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汽車的方向盤後面,看著平靜冰凍的道路以六十英里的時速迎面撲來,然後鑽入車輪下,他不去想他家裡的那些事——他們臉孔的畫面也隨著路旁光禿禿的樹和零落的建築一起,被吞噬進了速度的深淵裡。路上車輛稀少,遠方駛過的城鎮燈火寥落;死氣沉沉的空曠便是節日的唯一標誌。每隔很遠才會透過霧氣看到工廠屋頂上空的一團隱約閃亮的煙霧。冷風呼嘯著掠過車身縫隙,抽打著鋼鐵車架上的帆布篷。
「也許他有時候是有些過頭,可這只是隨便說說,只是閒聊而已,他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是你的奴隸嗎?」
「噢,閉嘴!」拉爾金厲聲說。
憑什麼準則?里爾登心想——憑什麼標準?
「別狡辯。」
「我不認為你們有權管理我的合金銷售。」
「明天是你開庭的日子。」
「我不會幫你的。」
「我不認為政府會喜歡這樣。」
「我認為你應該放棄你自身完美的幻想,你非常清楚這是一種幻想。我認為你應該學著和別人和睦相處。英雄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是人性的社會,比你所想像的要深刻得多。人類已經不指望有人再去當聖人,或者有人因為罪過而受到懲罰。沒有誰對或是錯,我們和這些人是一個整體,我們都是人——而人是不完美的。你明天去證明他們是錯的,但你得不到任何東西。你應該要很大度地做出讓步,因為這麼做才實際。正因為是他們不對,你才應該緘口不言,他們會感激你的。自己活的同時也給人活路,給予的同時也索取,退讓的同時也進一步,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策略——而且現在你要接受它。別跟我說什麼你比這要好得多。你知道你並非如此,我對此很清楚。」
「什麼假設?」
是我們的罪過,他想。假如我們作為人類的推動者、生產者和恩人,情願讓邪惡的烙印印在我們身上,並且無聲無息地為我們的美德承受懲罰——我們還能指望這個世界有什麼「善」呢?
「這意義比你想到的要大得多,或許比我們任何一個人想到的都要大。謝謝,艾迪。」
「是嗎?」
「你怎麼知道的?你又不在那兒。」
在片刻的停頓後,法蘭西斯可還是平靜地回答道,「自從我明白那些人做的都是些什麼,」他又添了句,「我知道你此時的處境……以及今後將會出現的情況。」
法蘭西斯可把身體向前傾了傾,放在他身邊地上的檯燈在他的臉上投射出細碎的光亮;他的臉上是一副清白和饒有趣味的神情:「如果你願意瞧瞧那些頭版新聞,就會發現我向來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是那些女人們迫不及待地想上新聞,覺得讓人家看見和我在一起就是多麼浪漫的事情。除了像花|花|公|子那樣從被自己征服的男人的數量和名氣,來獲得她們自身的價值之外,你覺得她們還能追求別的什麼嗎?只是,它還要更虛假一些,因為她們所尋求的價值連事實都不是,不過是其他女人的印象和嫉妒而已。我就把她們想要的給了她們,但我給的只是她們表面提出來的,沒有她們所預想的做作,這種做作使她們看不到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你覺得她們是想和我,或者隨便什麼人上床嗎?她們不可能有這樣真切誠實的欲望。她們想填滿自己的虛榮——我就滿足她們,讓她們能有機會在她們的朋友面前吹噓,能在報紙的醜聞版面上看到自己扮演著引誘的角色。可你知不知道,這和你在法庭上所達到的效果完全一樣。如果你想粉碎任何一類惡毒的欺詐——就不折不扣地照它說的辦,不要用你自己的東西蓋住它的真實面目。那些女人明白這一點,她們知道自己是否能從別人對她們的羨慕中感到任何滿足。她們和我浪漫史的公開,給她們帶來的不是自尊,而是自卑:她們每個人都明白,自己白忙了一場。假如把我拉上床就是她公開的價值標準,那她很明白她是無法依照它來生活的。我認為那些女人比地球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恨我。不過,我的這個祕密很安全——因為她們每個人都覺得失敗的只是她自己,而別人都得手了,於是她就對我們的浪漫史更加的信誓旦旦,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出真相。」
「可是他們一旦把你送進監獄,」他母親說,「你這個家會怎麼樣?你想過沒有?」
到了市區已經是九點半。他用鑰匙打開達格妮公寓的房門走進去的時候,裡面是黑暗的。他拿起電話打到她的辦公室,她的聲音回答道:「塔格特鐵路公司。」
人群中爆發出一片喝彩聲。
「對敵人所說的你對自己的營利和財產都沒有權利,你寧願贊同嗎?」
「最出色的是那隻木鞋,」菲利普側過頭來仔細地欣賞著說,「很有味道。只要用錢,誰都可以弄到蠟燭、銀餐具這些玩意——但這隻鞋,可是得有想法才行。」
「你有沒有看過報紙,亨利?」菲利普怪異地笑著問。
「噢,你應該看看!」
轉身面向審判桌的時候,里爾登的眼睛掃過了旁聽席。他的視線在達格妮那裡略停了一下,這停留只有她感覺得出來,似乎他是在說:成功了。她本應該是很鎮靜的,只是她的眼睛已經瞪大得似乎面孔都承受不住了。艾迪在笑著,這笑容是一個男人淚水的奪眶而出。莫文先生一臉驚駭。拉爾金愣愣地盯著地板。史庫德的臉上表情木然——莉莉安也是如此。她蹺著腿坐在一排座位的盡頭,一條貂皮披肩從她的右肩膀垂到了左臀;她看著里爾登,沒有動。
幾年前,他們會嘲笑他這副對財富自信滿滿的表情。但今天,法庭的窗外是石板一般灰暗的天空,預示著一個漫長難熬的冬季的第一場雪即將來臨;全國的最後一點石油就要用光了,在對冬季供應的瘋狂搶奪之下,煤礦已經力不從心。法庭裡的人們還記得,就是因為這個案子,他們已經失去了達納格。有傳言說,達納格煤炭公司的產量在一個月之內顯著下降;報紙上說,這只不過是在調整,達納格的表弟正在重組他所接管的公司。上星期,頭版報導了正在建設中的一項房屋專案所發生的災難:劣質的鋼樑倒塌,造成了四名工人的死亡;報紙上沒有提,但人們知道,這些鋼樑是伯伊勒的聯合鋼鐵公司製造的。
「我都沒必要和你說了——我認為你是知道這個問題的你是我遇到過的心智最高的人。我開始接受這樣一個雖然不對,但至少是可能的事實,那就是你不願意把你偉大的才華在當今這個世界上施展出來。但一個人出於絕望所做的事情,並不一定能反映他的性格。我一直認為人的性格只有在他追求快樂的時候,才能真正表現出來。而這就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無論你放棄過什麼,只要你還想活著,你怎麼會熱中於把你如此有價值的生命,浪費在拈花惹草和愚蠢的享樂上?」
「從你這兒。」
「我知道。」
「什麼……什麼意思?」
檯燈的光線從下方射向他的面孔,里爾登看不見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嘴巴堅忍地抿緊了,同時有一種奇怪的莊重的放棄。里爾登明白,這個傷口是不能再去碰了。
一陣陣嘲笑夾雜在將法庭淹沒的掌聲之中。這掌聲是衝著里爾登的,嘲笑則給了法官們。
擠滿法庭的人們早在一個月前就從報紙上得知,他們要看到的這個人是一個貪婪成性的社會公敵;但他們此刻看到的卻是里爾登合金的發明人。
「另外,你誤解了我,亨利。我沒有說任何侮辱你的話,我不是針對任何人說的。我不過是從一個抽象的社會學角度去討論普遍的政治現象——」
「你是指我出庭那件事?」
他們為什麼能夠把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刻詆毀為罪過?他們為什麼願意背叛最美好的東西?是什麼使他們相信這個世界是個罪惡的王國,絕望才是他們自然而然的命運?他說不清理由,但他知道這理由必須搞清楚。他覺得它像是法庭裡的一個巨大的問號,而他有責任去回答它。
「謝謝。」里爾登說。
他注意到了屋子裡的沉寂。依照人們為了各自的利益而表現出的假惺惺的做法,他們應該認為他這樣做是完全不可理解的愚蠢;應該會出現驚訝的騷動和嘲笑;但卻沒有,他們靜靜地坐著;他們心裡明白。
「你不會的。而且我認為他們不會判我的刑,我想他們會從輕發落,對此,我有一種假設——等我驗證以後再跟你說吧。」
她聳聳肩膀:「我說的就是這種自負——這種對誰是誰非很看重的想法。總是在堅持自己正確,這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一種虛榮。你怎麼知道什麼是正確的?有誰會知道?這不過是一種自我陶醉的幻覺,你這麼喜歡炫耀自己比別人優越,會傷害到其他人的。」
「你今晚不能去紐約!」她的聲音並不大,但卻帶著尖叫的急迫和絕望,「你現在不能這麼做。我是說,你不能抛下你的家人。你應該好好想想保持清白了。現在你不能縱容自己去做任何你心裡清楚的墮落的事。」
「你為什麼想要扮演這種醜陋的角色?」
「沒錯,」里爾登莊重地說,「假如我因此讓你產生了誤解,我應該向你解釋一下。我一直盡力不讓你覺得你是在我的施捨下生活。我認為這是你該去記得的事。我覺得任何一個接受了他人幫助的人,都知道善心是施恩者唯一的動機,也是他應該做出的回報。可是我發現我錯了。你不勞而食,而且認為感情也可以不勞而得。恰恰因為我抓住了你的喉嚨,你就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你怎麼向我吐口水都沒事。你認為我不想跟你提這些,我會因為不願意傷害你的感情而捆住自己的手腳。好吧,我們還是說穿了吧:你生活在施捨之下,早就信用無存了。我曾經對你有過的任何感情現在都已不復存在。對於你,對於你的命運和未來,我毫無興趣。我沒有任何要去養活你的理由。如果你離開我的家,你挨餓與否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這就是你在這裡的位置,而且我希望你如果想在這裡待下去的話,就記住這一點。否則,就出去。」
「當然,里爾登先生,你不會希望你的態度被人誤解吧,人們普遍認為你沒有社會的良知,毫不關心下屬的利益,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你不想再就此加深別人對你的印象吧。」
「你今天來這裡幹嘛?」里爾登問他,「你不知道今天放假嗎?」
「我在槍口下是不會合作的。」
「是啊。」里爾登茫然地說。
「我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這是我賺來的。」
史庫德在他的專欄裡沒有提及審判一事,但過了十天,他在一篇雜談專欄的文章中寫道:「里爾登先生對公共價值觀的一些看法可能是有感於這樣的事實,在所有的社會團體中,他在他自己的那個生意圈子裡似乎是最不受歡迎的。他那種老式的殘忍,即使對那些掠殺成性的權貴們來說,似乎也太過分了。」
但他卻說得平靜而極其簡單——這一番直率和並不單純出自理性的話,顯得十分真誠,以至於聽者也顯得同樣誠懇,如此的語氣便是他們二人在一起時的唯一流露——「你知道,我認為一個人對他人所犯的真正的道德罪行,是用他的言語或行動去製造一種矛盾的印象,一種不可能,一種非理性,從而動搖被他所傷害的人的理性觀念。」
這是一聲徹徹底底的驚叫。法蘭西斯可跳了起來,已經顧不上再掩飾什麼:「十二月十五號?」
里爾登坐在那裡看著他,似乎是在打量頭一次發現的什麼東西一樣。一個人的聲音在里爾登的內心深處堅定、親切、毅然地迴響著:你們憑什麼權利?憑什麼準則?憑什麼標準?
