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搖頭,似乎他已經說得太多,沒有回答。
人們在私底下談論說,南大西洋鐵路公司的總工程師,對於遲遲得不到他需要加固大橋用的鋼材感到失望已極,六個月前就辭了工作,並告訴了公司那座大橋不安全。他曾致信紐約最大的報社,向大眾發出警告;但這封信沒有被刊登出來。有傳言說,大橋的前三個橋拱沒有坍塌是因為它們被里爾登合金的鋼件加固過了;但在公平分配法案的限制之下,鐵路只能分配到五百噸合金。
「什麼意思?」
她站起來,他拿起了她的大衣;這件衣服很寬鬆,他用手將衣服緊緊地裹住了她的身體,她感覺到他的雙手在她的肩頭多停留了一刻。
「噢,當然了,那不是,」她沉著地說,「那肯定不是。不過,親愛的,他表演了那麼一齣戲後,你覺得我會不知道高層對他非常注意嗎?你還真覺得這是個祕密,值得你特地告訴我嗎?」
她臉上帶著半是會意、半是神祕的好笑神情聽他聊著他們認識的朋友,劇場上演的劇目,以及天氣,藉此來小心翼翼地營造出一種無關緊要的氣氛。她很優雅地坐著,卻並不端正,似乎是向後稍稍仰著,欣賞他完全多餘的表演和他的這番苦心。她忍著好奇心,等著探破他的意圖。
「假如我不想相信的某些傳言是真——」主席的話還沒說完,聲音裡就已經明顯是驚恐萬分了。
「我對於這家鐵路的政策沒有發言權。」
「對什麼的反應?」
他站起身來說:「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家。」
「契約?你這不是太落伍了嗎,吉姆?除了眼前的需要,根本就沒有什麼契約。這些債券的原始擁有者們也在指望著拿到錢呢。」
他帶著厭倦的驚訝,平靜地說:「我還以為你願意把事情給弄清楚,我以為,你出於對我的愛也好,尊敬也好,總還是想知道我對你的背叛並不是隨隨便便,不是為了什麼賣唱女子,而是為了我生命中最純潔、最認真的感情。」
她從他故意放慢的說話聲中聽出了隱含的快意,便笑著說:「明白了。」
「這在好幾個月前就已經很明顯了,他們下次開會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這個。」
她不再說話了,當他轉身走開的時候,她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坐在去韋恩.福克蘭酒店的計程車裡,她依舊沉默,扭著臉不去看他。他看到她的嘴巴咬得緊緊的,感覺到她的内心之中一定有某種不同尋常的劇烈波動。他還從來沒見過她的情緒如此的強烈過。
「我……嗨,亨利……我就是來接你……沒有特別的事……我只是想來接你。」她臉上的恐怖不見了,但她說話時,聲音卻變得奇怪的平淡,「我想見你,就是一陣衝動,突然的一陣衝動,我忍不住,因為——」
「聽著,克萊蒙,我確切地知道莫奇上個星期沒有答應見他。」
在二月份的第二個星期,為了節省銅纜和電力,一紙法令規定在二十五層以上禁止使用電梯。建築的高層不得不騰空,還未粉刷的辦公隔板便在樓梯間裡立了起來。通過特別許可——在「必要需求」的名義下——還是給了幾家更大型的企業和更高級的酒店一些破例的允許。城市的上半截被砍掉了。
「什麼?!」詹姆斯尖叫起來。
「難道你看不出只有這一條出路嗎?」
「可是你看起來……看起來像是病了。」
他把她領到大街上,她發現她默默地隨著他腳步的穩健節奏走著,他握著她手臂的手指並不使勁,但很牢固。他向駛來的計程車打個手勢,為她打開了車門。她聽著他的指揮,沒有問問題;卻像游泳的人停住掙扎,感到了輕鬆。眼前這個沉穩可靠的男人,是在她忘掉了希望還存在的時候抛向她的救命繩索。這股輕鬆並不是因為放棄了責任,而是由於看到了一個可以把它肩負起來的人。
「你想讓我說什麼?」
她一下子苦笑出來,脫口而出,「他連一分鐘也受不了!」——隨即糾正著自己,「不,他會的,他會想出辦法和他們鬥的。」
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撿垃圾的,不過不斷地搜找還是讓她把這幾天撐了下來。當她發現離最後一班列車的發車還有三個小時的空閒時,她便逃離了城鎮裡的死氣沉沉,來到郊外散步。她漫步閒逛,獨自一人走在遍佈岩石和積雪的崎嶇山路上,竭力用思考驅走心中起伏的情緒,她明白她必須熬過這一天,不要去想她搭乘首班列車時的那個夏季。然而,她發覺自己又走回了約翰.高爾特鐵路線——並且知道她是有意這樣做的,這正是她出來散步的目的。
她從人叢當中第一眼看見里爾登的時候,不禁愣了:她並沒有看見他從車廂下來,但他此時正從遠遠的列車尾部向她這個方向走來。他獨自一人,邁著他那目的明確的步伐,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裡,身邊沒有女人,除了一個行李員匆匆地拎著一個她認識的皮箱以外,沒有任何人伴隨。
「達格妮,」他看著計程車窗外掠過的城市景象,說,「想想第一個想到了要製造鋼樑的人,他對他所看到、想到和他要去得到的一切都很清楚,他不會說『它在我看來』,而且他不會服從那些說什麼『根據我的意見』這種話的人。」
莫奇宣佈要控制用煤,允許每家每天供暖三小時。沒有木柴可燒,沒有鋼鐵可用於造新的爐子,沒有可用來打穿牆壁安裝新設備的工具。教授們把他們的藏書扔進用磚頭和油罐做成的暫時代用品裡焚燒,種果樹的人則焚燒他們果園裡的樹。「貧困會磨練人的精神,」史庫德寫道,「並且鑄造了社會約束力的良好結構。犧牲就是水泥,把人的磚石凝聚成為社會的宏偉大廈。」
「他是在給自己造成極大的困難。」
不用說,他對威澤比先生比較瞭解。上次去華盛頓的時候,他懇求過威澤比先生,降低鐵路的運費對他將會是致命的打擊;漲工資的要求已經答應了,但報紙上還是在傳出降低運費的聲音——塔格特明白,如果莫奇先生允許這樣的聲音存在,這意味著什麼;他明白刀子還是架在他的脖子上。威澤比先生沒有回答他的請求,只是帶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旁觀者的口氣說:「讓莫奇棘手的問題太多了,在錢的問題上,如果他對每個人都寬限一點,就不得不採取一些你多少也能想到的緊急措施。但你知道,這會遭到全國保守勢力多大的反對。比如,像里爾登這樣的人。我們可不想讓他曾經幹過的那種事再發生了。莫奇會給那些能夠控制里爾登的人很多好處,只是這一點我想還沒人能夠做到。不過,也許我是錯的,你對此可能更清楚,吉姆,因為里爾登也算是你的朋友,還參加過你的聚會之類的活動。」
整個一月份,密西西比河的水在風暴的襲擊下不斷上漲,大風把河水變成洶湧不息的流動碾磨,衝擊著擋在它道路上的一切東西。剛剛進入二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在一個雨雪交加的夜晚,南大西洋鐵路橫跨密西西比河的大橋,在一列客車通過的時候發生了坍塌。機車和前五節臥鋪車廂隨著斷裂的橋樑一起,從八十英尺的高處墜入黑暗和翻捲的漩流之中,列車的其餘部分停在了大橋殘存下來的前三個橋拱之上。
「上帝,絕對不可能!」
接著的任務是坐上電梯,穿過高大而安靜的塔格特大樓到下面,再來的任務就是走過黑暗的大廳。走到大廳一半的時候,她停住了。一個人倚牆而立,正專心等待著——他等的就是她,因為他直直地向她望了過來。她沒能一下子認出他來,因為她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刻見到這張面孔。
主席把手一攤,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回答:「這是不可行的。」
「里爾登先生明天坐彗星號快車到紐約,里爾登夫人。」伊芙小姐用清晰、禮貌的聲音說道。
他沒有吭聲。
「是啊,是你把它給了他們,艾利斯.威特是這樣,達納格是這樣,我不會。」
她掛上電話,看了看手錶,給韋恩.福克蘭酒店的花房撥了電話,「我是里爾登夫人,」她說,「我想訂兩打玫瑰花,送到里爾登先生乘坐的彗星快車的車廂……是的,今天,下午,等彗星快車到芝加哥的時候……不,什麼卡片都不要只要花就行……太感謝了。」
「哦,沒有。其實我一小時前剛和里爾登先生通完話。他是從芝加哥的車站打過來的,還說他得趕緊上車,因為彗星快車要開了。」
她脫口而出,「那我就會讓最後一台火車頭從我身上碾過去!」但緊接著又說,「不,這不過是自暴自棄而已,我不會那樣做。」
她看了他一眼,「真的?」她說,聲音顯得輕鬆而不可思議——似乎她把話隨手一扔,剩下一副鉤子還掛在心裡。突然間,她像是在打著什麼如意算盤。
詹姆斯的眼睛從低垂的額頭下方向上瞄著她,似乎格外希望她能理解他的意思,問道:「他對此反應如何?」
「關於他的故事,你所聽到的都是真的。」
她停不下來,控制不住,她實在不能放過這樣一個為艾利斯.威特、安德魯.史托克頓、勞倫斯.哈蒙德,以及其他所有人報仇的機會。她簡直要笑死了,說:「謝謝你了,威澤比先生!」
「什麼?」
「是啊,里爾登夫人。」
「莉莉安,」他窘迫地說,「剛才我說很想將我的友情證明給你看,我是認真的——如果有什麼事用得上我——」
另一個人等了等,看是否有別人打算接過他的話說下去,帶著同樣小心翼翼的語氣說:「如果我們考慮到設備的嚴重短缺,而且考慮到我們是把它作為一條支線來虧損營運,從而繼續損耗的話——」他停了下來,沒有把考慮到這些之後將會發生的後果說出來。
他看著詹姆斯;詹姆斯則正在瞧著達格妮。
二月十五日夜裡,在距離科羅拉多州溫斯頓市半英里的鐵路交接處,一塊斷裂的鋼板導致機車脫了軌,而這一段本來是應該鋪設新鐵軌的。溫斯頓車站的代理人嘆了口氣,叫來了吊車;在他的路段,這不過是三天兩頭就會發生的小事故而已,他對此都快習慣了。
「我不知道,這是你的事,和我們無關。你不會是想讓政府開始告訴你怎麼去經營鐵路吧?」
