道德的人。當創造遭受懲罰,掠奪得到獎勵,別指望他們還去創造。不要去問,『是誰毀滅了這個世界?』就是你毀滅了世界。」
「不,」里爾登說;這幾乎是一聲喃喃的低語,他必須壓低他的嗓音,唯恐會聽到他自己的尖叫:「不……假如這就是你的辦法,不,不要指望我會為你歡呼……你沒有勇氣和他們戰鬥……你選擇了最容易、最惡毒的辦法……處心積慮的毀滅……毀滅你還沒有創造的和難以企及的成就……」
「我能問問你為什麼來嗎?」
「你想認真嗎,亨利?好吧,你想讓我在你生活的最底層待多久?想把我變得多孤獨?我什麼都沒求過你,讓你想怎樣就怎樣。你難道一個晚上都不能夠給我嗎?哦,我知道你討厭聚會,會很無聊。可這對我來說意味著很多。你可以把這叫做空洞的交際虛榮心——我想,哪怕有一回,能和我的丈夫一起露露面。我覺得你從來不會這樣想,但你是個重要人物,被人羡慕、包圍、尊敬和讓人害怕,是一個可以讓女人拿出去炫耀的丈夫。你可以說這是女性虛榮心的一種低級表現,可這就是每一個女人快樂的表現形式。你不是靠這種標準生活,可我是。你難道不能用幾個小時的無聊,把這些給我嗎?你難道不能再堅強些,來實踐你的義務,履行一個丈夫的職責?你難道不能不為自己,不因為你想才去,而是為我,是因為我想去而去嗎?」
他們四下環顧,站在那兒面對著他們的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在婚禮結束時,他站在韋恩.福克蘭酒店宴會廳的燈光下,身邊是一圈圍上來的記者。他聽到來賓們的喧鬧聲不時如潮水一般從圈子外面傳來。雪麗站在他身旁,戴了白手套的手拉著他的黑色衣袖,她依然竭力地回想著在婚禮上聽到的那些話,感到無法相信。
「好吧,莉莉安,我去。」
「你當初給我手鍊的時候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沒錯,我是這麼做了。我的一些朋友就有鐵路債券,另外,我在華盛頓也有朋友。哼,你的朋友在延期償付上占了上風,可我的朋友在里爾登合金上壓過了你的——這我可沒忘。可這又怎麼樣呢?我都無所謂,做事情就是這樣的,不過你別想唬弄我,吉姆,把這些戲留著讓那些小孩看吧。」
她聽到了從環繞著的記者群裡提出的這個問題,像是猛然間恢復了知覺一般:兩個字眼讓這一切變得真實了。她笑了,窒息一般地低聲說道:「我……我非常幸福……」
「當然了,我記得是誰保證過。在那次聚會上,又是誰想盡了一切辦法去阻止發佈那項命令,因為他盤算著他在今後會需要里爾登合金的鐵軌。」
他們在一角錢商店的櫃台,在地鐵裡,在出租房子的小山坡上,在她簡陋的房間裡,不斷地對她拍照。她本來現在想拿著吉姆的錢跑開,在他們訂婚的這幾個星期躲到一個偏僻的旅館裡——但他沒有給過她,他似乎想讓她待在她原先的地方。他們把吉姆的照片印出來擺在他的桌子上,放到塔格特車站的候車大廳裡,放在他私人的鐵路專用車廂樓梯前,放在華盛頓的一個正式的宴會上。報紙整版的篇幅,雜誌上的文章,收音機裡的聲音,以及新聞影片全都是眾口一詞地叫喊著「灰姑娘」和「平民商人」。
「那麼你為什麼來這裡呢?」
「哦,你這麼當真啊!」她大笑道,「我總是忘記,你對所有事都那麼當真——特別是對你自己。」
「你用意何在?」
「我就是這樣。」達格妮轉身想走。
「我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以及你為什麼要反對。」
她聳一聳肩膀:「從一個女騎師的角度,親愛的。如果你有世界上最快的馬,你應該把它的步伐控制在讓你感到舒服的程度,儘管這意味著對牠全部能量的犧牲,儘管看不到牠全速的奔跑,牠的力量被浪費掉。你還是會這樣做——因為一旦你任牠全力飛奔,牠就會立刻把你掀下去……不過,經濟方面並不是我主要的考慮——也不是你的,吉姆。」
他回到猶他州之後,她每月寄一張支票去給他,而他每月送來一份工作進展報告。現在抱希望還為時過早,不過在她辦公室裡每天混沌的霧氣之中,他的報告便是唯一的光亮。
「或許我得花上幾年的時間,不過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對這些從來不開玩笑。」
看到詹姆斯在他的來賓之間穿梭時,他們明白他對此是心裡有數的。他步履輕快,像摩斯電碼般地急走和稍停,略微有些不耐煩,似乎意識到了他並不喜歡的人的數量,而這讓他擔心了。他臉上的笑意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彷彿知道前來祝賀他的舉動本身就使來的人蒙受恥辱;彷彿他知道這些,而且很享受。
「開心,吉姆,就是開心啊,」伯伊勒說道,「衛斯理是你的人,難道不對嗎?」
「那麼我想,」詹姆斯拐彎抹角地謹慎說道,「你能來這個聚會,我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這些她並不太懂,但她明白的是他不開心,有人傷害了他。他看到她臉上溫柔痛惜的神色,看到她對他敵人的痛恨,看到那種只對英雄才會有的目光,她給予了他這種目光,而在目光的背後,她能夠體會到那種感情。
「只是想找些戰利品罷了。」
「夠聰明的,可是你別有一天聰明過頭了。」
她聳聳肩,示意要換個話題;她根本不想為達格妮.塔格特這個人費什麼腦筋。「我看還是讓你走吧,這樣你還能和尤班克聊聊。」她說,「他看起來有些擔心,因為你整晚都沒看他一眼,他在想文學是不是在議會裡連一個朋友都找不到了。」
詹姆斯手裡拿著空的香檳酒杯,注意到了尤班克向經過的侍者招手時的急不可耐,彷彿那個侍者犯了個不可饒恕的過錯。隨後,尤班克接著將沒講完的話說下去:
「我向你保證這件事與我無關,」詹姆斯忙說,「再說,這個國家這麼重大的經濟政策不會取決於像你所說的這些因素——」
「能嗎?呃,不,還看不太出來呢。」
莉莉安在微笑的責備中搖了搖頭:「塔格特小姐,難道你不認為這件事不能僅僅沉溺在抽象的理論當中,而必須要考慮實際的現實嗎?」
「吉姆,」史庫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對你最高的褒獎就是你不是一個真正的商人。」
「對她還是慷慨一點吧,塔格特小姐,」莉莉安說,「至少關心關心她,對那些沒有你那樣的聰明才智,但發揮著她們自己的才能的女人,你不能看不起她們。大自然總是平等施恩,給予補償的——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詹姆斯再也無法掩飾人們千百年來早已學會隱藏的醜惡嘴臉,他衝到法蘭西斯可面前尖叫道:「這是真的?」
「用金錢作為手段來進行貿易是誠實的人們的信條。金錢所依賴的準則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智和努力。金錢不允許任何力量將你的努力強行定價,只是讓人們自願選擇用他的勞動和你的去交換。金錢允許你把你的成果和勞動給購買它的人,並獲得應得的、而不是多於它的報酬。除了貿易雙方自主決定彼此獲得的利益之外,金錢不允許其他的任何交易。金錢要求你們承認,人必須為自己的利益去工作,而不是讓自己受傷害,是為了得到,而不是失去——人不是負重的動物,天生該去承受你沉重的不幸——你必須要給他們價值,而不是創傷——人與人之間共同的凝聚力不是對彼此所受折磨的交換,而是商品的交換。金錢要求你不要因為人們的愚昧而暴露你的缺點,而是在他們的理智中顯示你的才華;它要求你不是去買他們所給的最次的東西,而是用你的錢購買所能買到的最好的。當人們都以自由貿易為原則——把理智而不是暴力當成他們的最終裁判時,獲勝的是最好的產品、最佳的表現、最優秀的判斷力和能力最強的人——一個人創造力的大小決定了他回報的大小。這就是以錢作為尺度和象徵的生存法典。這就是你所認為的罪惡?」
「就是它該得的那些報應。」
吸引她注意的是一道藍綠色的光芒:在燈光下,它在一隻纖細裸|露的手腕上閃了一閃。隨後,她看到了那個苗條的身體,灰色的裙子,和孱弱袒露的肩膀。她停下來,看著那條手鍊,皺起了眉頭。
他看到她臉上露出一個半帶暗示的笑容,他的朋友們都明白,這樣子就是說她已經成功地瞞過了他;不是想法更勝誰一籌,而是一副比誰更聰明的樣子。他帶著放心和愉快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的光臨就是你給我的最好禮物。」
法蘭西斯可向雪麗躬身施禮,並表達了他最美好的祝福,彷彿她是皇家子孫的新娘一樣。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的詹姆斯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並且感到有一點說不出的厭惡,因為其實他是希望這樣的場合,能夠有法蘭西斯可在這短暫的一刻所帶來的莊重的感覺。
達格妮緩緩地問:「對里爾登先生有什麼危險?」
隨即,她發現了敵人。她高高的個子,身材苗條,穿了灰色的晚禮服,現在已經是她的小姑了。