當他向莉莉安望去的時候,他從她的眼神斷定她已經盯著他看了很久:那眼神慌亂無措。
「天啊,絕對不是。」
「講得太好了,里爾登先生——只是大約晚了三代人。」
「什麼辦法?」
里爾登環顧四周,比法官們還要吃驚。他看到了在極度興奮之中的笑臉,看到了渴求幫助的面孔;他看到了他們靜寂的絕望終於爆發出來;他看到了和他一樣的怒火和憤慨,在藐視的歡呼聲中得以宣洩;他看到了滿懷敬仰和希望的神情。這裡也有垂著嘴巴的年輕人和不懷好意、邋遢齷齪的女人,也就是只要在新聞影片裡看到有商人的鏡頭出現,就帶頭起鬨的那種人;對眼前的這股陣勢,他們沒有試圖去撲滅;他們鴉雀無聲。
「一個你和謀害你的人之間的中間立場?」
依賴並利用他的美德作為折磨的工具,把被害者的寬厚當做唯一敲詐的手段去進行勒索,接受一個人的良好願望,卻把它變成毀滅對方的工具……他靜坐不動,思索著這邪惡至極的法則,感到難以置信。他靜坐不動,被一個疑問不斷地敲打著:莉莉安是否瞭解她這個計畫的真實面目?這是不是一個完全清醒的陰謀?他顫抖了;他還沒有恨她恨到相信這是真的。
可能是這樣,他想;出於自然而然幼稚的膽怯,他們如此怨恨的目的是想要保護他,想要迫使他妥協,從而得到安全。這有可能,他想——但他明白他根本就不相信。
「難道你不考慮任何……」他本想說「更高的」,卻改口為——「任何其他的層面嗎?」
「哦,不,我不認為他們清楚我在想些什麼,我明天會讓他們知道的。」
「你承認你把合金賣給了達納格?」
「我對你有很多的不理解,但我可以肯定一點:你並不是和那些掠奪者狼狽為奸。」
法蘭西斯可的舉止之間,像是並不覺得這次登門拜訪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似乎是處之泰然——一如他在里爾登面前所表現出的樣子。但里爾登和圖書注意到,他並不像是希望自己這麼平靜;他在房間裡來回走著,似乎將他不願坦白的一種情緒釋放了出來;他忘記了那盞燈,它是房間裡唯一的光亮,依舊擺放在地上。
「但我們是在給你一個機會去為自己辯護——是你拒絕了這個機會。」
「花|花|公|子就是花錢如流水的那種人。」
「什麼?」
「這算是什麼問題呀!」他母親說,「這還像個男人嗎?她是想從地獄裡把你解救出來——這就是她的意思。」
「我會的。」
「對於沒有規定和控制的想法我不能苟同,」另一個說,「我同意,他們的確有些瘋狂和過頭,但——完全沒有控制?這我無法同意。我認為還是應該有些控制,還是應該保護大眾的利益。」
「你難道不能容納不同的意見?」
法蘭西斯可怔住了。他看了里爾登一會兒,輕聲回答說:「好吧。」
莫文先生茫然地看看四周,悄聲對拉爾金說:「這簡直是瘋了。」
「不,」他安靜地回答,「我不明白。」
「你。」
他想,這是真正加諸在他身上的命題——去找出究竟是什麼想法,一個單純的人所能得到簡單的想法,竟使得人類接受了導致自我滅亡的教條。
她跳了起來:「今晚嗎?」
「我簡直無法相信,」她的聲音像是一個被嚇壞了的嬌慣的小孩,「你這麼說可就太惡劣了。」
「你知不知道,對你提出的指控是極其嚴重的?」
最年長的那位法官把上身從桌子那邊前傾,聲音裡帶著溫和的嘲諷:「你這麼說,好像是在堅持某種原則,里爾登先生,但實際上,你所捍衛的只是你的財產,對不對?」
他腦中對家人的想法漸漸隱去,形成對照並取而代之的是他想起了他和那個華盛頓派駐到他工廠裡、綽號叫做「奶媽」的那個年輕人的會面。
「里爾登先生,」年紀最大的那位法官充滿了慈祥和責備,笑著張開手臂,「非常遺憾,你完全誤解了我們的意思。問題就在這裡商人拒絕以一種信任和友誼的態度和我們接近。他們似乎把我們想像成了他們的敵人。你怎麼會說起什麼人的犧牲?是什麼使你如此的極端?我們從沒想過要奪取你的財產或是毀滅你的生命。我們沒有想要傷害你的利益。對你的卓越成就,我們完全瞭解。我們唯一的目的就是平衡一下社會壓力,為所有人主持公道。這次聽證會其實並不打算作為庭審,只是為了達成雙方的諒解和合作而進行的一次友好的談話。」
「我沒有向你開口要,對嗎?如果我想的話,別以為我就不能從其他地方得到!別以為我離不開這裡!如果我只是替自己著想的話,馬上就會走了。但媽媽需要我,而且我一旦拋下她的話——」
「我知道,在工廠我們被打斷的那天晚上,你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你為什麼不把要說的話說完呢?」
「菲利普,」他沒有提高嗓門,說道,「要是你再說一遍這樣的話,你現在就會穿著這身衣服,抓著口袋裡這點錢,站到外面的大街上去。」
「一個好人懂得如何去原諒別人。」
「今晚,要感謝主對我們的賜福,」里爾登的母親說,「上帝一直恩待我們,今晚,在全國的很多地方,有些人家裡還吃不到飯,有些人甚至連家都沒有,他們當中,每天有越來越多的人失業。在這個城裡走一走,我就已經心驚肉跳了。我上星期撞見的除了露茜.賈德森還能有誰——亨利,你記得露茜.賈德森嗎?過去在明尼蘇達的時候住在我們隔壁,那時候你十二歲,她有個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他們搬到紐約後我就和露茜斷了聯繫,算來怎麼也有二十年了。唉,我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真是嚇壞了——就是個牙全掉光了的醜老太婆,裹著一件男人的外套,在街邊乞討。我想:如果沒有上帝的恩典,我又何嘗不會如此。」
「你在通向發現的道路上承受了非常大的打擊,是不是?」法蘭西斯可說,「你對你的那些商人同行們的表現有何感想?」
「我知道。」里爾登說。
「我應該在二月十五日向塔格特公司交付六萬噸的鋼軌,這夠你鋪設三百英里的鐵路。在這筆貨款不變的情況下,你會收到八萬噸鋼軌,夠你鋪設五百英里。你明白比鋼更便宜更輕的材料是什麼。你的鐵軌要用里爾登合金,而不是鋼。不要和我爭,說反對還是同意就行了。我並不是在徵求你的批准。你本來是不應該批准或者知道這件事的。這件事是我做的,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後果。我們要計畫一下,讓你手下已經知道了你訂購鋼材的人不知道你收到的是里爾登合金,讓那些知道你收到里爾登合金的人不知道你沒有准購許可。我們得在帳目上做做文章,這樣的話,一旦事情敗露,除了查到我,抓不住任何人的把柄。他們也許會懷疑我賄賂了你的人,也許會懷疑你也參與了,但他們無法證實。我希望你向我保證,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絕不去承認。這是我的合金,如果有什麼風險的話,應該由我去冒這個險。我從接到你訂單的那天就在籌畫這件事,我已經從一個絕不會出賣我的地方訂購了生產所需的銅。我本來打算晚一點再告訴你,但我改變主意了。我想讓你今晚就知道因為明天我就要因同樣的罪狀上法庭了。」
人們從報紙上知道,他代表著冷酷富有的魔鬼;就像他們一邊讚美著純潔的情操,然後蜂擁著去看用半裸女人做海報的電影一樣——他們來這裡看他;至少魔鬼不會有誰都不相信,但誰都不敢質疑的庸俗陳腐的絕望。他們看著他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敬仰——敬仰是他們很久以前就喪失的感情;他們好奇地圍觀,而且對那個勸他們應該去仇恨他的那個人,感到隱隱的不屑。
「可是,里爾登先生,法律明確規定了要給你機會去表達你的意見,並為自己申辯。」
「我是想,」里爾登莊嚴地說,「讓這個程序顯現它的本來面目。如果你要我幫忙去掩蓋——我不會幫你。」
「我不認為這個法庭有權審理我。」
「我麼,我就是老套,」菲利普說,「我只想感謝全世界最善良的媽媽。」
「你總是不被人喜歡,」莉莉安說,「這並不單單是因為某一個問題,而是由於你死也不肯讓步的態度。想在你身上下功夫的人清楚你的想法,所以他們才對你採取嚴厲的手段,而卻放過其他人。」
「他們當然有了。大眾隨時都可以削減我的營利——拒絕買我的產品就行了。」
「沒事,待在那兒,我過去找你。」
「我說過了我不會為自己申辯的。」
「別辯解了。」里爾登說道。他正看著菲利普的臉,那張臉半低著,眼睛向上瞧著他。這雙眼睛全無生氣,像是從沒看到過任何東西;它們裡面沒有興奮的火花,沒有個人的情感;既沒有輕蔑也沒有慚愧,既沒有羞恥也沒有煎熬;它們是一對薄薄的橢圓片,對現實毫無反應,並不試圖去理解,去思考,去得出某種公正的結論——那橢圓片裡面除了陰暗、呆滯、沒有思想的仇恨之外,便是空洞無物。「別辯解了,閉上你的嘴。」
「我認為在一個沒有不勞而獲和相互排擠的人群裡,並不存在利益衝突。」
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你是說我沒有?」
「那麼我就是不夠聰明了。」
「我不明白,」他媽媽說,「監獄?你是說監獄嗎,莉莉安?亨利,你要去坐牢?」
「我是這麼想。」
「我不認為我的行為是犯罪。」