「我正在想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為了等待他心愛的女人所花的十五年;他不知道是否還能再找到她,她是否還在人世……她是否還會等著他。但他知道,她不能在他的搏鬥中生活,在勝利之前,他不能迎接她回來。因此他用他的愛填補了希望失去後留下的空白,等待著。但當他抱著她跨過門檻,把她視為這個新世界裡的第一位德安孔尼亞夫人時,他知道他勝利了,他們得到了自由,她已不受威脅,再不會有什麼能傷害到她。」
她不動,「你是不是?」她問。
「你是不是認為他的態度還是可以算作頑固不化?」
「這要你們來決定。」
「非常確定,里爾登夫人。我們的人在芝加哥車站沒有發現用里爾登先生的名字訂的包廂,為謹慎起見,我們和塔格特公司紐約辦公室做了核對,他們說里爾登先生不在彗星快車的旅客名單內。」
「依我看,」一個身材單薄、面色蒼白、留著一撮端正的小鬍子的人說,「里約諾特鐵路看來已經成為了公司難以支持的財政負擔——就是說,除非採取某種調整措施,就是——」他沒有說完,而是看了一眼威澤比先生。對此,威澤比先生看起來似乎並沒有留意到。
「我的天啊,克萊蒙!」詹姆斯驚恐萬狀地叫嚷著,「這肯定不會有任何麻煩的——」
「放過……」他帶著冰冷吃驚的好奇,難以相信地看著她。
「怎麼營利?」
她臉上的肌肉漸漸變成一個滿意的笑容:這可是一個她沒有想到的機會。
「你是不是認為里約諾特鐵路的營運費用,可以用來緩解系統其他部分的財政緊張狀況?」
「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果?」
她向後一靠,笑了:「就是這頓午飯,就是在這裡看到你,知道你非得來找我不可。」
「因此我不會把寶押在瓦特身上,克萊蒙,並且不會為他擔什麼心。」
她的手不禁一抖,幾滴酒灑在了深色閃光塑膠桌面上的方形花邊紙桌布上面。她看著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手上粗獷而簡短的動作看起來像是在莊重地宣誓。
「明白了,謝謝你。」
她滿懷希望地掃視著每一個從列車上走下來的衣著華麗的年輕女人。很難看得清:頭幾個人才下車不一會兒,列車宛如傷口崩裂,一股濃濃的氣流像是被吸塵器吸了出來一樣,衝著一個方向噴了出來,瀰漫了整個站台;她幾乎辨認不出誰是誰。燈光刺眼,在塵土飛揚、油膩不堪的黑暗中射出一束光柱。她必須努力站穩,抵擋著這股無形的壓迫。
他一臉困惑地問:「什麼不管用?」
里爾登鋼鐵公司自成立以來第一次失信,訂單第一次沒有遵守承諾交貨。但到了二月十五日塔格特鐵軌交貨的日子,這一切已經對任何人都無關緊要了。
直到他們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小廳裡的桌旁坐下,她打量著手中長長的酒杯腳柄,他才開始問起約翰.高爾特鐵路的事,她也才說了起來。她幾乎沒留意是如何來到這裡的,這裡很安靜,裝潢豪華,看起來像是個祕密的隱居地;她看到手下小巧亮澤的桌子,背後圓椅上的皮墊,一面深藍色的鏡子將他倆與眼前的一切快樂和煩惱隔開,其他的一切也都隱藏在鏡中了。法蘭西斯可向前俯著身,抵住桌子,正望著她,她感到自己如同是在依靠著他那沉著而專注的目光。
「沒錯,」威澤比先生說,「你們就該這樣——現實。我們現在答應和你們做交換,彼此為對方做些事情,你們給工會加薪,我們允許你關掉那條鐵路。」
「主席先生,」花白頭髮的人平靜地問道,「我能接著說下去嗎?」
「會有幫助。」
「我們的職責只是保障人們得到合理的報酬和良好的交通運輸。這需要你來實現。不過,當然了,假如你說你做不了,那為什麼——」
「好吧。」詹姆斯哽塞地說。
「無論你對我有什麼樣的要求。」他說,「沒有人能夠忍受一個要毀滅自己的要求。」
「我沒有建議。」
「你知道你妹妹的反應,也就已經知道他的了。你的烏雲過後,可是和_圖_書雙倍的陽光燦爛呀,對不對?」
「那麼這就證明了另外一種人確實存在。」
「我不能!我已經向國家聯盟承諾了!」
只是晚了一天,就造成裝有五十九節車廂的生菜和橘子、從加州開往紐約的三八六號貨車晚發了三天,三八六號貨車不得不在裝煤車站的支線上等候著遲遲未到的燃煤。火車一到紐約,便只好把生菜和橘子倒進東河:因為條令規定貨車裝載不能多於六十節車廂,這些果菜在加州的貨倉裡耽擱的時間太久了。加州的三家柑橘種植園主人,和帝國山谷的兩家生菜農場主人破產了,而這些事只有他們的朋友和同行才知道;沒人注意到代理紐約一家鉛業公司的經紀行的倒閉,這家經紀行積欠了向鉛業公司供貨的鉛管批發商的貨款。報紙上說,當人們挨餓的時候,用不著理會商業公司的倒閉,那些只不過是為私人營利的私人企業。
塔格特公司在伊利諾州貝德福特市的那座雄偉的大橋,還是内特奈爾.塔格特建造的。他曾經和政府爭執了數年之久,因為法庭根據河道運輸者的訴訟,判定鐵路是運輸行業中的破壞性競爭,因此就是對公共利益的威脅,認為橫跨密西西比河的鐵路橋是一種物體障礙,應予禁止;法庭曾命令内特奈爾.塔格特拆掉他的大橋,用船把他的乘客運過河去。他在最高法院獲得了多數的支持,打贏了那場官司。今天,他的大橋成了連通兩岸的唯一主要途徑。他的後代立下了嚴格的規矩,其他都可以不管,但要讓塔格特大橋始終保持完好的狀態。
「我沒有看法。」
「反對任何上漲?」威澤比先生溫和地說,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這可不是他們採取的立場。」
「你是在逃避責任嗎?」
從華盛頓來的一個人和他們一起坐在桌前,誰都不清楚他的確切工作和職務,但這毫無必要:他們知道他是從華盛頓來的。他是威澤比先生。他的兩鬢花白,面孔瘦長,嘴巴看起來似乎是靠著臉部肌肉的用力拉扯才能闔上;這使得他的面孔除了呆板以外,再也看不出別的表情。理事們不清楚他究竟是以來賓、顧問,還是主持人的身分出席會議;他們認為還是不知道的好。
她知道,當她正拚命地在心裡琢磨這次發現的全部含意時,嘴上必須要說著話。她本來打算等他發現車廂裡的玫瑰,然後看見她的時候,再來講出這些話的。
「你沒聽說他的計畫有什麼延後和變動嗎?」
「你覺得我能就這麼放過你嗎?」
「是,那當然。」詹姆斯困惑地說著。
「達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婦,對不對?」
「沒有。」她看到他怪異地笑了,笑容裡帶著傷感、感激和嚮往。「他告訴我你是他唯一喜歡的男人時,我警告過他,你會傷害他的。」
她的聲音有了一點細微的變化,原先滴水不漏的鎮靜稍稍鬆動了,「你知道,我一直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令我欣慰的是,我可以親自去做這件事。也正因如此,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一直不停地在工作著,人只要有事情做,就還沒那麼糟糕。並且我知道,至少我是在挽救主幹線。」
「除了誰?」
「那麼,如果你關了那條鐵路,你沒事了,你的問題解決了——可這對我們會怎麼樣?讓一個像科羅拉多這樣的州徹底沒有交通運輸?這會引起公眾什麼樣的情緒?不過,當然了,假如你能給莫奇一些回報,來平衡一下的話,假如你允許工會加薪——」
他像是驟然發作一般地吼道:「除了一個人以外,只有他可以讓我付出生命!」
「你怎麼知道他們今晚會這樣做?」她問。
列車長站在最下方的車梯上,一手拎著信號燈,一手握著錶。他瞧了一眼手裡的錶,便抬頭看著她。她閉上眼睛,無聲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看見了他的信號燈在空中揮了起來——她拉開門,走進了車廂,面前出現的里爾登,讓她對車輪在里爾登合金軌道上啟動的感覺輕鬆多了。
他看到的只是她嘴角輕微的抽動,但他知道,這個問題像是給了一個傷口重重的一擊。然而,她平靜地回答道:「是我。」
「看來這就是那個人了?」
「你們覺得你們現在是在幹什麼?」她面向他們所有的人,冷靜地說,「你們想指望著我說你們沒有責任,說不是你們的狗屁政策讓我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現在就說了。」
她眉頭緊鎖,在電話機旁坐了一會兒,然後打電話給伊芙小姐:「請原諒我有點失神了,伊芙小姐,剛才我有點著急,沒有記下來,現在記不清你說的了。你是說里爾登先生明天回來,坐彗星快車嗎?」
在霧氣重重的冬夜,水手們在碼頭上低聲談論著丹尼斯約德總是搶劫運送救濟的船隻,對銅則碰都不碰:他用船上的貨物把船鑿沉,放船員們乘救生艇逃生,但那些銅就沉入了海底。他們一提起這事,就像是在講無人能夠解釋的黑暗傳說一般;誰都不明白丹尼斯約德為什麼不把銅拿走。
她聽到了,比他預想的還要清楚,比他自己聽得還要真切。讓他吃驚的是她並沒有因此尖聲叫喊,他看到的卻是她洩氣般地平靜了下來。「你沒有權利……」她喃喃自語著,尷尬的絕望如同一個人明白自己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法蘭西斯……如果他能挺過那天晚上,我有什麼權利去抱怨?我此時的感受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建成了那座大橋,我必須為了他去守住。我不能讓它像南大西洋公司的大橋那樣倒塌。我幾乎覺得他會知道,如果我聽任這一切發生,他獨自在河上的那天晚上就會知道……不,這太荒唐了,但這就是我的感覺:所有理解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感受的人們,所有現在還活著,並且能夠理解它的人們——如果我任其發生的話,我背叛的就是他……我不能。」
「你還願意去承受多少不公正的待遇?」
他彷彿是自信地掌控著局面,像是他的信心注入給了她,讓她也把信心重拾起來,他讓她根本無暇去想他們是否應該在一起。此刻,她難以解釋地感覺到,他固有的矜持不見了,那不過是幾個蒼白的沉默瞬間,和他把頭扭開時靜止不動的前額、下巴和嘴部的輪廓——但她感覺到,似乎他才是在掙扎著要重新去找回什麼東西。
「吉姆,」威澤比先生愉快地說,「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提漲費率的事。」