「噢,可我就是想去那兒呀!這是當今最荒謬的一件事了,我所有的朋友,大家都已經等了好幾個星期了。我說什麼也不能錯過。城裡沒有比這更好看——或者更轟動的秀了。這場婚禮實在是荒唐透頂,也就只有吉姆.塔格特做得出來。」
里爾登皺起了眉,他想起了什麼:「我不會和你的公司打交道的。你不是把他們叫做有雙重標準的人嗎?你難道不是其中的一個強盜,現在靠著法令的手段發達了嗎?」
「假如你把這叫做力量的話,里爾登太太——那麼,我沒有。」
「另一個高興見到你的是誰?」
他靠牆而立,頭向後仰著,閉上眼睛,想起了達格妮,這時,他就覺得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想到今晚會見到她,幾乎覺得恨恨地,因為明天早晨看來是如此的迫近,到時他將不得不離開她——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明天該留在城裡,還是不去見她,現在就離開,這樣他就能夠等待,這樣它就總是會在他的前面:在那一時刻,他的雙手攬抱著她的肩膀,低頭看著她的臉龐。你真是瘋了,他想道——但他明白,假如她時刻在他身旁,他依然會是這樣,永遠不會覺得足夠,為了能承受住它,他非得給自己發明出一種喪失意識的折磨方法不可——他知道他今晚會去見她,沒有見到她就離開的念頭讓這快|感變得更加強烈,讓一瞬間的折磨更襯托出他對隨後這段時光的堅信。他會讓她客廳的燈一直開著,他想,在床上抱著她,眼前只有一條燈光的曲線從她的腰際流淌到她的腳踝,只有一根線在黑暗中勾勒出她瘦長的全身,然後,他要把她的頭拉到燈光下,去看她的臉,看著她毫無反抗地向後垂下,她的頭髮蓋住了他的手臂,眼睛閉著,臉上帶著疼痛一般的表情,嘴向他張開。
「假如你讓我說出美國人最值得驕傲的特質,我會選擇這樣一個事實——因為它包含了其他的一切——是他們發明了『創造金錢』這句話。在此之前,沒有哪個語言或者國家曾經用過這樣的說法;人們一直把財富想成了一種靜止不變的數量——而去占有、乞討、繼承、分享、掠奪,或者當成特權一樣得到財富。美國人第一個理解到財富是要創造出來的。『創造金錢』這句話抓住了人類道德的精髓。」
「你不覺得像你哥哥新娘這樣的人應該得到些關注嗎?」
「我想你應該向我介紹一下你的新娘,詹姆斯。禮貌在你身上從來就黏不牢——一遇到緊急情況你就把它丟到一邊了,而那是人最需要它的時候。」
她看了看他,看了看他們四周有一個髒髒的床墊在一戶人家的陽台上搭著,街對面是一個當鋪,他們身邊的小山坡上是一隻垃圾桶——是不會有人在這種地方提出這樣的問題的,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回答說:「我想我……我不太會開玩笑。」
「那麼,我聽說你已經開始認真負責起來,終於要踏實下來做生意了。他們說你工作得很努力。」
她站在那裡愣了一會兒,「這恐怕說來話長。」她回答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並沒有什麼邪惡的念頭,里爾登先生,」法蘭西斯可柔和地說道,「除了一種:就是拒絕思考。」
「怎麼了,詹姆斯,我來這裡是為了感謝你的。」
「什麼,不,我想我沒有,我沒看過我哥哥的來賓名單。」
莉莉安看著里爾登的臉,想找出什麼訊息來幫她決定是繼續下去還是就此為止。他不會幫她的。
「現在就證明——回答一個問題就行:你為什麼不去實踐你所說的?」
他害怕待在法蘭西斯可的身邊,又害怕讓他一個人跑到來賓的人叢裡去。他試著朝後退了幾步,但法蘭西斯可笑著跟了上來。
她彬彬有禮地向他們兩人頷首示意,他回了禮,看到莉莉安將頭輕輕一點,隨後他看到莉莉安走開了,這才意識到他的頭一直低在那裡很久很久。
達格妮靜立不動,兩眼閉上;她想起了莉莉安給她手鍊的那個晚上,他當時是站在了他妻子的一邊;現在,他和她站在一起了。在他們三個人中,只有她徹底瞭解這其中的含意。
「我對這沒有任何看法。」
「如果你想要具體的話——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在她的辦公室窗外,立在空中的日曆顯示著:九月二日。達格妮疲倦地倚著桌子。每到黃昏降臨,第一個亮起的總是射向日曆的那束光線;這幅泛著光的白紙在樓頂一出現,就加快了黑暗的到來,使得這城市一片模糊。
「難道你不記得你當初竟敢叫他來接管你的鐵路嗎?那好吧,現在他接管了。」
「想想看,我什麼都沒做就收到了這麼一份禮。事先沒人和我商量,沒人告訴我,沒人想起過我,沒有我,一切就全都安排好了——我現在只要把銅生產出來就可以萬事大吉。這真是一份大禮啊,詹姆斯——你要相信,對此我是會報答的。」
「那這責任和風險就是他們的,不是我的。」
法蘭西斯可像是沒注意到,用著快活而單純的聲音說:「噢,我當然應該知道了,我知道在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股東名單上每一個名字後面的小丑。令人驚奇的是,有這麼多叫史密斯和戈麥斯的人有錢了起來,大塊大塊地擁有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公司——所以,如果我很想知道在少數的股東裡有哪些顯要名人的話,你可怪不得我。看到這份包括了如此之多世界各地政要人物的驚人名單,我看來是很受歡迎的啊——有些是來自你根本不會想到那裡還有什麼錢的國家。」
他說出自己希望的抽成數字之後,她大笑著說:「這可真是要剝我的皮呀,不過很值得,好吧。」
「我告訴你我不需要這個,並為此羞辱了你。好吧,你贏了。你今晚的講話——就是你想要給我的,對不對?」
他從里爾登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笑容,回答:「你好。」
「錯,里爾登先生,不是詹姆斯。不過,你必須要定義什麼是罪惡,然後自己把那個人挑出來。」
「你來這個聚會上做什麼?」
吃飯時,他們對那些法案,以及他們的動機和風險都沒有談及。他們只是在談生意。達納格以他開會時素有的清晰冷靜的口吻,解釋了他只有延遲對礦架的修建,延遲對他三個星期前買下的破產的聯盟煤礦公司的重新修繕,他原先一半的訂貨量才夠用來修好即將坍塌的礦道。「這家礦很棒,就是太破舊了,他們上個月出了件大事故,坍塌和煤氣爆炸導致了四十人的死亡。」他換了一副背誦乾巴巴的統計報表般機械的語氣補充道:「報紙正在嚷嚷著說煤炭目前是國家最重要的物資,還說煤炭業者趁著石油短缺的機會大賺暴利。華盛頓有一幫人叫囂著說我擴張得太厲害了,正在形成壟斷,因此應該採取措施來阻止我。華盛頓的另一夥人則叫囂說我擴展得還不夠,應該採取措施讓政府將我的礦沒收,因為我是在貪婪地撈錢,而不想去滿足社會對燃料的需求。根據我目前的利率,我在這家聯盟煤礦公司上的投入要四十七年後才收得回來。我沒有孩子,買下它是因為一個客戶,我不願意看到燃料短缺在它的身上出現,我說的就是塔格特鐵路公司。我總是在想,一旦鐵路癱瘓,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他停了一下,然後又說:「我不知道我幹嘛還要操這份心,但我就是這樣。華盛頓的那些人看來還是不清楚那會是什麼後果,可是我清楚。」里爾登說:「我會把合金給你的。你什麼時候需要另外那一半訂貨,跟我說一聲,我也會交貨的。」
詹姆斯轉過身陪他走向雪麗的時候,聽到史庫德發出一絲輕微的聲響,是憋著的偷笑。詹姆斯知道,那些剛才還在他腳下爬著的人,那些對法蘭西斯可恐怕比他更恨的人,還是願意看這個熱鬧,這其中的含意他都懶得講出來。
「我對你已經想得太多了,我找不到答案。」
「不考慮。」
「沒有必要,漢克。」她說。
「怎麼了,詹姆斯,」法蘭西斯可笑著說,「出什麼事了?你怎麼看起來那麼煩?金錢是一切邪惡的根源——我只不過是再也不想要邪惡了。」
他猶豫了一下,隨後問:「塔格特小姐,要是你不得不跟人家說一件絕無可能的事,你會怎麼辦?」
儘管她心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疑慮和警告,感受到的卻只有快樂的信心;令人費解的是,她感到在這片人群之中,他的身影是一個無法摧垮的安全點。然而,她看見他之後的欣喜才剛在笑容中綻放出來,他卻問道:「約翰.高爾特鐵路獲得了多麼輝煌的成功啊,難道你不想跟我說說嗎?」
「為什麼?」
「你是怎麼來的?」這https://m.hetubook•com.com是詹姆斯能夠想起的第一句話。