他身後的人群一片譁然,卻不是憤慨,而是驚嘆。他所面對的法官們啞口無言。他繼續平靜地說下去:「不,我不希望我的態度被人誤解。我很樂於把它正式宣佈出來。我對報紙上關於我的一切事實報導完全同意——我同意的是事實,而不是評價。我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為了這個目的,我把產品賣給願意買,並且可以買的人。我不是為了他們的利益而花自己的錢去生產,他們也不是為了我的利益而花自己的錢來買我的產品;我們彼此都不會為了對方去犧牲各自的利益;我們做的是雙方同意和互惠的公平交易——我對用這種方式所賺的每一分錢都感到自豪。我很富有,對我擁有的每一分錢都很自豪。我賺錢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是通過和我做交易的每個人自願同意下的自由交換——我剛開始工作時我的雇主的自願同意,現在為我工作的人們的自願同意,我的買主的自願同意。我想把你們不敢問我的那些問題在此公開回答一下。我是不是想付給我的工人們比他們為我帶來的價值更高的報酬?我不想。我是不是想以低於我的顧客們願意出的價格賣出產品?我不想。我是不是想賠本賣出我的產品,或者是白送?我不想。假如這就是罪惡,你們可以按照你們的任何標準,隨意處置我好了。這些都是屬於我的,我像每一個正直的人所必須做的那樣,是在憑我自己的本事生活。對於我的存在,以及我必須為養活自己而工作這樣的事實,我拒絕認為是一種罪過。對於我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並且能做得很好這樣的事實,我拒絕認為是一種罪過。對於我能夠做得比大多數人更出色這樣的事實——實際上我的勞動比我鄰居的更有價值,更多的人願意付錢給我——我拒絕認為這是一種罪惡。我拒絕因為我的能力而道歉——我拒絕因為我的成功而道歉——我拒絕因為我有錢而道歉。假如這是罪惡,那就隨便吧。假如大眾發現這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就讓大眾來消滅我吧。這就是我的準則——其他的我概不接受。我本來可以告訴你,我為大家所做的一切你連想都不敢想——但我不會這樣說,因為我不想把別人的福祉作為我可以生存的通行證,也不認為他們的利益是可以霸占我的財產或毀掉我的生活的理由。我不會說其他人的利益就是我的工作目標——我自己的利益才是我的目的,而且我鄙視那些放棄自己利益的人。我可以告訴你,你沒有權利得到大眾的利益——任何人都不能用犧牲他人的方式謀求自己的利益——你一旦侵犯了一個人的權利,你也就侵犯了所有人的,一群權利無存的生靈註定會走向滅亡。我可以告訴你,除了毀滅世界之外,你不會,也不能達到任何目的——這是一切掠奪者在無人可搶之後的必然下場。這些我可以說,但我不會。我要挑戰的並不是你們的某項政策,而是你們的道義的前提。假如人真的可以通過將其他一些人變成犧牲的動物,從而獲得自己的利益,假如為了某些要靠我的血才能生存下來的東西而要求我去犧牲,要求我服務於一個遠離我之外,凌駕我之上、違反我個人利益的社會——我會斷然拒絕。我會把它當成是最卑鄙的惡魔一樣去抵制,盡我全部的力量和它抗爭。哪怕在我被殺死之前還有一分鐘,我也要和全人類去對抗到底,我會帶著自己鬥爭的信念,帶著生命有權利生存的信念去抗爭。一定不要對我有任何誤解,如果大家稱自己為公眾,相信需要有人去當犧牲品,那我就要說:公眾利益去死吧,我和它沒有絲毫關係!」
「我試試看吧。」
「假如當時哪怕一個商人能有這樣的勇氣,說出他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並且是自豪地講出來——他就能把整個世界挽救過來了。」
隨即,他看到她的目光變得更柔弱、更痛苦、更有了幾分危險的活力——他抓過她的手腕,似乎在用他緊握的手指和嚴肅的目光,把她所需要的支援傳遞了過去——他嚴肅地說:「不要謝我——這不是什麼恩惠——我這麼做是為了讓我自己能接著工作下去,否則我就會像達納格一樣崩潰。」
猛然間,他被身邊擠過來的人群拉回到了法庭裡。他微笑著面對他們的笑臉,面對他們瘋狂的、在悲慘之中熱切盼望著的面孔;他的笑中有一絲悲傷。
「你認為他們是正確的嗎?」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話。」她說。
「因為……你讓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點性急了。」他的聲音裡又出現了竭力抑制的情緒,「因為我從不想把我的真相告訴任何人,但卻很想讓你知道。因為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對花|花|公|子這類人是最鄙視的。花|花|公|子?我這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現在依然如此,而且永遠都會愛著她!」他情不自禁地喊道,隨即,他聲音低低地補充了一句,「這件事我從沒向任何人承認過……連跟她都沒有承認過。」
「我不欣賞你在法庭上所講的那番話,」另一個人說,「我的意見完全和你不一樣。從個人角度來說,我對自己能夠堅信是在為公眾利益工作,而不僅僅是為我個人而感到驕傲。我寧願認為我有一些更高的目標,而不僅僅只是在賺一天三頓飯和我那輛哈蒙德轎車。」
「我不知道,這我一點都不懂。體面的人是不能進監獄的。想想辦法,你做事向來很有主意的。」
他看著圍在身旁的人群,他們今天為他歡呼了;他們曾經在約翰.高爾特鐵路旁為他歡呼過。但明天他們會向莫奇呼籲發佈新的規定,會在伯伊勒的鋼樑砸倒在他們的頭上後,還向伯伊勒要求得到一個免費的住房專案。他們會這麼做的,因為他們會被告知,要把他們為漢克.里爾登歡呼這回事當做一宗罪過給忘掉。
「難道你不知道今天過節嗎?」他問。
「不對。我是出於我個人的營利和個人利益。它對於煤礦和公眾利益所起的影響是你們要去估量的。那不是我的動機。」
他認真地看著她,顯現出極大的興趣:「如果那只是幻覺的話,為什麼會傷害到其他人呢?」
「哦,幾封信,還有……哦,嗨,我hetubook.com.com簽了三封信,削好了我的鉛筆,我知道沒必要今天做這些事,可我在家沒事幹,而且……我離開這裡就會覺得孤單。」
「既然你信任我,」里爾登說,「那麼作為交換,我也想把我的一個秘密告訴你。我想讓你知道的是我在來這裡之前,就已經對你非常信任了,並且我以後可能還需要你的幫助。」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打擾你了嗎?」里爾登問。
「你在做什麼呢?」里爾登問。
「那就是你們的理論中的漏洞了,各位先生們,」里爾登莊重地說,「我不會幫你從裡面擺脫出來。你們可以選擇使用強制的手段和人打交道。但你們會發現,在更多的情況下,你們要依靠被你們迫害的人的主動配合。而你們的受害人將會認識到,正是你們所強求不到的屬於他們自己的意志,才讓你們得逞。我的立場始終如一,而且我會服從你們的要求。無論你們希望我怎樣,我都會在武力的脅迫下去做。假如你們判我進監獄,你們必須全副武裝地把我押進去——我不會主動進去。假如你們要罰我的錢,就必須得先沒收我的財產才能拿到罰款——我是不會主動繳的。假如你們相信有權對我進行強制——就光明正大地亮出你們的武器來。我不會幫著去掩蓋你們行為的本來面目。」
「我試試。」
法蘭西斯可旋即改變了心情,說道:「噢,好吧,再一陣子就行了!」然後笑著站了起來。
「我們是在說……其他的方式。」
他在商場上接觸到的人,看起來想要迴避他出庭這件事。有些人絕口不提此事,轉過頭去,臉上努力地顯示出無所謂的樣子,用以掩飾一股特別的憎恨,他們似乎在害怕,只要有看他一眼的動作就會被理解為表明了某種立場。另外一些人則大膽表示:「在我看來,里爾登,你這是極其的不明智……我覺得現在絕不是樹敵的時候……我們不能再引起反感了。」
「我沒有。」
那天上午,儘管辦公大樓的其他地方都關了,里爾登依舊照常去了他的辦公室。午飯的時候,他來到軋鋼車間,驚訝地發現「奶媽」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裡瞧著工作的進行,臉上帶著孩子般的陶醉。
「噢,說到這個的話,」里爾登的母親說,「我們有這頓晚餐應該感謝莉莉安,她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弄得這麼好。她費了好幾個小時佈置桌子,這一切真的是很新穎別致。」
「不用了,我對此完全明白,而且是在遵守。」
「那你就要去承擔後果,而不是我。」
「但你已經承認,你違反了我們針對你的合金銷售所制定的管理法規。」
「那是會被錯誤地引用和理解的。」
「你再說一遍?」
三天後,里爾登在令他眩暈的失望與仇恨的震驚之中,回想起了法蘭西斯可當時的那副面孔——儘管他站在辦公室的收音機旁,想到他現在必須離韋恩.福克蘭酒店遠遠的,否則他會當場殺了法蘭西斯可,他還是忘不了這件事(從他聽到的廣播中,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腦海)。他聽到,三艘德安孔尼亞公司從聖胡安開往紐約的貨船,遭到了拉格納.丹尼斯約德的襲擊,沉入了海底——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腦海中,儘管他知道,對他來說,有比銅貴重得多的東西,隨著那些船一起沉了下去。
她用了一年時間,從各地擱棄的鐵路線上找了些舊鋼軌,修補主幹線的軌道。她費了幾個月的時間去說服詹姆斯的董事會成員們,他們堅持說全國的緊急情況只是暫時的,用了十年的鐵軌再堅持一個冬天,到春季應該沒問題,到時候,情況就會像莫奇先生所說的那樣好轉了。三個星期前,她說服他們授權採購了六萬噸新鐵軌;這區區的分量只夠在全國情況最嚴重的幾個地區修修補補,但已經是她能從他們那裡爭取到的極限。她不得不把錢從那些被嚇呆了的人們手裡搶下來:運輸的收入急劇下降,理事會的成員們愣愣地面對著詹姆斯所說的塔格特歷史上最繁榮的一年,已經開始顫抖了。她不得已訂購了普通鋼軌,弄到批准購買里爾登合金的「緊急需求」是不用指望了,也根本來不及再去求誰。
「如果說,你正是讓我陷入了這樣一種困境當中,你能不能幫我回答一個私人方面的問題?」
「是啊。」
「我想是說不上吧。」
「我不會假裝我還有機會,從而幫你們的忙,我不會在權利沒有得到認可的情況下,幫你們維持一種公正的樣子,我不會在最終要靠武力來說話的時候和你們辯論什麼,幫你們維持一種講道理的形象,我不會幫你們假裝在主持正義。」
「但法律規定辯護一方的意見必須要記錄在案。」
「我是。」
「我不是。」法蘭西斯可的臉上似乎是含蓄地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他們坐在法庭裡,在壓抑的靜寂之中看著這個高大的灰色身影,他們沒有抱著希望——他們漸漸地不會希望什麼了——只是冷冷地旁觀,心裡抱著模模糊糊的疑問;這疑問便是針對他們這些年來聽到的所有動聽的口號。
「我是想說……因為明天你就要開庭了……而且無論他們對你怎麼樣,都會打著全體人民的名義……我只想說我……那並不是我的意願……儘管除了告訴你這個,我幫不上什麼忙……儘管我知道這也沒什麼意義。」
「我再過半小時就忙完了。」
「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讓我們丟多大的臉?」