她想,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叫起了這條鐵路的正確名字。
「出什麼事了?你在這裡幹什麼?」
沒人留意到密西根州一家發動機工廠的倒閉,它等待一批滾珠軸承到貨的期間,機器閒置,工人照拿工資;奧勒岡州的一家鋸木機器廠因為等待缺少的新發動機而倒閉了;愛荷華州的一家伐木場因為斷了機器供應倒閉了;伊利諾州的一家住宅承包公司因為得不到木材而破產,契約被終止,他的房屋買主們徘徊在大雪瀰漫的路上,尋覓著再也無法找到的新家。
在接下來的沉寂中,她感到他們的仇恨正像漿糊一樣使屋裡的空氣顯得凝結而沉重,她知道這仇恨並不是衝著威澤比先生,而是衝她來的。哪怕他們僅僅是不理睬她的問話,她都還可以承受;但令她感到氣憤的是他們的陽奉陰違:既假裝不在乎她,又用他們自己的冷漠來回擊她。
「明天?太好了,伊芙小姐,能幫我個忙嗎?能不能告訴我家的葛特茹德別等我回來吃晚飯了?我今晚就住在紐約。」
「好吧——」他說道,「致内特.塔格特。」
他猝不及防,看著她,幾乎不敢相信他的感覺。
「走吧。」他說。
當她走完了枕木路,又回到馬什維爾的時候,天幾乎快黑了。馬什維爾在過去幾個月中一直是這條鐵路的終點;開往威特中轉站的列車早已取消;費雷斯博士的再開發計畫也在這年冬季中止了。
街燈亮了,它們高懸在十字路口的半空中,順著馬什維爾空曠的街道,形成了一長串漸遠漸暗的黃色亮球。所有像樣一些的住宅都已空置——這些造價合適、整潔而耐用的房屋建造並維護得很好;草坪上插著褪了色的「出售」標誌。但她看到了廉價和俗不可耐的房屋裡還亮著燈光,僅僅幾年的光景,這些房子便衰敗而凋落,淪為貧民窟裡的小破屋;這些人家沒有搬走,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在一座屋頂塌陷、牆壁開裂的房子中,她看見亮著燈的房間裡有一台大螢幕的電視機。她不知道他們還指望科羅拉多的電力公司會存在多久。隨即,她搖了搖頭:那些人從來就不知道這些電力公司的存在。
她又恢復了若有所思的神態,但臉上掛著幾分狡黠,沉默不語。
「關閉那條鐵路。」
那天晚上,里爾登高豎起大衣領,帽子低低地斜壓在眼睛上方,踩著及膝的積雪,跋涉在賓州被人遺忘的角落裡的一座廢棄露天煤礦的礦坑周圍,指揮著他派來的卡車偷偷裝煤。這個礦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人能承受得了在此採掘的成本。但一個聲音粗魯、長著一雙烏黑憤怒的眼睛的年輕人,從一個填不飽肚子的地方來到這裡,組織起一些失業的人,和里爾登談妥了運煤的條件。他們夜間開採,把煤藏在暗溝裡,他們接受現金作為酬勞,彼此不多問任何問題。他們和里爾登帶著要活下去的強烈願望,像野人一樣做著非法的交易,他們沒有權利、稱呼、合約或者保障,靠的只是相互間的理解和對承諾的絕對恪守,里爾登甚至不知道這個領頭的年輕人的名字。看著他向卡車上裝煤,里爾登在想,這個小伙子如果早生一個年代,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企業家;但如今,可能再過幾年他就會像不折不扣的罪犯一樣結束他短暫的一生。
「那麼,作為營運副總裁……」他停住了;她望著他,等待著;他說,「怎麼樣?」
威澤比先生笑笑:「什麼法庭?這就交給莫奇去辦好了。」
這就是維繫在他們之間的紐帶,她想道:她不會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為看見他的到來感到吃驚,他總是很清楚應該在什麼時候出現。危險就在這裡:儘管知道這只是某種新的圈套,儘管對他向來是背叛那些信任他的人記憶猶新,她還是會信任他。
一排排枕木轉過花崗石的拐角,在科羅拉多的群山之間盤旋起伏。達格妮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沿枕木走著,雙眼望著毫無意義的遠方;只有在枕木之間邁著的熟悉的步子,讓她還真切地感受到鐵路上才有的律動。
詹姆斯隱藏的眼神裡燃起了一股怒火,隨後,他的眼皮慢慢地瞇了起來,他也向椅子上一靠,臉上的表情鬆弛下來,有了一絲嘲諷和滿足。即使從代表著他價值規範的那個從未挑明、從未說出、從未明確定義的混亂觀點來看,他也還是能認識到在他們之中,誰對對方更有依賴性,誰又是更卑鄙的。
詹姆斯望著桌子對面的莉莉安,說:「我發現友誼是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沒有讓你看到我的友誼的見證,這就是我的不對了。」
「我現在並沒有建議實際上漲。」詹姆斯忙說,「我提到它,只是為了說明情況。」
「我認為,」一臉蒼白、留小鬍子的人帶著出奇自信的聲音說,「我們現在應該聽一聽塔格特小姐的意見了。」他的身子向前傾了傾,顯出了一副滿懷希望的狡猾神情。達格妮只是轉向了他,並未答話,他問:「塔格特小姐,你有何見解?」
「莉莉安,」他的語氣平淡至極,甚至對她沒有一點點惱怒,「你不能在我面前提到她。如果你再這樣的話,我對你的回答就和對強盜的沒有兩樣了;我會把你痛打一頓。無論是你還是其他人,都不能去議論她。」
對於這樣的沉默和事實,達格妮原本並不想說什麼,她來這裡是想解決問題而不是空談,但終於忍無可忍,這使得她的聲音聽來響亮而嚴厲:
「達格妮,假如内特.塔格特現在還在,他會怎麼做?」
她惱火地一把將桌布拉回原位,蓋住了字跡,他不禁莞爾一笑。
這是一種自由的感覺,彷彿他一個人置身於無邊無際的清純空氣之中,只是記得有某些負擔從他的肩頭卸了下去。這是一種妙不可言的被釋放的感覺,他意識到無論莉莉安有什麼想法,她的痛苦和一切對他毫無影響,不僅如此,他更加清醒而無愧地意識到,他本來就沒必要受它影響。
「你真是個好人,吉姆。」她悅耳地說道。
「我——」她想去反對,但是卻說,「對,我想我現在是這樣。」
這是一條已經被拆掉的丁字支軌,信號燈、轉軌器、電話線統統都不見了,只有地上還躺著的長長一串木頭——沒有鐵軌的枕木像是脊椎的殘骸——在一個廢棄的斜坡交叉口上,立著一根柱子,這便是它孤獨的守望者,柱子上寫著:「停,看,聽。」
「沒有……沒有,可能我有點頭暈,這兒太擠了……我實在忍不住要來,因為這讓我想起了那些你見到我就很高興的日子……這是我給自己重新製造出的片刻幻覺……」這些話聽起來像是在背誦。
「事實是,」威澤比先生輕鬆地說道,「莫奇先生派我來這裡,是要討論一下鐵路工會工資調漲的要求,以及貨主們降低運費的要求。」
她再次轉身欲走,但花白頭髮的人的聲音讓她止住了腳步:「塔格特小姐,這不算是正式的提問,只是我個人好奇而已,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對塔格特公司今後的前景是怎麼看的?」
這個房間裡,只有威澤比先生不介意看到達格妮;但他的目光無論什麼時候停留在她身上,都發現不了任何東西;她是這個房間裡他唯一看不透的人。
「不,當然不是,」威澤比先生幾乎像是在笑一樣地說道,「肯定不是,不是指你,吉姆。你具有的公眾意識態度——以及領悟——已經是眾所周知了。正因為如此,莫奇希望你能全面地看問題。」
「好吧,這只是個想法而已,」威澤比先生說著,向椅子裡一仰,擺出一副謙虛地要退出的樣子,「只是個讓你去仔細研究一下的想法,我只是這裡的客人,不想打斷你們。我想,這次會議主要是討論……支線的情況?」
但他急匆匆地問的卻是:「你不是在暗示我把個人的利益置於大眾權益之上吧?」
「沒錯,莫奇是個大忙人。」
「他沒告訴你為什麼?」
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想他們,忘掉你的理事會吧。」
「我對此已經預料到了,我知道他們要這樣做,所以現在只不過是要挨過」——今晚,她本來想這麼說的,但卻說道——「所有的工作和細節。」
他看著她,露出了一股顯得格外無辜、痛苦而真誠的笑容,「你知道,」他輕柔地說,「我可以說他們才總是這樣對待我的。」他補充道,「但我不會,這些所作所為——還有這些想法——是我自己的。」
一到了他的房間裡,她便倏地轉過頭來面對著他。
「莫奇為人公正,」威澤比先生說,「他一心想的都是公共職責。只有他不偏不倚地去考慮問題,才符合國家的整體利益。」詹姆斯坐直了身體,這句話是他所瞭解的最糟糕的一個危險信號。「不可否認的是,吉姆,莫奇對你評價很高,他把你當成是一個進步的商人、重要的顧問和他最親密的私人朋友之一。」詹姆斯迅速瞥了他一眼:這簡直是更糟糕了。「然而一旦涉及公眾的權益,莫奇會毫不猶豫地犧牲掉他個人的感情和交情。」
「法蘭西斯可,你怎麼不嘲笑我?你一直是在嘲笑那條鐵路。」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寂靜得彷彿一個幽幽的深洞,東西掉下去便再無聲息。詹姆斯和他們所有人一樣,非常清楚莫奇先生將會怎樣無私地隨時犧牲掉他個人的友誼。
「……因此,我建議關閉約翰.高爾特鐵路。」
「莫奇知道我向來是靠得住的。」
「噢,可我們迫切地想聽聽你的看法。」
這就是詹姆斯恨莉莉安的地方,他心想:她明明知道遊戲規則,卻總是出人預料地玩她自己的花樣。她此刻突然看著他,當著他大笑,絕對是違反遊戲的常理——在這副天真無知的表現過去之後,她又顯出什麼都明白的樣子,直率地說:「啊,親愛的,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這麼好的一頓午飯的目的並不是說你要來幫我,而是要我去幫你。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很危險,可以用我幫的這個忙去和高層做交易,得到更多的好處,而且你是在提醒我以前答應過要幫你的事。」
「當然了,吉姆,這還用說嘛!」