他想道,他被迫像藏匿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把他一年來唯一覺得開心的這樁生意隱藏起來——想到他正在把他和達格妮共同度過的、唯一令他感到還活著的夜晚,像不可告人的罪行一般隱藏起來。他覺得這兩種隱祕之間有著某種聯繫,某種他必須要找出來的重要聯繫。他對此還無法確定,他找不到言語來形容它,但他覺得一旦到了他發現它們的那天,他生活中的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她看著遠處塔格特大樓孤零零地筆直向上的尖頂——然後覺得她明白了:這些人恨吉姆,是因為他們嫉妒他。無論他們是誰,她想,無論他們的名望和錢財如何,他們誰都沒有能夠和他相提並論的成就,他們誰也沒和整個國家對衝,去修建了一條所有人都認為是不可能建成的鐵路。她頭一次看到她有一些東西是能夠給吉姆的:這些人就和她逃出來的水牛城那裡的人一樣惡毒和卑微;他和她一樣孤獨,她的誠懇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認同。
「我太太很想接受這個邀請。」
莉莉安瞧了一眼里爾登。他面無表情;她看不到反應,看不到有想來幫她或阻止她的意思,只是一副專注的樣子,這讓她覺得她彷彿是站在了聚光燈下。
詹姆斯的眼睛像行竊的小偷手裡的電筒一樣,不時飛快地偷掃過人群;根據伯伊勒能夠明顯看出的身體速記語言,這表示詹姆斯正在尋找什麼人,但又不想被別人發現。這搜索在洛森走上來和詹姆斯握手講話時停止了,他濕濕的下嘴唇不停地抖著,像是一塊將吐氣減弱的緩衝墊,「莫奇先生不能來了,吉姆,莫奇先生非常抱歉,他特別租好了一架飛機,但要走的時候出了事情,你知道,是全國性的嚴重問題。」詹姆斯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沒有回答,皺起了眉頭。
「我得說,對你去年沒怎麼吃喝玩樂,我感到很高興。從你的工作上就能看出結果來。」
「沒有。」
「是誰讓你編出這種離譜的故事來的?」
「我不覺得我現在是在浪費。」
「在你認識到金錢是一切美好的根源之前,你是在自我毀滅,當金錢不再是人們交往的工具時,人們就成了他人的工具。鮮血、皮鞭和槍砲——還是金錢,你選擇吧——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而你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
「我希望——」里爾登話已出口,又猛然止住了。
曾經在威特中轉站的站台上迎接過她走下火車的那些人裡,只剩下了尼爾森,他還在經營著尼爾森發動機工廠。「泰德,你不會是下一個離開的人吧?」他最近來紐約的時候,她曾經問過他;她問的時候努力地面帶笑容。他冷酷地回答:「我希望不會。」「什麼意思,你希望?你難道不肯定嗎?」他緩慢而沉重地說道:「達格妮,我一直覺得就算去死也不能停下工作。可是那些走了的人也是這麼想的。撤退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的。但一年前,這在他們看來也是不可能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我很清楚他們的離去對我們這些求生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除非有至關重要的原因,他們不會一聲不吭地就那樣離開,給我們平添一分難以解釋的恐懼。一個月前,馬殊電氣廠的羅傑.馬殊告訴我,他會把自己用鐵鍊綁在桌子上,這樣的話,無論他受到怎樣驚人的誘惑,他都走不掉。他被那些走了的人氣得暴跳如雷,向我發誓絕不會那麼做。『假如是什麼我不能抗拒的事,』他說,『我發誓會保持足夠的理智給你留下封信,讓你能有點頭緒,你就不會像我們現在這樣,因為恐懼而絞盡腦汁。』這就是他發的誓。兩周後,他走了,沒給我留下信……達格妮,無論他們在離開的時候究竟看見了什麼,我無法告訴你當我看見它的時候會怎麼做。」
「你真的喜歡我的上一部小說嗎,塔格特先生?」尤班克不住地問,「你真的喜歡?」
「然而,這句話使美國人遭到了強盜橫行的大陸上的陳腐文化的譴責。現在,強盜的信條讓你們把你們最值得驕傲的成就看成了恥辱的標誌,把你們的繁榮當成罪惡,把你們最偉大的企業家當做無賴,把你們壯觀的工廠當成僅僅是勞工用雙手製造出來的產品和財產,就像被皮鞭驅趕著的奴隸建成的埃及金字塔一樣。我相信,傻笑著說他看不出錢和皮鞭的力量有任何區別的無賴,應該自己去嘗嘗皮鞭的滋味,這樣他就能認識到這些區別了。」
達格妮不笑,說:「我從來就不明白這種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為我自己高興而已。」
「我希望能允許我自己去喜歡你。」
「哦,假如你沒有什麼好藏的話,幹嘛要避開這個話題呢?」達格妮停住了。「而且,假如你不凡——或者魯莽——你的勇氣允許你拿你的名聲去冒險,你就該忽視給里爾登先生帶來的危險嗎?」
「你是在暗示我嗎?」
「是啊,我的確明白。要不要我告訴你我想要怎麼樣?」
「你很明白我的意思。」
他知道,儘管她用了玩笑來掩飾,但的確承認了自己是在窺探。不過她顯而易見的直率舉動讓他搞不懂她是不是真的在開玩笑;在短暫的一瞬間,他感覺到她說的是實話。他打消了這個印象,因為他覺得這根本不可能。
「我瞭解,但我不會把它還給你。」
「感謝我?」
達格妮故意盯著她的眼睛說:「我一直戴著它。」
法蘭西斯可的臉色突然認真了起來,他既嚴肅又鄭重地答道:「是的——是我認為最好最偉大的。」
「不知道,我想不會。」
當他和莉莉安走進這個房間,看見達格妮正望著他們的時候,他還是意識到了。他直直地看著她,準備去接受來自她的視線的任何打擊。此時此地,無論對莉莉安有什麼後果,他都寧願當眾承認他的通姦,而不是逃避達格妮的眼睛,去像懦夫一樣讓面孔毫無表情,向她裝作他並不是有意這麼做的。
「你知道物質產品的根源在哪裡嗎?看一看發電機,你敢說這是那些沒心智的禽獸,憑著蠢力就能創造出來的?沒有那些最先的發現者留給你的知識,你種一粒麥子出來試試。不依靠任何東西,試試單憑你的身體去把食物弄出來——你會發現人類的心智,才是地球上所生產的一切產品,和存在的一切財富的根源。」
「你不會正好也有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股票吧?」那人點點頭,說不出話來。「噢,天啊,這真是糟透了!聽著,如果你發誓不對任何人講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你不想引起混亂吧。」
「應該能吧——雖然我不很肯定。怎麼?」
「如果不是,那會是誰?」
「我給你透露一點看透人性的祕訣吧:詛咒金錢的人靠不義手段得到金錢;尊崇金錢的人則自己靠本事去賺它。」
「里爾登太太,你是選擇這樣的方式和場合來暗示我和你的丈夫上床嗎?」
「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現在正做著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不過……不要去買任何德安孔尼亞公司的股票,不要和德安孔尼亞公司有任何關係。」
「沒有談戀愛?」
「一個原因是人不想露財。另一個則是他不想讓他們知道他是怎麼有錢起來的。」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法蘭西斯可說,「你本來是不該來這裡的。」
他看到不經意的目光順著她時髦的斜帽簷底下瞄了上來。他沒說話。
「我當然是了!」里爾登簡直不敢相信法蘭西斯可的眼裡竟然出現了一種劇烈、明亮的目光,這目光說明他絕不是一個派對狂,而是一個實幹家。「里爾登先生,你知道大多數新貴把他們的錢藏到哪裡去了嗎?你知道大多數叫嚷著公平份額的禿鷹們,把他們在里爾登合金上賺來的利潤投資到哪裡去了嗎?」
有些人剛剛在聽,現在則急急地走開,有些人則說:「這太可惡了!」——「這不是真的!」——「簡直是惡毒和自私!」——他們既大聲又頗有戒心地說著,似乎希望他們身邊的人能聽到,但又不想被法蘭西斯可聽見。
法蘭西斯可猛然地把手指伸到他的嘴唇邊上,驚恐地看了一眼,「小點聲,」他低聲道,「天啊,小點聲!」
里爾登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瞧著服務員把餐車推出他住的酒店房間。達納格已經走了,房間裡半明半暗。他們晚餐的時候,心照不宣地將燈光調暗了下來,這樣,達納格的面孔就不會被服務員注意到或者認出來。
法蘭西斯可不為威脅所動;他讓詹姆斯這句話滑到半空停住,然後客氣地問:「如果我想要怎樣?」
一個目光閃爍不定的胖男人大聲說話了,他強裝出來的開心口氣想要告訴人們,他唯一關心的就是不要把事情弄得不愉快:「先生,如果你對金錢是這種看法,那我對我能擁有德安孔尼亞公司的一筆可觀的股票,就覺得非常高興了。」