「我難道沒有堅持自己想法的權利嗎?」
「沒必要。」
他如同被鎖在椅子上和房間裡,一點也不想到城裡的街上走走,一動也不想動,只是坐著。幾個小時以來,他一直在努力讓自己忘掉那種思鄉般的牽掛:他知道,他唯一想去見的那個人就在這裡,就在這家酒店,就在高出他幾層的房間裡。
里爾登什麼都沒說,燭光在他靜靜的臉龐上閃爍,彷彿是映照著一幅畫像;這畫像表現著一種習慣性的禮貌神情。
他站著,有意看了她一會兒,像是確認她將從他的回答裡聽出他的意思一樣:「去紐約。」
「不能,因為這一切都是在花我的錢。」
「不錯。」
「什麼事?」
「我還沒覺得這個世界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他用一種隨隨便便的即興態度說這番話,似乎是在向一群青少年解釋一個什麼顯而易見的問題一樣;他的口氣異常堅決,顯示出他的道德出發點的標準完全無庸置疑。
里爾登面向審判台,聲音平穩、異常清晰地回答:
法蘭西斯可抬起頭來的時候,里爾登看到了一張臉被折磨得扭曲著,幾乎可以聽得到它痛苦的哭喊,更可怕的是,這張臉上有了一股決絕的神情,彷彿做了一個決定,而這就是決定的代價。
「被帶到法庭上的囚犯之所以能夠為自己辯護,是因為他的法官認可一種客觀的正義原則的存在,這個支持著他權利的原則不能被他們所侵犯,而他則可以施行。你們用來審判我的法律認為原則根本就不存在,認為我沒有任何權利,你們對我可以為所欲為,那麼好,來吧。」
「是的,那當然。我是在捍衛我的財產。你知道那代表著一種什麼樣的原則嗎?」
「可是你的名聲又怎麼樣了呢?」
「是的。」
「你——」法官一時張口結舌;他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簡單。「你是想任憑本法院發落了嗎?」
「但我不是你的奴隸。」
「是否可以這樣認為,」那位法官問,「你把你本身的利益放在了大眾利益之上?」
「你的這件案子只有偽善,這還用得著我指出來嗎?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你的態度很荒唐。正確與否的問題和人類的生存沒有絲毫的關係,而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人——對不對,亨利?你並不比你明天會見到的那些人強。我認為你應該記住,不要去堅持任何原則。也許在這個麻煩裡你是受害者,也許他們是和你耍了花招,可這又怎麼樣?他們這麼做是因為他們是弱者;他們抵擋不住誘惑,拿走你的合金,強占你的利潤,因為他們沒有其他的致富途徑。你為什麼要責怪他們?這只是壓力不一樣而已,是人就都是這塊料,很快就頂不住了。錢誘惑不了你,是因為你賺錢太容易了,但你經不住別的壓力,而且會一樣可恥地墮落,是不是?所以,你沒有權利對他們有任何的義憤和不平。你沒有任何道德上的優越感可以去說或者是捍衛的。如果你沒有的話,那麼進行這樣一場你必輸無疑的較量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覺得,如果有人能不受指責的話,或許還覺得當一名烈士可以有些滿足感。但是你——你又能去指責誰呢?」
「什麼目的?」
「你能聽到它,我非常高興。」
法蘭西斯可緩緩地搖著頭,沒有答話;隨後他問道:「這次你打算讓你的哪一位銅礦朋友有幸去告發你啊?」
「我不認識這樣的人。」
坐在幾步外的椅子裡,法蘭西斯可向前俯了俯身子,眉頭緊鎖,默默地看了他許久:「你認為你這樣做就是在和他們抗爭了嗎?」他問。
「可是,在過去的十二年,對吧,瞧瞧你在報紙頭版上都幹了些什麼?」
莉莉安在第二天晚餐的時候對他說:「你贏了,對不對?」她的聲音很隨便,沒有再說別的;她如同是在研究一個謎一般地觀察他。
「你難道沒有家人嗎?」
「難道你還不認為,現在你應該根據時代的局勢來調整你自己嗎?」
「我不想。」
「別對他那麽狠……他比你年輕,而且……而且弱小。他……亨利,別這麼看著我!我從沒見過你這副樣子……你不應該嚇著他。你知道他是需要你的。」
「我為我能想到的最俗不可耐的浮華聚會花了很多錢,用了難以計數的大量時間讓人看到我和那類女人們在一起。至於其他的——」他頓了頓,隨後說道,「我有些朋友知道這些,但你是頭一個讓我把這事破例透露出去的人:我從來沒和那些女人們上過床,碰都沒碰過她們。」
「我就是這個意思。」
過了一陣子,他們聽到了槌子在桌上惱怒的敲打聲,和一個法官聲嘶力竭的喊叫:
廚師長將一盤李子布丁推到他的面前,他聽到莉莉安在說:「在這五分鐘裡,還是在整個上個世紀,你的心思都跑哪兒去啦?你還沒回答我呢,連我說的一個字都沒聽見。」
他停了下來:「怎麼?」
「這不是為了他們的制度,而是為了那些客戶,我不能眼睜睜地讓他們落到這個制度的手裡——我想戰勝它——無論他們怎麼折磨我,我不會被他們所阻攔——就算最後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想把這個世界拱手給了他們。目前對我來說,那個非法的訂單比整個工廠都重要。」
他的手朝電話伸了過去,又突然縮了回來。他緊緊抓著桌子的一邊,像是要阻止自己去拎起話筒,垂首而立,他和里爾登都不知道他就這樣站著過了多久。里爾登看到一個男人僵立著苦悶掙扎的情景,呆住了。他不知道這掙扎究竟是怎麼回事,只知道當時法蘭西斯可完全能夠避免它發生,但卻不會那樣做。
這是感恩節的晚餐,與里爾登共坐一桌的是他的太太、母親和弟弟。
「她還在呢。」
菲利普的眼睛在他們兩人之間看來看去,還以為踏在堅實的花崗石上,卻突然發現那不過是一層薄冰——此刻正在他四周裂開。
「別吵了,」他母親說,她的聲音裡沒有愉快,含混不清,「今天是感恩節。」
「你過去為了他們而生產里爾登合金,情願丟掉自己的利潤,失去自己的朋友,餵肥了那些仗著關係來洗劫你的混蛋們,並且承受他們的虐待,只是為了能養活他們。現在,你寧願當罪犯,冒著隨時坐牢的危險——就是為了維持這個靠著被它迫害的人、靠著執法犯法才能生存下來的制度。」
這神情融化在善意的輕聲一笑之中,似乎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觸及不到什麼痛苦的隱秘。「有個辦法可以去解決每一個那樣的困境,里爾登先生。審查你的前提。」他在地上坐了下來,高興而不拘禮節地準備進行一場饒有趣味的對話,「是你自己下的結論,認為我有很高的智力嗎?」
「你還沒碰過你的酒呢,」他的母親看著他說,「我想你應該敬酒,感謝這個國家的人民給予了你那麼多。」
「嗨,漢克,鐵路上可不過節。你從哪兒打過來的?」
「讓我看看。」
「你是這裡我唯一願意幫助的人。」
「我只是希望你看到,你應該為生活中能有這樣的信念而自豪。」
「那些我根本不在乎。」
「我聽見了,」他靜靜地答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
「但是,里爾登先生,這個法庭是被專門指派來審理這種類型的犯罪的。」
「這你得解釋一下。」
「我在你眼裡是那種可憐巴巴的低劣之徒嗎?」
法蘭西斯可一下子坐正了,「什麼?」他的聲音低得幾乎成功地掩飾了他的驚訝。
「完全能夠。」
三名法官面面相觑,隨後他們的發言人轉向了里爾登,「這前所未見。」他說。
他沒有聽到她在說些什麼;她在那團藍色火焰的最後一晃之中笑了起來,而他則坐在那裡反覆思考著一個問題:她是否瞭解?他感到肯定的是,他所發現的祕密遠遠超出了他的婚姻問題,他窺見的這一切絕對比他此刻所能想到的還要遠,在四處氾濫成災,但一旦認定誰在這樣做,就將是無可挽回的災難,他知道,只要他一念尚存,就不會相信有人真會如此。
「他知道嗎?」
在厭倦的輕蔑中,他注意到桌旁的三個人都沉默不語。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對他們的牽hetubook.com.com掛帶給他的只是他們惡意而理直氣壯的譴責。他們的這股理直氣壯現在到哪兒去了?如果他們的原則存在著哪怕一點點正義,現在便是他們捍衛正義的原則的時候。在他接受他生活中無休止的吵嚷時,他們為什麼不向他拋出那些關於他殘酷和自私的指責?是什麼讓他們一直以來那麼做?他知道他在心裡聽到的話就是答案:被害者的認可。
「我承認了。」
「不認為。」
「你失去她了嗎?」
「我喜歡這裡,我喜歡待在這兒……你知道,里爾登先生,我以前學的專業就是冶金。」
「那麼,如果要依次感謝的話,」莉莉安興高采烈地說,「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忘了新來的廚師葛特茹德,她簡直是個大師。」
第三個法官,也是最年輕的、作為控方的法官不耐煩地喝道:「這太荒唐和不公平了!你是不是想讓人覺得像你這樣的名人,是因為不實罪名入獄,而不必——」他收住了他的話。坐在法庭後面的一個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噓聲。
報紙叫囂說,國家所面臨的問題,原因正像這件案子所表明的,就是富有企業主自私的貪欲;食品短缺,溫度下降,屋頂裂縫,這都是因為有了像里爾登這樣的人;要不是因為他們破壞制度、阻礙了政府計畫的施行,早就已經實現繁榮了;里爾登這樣的人純粹就是在逐利。這最後一條不帶任何解釋和修辭,似乎「逐利」這樣的字眼已經就是終極罪惡最明顯的標籤了。
「不,媽媽,我不清楚,也不在乎。」
「為什麼?」
他的母親看著他,目瞪口呆。
「如果是不該說的話,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什麼?」
「我想,莉莉安,就是為了你想阻止我的那個原因。」
「是啊……你知道,里爾登先生,我建議你去弄一份你出庭時的講話紀錄,然後看一看你是不是始終完全地貫徹它。」
法蘭西斯可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慨:「十二年了,我還是不能夠對此視若無睹!」這句話聽起來極不情願,彷彿他是在壓抑著感情,從嘴裡擠出了這幾個字。
「大眾太愚鈍了,抓不住這種事情的要害。」