馬什維爾最大的街道兩側是一排又一排店鋪倒閉後的黑暗空洞的櫥窗。所有高檔的商店都撤走了——她望著店鋪的標誌,心裡想道;隨之她打了個冷顫,意識到她現在所想的高檔,最貧困的人也曾經能伸手可及,可是現在倒真的成為奢侈場所了:乾洗店——電器商店——加油站——藥鋪——五分一角店。剩下來的只是雜貨店和理髮店。
「哦,這我不會知道。我們是希望你能找出辦法來。我們的職責只是確保股東們能得到合理的利潤。這需要你去完成。你不會是想讓我們認為這工作你做不了吧,並且——」
「我從來沒說過!」塔格特急忙嚷道,「我根本就沒說過!」
「我明白了……那就請把訂單撒了吧……謝謝你。」
一月底的大雪封住了通往洛磯山的路口,塔格特公司的主幹線上堆起了三十英尺高的皚皚冰雪。試圖清理鐵道的人們弄了幾個小時就放棄了:旋轉鏟雪機一個接一個地壞掉:鏟雪機在已經超過了使用壽命的過去兩年内,維修一直很不穩定。新的鏟雪機還沒送到;生產商從伯伊勒那裡得不到所需的鋼材,乾脆不幹了。
「你替我想過沒有?」她衝著他的面孔咆哮道,「你想沒想過你這麼做會把我怎麼樣?如果你知道你和那個女人每一次上床都是在把我推下地獄的話,你就沒有權利再繼續下去了!我受不了,我一想到這些就無法忍受!你要為了自己那動物的欲望而把我犧牲掉嗎?你有那麼狠毒和自私嗎?你能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嗎?如果這些就是我要忍受的,你還會如此嗎?」
他笑了:「是誰為他們建造了約翰.高爾特鐵路?」
她伸手去拿大衣,對他說她要回家的時候,他沒有聽見。他幾乎沒注意到她出去後關上門的聲音。他呆呆地站著,渾身籠罩在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裡。他知道,他隨後必須要好好想想,把頭緒理清,但此刻,他什麼都不想做,一心要好好感受一下他奇怪的感覺。
「是不是很厭煩?」
達納格煤炭公司對塔格特公司的燃煤運送第一次晚了,直到十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才姍姍來遲,達納格的表弟對此的解釋是他也無能為力;他不得不把每天的工作時間減少到六個小時,才能提起工人們的士氣,他們不像他表哥達納格在的時候那樣賣力了;他說,工人們正變得越來越無精打采和打混,因為他們被以前那種嚴格的管理給累垮了;如果一些在公司工作了十年到二十年的主管和工頭們無緣無故地請辭走人,他也束手無策;儘管他新雇的管理人員比以前那些只知道奴役工人的老傢伙們更加開明,但工人們看來還是和他們之間有些摩擦,他又能有什麼辦法;他說,這不過是需要再做些調整罷了。如果計畫給塔格特公司的貨物在發貨的前夜,被全球救濟署轉而調運給了英國,他也沒辦法;這是緊急狀況,英國所有的國有工廠都關了,人民正在挨餓——而塔格特小姐簡直是不可理喻,那不過是晚交貨一天而已。
他的心中除了一種空蕩蕩的驚訝之外,感覺不到任何其他的東西,他觀察著他過去只是短暫地留意過的這個東西,現在它已經把虛無的猙獰完全展露了:它帶著仇恨的咆哮,用威脅和要求,乞望得到憐憫。「莉莉安,」他非常平靜地說,「就算這會要了你的命,我也還是要這麼做。」
他們在令人生疑的賣主們所進行的並不完全合法的出售中將設備買下來,沒有人說得清楚誰才有權利處置這些完好無損的閒置設備,也沒人對這樣的買賣表示質疑。在被毀的尼爾森發動機工廠,他們把能搬走的東西全部買了下來。尼爾森在聽到鐵路將被關閉的通知一周後便放手不幹,然後消失了。
「不,達格妮,我不是想對這事看笑話。」
他們在餐廳門口分手後,她去了里爾登在韋恩.福克蘭酒店的套房,他不在的時候,她有時會待在那裡。她思考著,在房間裡踱了半個小時,然後像是隨意地拿起了電話,卻已經是下了決心。她打電話到里爾登的辦公室,問伊芙小姐他預計什麼時候會回來。
「很好,」威澤比先生愉快地說,「我們知道你一定能找出辦法來。」
「那麼,就替工會想一想吧。也許你沒錢給他們漲工資,但生活費用如此之高,他們怎麼生存呢?他們得吃飯吧,對不對?不管有沒有鐵路,這都是頭等大事。」威澤比先生的口氣裡透出一種沉著的正義感,似乎他正在背誦一條要表達另外的意思、同時他們也都知道的公式;他直視著詹姆斯,特意強調著弦外之音。「鐵路工會幾乎有一百萬名會員,算上家人、傭人,還有窮親戚——現在這日子誰還能沒有些窮親戚?就是差不多五百萬張選票,我說的是人。對此,莫奇必須要考慮。他必須要想著他們的心理狀況,然後去考慮大眾。你目前徵收的運費是大家都在賺錢的時候制定下來的,但依眼下的情形來看,運輸的成本已經變成了誰都負擔不起的壓力,全國各地的人對此都是怨聲載道。」他正視著詹姆斯;他只是看著他,但目光卻像是在使眼色,「人實在是太多了,讓他們不滿意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很多人會感激政府把鐵路的運費降低的。」
「現在沒人需要他們了。」
「我想說的都在吉姆已經向你們宣讀過的報告裡。」她平靜地說,聲音清晰而平穩。
她直視著他,略顯驕傲地有意顯示出自己的鎮定,平靜地說:「開始拆鐵路。」
「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不知道。」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是一個不需要言語的信念,是一個在他的内心之中沒有封住的感知。這驚悸把他拉了回來,看到了眼前的莉莉安,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對他來說,她突然只是某種毫無意義的存在,需要從眼下打發過去而已。
里爾登騰地轉過身,達格妮正從他們身邊走過,但她停了下來。
「我知道這是真的,也知道他們會去議論,我還知道他們要是有對付他的辦法,法庭審理一結束就會下手了,我的天啊,他們巴不得能下手呢!因此,我知道在你們這些人裡面,這個時候只有他還算安全,我很清楚他們害怕他。我對你的意思瞭解得夠清楚吧,親愛的?」
隨後,她聽到了威澤比先生的聲音:「大夥們,停一下,你們有沒想到過,在關閉鐵路的一條支線以前,你們需要得到批准?」
她給自己在下一刻的任務,就是穿上大衣,頭一個離開這個房間。
「我和你在家裡有過說話的機會嗎?」她懷著他所想像不出來的目的,像是故意拖延時間一般慢吞吞地說著。「我曾經希望能讓你注意到我——就像現在這樣——從火車、業務開會,和所有那些把你的白天和黑夜都占滿的重要事情中,從你的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中,比如……你好啊,塔格特小姐!」她響亮而高亢地尖聲喊道。
她懶洋洋地回答說:「噢,我看一下——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四月二日?我看看我的記事本——啊,正巧我明天要去紐約買點東西,你幫我省了午飯的錢,我當然很高興了。」——他清楚,她根本不是要買什麼東西,促使她進城來的理由正是這次午餐。
「嗯,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能答應工會的加薪要求——我們或許可以暫時把降低運費的問題先擱著。」
「那麼,你的故事又是什麼?他是誰?」
「現在對我們來說反正都是一樣了,別想它了,漢克,沒關係。」當里爾登把無法交付鐵軌的消息告訴她時,達格妮說道;他一直無法解決銅的供應。「算了吧,漢克。」他沒有答聲。里爾登鋼鐵公司的首次失敗令他難以釋懷。
「想都別想,」威澤比先生厲聲打斷了他的話,「別夢想能廢除任何限制,對此我們是不會考慮的,我們對這樣的話題連聽都不會聽。」
「是為了那些沒有堅持、沒有鬥爭、然後放棄了的人。」
「我會的——明天吧,等我看見你又繼續那些工作和細節的時候。今晚不會。」
「你難道一句話都不打算和我說嗎,亨利?」
「他過去幾天裡都說了些什麼?」
「我告訴過你,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唯獨這件事不行。」
「塔格特小姐,」裹著綠圍巾的人說,「你在報告中是不是暗示了里約諾特鐵路的情況很嚴重?」
在一間堂皇考究而暖氣不足的高層會議室裡,他們圍著一張精美的桌子坐下。這些人在幾十年的職場生涯中,素來要仰仗空洞的面孔、含混的言詞和毫無瑕疵的衣著來保護自己,現在則全都走了樣,高領毛衣裹著他們的肚皮,脖子上裹著圍巾,咳嗽聲像突突的機關槍一樣此起彼伏,不時打斷談話。
她轉過頭去看他,而他正奇怪地呆立著,目不轉睛地向桌子看去。他們起身的時候,把帶花邊的紙桌布碰到了一邊,她在塑膠桌面上看到一行刻痕。儘管被人試圖抹掉,但痕跡猶在,如同某個不知名的醉鬼在絕望中發出的無法磨去的聲音:「約翰.高爾特是誰?」
「可是,克萊蒙,你清楚——你和我一樣很清楚——我們對此無力負擔呀!」
「直到我鬥爭不下去了為止。」
她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開心的跡象;她信任地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對此是怎麼想的。」
「你不能這麼做!哦,天啊,你不能這樣!當初的延遲支付規定的可是五年!這是合約,是契約!我們還指望它呢!」
一月中,達納格煤炭公司對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輸送第二次晚到,達納格的表弟在電話中咆哮著,說他可管不了這麼多:由於缺少機械潤滑油,他的煤礦已經停工三天,對塔格特公司的煤炭供應也晚了四天。從康乃狄克州遷到科羅拉多的昆氏滾珠軸承公司的昆先生,等了一個星期,運送他訂購的里爾登合金的貨車到達的時候,昆氏滾珠軸承公司的工廠已經關閉了。