「你置身於最偉大的創造性文明所創造出的最輝煌的成就當中,一邊去詛咒維持它生命的血液——金錢,一邊惶恐疑惑地看到它在你四周崩潰。你像眼前的野蠻人一樣去看金錢,還納悶原始的叢林法則怎麼會蔓延到了你居住的城市邊緣。在人類的歷史上,金錢總是被各種強盜所霸占,他們的名稱變來變去,但方法都是一樣的:用武力占有財富,對創造者們進行束縛、榨取、誹謗,並剝奪他們的名譽。從你嘴裡貌似正義但毫不負責地說出的那句金錢是罪惡的話,是出自一個財富被奴隸所創造的年代——有人發現了一種生產方式之後,奴隸便開始進行著幾百年的重複勞動。只要產品被武力所控制,財富可以像戰利品一樣得到,就沒什麼不可以靠武力征服的了。然而在千百年的窒息和飢餓當中,人們把強盜吹捧為佩劍的貴族,天生的貴族,政府貴族,而把創造者鄙視為奴隸、商人、老闆,和企業家。」
他看著她行走時那件灰色長裙的柔軟布料在不停地移動,在靜止的瞬間布料所呈現出的身體曲線,以及暗影和光線。他看到它像一樓藍灰色的輕煙,時而化成長長彎曲的一線,隨著她的膝蓋前傾,然後再回到她足下的鞋尖。撥開這層煙霧,他知道那裡在光線之下會浮現出的每一寸軀體。
「那麼就請你向塔格特小姐道歉。」里爾登說道。
那個矮胖的上了年紀的人,顯然是一個認真謹慎、並不張揚的生意人,他的西裝質地考究,但款式卻是二十年前流行過的,衣縫泛著極淡的綠色調;他很少有機會穿它。他的襯衫鈕釦實在是大得誇張,像家傳的繁複老式手工藝品一樣,和他的生意相仿,似乎都是經過了四代人才傳到他的手裡。他臉上的神情在這些日子裡看起來便是一個誠實的人的標誌:表情困惑。他正看著對方,認真地、無助地、絕望地竭力想要去理解。
達格妮——他絕望地想著——達格妮,她從來沒對他的家庭生活說過一個字,從沒提出過任何要求,發出過一聲責備,或問過一個問題——他無法和他的妻子一起出現在她的面前,無法讓她看見他被當做丈夫而驕傲地拿出來炫耀——此刻,在他答應去做這一切之前,他簡直想死——因為他知道他是要答應的。
「沒有嗎?我十五分鐘之內就能證明給你看。」
「哦,這個錯誤我願意幫你糾正。我知道他給你出的那些難題,知道你為什麼怕他,因為你的害怕完全有理由。但是……呃,你既經商又懂政治,我就儘量用你的話來說吧。商人會說他能交出貨,政客的幫手會說他能交出選票,是不是?那麼,我想讓你知道的是,我隨時能把他交出來。你就可以看著辦了。」根據他朋友們的說法,暴露自己的任何一部分就等於送給敵人一樣武器——但他認可了她的坦白,並跟著說:「但願我對我妹妹也能有這樣的本事。」
「有些事我想讓你知道,」雪麗說道,她的嗓音緊張而嚴厲,「這樣就不用再裝什麼了,我不會去演親人和睦這齣戲的。我知道你對吉姆都做了些什麼,以及你是怎樣讓他一直痛苦不堪的。我要保護他不再受你傷害,我要讓你明白你的位置。我是塔格特夫人,現在我是這個家裡的女主人。」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隨即,法蘭西斯可像一個毫不負責的人那樣,突然提高了嗓門,用開心、鬆弛和刺耳的聲音說:「你不貸給我那筆錢嗎,里爾登先生?那我可慘了。我必須弄到錢——我必須今晚就弄到——我必須在明天上午證券交易所開門前弄到錢,因為否則的話——」
她像是要去熟悉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樣,在房間裡東張西望地隨意走來走去。「我都好幾年沒來紐約了,」她說,「是沒和你一起,沒在任何正式的場合裡來過。」
「你是個文化人,吉姆,」普利切特博士說,「你不像里爾登那樣只會挖礦。我不必和你解釋華盛頓對高等教育的幫助是多麼的至關重要。」
「當破壞者出現在人們當中時,他們首先會摧毀金錢,因為金錢是人們的護身符和道德存在的基礎。破壞者奪走黃金,留給主人一堆廢紙。這就扼殺了一切客觀的標準,把人們置於恣意擺佈價值而形成的武斷統治之下。黃金是一個客觀的價值,與被創造的財富價值相符。紙幣是對根本不存在的財富的抵押物,槍在它的後面撐腰,指向那些要去生產財富的人。紙張是那些合法的強盜們從不屬於他們的帳戶開出的支票:支取的是受害者們的美德。注意看,總有一天它會被退回來,上面寫著:『帳戶透支』。」
「假如那樣的話,你隨便怎麼樣都行,吉姆,是假如。」
他感覺到了接踵而至的重擊,其中最具威力的是她吐出的第一個詞:這個詞她以前從未說過,她從未讓他聽到過那樣溫柔的語調。他們獨自在一起的時候,她從沒說起過他的婚姻——然而,她卻在這裡舉重若輕地將它說了出來。
她試圖閃開,躲開他們的注意。在她沿著房間的一邊溜開時,她聽到一個人聳聳肩膀說:「呃,吉姆.塔格特目前可是華盛頓最有勢力的人其中之一。」他並不是帶著尊重說出這句話的。
婚紗、白色的人造絲長裙、精巧的拖鞋,以及她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這幾樣東西的價錢,比雪麗房間裡的全部家當都要貴上幾百倍。房間裡的大部分面積都被一張床所占據,其餘的部分則被一個櫥櫃、一把椅子和掛在一道褪色的簾子後的幾件衣服擠得滿滿的。她走動的時候,禮服上面寬大的裙襬便蹭著牆壁,她那被束得緊緊的長袖緊身胸衣裡的瘦小身體,在裙子的上面搖晃著,反差強烈;這件長裙出自城裡最有名的設計師之手。
「隨你的便。」
雪麗想起了吉姆.塔格特第一次來這裡時的驚奇。在他們第一次見面後的一個月,她已經對再見到他不抱指望了,有一天晚上,他沒打招呼就來了。她窘迫至極,感覺到她像是把太陽裝在了小泥坑裡——但吉姆卻笑了,坐在她僅有的一把椅子上,瞧著她漲紅的臉,環視著她的房間。然後他叫她穿上外套,帶她去了城裡最貴的餐廳吃晚飯。他笑著看她的舉足無措,看她的尷尬,看她拿錯叉子時嚇壞的樣子,看著她眼裡的迷惑。她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他知道她是被嚇暈了,並不是被這種地方,而是因為他帶了她來這裡;他知道她幾乎沒怎麼去動昂貴的飯菜,知道她不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樣,把這頓晚餐當成從有錢的笨蛋那裡白撿的便宜,而是把它當做了她從沒想過會得到的榮耀的獎賞。
「那你為什麼戴著那條手鍊?」
「怎麼,我只是在說一些你應該記住的事情。現在就說衛斯理吧,在通過機會平衡法案期間,你用國家計畫局助理的位置承諾,讓他背叛里爾登。你有關係可以辦到,而那就是我請求你做的——作為交換,我有關係可以把反對狗咬狗的條例辦好。因此衛斯理做了他該做的事,而你負責把這些都落到了字面上——哦,肯定的,他為了促使那項法案通過而做的交易,同時他為了讓里爾登動彈不得,就用里爾登的錢去反對,我知道你都有白紙黑字的證據。這些交易都很見不得人。如果向輿論曝光的話,莫奇先生的麻煩就大了。因此你遵守了承諾,給他弄到了那份差事,因為你覺得你抓住他了,的確如此,而他的回報也不賴嘛,對吧?不過它也只能管這麼久了。過一陣子,莫奇先生也許勢力就大了,那個醜聞也年代已久,沒人關心他是如何發跡或者背叛了誰。沒有永遠的東西。衛斯理曾是里爾登的人,然後成了你的人,明天他說不定就會成為別人的人。」
「如果你不相信我一直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在幫你——」
「這超過了感謝,而我需要感謝;這勝於敬仰,而我也同樣需要;這勝過了我能找到的任何言語,我會用好多天才能想清楚它所給我的一切——但有一件事我是清楚的:我需要它。我從來沒這樣承認過,因為我從沒向任何人尋求過幫助。如果你猜到我很高興看見你,並且這讓你覺得有趣的話,那麼只要你願意,現在你可以好好地大笑一番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懷疑他不會講呢?」
「德安孔尼亞先生,」戴著耳環的婦人聲明說,「我不同意你說的!」
「發生的這一切,我……我自己都來不及想明白。可你看,吉姆太好了。我只是個在廉價店裡賣東西的,住在這樣的地方,可他不在乎,不覺得這對我有什麼不好。」
「我想和你談談。」
里爾登從不相信一個人的身體可以眼睜睜地變形,但他看到這個人的體重、姿態和外形都在萎縮,像是他肺裡的空氣都被抽空了一樣,曾經不可一世的統治者突然變成了一塊廢物,不再能威脅到任何人。
她按了一下門邊的電燈開關。她站在那裡,打扮得一絲不苟,一身黯淡的米色旅行裝,使她看起來像是一路上被包在了玻璃盒裡一樣;她面帶笑容,如同回到家一般地正脫著手套。
「做事過火的人最大的麻煩就在於他們的記性太差了。你還是想想是誰為了你把里爾登合金從市場上給壓下去了。」
「什麼?」詹姆斯差點透不過氣來,隨即懊悔了起來:這聲音實在是太驚惶了。
他用不著再說下去了,因為那位留著鬍子的小個子男人,一把抓住和*圖*書了他的手臂。