里爾登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達格妮從桌上抬起頭來。他看到她正注視著他一步步走近,看到她眼中的疲憊不見了。他跨坐在辦公桌邊上,她向後一仰,拂去垂在臉上的一綹頭髮,肩膀在薄薄的白上衣裡面放鬆了下來。
「我在法庭上講的,是不是事實?」
「你為什麼不繼續來做你沒做完的事?」他問。
「你。」
在里爾登別過臉不再看他時,他突然湧上一股憐憫。在一瞬間,他想抓住他弟弟的肩膀,使勁搖晃著他,大聲喊叫: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你自己?你怎麼能落到除了這些便一無所有的地步?你為什麼放手讓你自己美好而真實的存在溜走?……他看著別處,知道這是徒勞。
「你聽聽,里爾登先生,」一個像是工人模樣的人說,「是有錢人出賣了我們,告訴那些急著把什麼都扔掉的有錢的混蛋們,在他們把自己的宮殿扔掉的時候,就是在扒掉我們的皮。」
「沒有。」
「你是說你需要我來幫忙把這個程序合法化?」
「是的,那當然。我想要的就是賺錢的自由。你知道這種自由意味著什麼嗎?」
法蘭西斯可沒有領會他所說的頭兩個字的含意;他笑了笑,熱切地說:「你的確看到它們是一回事了?不,你永遠也不會接受他們惡毒的信條。你無法把它強加在自己身上。如果你試圖去把性詛咒為邪惡,你仍然會違背自己的意願,以正確的道德前提為行動準則。你會被遇到過的人品最高尚的女人所吸引,總是想找個女中豪傑。你做不到自輕自賤,不相信存在就是邪惡,不相信你是絕望宇宙之中的一個無助的生命。你會終其一生根據自己的想法去改變事物,你知道,如同沒有轉變成實際行動的想法是應該遭到鄙視的空想一樣,純粹精神的愛戀也是如此——如同沒有思想的行動是傻瓜的自欺欺人一樣,性一旦脫離了人的價值準則也是如此。這是一回事,你能明白這一點,你的神聖的自尊感能明白這一點。你對自己瞧不起的女人產生不了欲望,只有那些把沒有欲望的愛吹捧為純潔的人才能產生沒有愛的欲望。但看一看,大多數的人都是被切作了兩半的生命,不斷地在二者之間搖擺。其中的一半鄙視金錢、工廠、摩天高樓和他自己的身體,他把自己對於無法想像的東西的模糊情感,奉為生活的意義和他所宣稱的美德。他絕望地叫喊,因為他對於自己尊敬的女人沒有感覺,卻發現他和自甘墮落的女人有著難以抗拒的感情。他被人們稱為理想主義者。人的另一半被稱為現實,他藐視原理、抽象概念、藝術、哲學,以及他自己的心靈,把獲取物質的東西當成存在的唯一目標——他才不去考慮它們原來是怎麼回事,他希望它們能給他帶來快|感——而且他納悶為什麼得到的越多,就越覺得太少。他是那種把時間花在追女人上面的人。看看他對他自己所犯的三重罪。他不會宣稱自己需要自尊,因為他對道德價值這樣的概念嗤之以鼻;但他對自己極其眨低,因為他認為他只是一堆行屍走肉。他不會宣稱,但卻知道性是證明個人價值的實際表現。因此他竭力想通過實際的行動獲知性的根源到底為何物。他試圖從依附他的女人那裡得到一種他自身的價值——而他忘了,他選擇的女人既沒有個性和判斷力,又沒有價值標準。他告訴自己他要的只是生理上的快|感——但可以看到,只不過是一星期,或是一晚,他就對他的女人沒了興趣,他看不上職業妓|女,喜歡想像著自己能夠勾引到貞潔的女孩子,她為了遷就他而做出巨大的讓步。他追求卻永遠得不到的是成就感。征服一個沒有心靈的身軀能有什麼光彩?這就是你所說的花|花|公|子,這些形容是不是符合我?」
「談槍做什麼?這件事還沒嚴重到那個地步。我們完全清楚,本案主要的責任者是帶頭觸犯法律的達納格先生,他把壓力都推給了你,他為了逃避審判而失蹤就是對罪行的承認。」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有什麼效果。除了他那種認真的興趣更濃了一些,別的什麼都沒有;他如同是被一種客觀而科學的好奇心給抓住,在聽著她說話。這可不是她預料中的反應。
不——他帶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寬容看著莉莉安,心想——他不會相信她是這樣的。就憑她身上所具有的哪怕一點點優雅和傲氣——就憑他如同此時在她臉上所看見的開心的笑容,笑得如此的鮮活——就憑他曾經對她產生過的短暫的愛的影子——他不會宣判她是純粹的邪惡。
「哎,我看你們的態度都太狹隘了,」菲利普突然說道,「你們這兒好像沒人關心這件案子更廣泛的社會意義。莉莉安,我不同意你所說的。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說是他們在對亨利耍花招,而他卻做得對。我認為他罪孽深重。媽,我可以很簡單地跟你解釋清楚這個問題,沒什麼特別的,法庭裡這樣的案子太多了。商人藉國難的機會撈錢,他們為了一己之私而違反保護全體大眾利益的規定,在極度短缺的時候,他們騙取了窮人應有的那一份,在黑市上撈油水發財。他們只是憑著赤|裸裸的自私貪婪,而追求一種殘忍的、強取豪奪的反社會的做法。對此偽裝是毫無用處的,我們都知道這一點——而且我認為這令人鄙視。」
「不,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都是些骯髒的交易和骯髒的政治。所有的生意都只不過是骯髒的政治,政治也只不過是骯髒的生意。對此,我從來就沒想要去明白什麼。我不管誰對誰錯,但我認為一個男人首先要想到的是他的家庭。難道你不清楚這會為我們帶來什麼嗎?」
「它沒有,也永遠不會。可是上帝啊!它本來可以更好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覺得你是沒辦法假裝成某種受害者的樣子了。如果你坐牢的話,那就是你咎由自取。」
「要是他沒上鎖,能不能幫我偷點喝的出來?」
「不……說不上。你呢,里爾登先生?難道你沒有家人?」
「你看見了那樣的後果。」
「那你為什麼不利用它?」
「不,我一向是太遷就了。」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沒有動靜。他發現面前這三個人呆愣著,並沒有驚愕的表情。他們臉上的驚詫不是被炸彈突然的爆炸所引起的,而是像那些一直在玩點燃的導火繩的人們。沒有尖叫,沒有抗議,沒有質疑;他們知道他是認真的,也知道它所意味的一切。一個隱隱加重的感覺告訴他,他們早在他明白之前就知道這些了。
他向她的門口走去,艾迪在他身後遲疑地叫道:「里爾登先生……」
「可是告訴他們你的財產權不在你的手上,而是屬於他們的——這就會阻止他們嗎?」
這三個月來,他感到她並未像他揣測的那樣帶著絕望對他進行報復,這使他始終難以釋懷——令他難以相信的是,她很喜歡這樣。從她的舉止中,他看不出一點痛苦的樣子。她獲得了一種嶄新的信心,似乎在家裡終於有了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儘管家中的一切都是依她的口味和選擇所佈置的,她卻始終像一個聰明、勤快、帶著怨氣的高級酒店經理那樣,總是對她低主人一等的地位報以苦澀而有趣的笑容。現在笑容依然有趣,然而已經不見了苦澀。她的體重沒有增加,但她的容貌在隱約柔和的心滿意足之中,沒有了那種細微的鋒利;甚至連她的嗓音都似乎變得豐|滿了。
法蘭西斯可搖了搖頭:「這我還是別跟你說了。我已經和你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剩下的部分,反正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哦,我明白,你認為你是在捍衛某種原則——但其實那只是你毫不現實的空想而已。你這麼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你自以為是。」
「我不主動做任何事。」
「你看見大家對這事的態度了。」
「他是在充英雄,媽媽,」莉莉安說道。她冷笑著轉向里爾登,「難道你不認為你這種態度沒有任何意義嗎?」
「你還記得我對於金錢和試圖顛倒因果定律的人說的那番話嗎?就是企圖用思想的成果來取代思想的那些人?哼,看不起自己的人會企圖從性刺|激上尋求自尊——這是辦不到的,因為性不是原因,而是一個後果,是人對於自身價值感的表達。」
「里爾登先生,」第二個法官開口說,「你可能不同意我們的一些想法,不過當一切完成的時候,我們都是在為同樣的目的而努力,是為了人民的利益。我們知道,你是鑑於煤礦的緊急情況和燃油對於大眾利益的緊要性,才忽略了法律上的技術環節。」
「我不懂。」
「我清楚。」
「為什麼?」
他起身欲走,她提高了嗓音:「我不想讓你去!」他笑了。這是過去三個月來他對她第一次笑;這並不是她想看到的那種笑容。「我禁止你今晚離開我們!」
里爾登站立著不動,他沒有轉向人群,幾乎沒聽到掌聲。他站立著看那幾個法官,臉上沒有勝利,沒有得意洋洋,只有在蔑視著眼前這情景時所顯露出的沉寂的緊張,他這股痛苦的困惑幾乎就像是恐懼。他看到用極惡的暴行摧毀世界的敵人竟是如此的渺小。他感到這就像經過了長年跋涉,穿過一片片災難留下的大地,走過了規模浩大的工廠的廢墟、威力強大的發動機的殘骸、和無敵於天下的人們的屍體後,他來到了掠奪者的面前,以為會發現一個巨人——卻發現了一隻剛聽到人的腳步聲就慌忙逃竄躲避的老鼠。假如就是牠吃掉了我們,他想,那就是我們的罪過了。
「——否則我將把所有人從法庭裡肅清出去!」
「難道你不知道這消息有多值錢嗎?而且你可以和你以前向我推薦過的那些華盛頓的朋友做成一筆巨大的交易——還記得嗎——朋友們不是總要有些『額外花費』的嗎?」那個年輕人沒答話。「這能讓你平步青雲的,別跟我說你不清楚這點。」
人們還記得,同樣是這些報紙,在不到兩年前曾經叫嚷著要禁止生產里爾登合金,因為它的生產者只顧滿足自己的貪念,將會危及人民的生活;他們還記得這個穿灰衣的人曾經坐了第一列火車在他自己生產的鐵軌上行駛;現在,曾因向大眾市場推出合金而被認為犯下貪婪罪行的他,因為向大眾隱瞞並保留了一部分合金,從而又以貪婪的罪狀被告上了法庭。
「為什麼?」
法蘭西斯可看著他,神情中露出一絲好笑,彷彿在說:不對吧?你不是不想談論你自己嗎?現在你不是正在承認,自己已經孤獨得將我的性格當成了頭等重要的問題嗎?