「我在想那個晚上,内特.塔格特被告知要捨棄他正建造的大橋,跨過密西西比河的大橋。他當時急需錢——因為害怕那座橋,認為修建它是不切實際的冒險。那天上午,他被告知河上的蒸汽輪船公司已經起訴了他,認為大橋是對公共利益的破壞,要求拆除。大橋在河面上已經蓋好了三個橋拱。同樣是那天,一群當地的暴徒襲擊了蓋好的建築,在木腳手架上放起火來。他手下的工人抛下他逃了,有些是出於害怕,有些是收了蒸汽輪船公司的錢,大部分的人是因為他已經好幾個星期發不出工資了。在那一整天裡,他不斷聽說買了塔格特公司股票的人們紛紛要求取消購買。傍晚時分,他賴以獲得支持的最後兩家銀行組成的委員會前來見他,就是去了他在河邊的工地上,在他每天居住的破舊車廂裡,敞開的大門外即是燒焦的廢墟,木頭餘燼的黑煙還在扭曲的鐵架上空飄著。他和那些銀行談好了一筆貸款,但還沒有簽合約。委員會通知他,他必須放棄那座大橋,因為他的官司註定要輸,等他把橋建好的時候,拆掉大橋的命令也就會下來了。他們說,如果他願意放棄,並像其他鐵路公司那樣用船把他的旅客運過河去,合約就可生效,他就可以拿到錢,繼續在河對岸建他的鐵路;否則,就取消貸款。他們問他對此怎樣回答。他一句話都沒講,一把抓起合約並撕掉,然後遞給他們,走了出去。他沿著修好的橋拱走到最前面的橫樑跟前,跪在地上,拾起工人們扔下的工具,開始一點點地清除鋼架上燒焦的廢燼。他的總工程師看到他手裡拿著錘子,獨自一人在寬闊的河面上,在他的身後,夕陽正在西沉,他的鐵路也將要鋪向那裡。他在那裡工作了通宵,到了早晨,他醞釀出了一個計畫,就是如何去找合適的人,這些人要有獨立的判斷力——然後找到他們,說服他們,籌集起資金,繼續建大橋。」
「遠比這還要重要。」
「你一定要學著用一種哲學的態度。」普利切特博士在講課中間,對一個突然失聲痛哭不止的年輕女學生說道。她剛剛參加完在蘇必略湖m.hetubook.com.com
的一次自願救助安頓旅行;她目睹了一位母親抱著已經長大,卻死於飢餓的兒子的屍體。「沒有絕對,」普利切特博士說,「現實只是一個假象,那個女人怎麼知道她的兒子死了?她怎麼知道他曾經存在過?」
她站在窗前,聽著他們對決議投票。她聽到他們宣佈,將於六周之内,三月三十一日前,關閉約翰.高爾特鐵路。
她的嘴巴抽搐著,難看地發出一聲乾笑,眼睛盯著他身後的遠處:「這我早就應該知道,早就應該猜到了,難怪不管用!」
「好啦,我們可以回家去說。」
「但我對此從未懷疑過。」
「你的問題是什麼?」
「里約諾特鐵路的鐵軌,」面色蒼白、留著小鬍子的人說,「全國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相比,目前根本買不到。這條鐵路的軌道有三百英里長,這就等於是超過四百英里的里爾登合金鐵軌。塔格特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再也不能把這麼好的鐵軌浪費在沒有什麼運輸業務的支線上了?」
她笑了起來:「沒有。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但你幫不上我的忙。我不需要什麼好處,不做交易,我是個純純粹粹不帶商業色彩的人,什麼回報都不要。只能碰運氣,吉姆,你也只好指望我了。」
三列西行的火車困在了高高坐落在洛磯山上的溫斯頓車站支線上,塔格特公司的主幹線就是從這裡穿越科羅拉多的西北角。他們連續五天得不到任何援助。火車無法穿過暴風雪接近他們,哈蒙德製造的最後一輛卡車在山間高速公路冰凍的山坡上拋錨了。曾經是桑德斯製造過的性能最優越的飛機被派了出去,卻永遠飛不到溫斯頓車站,它們已經年久失修,無力對付風暴。
「我清楚地寫了它已經沒希望了。」
「對,當然不及。」
「我想說的是……就是,呃,作為我們的營運副總,難道你得不出任何結論嗎?」
「是想看笑話嗎?」
莉莉安死死地盯著里爾登的臉,似乎是在有意強調著。他不為所動地看著她,大惑不解。
他的語調隨意而堅決;他知道這些人對此都很清楚,這些要求已經在報紙上討論了數月之久;他知道這些人心裡害怕的不是這件事實,而是他把它講了出來——似乎事實並不存在,但他的話卻有力量讓它存在了;他知道他們一直在等著看他是否會把使用這力量;他想讓他們知道一下他是會這麼做的。
「約翰.高爾特是改變了想法的普羅米修斯。作為對他把火帶給人類的懲罰,他一直飽受著兀鷹啄食的折磨,數百年後,他掙脫了鎖鍊——並且從人們手裡收回了火,直到人們撤走他們的兀鷹為止。」
「什麼意思?」
在一陣難以置信的失望所帶來的暴怒之下,她瘋狂地在他身後尋找著任何一個單獨的女子身影,她絕對相信自己可以認出他找的這個女人。她的尋找一無所獲。隨後,她看出列車的最後是一節私人車廂,看見一個人站在車門的旁邊,正和車站的官員說話——這個人穿戴的不是貂皮大衣和面罩,而是一件粗獷幹練的運動上衣,在一副身為車站的主人和中心的自信舉止下,襯托出她那苗條身材的無比優雅——她正是達格妮.塔格特。隨即,莉莉安便全明白了。
他說話的時候謹慎地放慢了速度,字斟句酌,同時又平衡著語調,力求達到一個在清晰和朦朧之間的效果。他想讓她明白,但又不想讓她把一切都徹底搞清楚——因為這種他駕輕就熟的語言的本質,就是從來不會讓包括說話者在内的任何人徹底明白。
「什麼?」
全球救濟署經過大西洋運去的鋼材沒能送達德國,它在途中被拉格納.丹尼斯約德攔截了——但這個消息除了救濟署裡的人,外人並不知曉,因為報紙對丹尼斯約德的活動早已不再提及。
她注意到吉姆失去了他平素表現出的從容。他縮著頭坐在那裡,眼睛飛快地在人們臉上轉來轉去。
「我不認為這局面就沒希望了,」一個裹著綠圍巾的胖子說,「鄧菲、黑澤頓和莫奇的關係極其密切,如果他們的影響能占上風的話,我們就沒事了。但是,查莫斯和霍洛威很危險。」
「好啦,現在你根本沒辦法談這個。」
「但是,我有權利要求你這麼做!你的生活是我的!它是屬於我的財產,這可是你保證過的。你對我的幸福發過誓,不是你的——是我的幸福!你為我做過什麼?你什麼都沒給過我,從沒做出過任何犧牲,你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心裡只有你自己你的工作,你的工廠,你的才能,你的情婦!可我呢?我才是第一個有權索取的人,現在我要求兌現它!你是我名下的帳戶!」
「我需要他們,天啊,我太需要他們了!」
他沒有回答,站在那裡看著她,蹙起了眉頭。
「塔格特小姐,」主席嚴厲地說,「難道你不覺得事後再來說這些一點兒用也沒有嗎?說這些我們如果不那樣做就會如何如何的話,純粹是理論上的猜測。我們不能沉溺在理論裡,必須應付眼前的現實。」
「達格妮,」他非常冷靜地問——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一種感覺,她的回答似乎攸關著他個人的命運。「要是你不得不把主幹線也拆掉呢?」
里爾登走進了她的車廂,但她還停留在車門的台階旁,延長這最後告別的時刻。她聽到「全體上車!」的喊聲,望著留在站台上的人們,她彷彿是看到一群人在目送著最後的救生艇離他們而去。
她一放下電話,就立刻站了起來。她開始在屋裡兜圈子,腳步變得凌亂而沉重。隨即,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停了下來。只有一個原因會讓一個男人用假名預訂列車的座位:他不是獨自一人。
她不由自主,猛地衝他轉過身來,臉上的怨恨再無法掩飾:「啊,你這個白癡!」
「是。」他平靜地回答。
「我絕不會讓你得到她,誰都可以,但不能是她。」
「是啊。」
「連對天氣都不敢表明態度的人,怎麼能夠和内特.塔格特較量呢?如果他決心捍衛自己的成果,他們怎麼可能去霸占?達格妮,他用盡了渾身解數去和他們鬥爭,但卻沒有用最重要的一個。如果我們——他和我們其餘的人——把這世界拱手相讓的話,他們就不可能得逞了。」
「你先生。」
一團灰色棉球般的形狀,既不像霧,又不像雲,懸掛在天空和群山之間陰沉沉的空隙中,使得天空看來像是一個破舊的床墊,向山的兩側撒落著填充的棉絮。地上覆蓋了一層硬硬的積雪,卻不是來自冬天,也不屬於春季。空氣中飄浮著網一樣細密的潮濕,她的臉上不時有冰冷的針扎一般的感覺,既不是雨滴,也不是雪花。天氣似乎不敢明確表態,只是含混不清、瞹昧不明地擺盪著;這天氣和董事會一樣,她想。昏暗的光線令她難以分辨這時候究竟是三月三十一日的下午還是晚上。但她非常確定的是,這一天是三月三十一日;這絕對不會錯。
「假如你真的能理解你所說的話——那麼就是這樣。」
「他在法庭上的那場表演可算不上是我認為的幫忙,」他惱火地說,「當時,我從你那裡可沒想到會是那樣。」
「想看看你對此事的看法。」
冬天在十一月最後幾天就早早到來了。人們說這是紀錄上最嚴寒的冬天,對於大雪造成的異常嚴酷的自然環境,誰也不能責怪。對於以前,他們不願意記起,那時的暴風雪可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受任何抵抗地肆虐,掃蕩沒有燈光的道路,吹垮沒有暖氣的屋子,也沒有阻斷火車的運行,沒有凍死數以百計的人。
她儘量不主動去看任何人,匆匆地自人群中穿過。有的人知道她是誰,大多數則一無所知。她看見一位肩披破圍巾、滿臉風霜的老婦人,眼神裡流露出的是絕望的乞求。一個鬍子邋遢、戴了副金邊眼鏡的年輕人站在照明燈下的木箱上,沖著過往的人們大叫道:「他們怎麼居然說沒生意!看看這趟火車!全坐滿了!生意多好啊!只不過是他們不賺錢了,所以才會讓你們敗落下去,這些貪婪的寄生蟲!」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手裡揮舞著兩張車票,向達格妮衝了過來,叫喊著日期搞錯了。達格妮不得不竭力推開人群,向列車的尾部擠去——但一個面容憔悴的人瞪著一雙兇狠而茫然的眼睛,衝上前來,喊叫著:「這下你可好了,你有好大衣穿,有私人車廂,可你卻不讓我們有火車坐,你,還有所有的那些自私——」他的話戛然而止,眼睛朝她身後的人看去。她覺得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原來是里爾登。他拉著她的手,帶她向她的車廂走去;她瞧著他的表情,才明白人們為什麼會給他們閃開了一條路。在站台的末端,一個面容慘白的胖男人正在那裡對一個啜泣的女人說著:「世道本來就是這樣的,只要還有那些富人,就沒有窮人的活路。」高懸在城鎮漆黑的夜空之上的,便是威特的火炬,它像一個尚未冷卻的星球,在風中閃爍著火焰。