兩個星期後,他來找了她,從那以後,他們的約會逐漸頻繁起來。他會在廉價店快關門的時候開車過去,她則看著其他那些售貨的女孩子目瞪口呆地瞧著她,瞧著他的轎車,瞧著穿了一身制服的專職司機為她開車門。他會帶她去最好的夜總會,向朋友介紹她時,他會說:「布魯克斯小姐在麥迪森廣場的廉價店裡工作。」她就看到他們臉上那奇怪的表情,還有吉姆在看著他們時眼裡的那一絲嘲諷。她感激地想,因為他不想讓她感到有假裝的必要或是難堪。她崇拜地想,他有誠實的勇氣,而不在乎別人是不是會贊成他。但有天晚上,她聽到了隔壁桌一個在知識圈裡的政論雜誌工作的女人,對同伴說:「吉姆可真大方啊!」她感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怪異的灼痛。
「為什麼不呢?」
他覺得他得謹慎些;他幾乎就要賞她的耳光了。「莉莉安,我想你知道,」他說,「這種幽默超過了我能忍受的範圍。」
她聽到他的話,便睜開了眼睛。他正冷冷地看著她,臉色嚴峻,不帶一丁點希望得到原諒的痛苦或者抱歉的表情。
里爾登從自己臉上的表情意識到了他對法蘭西斯可到來的真實反應:他突然注意到他是在笑,他的面孔鬆弛了下來,一直是在愜意地微笑,注視著法蘭西斯可走入了人群。
「你和那個女人犯了一樣的錯誤,里爾登先生,儘管你表現得要更高尚些。」
「沒告訴過我。」
「我知道它們是怎麼定下來的,吉姆,我知道這筆交易是聖地牙哥的那幫人起的頭,因為他們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都從德安孔尼亞這裡拿工資——哼,說工資是好聽的,更確切地說,是德安孔尼亞公司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交保護費給他們,這不就是你們這群歹徒的說法嗎?我們在聖地牙哥的那些人把這個叫做稅。德安孔尼亞公司每賣出一噸銅,他們就能分到一份錢。因此,我的銅賣得越多就越符合他們的利益。但世界正出現越來越多的共產國家,只有這裡的人還沒慘到要靠挖樹根來度日——因此這裡是地球上僅存的市場。聖地牙哥的人想占領這個市場。我不知道他們給了華盛頓的人什麼好處,或者是誰和誰做了什麼交易——但我知道你從某個地方參與進來了,因為你手裡的確握著一大筆德安孔尼亞公司的股票。我肯定,四個月前的那天上午,這些命令發佈的第二天,你看到德安孔尼亞公司的股票在交易所裡那樣的狂漲是不會不高興的,因為它簡直是從行情表上蹦到了你的臉上。」
「我羡慕你,塔格特小姐。我羡慕你這樣高傲的超然。我想,這就是為什麼那些普通的凡人,永遠不會有可能在生意上達到你這樣成就的秘密。他們讓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了——至少是分散到了在其他方面獲得成就的程度。」
「坐飛機到紐華克,從那裡乘計程車,然後從你頭上的第五十三層我的套房坐電梯下來。」
他的笑意開始生硬,不那麼輕鬆了;他的情感流露出來,這情感是氣憤。但他不慌不忙地穩穩回答:「你知道,史塔德勒博士曾經說過,『自由、科學的探索』這句話裡的第一個詞是多餘的,他似乎已經把這個忘記了。那麼我要說的是,『政府進行的科學的探索』這話本身就是矛盾的。」
「我……我覺得很驚喜,莉莉安。」
他站在牆邊,等待著,讓這天所發生的一切從他身上脫去,好去感受自由,去知道下一段時間是屬於他的。
法蘭西斯可一聳肩膀,隨隨便便地說:「一個女人。」
「是的。」
「我不認為她明白她到底得到了些什麼。」
「哦哦。」一臉苦相的姐姐應著,表情冷漠。
「是啊,是啊,從長遠來說是這樣的。」
「你為什麼不希望承認這裡有你的功勞呢,詹姆斯?這可不像你,不像你這麼精明的人做事的一貫策略。在這樣一種要靠幫忙、而不是憑自己能力才能生存的年代,人不會拒絕懂得感謝的人,會想辦法把盡可能多的人引到感激的陷阱裡去。難道你不想讓我做一個感激你的人嗎?」
法蘭西斯可嚴肅地說,就像他對那個胖男人說話時一樣,只是聲音中多了一分奇怪的柔和:「我建議你再好好想想,里爾登先生。」
「你指什麼?」
那婦人把頭扭開,一陣顫抖掠過她的臉頰,和她聲音中氣憤的戰慄混在一起:「哼,在聚會上這麼講話簡直是太滑稽了!」
「金錢會永遠只是作為一個結果,而不會代替你成為原因。金錢是美德的產物,但它不會給你美德,不會補償你的惡行。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金錢都不會讓你不勞而獲。這是否就是你仇恨金錢的根源?」
詹姆斯笑了:「他們看的是股票交易所裡的價格表,那才是完全真實的,對不對?」
法蘭西斯可的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像是遠方升起的一點亮光,他問道:「你願不願意承認你對此很在乎呢?」
「你好。」里爾登像是對一個自幼相識的朋友那樣簡單而輕鬆地招呼了一聲;他微笑著。
「為了人類的光榮,歷史上出現了絕無僅有的金錢之國——我對於美國的敬意和虔誠實在是難以表達,因為它代表了一個充滿了理智、正義、自由、創造和成就的國家。人們的精神和金錢有史以來第一次獲得了自由,沒有征服得來的財富,只有勞動得來的財富,代替了武士和奴隸的,是真正的財富的創造者,是最偉大的工人,最高階段的人——是自我實現的人類——是美國的企業家。」
「那時你就會看到帶有雙重標準的人開始抬頭——這些人靠武力生活,但又依賴那些靠貿易為生的人,好為他們掠奪來的金錢創造價值——這些人正是假借了美德的名義。在一個道德的社會,這些人就是罪犯,而法令是保護你不受他們的傷害的。但當社會變成犯罪有理,掠奪合法——人們用武力去侵吞解除了武裝的受害者的財產——金錢就開始為它的創造者們復仇了。這些掠奪者相信,一旦通過法律解除了人們的武裝,就可以高枕無憂地去洗劫那些無力反抗的人。但他們的掠奪成為了吸引其他掠奪者的磁鐵,他們會遭到同樣的掠奪。這個競賽就這樣進行下去,獲勝的不是最有能力的生產者,而是最殘酷無情的人。當武力成為準則,殺人犯就會勝過小偷。然後,社會就會在一片廢墟和殺戮中消亡。」
他們只能像無法見人的罪犯那樣偷偷摸摸地會面。他們不能在他們的辦公室或者家裡見面,只能在人來人往、大家互不相識的城市裡,在他的韋恩.福克蘭酒店套房裡碰頭。一旦他同意向達納格提供四千噸里爾登合金零件的消息走漏出去,他們分別會受到一萬美元的罰款和十年監禁。
「對啊,難道不是嗎?德安孔尼亞公司的股票在去年一年内的攀升簡直太棒了,但我覺得對這事還是不應該太驕傲了——這世界上已經沒什麼競爭了,如果有誰偶然暴富的話,沒什麼地方能去投資。而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是這個世界上最悠久的公司,幾百年以來,一直是最安全的選擇。你就想想它這麼多年是如何能成功地生存下來。因此,如果你們認為它是你們隱藏金錢的最佳地方,認為它垮不了,認為只有最最超乎正常的人才能摧毀德安孔尼亞公司的話,那你們就算是選擇對了。」
「原來你認為金錢是萬惡之源?」法蘭西斯可說道,「你問過金錢的根源又是什麼嗎?金錢是交換的工具,如果沒有了生產出來的商品和生產商品的人,它就無法存在。人們如果希望彼此打交道,就必須用貿易的方式,用價值換取價值,金錢不過體現這個原則的物質形式罷了。金錢不是憑眼淚來向你索取產品的乞丐的工具,也不是巧取豪奪的搶奪者的工具。只有那些生產者才使金錢的存在成為可能。這就是你所認為的罪惡?」
「沒有。」
法蘭西斯可突然大笑起來:「這對那些從里爾登合金上榨取油水的人來說真是太糟糕了。里爾登先生,你不想把你替他們賺的錢都損失掉,對吧?但這世上的確是會發生意外的——你知道他們怎麼說,人只是一個任憑自然災難擺佈的無助的玩物。比方說吧,明天上午德安孔尼亞公司在瓦爾帕萊索的礦石碼頭發生了火災,一場大火把碼頭連同一半的港口建築夷為平地。現在幾點了,里爾登先生?哦,我是不是把時態搞混了?明天下午,德安孔尼亞公司在奧拉諾的礦山會發生滑坡——沒有人死傷,只是礦井本身完了。事後發現那些礦井是廢掉了,因為幾個月來一直是在錯誤的位置開採——對一個花|花|公|子的管理,你還能指望什麼呢?大量的銅礦將會被埋在山底下,就算是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也無法在三年之內將它們回收,至於國家,則永遠無法將此回收了。當股東們開始調查時,他們會發現我們在坎波斯、聖菲利克斯、拉斯海拉斯的礦井,使用的是同樣的採掘方式,一年多來一直是在賠錢生產,只不過那個花|花|公|子在帳目上面做了點手腳,才沒有引起報界的注意。要不要我告訴你在德安孔尼亞鑄造公司的管理上,他們又會有什麼樣的發現?或者是德安孔尼亞的礦石船隊?不過所有這些發現都不會為股東帶來任何好處了,因為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的股票,明天上午就會像燈泡摔到水泥牆上一樣,跌得粉碎,跌得像是一部特快電梯,把那些搭車占便宜的人都甩到水溝裡去!」
「假如你有了具有重大科學意義或商業價值的發現,打算怎麼辦?你打算向社會推廣它的應用嗎?」
「別開玩笑了,沒有!」
「我從來不說這種話,塔格特小姐。我覺得你也不是這樣的。」