「這太荒唐了!想想辦法呀。」
「是的。」
「現在。」
他站起身來,「現在請原諒我。」他對著整個桌子的人說。
按照規定的程序,裁決這種類型的案件的人不是陪審團,而是經濟計畫及國家資源局指定的三名法官;規定宣稱,該裁決程序將是非正式的和民主的。為此,費城的老法院撤掉了法官席,在木製審判台上放了一張桌子來代替;這使得屋子裡有了一種主持人居高臨下來面對心智遲鈍的人們的氣氛。
他的目光全神貫注地盯著空中的某個地方,對她說的話全無反應;他是在回應著一個人曾對他說過的話:「你認為你所面對的只是一樁要侵占你財產的陰謀嗎?你既然清楚財富是怎麼來的,就該明白它比你想像的更嚴重、更邪惡。」
「有啊,那就是這是我的錢的事實。」
「他們可能會判你去坐十年監獄。」
「本法庭認為,控方www.hetubook.com.com
陳述的事實似乎沒有迴旋寬大的餘地,本法庭有權對你做出極其嚴厲的處罰。」
「法蘭西斯可……怎麼了?」
「我應該嗎?為什麼?」
「沒有。」
「完全是亂來,」第二個法官說,「法律要求你提交為自己的申辯,你其他的唯一選擇就是正式聲明你完全聽從法庭的判決。」
「或許吧。」
「噢,不,不,當然不是了——可是為什麼要那麼極端呢?總是有中間立場的嘛。」
「我會堅持的。」
她把頭一點:「我向你保證。」他鬆開了她的手腕。她依舊低著頭,又補充道,「我唯一要說的就是如果他們明天判你入獄,我就不幹了——用不著等任何毀滅者來提醒我。」
「你的意思是說你拒絕服從法律?」那個法官問。
「我不認為這個法庭有權審理我。」
「為什麼要這麼說?」
「不,我是一絲不苟地在遵守法律。你的法律規定,我的生命、我的工作,以及我的財產都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就被處理掉。很好,你現在就可以不經過我而把我處理了。我不會為自己辯護,一切申辯都是徒勞的,而且我不會裝出是在和正義的法庭交涉的假象。」
「可是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你是否意識到對你的指控有多嚴重?」
他笑了:「照我說的保證。」
過了一陣子,法蘭西斯可抬了抬頭,頓時,他的身體猛地抬起,變成了跪著的姿勢,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笑容,看著里爾登。隨即,他一把抓過設計圖,低著頭,忙不迭地把它們扔到一旁。
「不對,我們是在平等、互惠、自願的協議下做這件事。」
「瞧瞧伯伊勒,你在黑市上的那一點小動作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但他就夠聰明,從來不必上法庭。」
法蘭西斯可坐在那兒,凝視著空中;過了一陣,他帶著呆板的聲音回答:「我希望沒有。」
「只是自己消遣罷了。」
法蘭西斯可聳了聳肩膀:「我敬重的那些人遲早都會知道真相的。其他的人嘛,」——他的臉色嚴峻了起來——「其他的人認為我真實的一面才是邪惡,還是讓他們把我看成是頭版新聞上的那副樣子吧。」
烤火雞花了三十元,香檳二十五元,繡花台布,蠟燭光裡的網狀的葡萄和藤葉彩光效果,花了兩千元;晚餐服務,加上把一位藝術家的設計用藍金兩色烤印在半透明的瓷器上面,花費兩千五百元;銀器餐具上面印有皇家氣派的月桂花環,裡面是LR字樣的姓氏縮寫,花費三千五百元。然而,據說只想到錢和錢所代表的東西便不是高雅了。
菲利普把他的腦袋稍微向肩膀裡縮了縮,沒有絲毫的反應。「別以為我多喜歡待在這裡,」他說,聲音死氣沉沉而刺耳,「如果你覺得我開心的話,你就錯了。我會不顧一切地離開這裡。」這話說得頗有挑釁的味道,但聲音卻有些奇怪的謹慎。「如果你這麼覺得,那我最好還是走吧。」這句話是一次宣言,但說話的聲音卻在結尾處加上了一個問號,並等待著。沒有回答。「你用不著擔心我的將來,我不必靠任何人,我可以自己過得好好的。」這些話是衝著里爾登說的,但眼睛卻看著他的媽媽;她沒有說話;她不敢動一下。「我一直想自己去獨立,我一直想去紐約生活,可以靠近我所有的朋友們。」這聲音慢了下來,有了一種不帶感情|色彩的反思的意味,似乎不是對著任何人說,「當然,我會在保持一定的社會地位方面碰到問題……如果我因為自己的姓氏跟一位百萬富翁有關而遭到恥笑,那不是我的錯……我需要錢,讓我能堅持個一兩年……把自己發展成能符合我的——」
她聽的時候,一動也不動。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看到她的臉頰和嘴唇抽動了一下;那並不完全是在笑,但卻是她對他全部的回答:痛苦、敬仰、理解。
「不,」里爾登說,「你不是我的奴隸,你想什麼時候離開這裡都行。」
「不會的。」
「是你自己親眼看見我把時間都花在追女人上面嗎?」
「我沒有申辯。」
「你必須寬厚點,亨利。」
他想起了在韋恩.福克蘭酒店的那天上午,他曾在一瞬間發現了她的懲罰計畫的漏洞,只是沒去細想。此刻,他頭一次告訴自己,她想把不名譽的痛苦強加給他。他的名譽感才是她手裡唯一的利器;她想迫使他承認自己道德淪喪——但只有他自己的正直才會讓這判決真正有意義;她想用她的蔑視去刺痛他——但如果他不拿她的話當回事,就根本不會有任何感覺;她想用他給她造成的痛苦對他進行懲罰,並把她的這種痛苦當成瞄準他的一把槍,似乎想趁機把他的同情放大成無比的痛苦,但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是他的善良,他對她的關切,以及他的同情心。她唯一能利用的便是他自己品德的力量,那麼他一旦把它抽走,又會如何呢?