詹姆斯的面孔一片茫然;他的恐懼從不訴諸言語或表情。從與自己向來不承認的一個念頭的搏鬥中,他感到了恐懼:很久以來,在很多各種各樣的事情中,他自己一直就是「公眾」,他明白,一旦這個沒人敢去反對的神奇聖潔的頭銜,連同它所有的「福利」一起被轉交給瓦特的話,會意味著什麼。
「說說你這趟旅行吧,我想你肯定是很開心了。」
「風暴是上帝之作,」史庫德寫道,「對於氣候,沒有人能夠負社會責任。」
「我絕不允許!你必須放棄!」他看著她的神色之中沒有任何表示,但他牢牢地盯著她的那雙眼睛便是他最令人害怕的回答。「你要放棄這一切,你要離開她,永遠不再去見她!」
「那麼你建議採取什麼措施?」
伯伊勒為他人的需要做出了一個無私的犧牲。他把計畫向南大西洋鐵路公司提供的一萬噸結構鋼件賣給了全球救濟署,發往德國。「做出這個決定很不容易,」他帶著一種感傷而猶豫不決,但又充滿正義的表情,對驚恐萬狀的南大西洋公司總裁說,「但在我的權衡之下,你是個富有的公司,而德國正處於一種苦不堪言的慘境,因此我根據優先解決需要的原則做出了決定。在有疑問的情況下,必須要考慮的是弱者,而不是強者。」南大西洋公司的總裁聽說,伯伊勒在華盛頓最有影響力的朋友有一個德國供應部的朋友。但這究竟是不是伯伊勒當初的動機或者犧牲的原則,誰都說不清楚,也已經無關大局了:假如伯伊勒是一個利他主義的虔誠信徒,這件事他也會原封不動地照做的。這使得南大西洋公司的總裁啞口無言;他沒有膽量承認他對自己的鐵路比對德國的人民更加關心;他沒有膽量在犧牲的原則面前去爭辯。
「沒有。」
在他們陶醉在幸福中的那些日子裡,他從沒暗示過會把她想成是德安孔尼亞夫人。在一瞬間,她不清楚自己是否知道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但這一瞬間消失在一股看不見的戰慄之中:她不相信這過去的十二年能夠讓她剛剛聽到的這些還存在什麼可能。這是個新的陷阱,她想。
「這又能怎麼解決?」
最後一班車停靠在站台上,一長排燈光通明的車窗顯得格外形單影隻。從火車頭裡重重喘出來的蒸汽,在車輪的四周彌漫,沒有了以往因為春天的到來而能量四溢的歡快聲音;它的喘息聲讓人不忍多聽,更不忍不聽。在亮著燈的一排車窗的末端,她看到一個小紅燈掛在了她的車廂上。紅燈之後,只有無盡的黑暗。
她打電話給詹姆斯:「吉姆,能不能給我一張到你的旅客站台的票?我明天想到車站去接我先生。」
她猛然想到,這是他十二年來頭一回主動來找她。
「我已經交託出生命的那個人。」
「可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想這麼做?你從中能得到什麼呢?」
他看到她的眼中泛起一股異樣的惶恐:對眼前的一切,她並不是不能夠理解,而是根本就拒絕去理解——她似乎想把她發狂的情緒變成一道霧的屏障,不僅希望它讓她看不到現實,更希望現實能夠因此而不存在。
「有尼爾森發動機工廠的尼爾森,別的沒有了。」
那個人張口結舌;他困惑不解地看著她,不明白他這一套怎麼就失靈了。
「你需要的時候,就會找到他們的。」
「你對里爾登做了什麼?」
「嗨,鼻涕蟲。」他輕聲叫著。
她愉快地笑了起來:「你的猜測和我一樣,吉姆——我猜得可是很準的啊。」
她笑出了聲,對他的準確不禁稱奇:他猜到了令她厭惡至極的那種感覺的實質,就是她非得從沼澤中逃離的感覺。
他雙臂交叉,撐在桌上,身體俯向前,凝視著前方,突然看也沒看她就開口說: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抬頭看著他,身體垂著,癱軟無力,彷彿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是一種不服,彷彿不想為了他恢復端莊的儀態。
「我看,」會議主席說道,「我們首先要考慮的問題是,我們主幹線的軌道出現了就算不說是危急,也是很惡劣的狀況——」他頓了頓,謹慎地附上一句,「而我們現有的唯一一條優質鐵路就是約翰.高爾特——我是說——里約諾特鐵路。」
「我在報告裡指明了現在回天無力的原因。假如我忽略了什麼事實的話,請說出來。」
她沒有聽身後那些人在說些什麼,不知道他們時斷時續的爭執在她身旁吵了多久。他們推來推去,自已竭力退縮,把別人推出去——爭鬥的不是要如何表明自己的意願,而是要從不情願的受害者那裡擠出一點主張——爭鬥著要讓失敗者而不是勝利者去宣佈這個決定:
眼含乞求、面帶絕望的人們湧進帳篷,裡面的福音傳播者帶著得意的滿足在叫喊著人類無法對付大自然,人類的科學是欺騙,人類的思想一無是處,因為人類所犯下的驕傲的罪惡,因為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人類受到了懲罰——只有對冥冥之中神秘力量的信仰才能保佑軌道不會出現裂縫,保佑他僅有的一輛卡車的最後一隻輪胎不會爆炸。通向這神秘的鑰匙就是愛,就是為了他人的需要所付出的愛和無私的犧牲。
她轉身就走。主席忙起身,絕望地問:「可是,塔格特小姐——」
他們沒有談那條鐵路的事,但她的眼睛低垂,盯著杯子裡的液體,突然說:
「可是,不管怎樣,作和_圖_書為營運副總裁,你對這家鐵路的政策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可是,吉姆,」一個老者顫巍巍地說,「我以為你的影響力——我是說,你和莫奇先生的交情——會保證……」
「沒有。」
他壓低了嗓音,帶著不祥的警告口氣說:「儘管事關機密,作為對朋友的幫助,我想我還是應該告訴你,你先生的這個態度現在正在被高層所議論——是相當有權力的高層,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你確定?」她問。
她不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但她聽到了這聲音在說:
「不。」
「法蘭西斯可,」她厲聲問道,「你對漢克.里爾登做了些什麼?」
他等了一會,才平和地問道:「為什麼?」
「你好。」她對莉莉安點了點頭說,面無表情。
他聽到的是他自己的聲音,在艾利斯.威特家中陽光斑駁的屋子裡說著她說的話。他看到的是他度過那些夜晚以後,他的身體和達格妮分開時她的臉龐,她靜靜地躺著,臉上煥發著比笑容還要燦爛的光芒,那神情如此青春,如同清晨一般,由衷地感激著生命的存在。而且他看到了曾經在他床上的莉莉安的面孔,毫無生氣,帶著逃避的眼神,嘴角掛著微微的嘲弄,如同是懷了猥褻的罪惡一般的神情。他看到了是誰正在控訴,又是誰在被控訴——他看到了淫穢把癱軟無能奉為純潔,同時把生命的力量詛咒為罪惡。在猛然的驚悸之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這種可怕的醜陋——那是他曾經相信過的。
她摸索尋找著曾經是屬於她的那段遙遠的日子,回答道:「嗨,藩仔。」
「這樣啊。」威澤比先生的口氣變溫和了。
「我看……我認為,這是……在我看來,它必須……如果我們應該……我只是在表示……我不是在暗示,但……如果我們考慮雙方……我看,這是毫無疑問的……在我看來這是確切的……」
你在多少代以前,也不得不忍受這些——並且對你是一樣的艱難,一樣的惡劣,但你沒有被它阻擋——那個時候真的是像現在這樣糟,這樣醜陋嗎?算了吧,表現的方式不一樣,但都只是痛苦,但無論你承受的是哪一種痛苦,你都沒有被它壓倒——你沒有屈服——你沒有向它妥協——你面對了它,而這些就是我必須去面對的——你鬥爭了,而我也要去鬥爭——你戰勝了它——我會努力的……在自己的內心裡面,她聽到了平靜而強烈地被捧出的詞語——直到片刻之後,她才回味過來,她是在内心和内特.塔格特說話。
「我想你,亨利。我知道我這是在承認什麼;但我不希望它對你再有任何意義。」這些詞語和那張緊繃的臉格格不入,嘴唇費力地擠著,眼睛在不斷朝他身後的站台裡面張望。「我想……我只是想讓你吃驚。」精明和心計又在她的臉上恢復了。
威澤比先生吃驚地看著她,冷冷地問:「是嗎?」
她顫抖著,說:「你當然明白,我絕對不會讓它繼續下去的。」
「不,我不煩,我只是不明白。」
「可是,老天爺啊,克萊蒙!根據聯盟的規定,我這樣是會上法庭的!」
「我聽說過對他的性格的種種說法,不過從來沒有『圓滑』這個字眼。」
主席的眼睛不去看她,聲音明顯是不置可否,但同時又故意地說:「本來沒事,本來一切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決,但偏偏出了像瓦特和莫里森這樣竊得高位的人。」
她努力按時間的順序將這一時刻排列好,這個問題是現在問的,但那張嚴肅的面孔卻是來自哈德遜河畔小山上的那些日子。那個時候,無論什麼問題,他都能理解,都能給她解釋。
「也許更快。」
「真的嗎?好像每個人都認識他,但每個人所講的故事都不一樣。」
根據官方的調查結果,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兩座隸屬於小型鐵路公司的大橋被廢止使用。其中的一家鐵路公司因此倒閉;另外那家停下了一條支線,將軌道拆掉,在塔格特公司的密西西比河大橋上鋪了一條鐵軌;南大西洋鐵路公司也是如此。
她來到工廠的時候,暮色夾雜著霧氣已經早早降臨在山谷裡。一塊閃閃發亮的牌子掛在工廠正門的牆上,寫著「羅傑.馬殊,電子零件」,她想起為了不離開這裡,曾經要把自己綁在辦公桌上的那個人。建築完好無損,像是一具屍體,剛剛閉上眼睛,人們還等著看到它們再一次睜開。她覺得燈光隨時都會從一扇扇巨大的窗戶和長長的平坦頂棚下亮起。然後她看到了被魯莽的小孩子用石頭敲碎的一扇窗戶,看到大門口台階上長起的一株又高又乾的野草。她心中突然騰起一股盲目的憤恨,對野草如此的猖狂憤憤不平,因為她明白這代表著一種什麼樣的敵人,她跑向前去,跪在地上把野草連根拔起。隨後,她跪在工廠的台階上,望著暮靄沉沉中的寂靜山脈,心裡想:你這是在幹什麼啊?