「你最好去找你的股票經紀人把股票儘快抛出——因為德安孔尼亞公司的情況一直不好,我一直在設法籌錢,但是如果不成功的話,你的每塊錢裡面明天上午能拿回一毛就算你走運了——噢,我的天!我忘了,你在明天上午之前是沒辦法和股票經紀人聯繫上的——唉,實在是糟透了,可——」
一時間,他臉上的紋路驚愕地綻開,他知道了她的意思,但沒想到她指的會是這個。
法蘭西斯可看來沒有注意到他。里爾登克制著走過去的欲望,等待著;有了上一次的交談,現在不能過去,他心想過去幹什麼?我跟他說什麼呢?但接著,他帶著同樣的笑容和輕鬆愉快的感覺,堅信自己應該這樣做,他穿過大廳,向圍著法蘭西斯可的人群走去。
「我等著見到你都等了好幾天了,塔格特小姐,我一直急著想要和你說話。」他的臉上神色古怪,竭力裝作不害怕的樣子。
「我不明白。」
「的確如此。我賺的比莫奇先生和他的同夥們想像的還要多。我經營多年之後,他們正好給了我想要的機會。」
「你難道不該說『感動』嗎?你的這些來賓可是印象非常深刻呀。我簡直能聽到他們在整個房間裡都在想什麼。大多數人在想:『假如他想和詹姆斯.塔格特打交道的話,我們最好還是站過來。』有些人在想:『如果他害怕的話,我們撈到的就會更多。』當然,這是你所希望的——我沒想過搶了你的勝利——但只有你和我明白,這不是你一個人就做得到的。」
「為什麼,我願意啊。」
「我確實如此,對不對?我確實是很瞧不起那條鐵路,簡直不想看到它走到這一步。」
他想,達格妮今晚會去參加他哥哥的婚禮;這晚對他已經無所謂了。「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帶你出去,」他說,「但不是去這個婚禮。」
「你想對我說再難聽的話都行。」
「也許你是說對錢的愛是一切罪惡的根源?愛一樣東西就是了解和愛它的本質。對金錢的愛就是了解和愛這樣的一個事實,錢是你盡己所能所創造出來的,是你用你的努力和他人最大的努力進行交換的鑰匙。把痛恨金錢叫得最響的人,才會為了一毛錢就出賣他的心靈——他倒是很有理由去恨它。愛錢的人願意為了得到它而去工作。他們知道他們能配得上它。」
「他這麼說過?是關於菸嗎?」
里爾登瞪著他,問:「你想要幹什麼?」
「你幹嘛呢?」詹姆斯厲聲喝道。
「然而,金錢只是一種工具,它可以讓你去想去的地方,但不會代替你司機的位置。它會帶來可以滿足你欲望的手段,但它不會為你提供欲望。有些人企圖將因果倒置——試圖掌握頭腦創造的產物並用來代替頭腦——金錢對於他們就是災難。」
有幾處淤滯像是不斷擴散的麻痺的斑塊一樣,開始在人群的蠕動中出現;突然,像發動機被切斷一樣,一切靜止了下來;隨即,便如同什麼東西在重力的作用和岩石的碰撞下,從山坡上滾落一般,出現了一陣狂亂,驚悸、漫無目的、全無方向的躁動。人們向外跑去,奔向電話,互相撞在一起,把身邊的人胡亂地扯來推去。這些在全國最有權有勢的人,手中握有難以啟齒的權力,能夠決定每一個人的生計和一輩子的幸福。在惶恐的風暴裡,這些人已經變成了一堆瑟瑟作響的瓦礫,一座建築的樑柱被砍斷後殘留下來的瓦礫。
「是的,里爾登先生。」
里爾登聽到在人群外面的史庫德對一個氣哼哼的女孩說:「別被他攪亂了你的心情,你知道,金錢是萬惡之源——而他就是典型的金錢的產物。」
「塔格特小姐,我全世界都去打聽過了,查了菸草業所有的資訊來源。我對那個菸頭做了化學分析,沒有任何一家工廠生產這種菸紙。我在任何一種菸草混合物裡都找不出它用的香料。那種煙是機器做的,但卻不是出自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家廠——它們我可都認識。塔格特小姐,就我所知,那種菸不是在這個地球上做出來的。」
「不會。」
當他的房門毫無預兆地被一下子推開時,他一開始似乎沒聽見,也難以相信。他看見一個女人的剪影,接著是一個服務員放下一隻行李箱,然後離去了。他聽到莉莉安的聲音:「怎麼了,亨利!就這麼黑摸摸的一個人?」
「難道你沒有任何為全人類服務的想法?」
「噢,可這絕對沒必要更直接了吧?」
里爾登不知道那一刻過了多久,弄不清他感覺到了什麼,他像是被猛然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意識當中,然後又猛地回到了他自己的意識——從麻醉中甦醒之後,留給他的只有現實裡從未感受過的無與倫比的自由。他心想,這又和威特的那把火一樣,這就是他那個危險的祕密。
「如果誰告訴你金錢就是邪惡,你趕快離開他逃生吧。這句話是痲瘋病人在強盜逼近時發出的警告。只要人們一起在地球上生活,並且需要彼此交往的手段——那麼,如果他們放棄了金錢,唯一的替代品就是槍砲。」
「請原諒我這麼說,不過要是她讓你帶她去逛逛妓院的話,就更合適,也不會那麼危險了。」
那才是我要去與之較量的敵人——她坐在暮色降臨的辦公室桌旁,心裡想道。丹尼爾斯的月度報告正放在她的桌上,她目前還不能肯定丹尼爾斯會解開那台發動機的祕密;但這個毀滅者,她想,正快速而堅定地行動,步伐越來越快;她懷疑,當她把發動機重新做出來的時候,這殘存的世界會不會已經沒有它的用武之地了。
他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我想朋友之間是允許有些好奇的,對這一點請你務必原諒。」他的口氣中沒有半點抱歉的意思,「我是在想,對於會給你個人利益造成影響的某種經濟負擔——或者損失的可能性,你是從什麼角度來考慮的。」
她笑了起來:「我覺得你和我,我們能處得不錯。」
「噢,可是我打算去!」
「你難道對所有女人在征服中所達到的不尋常的高度,一點也不認可嗎?這不是在工業領域,而是在人類的範疇。」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過去幾個月來,她每天晚上都在望著遠處的這張日曆。你的日子屈指可數,它似乎在說——它似乎是在朝著它知道的某種東西推進,並不斷做著標記,而她卻不知道那是什麼。過去,它曾經記錄下了她修建約翰.高爾特鐵路時的分秒必爭;現在,它在記錄著她和一個不知名的毀滅者之間的較量。
「當然不是!」這喊聲奪口而出;聽起來驚慌失措,像是小偷的手被當場抓住後拚命掙脫一般的條件反射。她帶著老羞成怒的乾笑補充了一句,語調中的諷刺和懇切不情願地承認了她的實際想法,「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極端的可能了。」
「他會不會跟你說他的菸是從哪兒來的呢?」
「那麼,你是在自己做研究了?」
「你想知道這一天是否會來嗎?注意去看錢,錢是社會美德的晴雨表。當你看到貿易不是在自願同意的基礎上,而是被強迫著進行——當你看到你為了能夠生產,必須從什麼都不生產的人那裡得到許可——當你看到錢正流到那些用好處而不是用貨物做交易的人——當你看到那些不是靠工作、而是靠貪污和關係的人變得富有,而你的法律不是保護你,卻是在保護他們——當你看到腐敗得到獎勵,而正直成了一種犧牲的時候——你就知道這個社會已經註定要滅亡了。金錢這樣的媒介太過高貴了,它不會和槍去爭奪,不會和殘忍去交易。它不會允許一個一半靠權貴、另一半靠掠奪的國家繼續存在下去。」
里爾登迷惑地看著他,說:「沒有。」
接著,她注意到了這個日期,突然想起她得趕緊回家穿戴整齊,因為她今晚要去參加吉姆的婚禮。除了在公司裡,她已經有一年多沒在外面見到吉姆了。她還從未見過他的未婚妻,不過從報紙上已經看到夠多有關訂婚的報導了。她從桌旁站起來,對於參加婚禮感到極其厭煩:參加婚禮似乎比不厭其煩地解釋她為什麼隨後就離開要容易得多。
但當這一切結束,她在他的車裡,坐在他身旁,在黑暗中駛回家的時候,她感到很高興。她有一種蒼涼的輕鬆感。她拚命的挑戰退落成為一種奇怪的、荒涼的感覺;她努力克制著它。吉姆沒怎麼說話,他坐在那兒臉色沉沉地望著車窗外面;她納悶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讓他失望了。
「有必要——如果你希望繼續談下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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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了什麼呢?」
他們達成了協定,這是她個人的專案,他是她的私人雇員;他們誰都不希望受到塔格特研究部門的干預。他要求留在猶他州,繼續值班,那裡有他所需要的全部實驗設備和私人空間。在他取得成功之前,這個專案的祕密只限於他們倆之間知道。
她問他在猶他理工學院擔任什麼職務。「值夜班的。」他回答。「什麼?」她大吃一驚。「值夜班的。」他禮貌地重複了一遍,就像是她沒聽清楚,就像是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聽著,孩子,」當她最後一次站在她的房間裡,婚紗的花邊像水晶泡沫般,從她的頭髮一直垂到斑痕累累的木地板上,那位一臉苦相的姐姐對她說道,「你覺得人是由於自身的罪孽才會在生活中受苦——一般來說是這樣的,但是,會有人用從你身上發現的善良設法來傷害你——他們知道那是善良,想要得到它,並且因此去懲罰你。不要因為你看到了這些而自暴自棄。」