「他不是要獲取他的價值,而是要把它表現出來。他心目中的標準和他的身體欲望並不衝突。但一個自認無用的人則會被一個他所鄙視的女人吸引——因為她會反射出他自身的隱秘,她會把他從在客觀現實裡的欺騙角色中解脫出來,她會給他短暫的擁有自身價值的幻覺,讓他暫時逃離譴責他的道德規範。看看大多數人的性生活過得一塌糊塗——看看他們所堅持的,作為他們道德哲學的混亂衝突,一個接一個。愛是我們對最高價值的回應——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讓一個人破壞掉他的價值和他對於存在的看法,讓他去聲稱,愛不是自我享受,而是自我否定;構成道德的不是自尊,而是憐憫、痛苦、軟弱或者犧牲;最高貴的愛不是出自仰慕,而是出自憐憫;回應的不是價值,而是缺陷——他就會把自己一分兩半。他的身體不會順從他,將毫無反應,使他在他聲稱愛著的女人面前疲軟無力,並把他引向他能發現的最低級的盪|婦。他的身體總是要服從他内心最深處信念的邏輯;如果他相信缺陷就是價值,他就是把存在詛咒為惡魔,並只能被惡魔所吸引。他已經詛咒了他自己,並且會感到他只配去享受墮落。他已經把美德等同於痛苦,並且會感覺邪惡成了他唯一的享樂。然後,他就會痛苦地叫喊著他的身體中有了他的頭腦不能戰勝的邪惡欲望,叫喊著性就是罪惡,真愛只不過是一種純粹的精神上的情感。然後他就會困惑,為什麼愛只是讓他感到厭煩,而性只是讓他感到羞辱。」
艾迪嘆了口氣:「是啊,里爾登先生。」
「真是怪了,我居然相信你說的這些。」
「誰的反感?」他問。
「在大眾挨餓的時候,最好不要去大肆宣揚你多麼有錢。這會刺|激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搶光。」
里爾登失神地望著某個地方,沒有意識到他把自己所想到的說了出來:「至少……我從沒有接受過這另外一種信條……我從沒有覺得賺錢是有罪的。」
「你要去哪裡?」莉莉安厲聲問道。
「奶媽」在工廠裡問他:「里爾登先生,什麼是道德的前提?」「就是會讓你有很多麻煩的東西。」這個小伙子皺了皺眉,聳聳肩膀,笑著說:「老天呀,那場演出太精彩了!你可是把他們痛打了一頓,里爾登先生!我坐在收音機旁邊,簡直是狂笑。」「你怎麼知道這是頓痛打?」「呃,就是呀,難道不對嗎?」「你能肯定?」「我當然肯定了。」「讓你肯定的就是道德的前提。」
「對不起,先生們,」里爾登說,「我忍不住想要搶救你們和我的腦袋。」
「我不會的。」
「否認?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
「上帝保佑你,里爾登先生!」一個上了年紀、頭上裹著破舊圍巾的女人說,「難道你不能救救我們嗎,里爾登先生?他們把我們給活活地吞掉了,還說什麼他們只是針對有錢人,這根本騙不了人——你知不知道我們究竟出了什麼事?」
「除非你讓他們知道你願意讓步和配合,否則你是沒什麼機會的。你實在太難打交道了。」
「什麼意思?」
在他望向人群時,人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法官的威脅都無法喚起的東西:他流露出的第一縷感情。
里爾登把視線從報紙的大標題移向了天邊的亮光,那裡便是遠處的紐約城;他的手不覺緊緊地握了一下方向盤。
「我知道。」
「你不是想讓我認為你是自私的吧。」
「為了我自己的目的。」
報界一片沉默。在對這個案件給了過分的渲染之後,他們表現得像是這次開庭根本不值得關注一樣。他們在不起眼的報紙上刊登了簡短的報導,措詞溫吞,讓讀者根本看不出這個爭議事件的絲毫痕跡。
「我的天啊,絕對不是!」
「你自己看吧。」
他聽從法官的命令站了起來。他身著一套灰西裝,有著淡藍色的眼睛和金黃色的頭髮;使他看起來冰冷執拗的並不是這些色彩,而是他的西裝散發出的如今少見的華貴簡約的氣息,是在闊綽公司森嚴豪華的辦公室裡才能見到的氣派;是他的這副文明時代的舉止,與他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讓他看起來冷淡。
「但不是這種事。」
「我來找達格妮正是為了這件事——和你們的鋼軌有關。」
「我是否應該向你指出,這裡並不需要知道你是怎樣認為的?」
「可這一切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就是為了教訓教訓他們?」
「漢克,我不會覺得絕望了,永遠也不會了。」達格妮在庭審後的那天晚上說,「我再也不會有撤出的念頭。你證實了正義總是能行得通,總是能獲得勝利——」她停住,然後又說,「當然還要有人知道什麼是正義。」
「我才不是呢!我想讓大家都把我當成是花|花|公|子。」
「里爾登先生,沒有人這樣為自己辯護的。」
「我相信,里爾登先生,」年紀最大的法官說,「你並不是真的認為——大家也同樣不是——我們希望把你當做犧牲品來對待。假如有誰一直因為這樣的誤解而難受的話,我們非常希望證明事情並非如此。」法官們退了席去討論他們的判決。他們出去的時間並不長,便回到了在不安的寂靜中等待的法庭宣佈對里爾登罰款五千元,但處罰暫緩施行。
里爾登打開門,便呆立在了門口。地板的中央擺放著一座酒店裡最昂貴的人造絲燈罩檯燈,它投射出的一圈光亮照在周圍一片寬幅的草稿紙上。法蘭西斯可的袖子高高挽起,臉上垂掛著一縷頭髮,他支著手肘趴在地上,嘴裡咬著一根鉛筆,正入神地琢磨著眼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他沒有抬頭,似乎忘記了敲門這回事。里爾登仔細地看了看設計圖:它看起來像是熔爐的某一部分。在吃驚的好奇當中,他站住端詳起來;如果他能夠把他自己對法蘭西斯可的印象還原到現實當中的話,這就是他所見到的情景:一個企圖心十足的年輕工人專心做著艱巨工作的身影。
她放下酒杯,說:「你要幹什麼?」
年輕人沒有答話。
「說下去。」里爾登緊張地說。
「沒有,不過我想我的交通部門經理在他櫃子的一層佈置了個小酒吧。」
「十二年——自從什麼時候?」里爾登問。
作為代理起訴人的一名法官宣讀了起訴。「現在,你可以提出你的申辯請求。」他宣佈道。
他發現自己在過去的幾周内,無論是進入還是離開這家酒店,總是徒勞地在大廳的郵件櫃台或報架前徘徊,望著匆匆的人流,希望從中能發現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他發現自己在韋恩.福克蘭酒店的餐廳獨自吃著晚餐,眼睛一直盯著入口處的簾子。此刻,他發現自己坐在房間內,腦子裡在想著他們之間只有幾層樓的距離。
「你不會從我這裡拿到錢的。」
他端起酒杯,手臂舉向那幅肖像,轉向她,轉向他自己,再舉向窗外城市的建築。
「媽,你明白這裡面的問題嗎?」
「我認為他們是不會的,但的確有這種可能。」
「其他任何削減營利的方式都是掠奪者的方式——我就是這樣看的。」
「呃,不是……是……是完成手續。」
「約翰.高爾特是誰?」他笑著站了起來,「就這樣,今晚我們不再談關於我開庭的事了。你辦公室裡是不是沒有什麼東西喝呀?」
「有意思。」里爾登說。他是指菲利普笑得很享受。
「不認為。」
「謝什麼?」
在他受到起訴時,他發現這個人知道他和達納格之間的交易,但卻沒有透露給任何人。「你為什麼不把我的事向你那幫朋友告發?」他曾經問道。
「只要能讓你來這裡,你說什麼我都會同意的。」他帶著禮貌的玩笑語氣說;但這語氣掩飾不住;他說的是心裡話。「你想談的是什麼?」
他看了看她。她此時正專心地切著她面前一個大盤子上擺放的藍色李子布丁,臉龐和含笑的嘴角神采飛揚——她將銀製水果刀插入那一團藍色的火焰之中,手臂的動作熟練而得體。她穿的黑絲絨長袍的一側肩膀上,綴著帶有紅、金、褐三種秋天色彩的金屬亮片,在燭光下熠熠閃亮。
「晚安,艾迪。你們怎麼這麼忙啊——是因為洛克蘭的事故嗎?」
「不。」他站起來將設計圖踢到了一邊。
「你知道,像這樣的案子……從來就不是非得要到審理這一步,是有辦法避免,有辦法把事情圓滿解決的——前提是要找對了人。」
「誰是大眾?它所掌握的權益是什麼?人們曾經相信,『權益』要通過道德的價值規範來定義,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去損人利己。假如現在大家相信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可以把我隨意犧牲掉的話,假如他們相信他們只是因為想要我的財產,就可以動手奪走的話——哼,這就和強盜想的一樣了。唯一的區別就在於:強盜想做和圖書什麼是不會來問我的。」
里爾登注意到,如果說他曾經討厭過法蘭西斯可在他辦公室裡的那一副反客為主的樣子,此時他自己也應該感到同樣的慚愧——因為他沒有表明來意,而是像到了家一樣,走過房間,隨隨便便地就在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
「可我……」他試了試,又停了下來;他的聲音像是在試探著冰面的腳步,「我難道沒有任何言論的自由嗎?」
「我不知道你說我要逃避的是什麼東西。」
「但法律是在強迫你必須主動提出申辯!」
「宣判吧。」
那人看都沒看他一眼,率直地回答:「不想說。」
年輕人悶悶不樂地站在那裡,像是在躲避他內心當中的某種不解一樣,迴避著里爾登的目光。里爾登笑了起來:「聽著,你是在玩火,趁著這個阻止你變成告密者的原因還沒纏上你,趕緊去殺人吧——否則它會毀了你的仕途。」
走開的時候,里爾登回頭瞧了一眼,發現「奶媽」像一個小孩看著他童年最喜歡的冒險故事裡的主角那樣,正在望著他的背影。上帝幫幫這個可憐的小混蛋吧——他想道。
十二月的一天晚上,里爾登房間窗外的街道被聖誕前夕的車流和人流擠滿,汽車喇叭聲像是從堵住的嗓子裡發出的一陣陣咳嗽——他坐在韋恩.福克蘭酒店的客房裡,正在跟一個比厭倦或恐懼更可怕的敵人鬥爭;和人的交往讓他感到極度的厭惡。
「你聽了?那你聽到我把你的話從廣播裡講出來,感覺如何?」
「里爾登先生,你所詆毀的法律是建立在最高的原則之上的——就是大眾權益的原則。」
「你……你總不會把你自己的弟弟扔到外面的大街上吧?」他的媽媽終於開了口;那不是在命令,而是懇求。
「明天你就會看到了。」
在一片紛亂之中,他還是能察覺出有一絲惆悵和盼望:有一張面孔他一直希望能夠看見,他從一開始就在找,在他周圍的所有面孔之中,他更希望他的出現。但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沒有來。
「不。」
「沒什麼,進來吧。」他高興地露齒笑了。里爾登突然很確定地感覺到,法蘭西斯可也在等待著,而且對等來的這個勝利他原本並沒有抱什麼希望。
他走進她辦公室接待處的時候,裡面一片黑暗,只有艾迪的玻璃隔板裡的燈亮著,艾迪正收拾桌子準備離開。他疑惑而驚訝地看著里爾登。
她認真地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也跟隨著他一起安靜和嚴肅下來。