「他曾告訴過我,你是他所喜歡的唯一一個男人。可我上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說他只要見到你,就會把你殺了。」
「就是約翰.高爾特鐵路,要像我親力親為的那樣,嚴格按我的要求把它完好地拆下來。先做好關閉的準備,然後把它拆掉,用拆下來的部分去加固橫貫全國的主要鐵路。要做的事有很多,我會非常忙。」
達格妮的嘴角露出一絲驚訝和輕蔑。她一低頭,接著走開了。
「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他說,「我能告訴你約翰.高爾特是誰。」
「難怪呢,在你出庭的時候——」她停住了。
她離開了桌子,走到窗前,站在一旁,讓他們沒有她的加入而繼續進行。
長時間的沉默。
「我能搞定查莫斯。」詹姆斯說。
火車站的站台上人群熙攘,耀眼的弧光燈像是要把它從群山裡剔出來,加以孤立和聚焦,如同一個小小的舞台,在深邃的夜色中,在那些看不見的觀眾席面前,赤|裸裸地上演著一舉一動。人們推著行李車,抱著孩子,在售票視窗前大肆地討價還價,從他們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惶恐舉動之中看得出來,他們其實就是想倒在地上,充滿恐懼地尖叫。這恐懼是帶有一種逃避意味的内疚:他們之所以害怕,並不是因為瞭解了情況,而是因為他們拒絕去瞭解。
全球救濟署遠渡大西洋運送的煤,並沒送到了英國:拉格納.丹尼斯約德把它截獲了。
「我沒有建議。」
「是啊,」主席嘆了口氣,說道,「是的,現在,是不是有誰要提出什麼建設性的建議——」他等了等;沒人搭腔,「我相信我們對局面都很清楚了。」他等了等,「看來大家都認為我們不能繼續負擔某些支線的營運了……特別是里約諾特鐵路……並且,因此,似乎要採取某種行動……」
「儘管麻煩這麼多,情緒還能如此振作,」她說道,「我真覺得應該鼓勵鼓勵你,或者給你個獎章什麼的,吉姆。你不是剛剛關掉了你最好的一條鐵路支線嗎?」
「我正是這個意思,」威澤比先生溫和地說,「莫奇需要一個打破這個聯盟的切入點,如果像塔格特這樣的鐵路公司讓步的話,其他人就都好辦了。你這是在幫莫奇一個很大的忙:他會很感謝的。」
「嗨,我只是把話挑明而已——這樣你就可以明白,對於你是多需要我的幫助,我心裡是清楚的。現在這些已經說開了,該輪到我跟你說說事情的真相了:我並沒有背叛你,只不過是我失算了。對於他在庭審時的表現——我的預想一點也不比你多,甚至更少,我原以為不會那樣。但事情有點不對勁,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正在想辦法找。一旦找到,我會守信用的。到那時,你就可以把這些都算作你的功勞,告訴你的那些高層的朋友們,是你解除了他的武裝。」
紐約的居民們過去從來不會注意天氣。雨雪天氣只是會令人討厭地延緩交通,在燈火通明的商店門口留下些泥水而已。人們穿著雨衣、皮衣和晚間活動的拖鞋,逆風而行,覺得風暴是城市裡的闖入者。現在,面對橫行在狹窄街道上的陣陣風雪,人們感到了隱隱的恐懼,彷彿他們自己才是臨時闖了進來的客人,風雪才是真正的主人。
「莉莉安!出什麼事了?」
「他向來如此。」
但是,她看見他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種異常明亮的清澈,他的臉上掛著淡淡的驕傲的笑容,堅定地回答道:「是的——也為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
她和里爾登一起來到科羅拉多,購買倒閉的工廠裡還能找得到的任何設備,這就像趁著沉船還沒完全沒入水底,對它匆匆地進行搜查一樣。這事本可以讓手下人去做,但在並未表明的共同目的驅使之下,他們親自來了:他們忍不住想來搭乘這最後一班列車,這就如同人們明白這只是對自己的折磨,卻還是抑制不住地想來葬禮做最後的訣別。
「對不起,你再說一次?」
到了第六天上午,火車能夠開動了,順著猶他州、內華達州、加州的山路下行,車上的人們看見了沒有煙火的煙囪,和道路旁小工廠關閉的大門,它們奄奄一息,行將倒閉。
「但是事情總是會讓我們的心態變得更圓滑的,遲早會這樣。」
他笑了,眼睛沒在看她;這嘲弄的笑容裡飽含著痛楚,更是對他自己的諷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肯定,但她對他的臉龐是如此的熟悉,儘管再也猜不出原因,依然總是能夠察覺到他的感受。她想道,她熟悉他的臉,就如同她對他身體的每一片肌膚都瞭若指掌一樣,如同在這個曖昧的隔間裡,她還能看見,還能忽然間感覺得到他近在咫尺的衣服下面的身體一樣。他把頭轉向她,眼睛裡的變化使她清楚,他已經知道了她此時所想。他轉開了視線,端起酒杯來。
威澤比先生聳聳肩:「那是你要解決的問題。」
裹著綠圍巾的人轉向了達格妮,「塔格特小姐,」他一臉悲苦、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認為——這只是個假想的問題——假如我們能有像里約諾特鐵路那樣的材料設備,就會解決主幹線的運輸需求?」
她停下不說了,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一個會去殺人的人是什麼樣子。但他並沒有在看她,他究竟有沒有看她,或有沒有聽見她的話,她無法確定。
「怎麼鬥?」
「我出庭的時候怎麼了?」
「我認為我們還是把討論集中到里約諾特鐵路上來吧。」詹姆斯大聲說。
「法蘭西斯可,這另外一種人——現在他們在哪裡?」
「既然這樣,假如你是這麼認為的話,那我不得不說你真是把我搞糊塗了,我不懂你是在做什麼。」
「我這麼說吧:如果我們亟須整修的主幹線能有這樣的鐵軌,是不是有意義?」
「他這一個多星期以來一直在科羅拉多州,所以我——」她停了下來;她本來沒當回事,但注意到詹姆斯的問題格外明確,而語氣又過於隨意,她意識到他開始切入這次午餐的真正主題了;她在最短的停頓後,依然以更為輕鬆的口吻,繼續說道,「所以我不知道。不過他就快要回來了。」
「我知道我們得以某種方式來還這些債券,我們現在就是在還。」
這種情形足以讓他們爆發一片反對之聲;然而沒有;沒人回答他。隨後,詹姆斯開口了,他那充滿刺痛和不安的語調本想表達出氣憤,但卻只是承認了他的猶疑不定:「我不想對全國貨主理事會的布茲.瓦特的重要性誇大其詞,他一直在華盛頓大造輿論,不惜重金延請了很多人,但我建議還是沒把這太當回事。」
「是的。」她急不可待了,「是的。」
「塔格特小姐,」那個說話聲音顫抖的人問道,「你覺得,里約諾特鐵路現在還有剩下什麼重要的客戶嗎?」
「莉莉安,假如你想商量這件事的話,就得明白:我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那麼,在人類的整個歷史當中,為什麼總是能夠成功地創造世界的内特.塔格特,卻總是又把它輸給了那些董事會員們呢?」
詹姆斯的聲音依舊保持著刻意的從容,但這種從容已經是在破裂的玻璃物體上繃緊的一塊布,時而可以看見鋒利的邊緣從上面穿過。「我想,普遍認為的是,影響到全國每家鐵路的主要因素是企業裡反常的破產率。而我們都意識到了,當然,這只是暫時的,只是目前而已,它使得鐵路的情況接近了一種完全可以被稱做危急的地步。特別是塔格特運輸系統範圍內倒閉的工廠數量之多,已經對我們的整個財務結構造成了破壞。一直為我們帶來穩定收入的地區和分支系統,現在呈現實際的業務虧損。為大批量運輸所制定的火車計畫,連三家貨主都無法維持住,可是過去一直都是七家。至少,我們不能給他們提供同樣的服務;這就我們目前的費率來看……是不可能的。」他瞄了一眼威澤比先生,但威澤比先生似乎沒有看到。「在我看來,」詹姆斯說,本來就尖銳的話在他的嗓音裡變得更尖利了,「我們貨主採取的立場是不公平的,他們大多數人一向對他們的競爭者有怨言,並且在當地通過了各種各樣的措施清除了他們特有領域内的競爭。目前,他們之中的大部分實際上都獨自占有了各自的市場,但他們卻不肯認識到,鐵路公司不能把建立在整個地區產品基礎上的運輸費率給單獨一家工廠。我們是為了他們在虧損營運,可他們卻反對任何……任何費率的上漲。」
「真對不起,塔格特小姐,」莉莉安笑著說,「請你務必原諒,發生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留意到達格妮和里爾登沒有互相打招呼,「實際上,你是從你和我先生的孩子的葬禮上剛回來,對不對?」
「哦,我不擔心莫里森,」一臉蒼白、留著小鬍子的人說,「其實他在上層沒什麼關係。最壞的要算霍洛威。」
他們會面的地點是一家顯赫而豪華的餐館,這裡的名氣和價位遠遠使得跑花邊新聞的記者沒了興趣,並不是一向熱中於出鋒頭的詹姆斯習慣去贊助扶持的那種場所,她因此認為,他是想避開人們的注意。
困在車上的旅客們透過密密垂落的雪網,望著外面溫斯頓那些簡陋小屋裡的燈光。第二天晚上,燈光便熄滅了。到了第三天晚上,列車上的照明、暖氣和食品已經消耗殆盡。在風雪的短暫間歇之中,密密的白網不見了,在它的身後,沒有燈光的大地和沒有星光的天空混合成了漆黑一片的空曠——和*圖*書旅客們能夠看到,在遙遠的南面,有一團小小的火舌正在風中晃動,那就是威特的火炬。
「噢,我不知道。」威澤比先生說。
她站了起來,看著桌旁的一張張面孔,「先生們,」她開口說,「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會如此自欺欺人,認為如果是我把你們想做的決定說出來,承擔責任的人就會是我。也許你們相信,假如我說出了這最後搞砸了的決定,我就成了兇手——因為你們知道這是一齣拖了很久的謀殺案的最後一擊。我實在想不出你們覺得這樣裝聾作啞最後能得到些什麼,但我不會讓它發生。就像其他那些事一樣,這最後的打擊要由你們去完成。」
她理解地看著他,聲音緩和了一些,回答說:「關於未來或者鐵路系統,我已經停止去想了。我的打算是,只要還有可能,我就會繼續讓火車開下去。但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已經不長了。」
「莉莉安,我很願意讓你知道真相,現在你可以完全清楚地做出選擇了。你可以和我離婚——也可以要求保持現狀。這是你唯一的選擇,我也只能答應你這一條。我想,你知道我想和你離婚,但我不勉強你做出犧牲。我不清楚你從我們的婚姻中能得到什麼安慰,但假如你確實能得到的話,我不會要求你放棄它。我不知道你現在為什麼抓住我不肯放,不知道我對你究竟還有什麼意義。我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麼,你幸福的概念是什麼,以及你還想從這種在我看來我們倆都無法忍受的情況裡得到些什麼。要是依我的標準,你早就應該和我離婚了,要是依我的標準,維持我們的婚姻就是一場惡毒的騙局。但我和你的標準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標準,從來就沒明白過,但我會接受它們。假如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假如『我的妻子』這個名義能帶給你某種滿足,我不會把它從你那裡剝奪走。是我違背了我所說過的話,所以我會盡我最大的限度去彌補。你當然知道,我可以買通某一位法官,隨時得到一紙離婚的裁決,但我不會那樣做的。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話,我可以遵守諾言,但我能幫的僅限於此。現在你來選擇吧——不過,假如你決定不放我走的話,你再也不能和我提起她,不能對她流露出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如果你今後遇見她,我的這部分生活絕對不允許你去碰一下。」