「這個時候可不太合適——」
「看著吧。」法蘭西斯可轉向里爾登,冷峻地說。
在沉默之中,他們聽到了幾步之外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便轉身去看。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對你有意義的——但我要告訴你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話。我碰到你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你想對我表示感謝?」
他感到一陣陰沉沉的絞痛:那是在嫉妒著每一個和她說話的男人。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但在這裡,除他以外的每個人都可以去走近她,他感受到了。
「讓你大吃一驚啊,親愛的。」她快活地大笑起來,「想把你拉到任何一個社交場合去簡直都是不可能的,不過我想,也許在心血來潮的時候你是會去的,就是出去開心一下,結了婚的夫妻都是這樣的。我想你不會在意的——你在紐約過夜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然而你,塔格特先生,能夠瞭解到人在高處是無法被理解或感知的。在商人統治的世界裡想去爭取對文學的支持——這樣的掙扎真是毫無希望。他們只不過是些自以為是的中產階級暴發戶,或者是像里爾登那樣的爭食的野蠻人。」
「如果你認為應該來婚禮這樣的慶典,就是為了侮辱主人的話——」
達格妮見她走上來,便轉過身來。在令莉莉安討厭的許多東西裡,她最厭惡的就是達格妮臉上這種冷淡的禮貌。
里爾登情不自禁地惱怒了,他的叫喊聲裡沒有責備,只有絕望:「你怎麼能這樣浪費你自己?」
「假如你能駁倒我所說的哪怕一句話,夫人,我都會洗耳恭聽的。」
「如果你想的話,還會聽到更多的承認。我見到你之前,曾經不明白你怎麼會把你那麼多的財富都浪費了。現在更糟糕了,因為我即使想,卻做不到像以前那樣去鄙視你,但問題卻更可怕:你怎麼能浪費你這樣的心智呢?」
他半晌沒回答,然後問道:「如果我想讓你嫁給我,你願意嗎?」
「當然了,我是在冒險,」她說,「你也許會和誰出去吃晚飯了。」他沒說話。「或者你,也許打算今晚回去呢?」
里爾登忍不住笑出聲來,承認對手這一招很奏效:「我以為你沒注意到我。」
「你應該知道我會來,詹姆斯。這是個盛大而正式的點名活動,被害者們前來是為了表明把他們毀滅掉是很安全的,而毀滅者們在能堅持三個月的永恆友誼下結為聯盟。我不清楚我究竟屬於哪一夥,可我必須得來參加清點人數,對吧?」
「幾年前,我會說就是你。我仍然在想這才應該是我要說的。但我幾乎和那個跟你說話的女人一樣:我所明白的所有道理都告訴我,你是有罪的——可是我卻感覺不到。」
「是你讓莫奇今晚別來這裡的嗎?」
如果他想,她會把自己唯一能回報他的東西給了他。令她感激的是,他沒有提出過。但她感覺他們的關係是一筆巨大的債,除了默默的崇拜,她再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償還的了。她想,他並不需要她的崇拜。
她噗哧一笑:「給我菸的那個人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一定要對前提進行檢查。」
有些晚上,他來帶她出去,卻留在了她的房間裡和她說起話來,而她則無聲地聽著。一切發生得總是特別的突然而出人意料,似乎他並非有意這樣做,而是有什麼在他的身體裡發作,令他不吐不快。然後他就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完全意識不到周圍的一切和她的存在,但他卻不時朝她的臉上掃一眼,像是要確定有一個活著的東西在聽他說話。
他的臉被太陽曬成棕褐色,眼睛的顏色正如同他曬太陽時的天空一樣。他的笑容令人想起夏日的清晨,他的一身正式穿著使其他人看來都像是穿戴了借來的化裝舞會的道具。
吉姆受盡折磨的聲音在雪麗的心中積壓成了抑制不住的怒火,她感覺到有一個始終牽動著她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她的目光不斷地轉回到敵人的身上,全神貫注地打量起她來。達格妮.塔格特在報紙上登的照片裡是一個穿長褲的人,或者是一張在斜斜的帽沿和豎起的衣領之間的面孔。現在,她穿了一條灰色的晚禮服,似乎難登大雅之堂,因為它看起來過於樸素,樸素得會從人們的注意力中消失,只會讓人過多地注意到它假意遮蓋下的苗條的身體。灰布料裡泛著一股藍藍的色調,與她眼睛的鐵灰色相配。她沒戴首飾,只是手腕上有一條手鍊,是一串鑄成藍綠色的沉重的金屬鍊。
「我注意到了,我一進來,這屋子裡只有兩個人很高興見到我,你是其中之一。」
當他給了她一個翡翠手鐲時,她吃驚得感到難以理解。她千方百計地想著如何別去傷害他,對他懇求說不能收下它。「為什麼不能?」他問,「這又不是像你是個壞女人那樣,要為此付出的代價。你是擔心我會向你提出什麼要求嗎?難道你信不過我?」他看到她結結巴巴的窘樣,大笑了起來。他們晚上去了一家夜總會,她戴上了手鐲,配著她那件破舊的黑裙子,他整個晚上都帶著一種怪異的滿足的笑容。一天晚上,他帶她去了柯尼列絲.波普夫人舉辦的一個盛大招待會,又讓她戴上了那隻手鐲。如果他覺得她還不錯,能夠帶到他的朋友家裡,她想到——那些大名鼎鼎的朋友們,他們的名字出現在她看來高不可攀的報紙社會版裡——她就不能穿這麼寒酸的衣服去丟他的臉。她把一年的積蓄拿出來買了一件鮮綠色的紡綢低領口晚禮裙,一條黃玫瑰的腰帶和一個人造鑽石的帶釘。當她走進那座森嚴的住宅,看到燦爛而冰冷的燈光,和從高樓房頂伸展出去的陽台,她說不清為什麼覺得自己的這身裝束是穿錯了場合。但她挺直了身體,保持著高傲的樣子,像一隻鼓足了信賴勇氣的小貓,看到伸出來玩耍的手那樣地微笑著:聚在一起開心的人們是不會傷害誰的,她想。
「我敬仰你的……不,我不能說『天真』,但能不能說是『純潔』呢?我可以肯定,你從沒想過這些,但生活不是像……像鐵軌一樣筆直而有邏輯。很可惜,但是很可能的是,你的崇高目的會導致人們懷疑到……呃,我想你一定明白,一個卑鄙的、可恥的方面上去。」
隨即,她突然轉到他的面前,笑容不見了。她帶了一副奇怪和懇求的神色,這表情他曾偶爾從她的臉上見過,似乎構成它的是誠懇和勇氣:
他看著人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都湧向法蘭西斯可,為什麼他們的笑臉下面明明就是厭惡,還要去把他圍在人群當中。他們的臉上流露出並非恐懼,而是懦弱才有的表情:一種羞愧而憤怒的表情。法蘭西斯可靠在大理石樓梯的一邊站著,半倚半坐在台階上;隨意的姿勢配上他正式的裝束,使他具有一種無比優雅的氣質。只有他的臉上才是這個歡慶的聚會所該有的無憂無慮的表情和燦爛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卻像是有意地不流露出任何神情,沒有一點開心的痕跡,只是像一個報警信號一樣,顯示著他的高高在上。
她無所顧忌地笑著:「我們兩個都清楚今晚誰來是對你最有價值的——沒料到的那個。你難道不認為我有功勞嗎?你讓我吃驚了。我還以為你在對於潛在的朋友的識別上是很有天賦的呢。」
一群人像尾巴一樣,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後,彷彿他們只是為了讓他能享受到不理不睬的快|感。莫文先生曾在這個尾巴裡出現過,還有普利切特博士和尤班克。最執著的一個要算拉爾金。他不斷地沿著圍住詹姆斯的人群繞來繞去,露出渴望的笑臉,只求能被注意到,像是為了曬出顔色而拚命在爭取每一縷不經意灑過的陽光。