法庭的一邊特地為從紐約趕來旁聽庭審的重要人士預留了一些座位。達格妮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臉上只有一副嚴肅認真的神情,她仔細地聽著,心裡明白他所說的話將會決定她的生活。艾迪坐在她旁邊,詹姆斯沒有來。拉爾金向前彎著身體坐著,因恐懼而發尖的臉像動物的鼻吻一樣突出去,那上面現在充滿了歹毒的憎恨。他身邊的莫文先生則傻乎乎的還不明白;他的害怕簡單得多;他在困惑和憤慨當中聽著,對拉爾金耳語道:「老天,他現在居然這麼做!現在他可是讓全國都認為所有的商人都成了大眾權益的敵人了!」
「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假如大眾覺得有必要削減你的利潤,你不認為他們有這樣做的權利?」
他站在辦公室裡,看著牆上的内特.塔格特的肖像——是一個高昂著頭的年輕人。這時,她帶著一瓶白蘭地和兩隻酒杯走了回來。他默默地將杯子倒滿。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去做的,是某種主動自願的行動?」
法蘭西斯可奔向了電話,「我告訴過你,不要和德安孔尼亞銅業公司做生意!」這聲絕望的喊叫一半是呻|吟,一半是暴怒。
走向電梯的時候,他想:他不會在的,或者如果他在的話,也許是和什麼鶯鶯燕燕正在調情,那你就是活該了。但這念頭似乎難以令人相信,他無法把它與自己親眼見到的站在爐口的那個人聯繫起來——他信心十足地站在電梯裡,抬頭向上望著——他信心十足地走在走廊裡,感覺到他的苦楚化解成了歡快——他敲響了房門。
「你沒有,里爾登先生,那不是我的話。那些難道不是你生活中一貫的信念嗎?」
里爾登笑瞇瞇的說:「你難道不知道我現在是你的客戶了嗎?這是靠了一兩個幫手和化名辦成的——不過我需要你的幫助,不要讓你手下的人太多過問此事。我需要銅,需要它按時到貨——只要能完成這次,我不在乎今後會被他們抓起來。我明白你已經對你的公司、財產和事業都漠不關心了,因為你不願意和詹姆斯以及伯伊勒這樣的強盜打交道。但是,假如你對於你教導我的一切都是認真的,假如我是最後一個能讓你尊敬的人,你就會幫我闖過去,打敗他們。我從不求人,我是在求你幫忙,我需要你,信任你。你總是聲稱你很敬佩我,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話,我的小命現在就在你的手裡了。一批德安孔尼亞的銅此刻正在發運的途中,是十二月十五號離開聖胡安的。」
「你應該看看他們把你叫成什麼!」
他站了起來,發出憤然自嘲的嗤笑;他想,他正在扮演的就像是一個等電話的女人,強忍著不先採取行動,以結束這種煎熬。他心想,如果他就是要去見法蘭西斯可的話,就沒有任何理由不去。但當他告訴自己要去的時候,他從自己強烈的解脫中,感覺到自己的妥協存在著某些危險。
一隻農夫的木鞋,鍍了金邊,立在桌子的一角,裡面裝了金盞草,葡萄和胡蘿蔔。蠟燭插在被掏空後刻成笑臉圖案的南瓜上,桌布上面堆著葡萄乾、乾果和糖。
「是不是事實?」
「只有那種人才會把一輩子都用於追女人。」
「那就讓他知道。」
「我認為這種問題只有在食人族的社會才會有。」
「可是你必須如此。」
「你向來清楚我的……我的政治觀點。你以前從未反對過。」
「你不能對需要你的人那麼狠心,這會讓你的靈魂今後一輩子都不安的。」
「你知道,達格妮,感恩節是勤勞的人們為慶祝他們的勞動而設立的。」
她輕聲地說:「好吧,漢克,我就不謝你了。」她的語調和眼神卻明明傳達了另一個意思。
「正因為這樣,如果我告訴你,我只要有可能就還會繼續按照我的計畫,把里爾登合金出售給我選擇的客戶的話,就不擔心你出賣我了。目前我正準備生產一批訂單,相當於他們審判我的那批貨的二十倍數量。」
法庭的後面傳出了笑聲。
「不,時候還太早。」
法蘭西斯可笑了,因為這句話等於承認了:我當時在找你。「難道你不覺得我能從廣播裡聽到它的全部過程嗎?」
「謝謝你這麼沉得住氣。不過別為我擔心,我還能經受得住……你知道,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要談論我自己,甚至不是想談那次的開庭。」
他轉頭看著莉莉安,眼裡看見的是她在他無動於衷之下徹底的失敗。她嗡嗡不絕的侮辱就像是遠方一台興奮的機器發出的聲響,遠而無力,不能觸動他内心的一絲一毫。過去三個月以來,在家裡度過的每個夜晚,他都會聽到她對他罪行的精心提醒,但他的心中毫無罪惡感。她想把恥辱當成折磨來懲罰他,而她真正施加給他的折磨則是乏味。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他停住了口;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這個,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
「沒有我的幫助,你已經接著做得很出色了。」
「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同一回事?那些認為財富源自於物質而沒有智慧或意義的人,也同樣認為性是生理上的能力,獨立於人的思想、選擇或價值標準之外。他們認為是你的身體產生了一股欲望,並替你做出了選擇,就像鐵礦石可以自己把自己轉化為鐵軌一樣。他們說,愛是盲目的;性沒有道理可講,任何思想家在它面前都無能為力。但實際上,男人對於性的選擇是一種結果,集合了他最基本的理念,跟我說一個人感覺到什麼對他有性的吸引力,我就會告訴你他生活的全部哲學。讓我看看和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我就會告訴你他對自己的評價。無論他接受過怎樣拙劣的無私美德的教育,性在所有行為當中,依然是最最自私的,這種行為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自己得到享受——你試想一下以無私的慈善精神做這件事又會如何!這種行為不可能貶低自我,只會提升自我,只能在充滿欲望、尊重欲望的心靈之中才會有。正是這種行為促使他裸|露了他的靈魂和軀體,接受他真實的自我作為他的價值標準。他總是會迷戀於可以讓他看到最真切的自我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對他的依順能夠讓他體會——或者意會到一種自尊的感受。對自己的價值抱有驕傲的肯定的男人,會想去努力得到最極致的女人,是那種他所傾慕的、最堅強、最難征服的女人——因為只有擁有這種條件的絕代女子,而不是什麼沒腦子的盪|婦,才能給他成就感。他不是要……怎麼了?」他看到里爾登臉上顯露的凝重絕非只是對一場泛泛而論的談話感興趣而已,便問道。
「你對此從沒否認過。」
「不然,你把這叫什麼?合作嗎?」
「你裝出一副自由鬥士的樣子,但那自由不過是為了能讓你去追逐錢財。」
「這個,我不知道……我們一直避免提供把柄給那些對於自私貪婪的指責——而你自己卻送給了敵人彈藥。」
里爾登笑了:「這次不會了。這一次和我打交道的人,我信得過。」
他向電話走了過去,想打電話到法蘭西斯可的套房,但又停了下來。這不是他想要做的;他想不打招呼,就這麼走進去,如同法蘭西斯可走進他的辦公室一樣;似乎這樣才能夠顯示出他們給予彼此未聲明的特權。
「沒有。」
「留意這種事不就是你分內的工作嗎?」
「在你自己家裡可以,在我這裡不行。」
「難道除了錢就沒有別的了?」
以莫文先生為首的一批商人,沒有對審判發表任何看法。但一周後,他們以驚人的高曝光度宣佈,他們要為失業者的孩子修建一個遊樂場。
「你必須有點同情心。」
「那麼你用不著問我,自己就可以來判斷我這輩子做了多少勾引女人的事。」
「你是說這不是真的?」
「不知道。」
但她所奉行的又是什麼樣的準則?是什麼樣的準則把懲罰建立在被害者自己的道德之上?他想,這種準則所摧毀的只是遵守它的人們;這種懲罰只有正直的人才會遭受,而不誠實的人則會安然無恙。把美德降低到苦難的程度,把美德而不是惡行當成受難的根源和動力,還有誰能想出比這更可恥的嗎?假如他的確屬於她拚命讓他自責的那種壞蛋,那麼他的正直和道德也就無從談起;如果他不是的話,那麼她究竟想要做什麼呢?
「我指的就是你出庭的事。」
上帝幫幫所有人吧——他駛過一個小鎮黑暗的街道,帶著蔑視的憐憫,借用了他們相信,但他從不願說的一句話。他看到在鐵架子上貼出的報紙用了頭版醒目的黑體字對著空蕩蕩的街角尖叫著:「鐵路大災難。」那天下午,他從收音機裡聽到了新聞:塔格特鐵路公司的一條主幹線,在懷俄明州的洛克蘭附近出了事故;斷裂的鐵軌使一列貨車撞到了一條峽谷的邊緣。發生在塔格特主幹線上的事故正日益頻繁起來——鐵軌磨損報廢了——就在不到十八個月之前,達格妮還在計畫重建這條鐵軌,承諾讓他坐在自己生產的鐵軌上橫跨大陸。
「真的嗎?是誰?」
「你是否能意識到你這種態度可能導致的後果?」
「偽裝。」
「是不是事實?」
法蘭西斯可叫道:「進來!」聽起來顯得草率而漫不經心。
「漢克,我……」他搖著頭,停住了話,然後站直了身體,「里爾登先生,」他的聲音中帶著勇氣、絕望,以及明知無望卻仍然在懇求的特殊的尊嚴,「就算是你會咒罵我,懷疑我說的每一個字……但我向你發誓——以我所愛的女人的名義——我是你的朋友。」
有無罪惡感,要看他是否認可對他判罪的法律準則。他對此並不認可;也從來就沒有認可過。為了懲罰他而說他所需要的一切道德感都來源於另一套準則,建立在另一種標準之上。他感到自己沒有罪責,沒有恥辱,沒有悔恨,沒有什麼不光彩,對她強加給他的判決,他一點都不在乎:他對她的判斷力早就不再尊重了。唯一還束縛著他的只不過是最後剩下的一點同情而已。
「我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
「達格妮,關於你訂購的鋼軌,我有些事要告訴你,我想今晚就讓你知道。」
「嗯,我看,我們無論生在什麼時代,都必須要奮鬥。」
「而且,你的朋友聽到這樣的事會很高興的。」
「你別夢想還能逃得過去!」
「你為什麼今晚想去紐約?」
「可他是你的弟弟,難道這對你沒有任何意義嗎?」
「哦,我讓那些女孩走了,我來就是把一些事情做完。」
假如里爾登的感受能夠擺脫他内心的抑制,直接轉化成言語,他就會大叫出來:別讓我失望——我需要你——我在和他們所有的人抗爭,我已經奮鬥到了極限,而且註定還要奮鬥下去——我需要這個我唯一能夠信任、尊敬和欽佩的人,他的頭腦是我僅有的武器。
「這個,我不知道……大眾不會接受的,肯定會非常憤憤不平。」
「你所說的假裝是指什麼,莉莉安?」
「請吧。」
「什麼意思?」
「對。」
「媽,亨利可沒這個心情,」莉莉安說,「我想,感恩節恐怕只是對那些心中無愧的人來說,才算是節日。」她舉起酒杯,但還沒到嘴邊就停下來問道,「你在明天的審判上不會再堅持什麼吧,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