「……那不是為了我自己,根本不是為了我自己——他們那些人為什麼不相信我?我必須得同意工會減少火車數量的要求——而且我能做的只有延期償付債券,所以衛斯理才會讓我這麼做,是為了工人,不是為了我自己。報紙都在說我是所有商人的效仿榜樣——是一個有社會責任心的商人。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是真的,對不對……對不對?延期償付怎麼了?我們要是省去一些技術上的環節呢?用意是好的。大家都認為只要不是為了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可她不認為我的用意是好的,除了她自己,她覺得誰都沒用。我妹妹是一個殘忍自負的賤人,只會一意孤行……她和里爾登還有所有那些人,他們幹嘛總那樣看著我?他們怎麼那麼肯定他們就是對的呢?……如果我承認他們在物質方面是優秀的,他們為什麼不在精神方面去承認我呢?他們有腦子,可我有良心。他們有創造富裕的能力,可我有愛的能力。我的能力難道不是更偉大的嗎?它難道不是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都被認為是最偉大的嗎?他們為什麼不認可呢?……他們為什麼那麼肯定他們就是偉大的呢?……況且,假如他們是偉大的,而我不是的話,那他們不恰恰應該因為我並不偉大,而向我彎腰致敬嗎?那不就是真正人道的行為嗎?去尊敬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不需要有好心腸——那只是他應該得到的。給予並非應得的尊敬,那才是仁慈的最大的善意……可是他們沒有慈善的能力。他們不屬於人類。他們不關心任何人的需要或軟弱……漠不關心……毫無憐憫……」
「我認為在這個屋子裡,罪大惡極的那個人就是你,」里爾登安靜而又厭倦地說;甚至他的怒火也已經平息了下去;他感覺到的只是一個巨大的希望破滅後的空虛。「我認為你比我所能想到的任何東西都更惡劣……」
莉莉安從他身邊離開,似乎想讓他明白,她不勉強他去做這種表面上的陪伴。他退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在這裡,沒人會注意到他或是發現他的目光。然後,他開始向達格妮望去。
「你確定我沒有嗎?」
里爾登站在莉莉安的旁邊,隨著她機械地移動著腳步。她想讓人家看到他們在一起,他只是照辦。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看他;他對周圍所有人都視若無睹,心裡只想著他絕對不能見到的那個人。
「噢,我一點也不反對。我對這很欣賞。太多的投資者——老式的那種——在聖塞巴斯蒂安礦山事件之後放棄了我,他們嚇跑了。但新派的投資人對我更有信心,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做——憑著信心。我無法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當然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是你和你在華盛頓的那些人,還有聖地牙哥的那些人。我只是納悶你們怎麼誰都沒費勁告訴我一聲。某些人幾個月前在這裡簽署的那些命令扼殺了這個國家的整個銅礦業,結果就是國家突然要進口更大批量的銅。除了德安孔尼亞公司,究竟在哪兒還會有銅呢?因此你看,我絕對應該非常感謝。」
「假如你覺得合適說這樣的——」
「里爾登先生,你不瞭解這些人做生意的方式,以及他們對你在這裡出現是怎麼想的。按照你而不是他們的原則,接受一個人的盛情是一種善意的表示,是在顯示你和主人都溫文有禮。不要讓他們有這樣的感覺。」
只是一會兒,法蘭西斯可向他轉過身來,臉色如常,非常平靜地說:「我改變主意了,里爾登先生。很高興你能來這個聚會,我想讓你看看這個。」
「誰都沒有。我對此一無所知,只是在那天上午看到了行情表一直往上竄。一切不就都很清楚了嗎,是不是?另外,聖地牙哥的人在接下來的第二個星期就對銅新加了一道稅,而且對我說我的股票突然猛漲,我就不應該在乎這些了。他們說他們是替我著想。他們這樣說,我幹嘛要去管呢——這兩件事加在一起,我比以前更有錢了。這的確不假。」
「我為什麼要想,而且為什麼是現在?」
「塔格特小姐,」他總結說道,「就算能解決的話,我也不知道得用多少年。但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的後半生都花在它上面,並且取得成功,我將死而無憾。」他又補充說:「比解決這個問題更讓我想做的還有一件事:就是能見到發明它的那個人。」
「塔格特小姐,」她說,「談到哲學,我不是你的對手,我只是個普通的妻子。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想我可能會想到的,以及你不願意讓我說出來的那些話——請把那條手鍊給我。」
因為他已經把這祕密當成了罪過,並且向他自己發了誓去承受它帶來的後果——因為他已經承認權利是在莉莉安那邊,他可以去忍受任何詛咒,但卻不能拒絕對他提出要求的權利——因為他知道,他拒絕去的理由也正是令他無權拒絕的理由——因為他聽到了他心裡乞求的叫喊:「噢,天啊,莉莉安,只要不去那個聚會,去哪兒都行!」而他不能容許自己去乞求同情——他平靜地說,聲音死氣沉沉而且堅決:
莉莉安略微有些吃驚地打量著他的面孔,但卻沒有焦慮或怒氣,就像一個人遇到了一道無足輕重的謎題一樣。「當然了,」她柔順地說道,聲音又恢復了流暢和信心,「假如我的話讓你感到我在懷疑——懷疑有一種對你不太可能以及(我看他這個意思)對我丈夫絕不可能的關係存在的話,請接受我的道歉,塔格特小姐。」
「難道你不考慮被……誤會的可能嗎?」
法蘭西斯可的眼裡已經沒有了開玩笑的跡象;里爾登還從未面對過如此尊敬而莊重的神情。「是的,里爾登先生,」他靜靜地說。
他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回答:「你來這裡幹什麼?」
「怎麼了?」他在他們的靜默中問道,「我說了什麼這裡有誰不知道的話嗎?」
「金錢是你生存的手段。你所宣稱的謀生的來源,也就是你生活的來源。如果這來源毀掉了,你就詛咒了你自己的存在。你賺錢是依靠欺騙嗎?是靠著利用他人的罪惡或愚蠢?是靠著討好白癡,從而希望得到你力所不及的東西嗎?靠著降低你的標準?靠著替你所不屑的買主做你鄙視的事情?果真如此的話,你的錢將不會帶給你絲毫快樂。而你所買的一切都不會成為對你的獎賞,而是會成為恥辱;不會是成就,而是時刻提醒著你的羞恥。那樣,你就會叫喊著金錢是邪惡。邪惡,就因為它代替不了你的自尊?邪惡,就因為它讓你無法享受你的墮落?這是不是就是你仇恨金錢的根源?」
從這些男人的交談中,他連一句直截了當的話都聽不到;他們好像正說著什麼,但那話題從來就不是他們真正在談論的。他像一個外國人那樣,聽懂了一些詞,卻不能把它們連成句。一個看起來像酒鬼般傲慢的年輕人搖晃著走過來,呵呵地笑著,大聲說道:「記住教訓了嗎,里爾登?」他不明白這個小無賴話裡的意思;但其他人似乎都明白;他們看起來都大吃了一驚,卻都在暗暗地高興。
「莉莉安,你真了不起!」他脫口而出。
里爾登朝他擠了過去——法蘭西斯可似乎並沒朝他那裡看,卻立刻旁若無人一般地迎了過去。
他觀察到她突然全神貫注起來,像是一股心思沿著通往新方向的缺口衝了出去。他凝視了她一陣,似乎知道她在這條路上將要走的每一步,然後笑著說:「難道你現在不想問我:約翰.高爾特是誰?」
「這根本就不是玩笑,里爾登太太。」
她注意到了他的臉色,開心地笑了起來:「噢,可是親愛的,我可不覺得輕鬆!我是失望。我本來是想找到幾個帶著口紅的菸蒂。」
「我指的不僅是你對我的論斷。那個女人和所有像她那樣的人,是在不斷迴避他們心裡明白是好的東西。你一直是在把你認為的邪惡念頭從你的腦子裡推出去。他們那麼做是因為他們不願去付出努力,你這麼做是因為你不允許自己去找任何原諒的藉口。他們不惜一切地沉溺於他們的情感之中,你在解決任何問題時,都會首先犧牲掉情感。他們情願什麼都不承受,你寧願承受一切。他們不斷逃避責任,你總是去承擔。不過你難道看不出最本質的錯誤都是一樣的嗎?一切對現實的拒不承認,無論有什麼原因,後果都是災難性的。罪惡的念頭只有一個:拒絕思考。不要漠視你自己的欲望,里爾登先生。不要把它們犧牲掉。審視它們的緣由,你應該要承受的一切,是有一個限度的。」
「最最親愛的,別這麼折磨你自己,」她說,「我知道你是結了婚的人,我從沒逃避過這個事實,今晚我沒有因此而不快。」
「你幹嘛跟我說這些?」
「沒經過你的同意?」
「說的就是你正在想的。你收買的那些人一文不值,因為總會有人給他們更多的好處,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來玩,這就又變成老式的競爭了。但如果你抓住了一個人的心,他就是你的了,就不存在什麼出價更高的人,而你就可以充分信賴他的友誼。嗯,你有朋友,我也有,你有我用得著的朋友,反過來也一樣。這我都覺得沒什麼——管他的呢!一個人總得交換點什麼吧。如果我們不用錢來交換——金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我們就用人來交換。」
他第一次正視著她,瞇起眼睛,面孔放鬆成和她一樣的半帶笑容,暗示出他們兩個所想到的,彼此親密無間:那是一種滿足的表示。「你知道我一直很仰慕你,莉莉安,我把你當做是一個真正高尚的女人。」
「噢,多殘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