他一言不發。
「可這是真的,我聽說了對他的議論,所以覺得應該告訴你。」
「我……不知道。」
詹姆斯從紐約打電話給莉莉安:「哎,沒有——沒有什麼事,只是不知道你近來怎麼樣了,是不是來過城裡————都好久沒見到你了,我想你下次來紐約的時候,也許我們能一起吃個午飯。」——她明白,他心裡肯定是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她注意到,他把身子俯向前來問話的時候,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神裡有某種緊張和謹慎的意味:「達格妮,你們理事會裡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内特.塔格特的對手,是不是?他們用什麼方式都戰勝不了他,他一點也不用害怕他們,就是把他們全加在一塊,無論是思想、意志,還是力量,都不及他的萬一。」
「我做不到!」這簡直是帶著哭腔,「反對加薪是全國鐵路聯盟採取的一致立場,要求每一名成員都回絕這樣的要求。」
他輕柔地說:「我知道你不會的,但你卻希望能那麼做。」
「我做不了。」
她再一次保持鎮靜,帶著隱隱的神秘而愚弄的笑意,「我猜,你是在等我的回答?」她說,「不,我不會和你離婚的,這你就別指望了。我們保持現狀——假如這就是你所答應的,而且你認為可以繼續的話。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蔑視一切道德的原則,而且逃脫得了!」
那年冬天唯一興隆的生意要算是娛樂業了。人們從緊縮的食品和取暖費中摳出錢來,空著肚子擠進電影院。用幾個小時去忘記自己淪落到了和動物一樣的可怕處境,顧及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一月份,莫奇下令,為節省燃料,所有的電影院、戲院、夜總會和保齡球館一律關門。「享樂並非是生存的必需。」史庫德寫著。
他止住了話,因為其他的人都在嚴厲地看著他,譴責他違背了一條不成文的戒律:不能提及這樣的失利,不能談論吉姆強有力的友誼的神通廣大,或者它們為什麼不管用。
「你妻子到車站來接你——你難道就這麼厭煩?」她向站台後面瞄了一眼,達格妮正朝他們走過來,而他沒有看見她。
「我以後會告訴你,現在不行。」
「我知道。」
「不,當然不是!可是——」
「會有幫助。」
「吉姆,」主席說道,「我想你能夠把情況向威澤比先生解釋一下。」
「塔格特小姐,」他用了流暢而正式的命令口吻說,「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們的支線正在以災難般的赤字運作著——而且我們希望你能夠讓它們營利。」
他拉起她的手臂,但她立即抽了回來。
「但你沒有給出任何建議呀。」
「哦,那不過是經濟上的些許挫折罷了,僅此而已。這樣的壓縮總是免不了的。考慮到全國目前的形勢,我們還算不錯,比其他人還是要好些。」他聳聳肩,又說,「另外,里約諾特鐵路是不是我們最好的支線還不能一概而論,這不過是我妹妹的想法而已,那是她最賞識的專案。」
達格妮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個頭髮花白、風度高貴的人自始至終沒有說話,他冷眼看著這一場於事無補的鬧劇,絕望地瞧了一眼達格妮。他壓抑著内心的憤怒,然而一開口說話,嗓門依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主席先生,假如我們要考慮切實可行的對策,那麼我提議,我們應該商榷一下對火車長度和速度的限制。在所有的措施當中,它所帶來的危害最為嚴重。廢除這項限制雖然不會解決所有的問題,但可以發生極大的緩解作用。在火車頭嚴重不足和燃油極度短缺的情況下,能掛一百節車廂、三天即可跑完全程的列車只能掛上六十節車廂,要用四天才能到,這簡直像是在犯罪一樣。我建議去計算一下,我們運輸的過失、不足和拖延毀了多少客戶和地區,然後我們——」
「沒有,是從那以後。」
「事情不可能是兩全齊美的。」法蘭西斯可說。代表著大眾聲音的媒體對他譴責的怒吼,頓時超過了他們對河上慘狀的關注。
「他們是不是終於把約翰.高爾特害死了?」
「他對此什麼都沒和你說?」
「為什麼?」
「看看你的周圍,」他說,「城市是人類的勇氣被凝固後的形狀——這是那些第一次想到用各種螺釘、鉚釘和發電機把它建造出來的人們的勇氣,這勇氣敢於說『它是』,而不是『它在我看來』——並且敢於用生命對他的決定負責。你不是只有一個人。那樣的人是存在的,他們一直都存在著。人類曾經蜷縮在山洞裡,聽憑瘟疫和風暴的擺佈。像你們理事會的那些人能把人類領出山洞,讓他們來到這裡嗎?」他指了指城市。
那天晚上,達格妮在應付塔格特公司理事會召開的會議。
他臉上的表情迫使她不斷提高了嗓門,一聲比一聲尖利,到了恐怖的地步。她看到的不是憤怒、痛苦,或者慚愧,而是一個大義凜然的對手:無動於衷。
「會有幫助。」
「但我要求你放棄!」
「這和我上法庭有什麼關係?」
「塔格特小姐,」主席責備的語氣裡隱含著請求,「我們之間不應該有什麼不愉快,現在埋怨誰又有什麼用呢?我們不要再為過去的錯誤爭吵了,必須團結成一體,使我們的鐵路渡過這個危機。」
直到大家開始注意到短缺的日益嚴重,隨後像電熨斗、烤箱、洗衣機這類電器產品全都在市場上銷聲匿跡之後,才開始紛紛質疑,並且聽到了傳言。他們聽說,德安孔尼亞公司的運銅船沒有一艘能到得了美國的港口,它過不了丹尼斯約德這一關。
「也致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她問道——隨即感到懊悔不已,因為這聽起來像是諷刺,也並非她的本意。
「達格妮.塔格特小姐……」她輕笑著說,「這個普通妻子不會懷疑的女強人,這個除了生意什麼都不關心,和男人們打起交道來像男人一樣的女人,這個精神強大,只是為了你的天賦、你的工廠和你的合金就對你產生柏拉圖式愛慕的女人!」她嗤笑道,「我早該知道她不過是個婊子,她想得到你的方式是和所有的那些婊子們都一樣的——因為如果讓我來評判這樣的事,那你床上的功夫和你在辦公桌前的能力都是一流的。不過她對此可比我要欣賞多了,因為她崇拜任何一種高超的技藝,因為也許她每得到一段鐵軌,就會被壓倒一回!」
「得到你們這些年來想要的了,先生們?」
她望著這城市。吉姆得到了許可,塔格特大樓的樓頂依然可以用電。從高高的房間望去,城市宛如一片平坦的遺跡,只有依稀的幾處玻璃窗還亮著燈,高聳在黑漆漆的夜空之中。
「你是否對那些……對你很重要的人,總是如此?」
「希望發生的這些也許能讓他做事更成熟一些。」
「她對你就這麼重要?」
「你的承諾嗎?好吧,你看著辦。我們不想給聯盟施加壓力,更願意讓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但這段日子很艱難,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人人都在破產,稅收驟減,我們或許會——事實是,我們掌握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塔格特債券——我們也許在六個月之內,就只好要求對這些鐵路債券實現兌付了。」
她退後一步,似乎才想起了他的存在:「你們——她來我們家那次聚會的時候——你們是不是,那個時候就……」
「這我可不敢肯定,不要忘了,你是一個公共服務行業,不管賺不賺錢,都應該提供交通服務。」
在終點站的站台上,莉莉安站在靠近整列火車中間的位置,看著從彗星快車上走下來的旅客。她的嘴角隱隱浮著笑意,沒有生機的眼睛裡閃爍靈動;她像一個女學生那樣笨拙急切地來回轉動著腦袋,視線從一張又一張面孔間掃過。她想看看當里爾登帶著他的情婦,看到她站在這裡時,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她聲音低沉、語調平緩地講述著,同時低頭看著杯中的液體表面的光芒,它隨著她的手晃動著杯柄,閃閃發亮。她不露聲色,但聲音中充滿著祈禱者一般的虔誠: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明天呢?」
「這個了不起的女商人,」她說,「無可指責,挑不出一點女性應該有的缺點,一個非凡的頭腦,對肉體毫無興趣……」她啞然一笑,「那條手鍊……」她目光凝滯地說著,這些話聽起來像是從她激盪的內心不小心掉了出來,「那就是她對你的意義,那就是她給你的武器。」
列車裡面滿滿的,人們茫然無措,聲嘶力竭地尖聲叫嚷著,企圖在連接處和通道找塊落腳的地方。有的人並不走,只是無聊而好奇地站在周圍看熱鬧;他們趕來,好像知道這是社區裡,甚至是他們的有生之年所能親身經歷的最後一件大事了。
「可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她聽到了里爾登的說話聲,感覺到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臂膀;她發現他看著她的樣子就像是一個人在看著一個突然出現的緊急情況一樣。他看到的是一張面無人色的臉龐,和茫然失散的恐怖眼神。
他拉過她的手臂,說:「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喝點什麼。」
她不清楚他今晚懷著什麼樣的企圖——並且發現他的目的或許已經達到了:他支撐著她度過了最糟糕的時刻,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智者聆聽並理解她的感受,這是他對她的絕望最有力的回擊。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在帶給了她這麼多年的痛苦之後,他為什麼要對她的絕望表示關心?她如何對待約翰.高爾特鐵路的滅亡和他有什麼關係?她注意到,她在塔格特大樓的大廳時,就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
「呃,事情在變化,人隨著它們在改變。無論怎樣,自然的法則就是動物必須要適應他們的環境。而且我要補充的是,現在,適應力已經不僅僅是自然法則的迫切要求了。我們將會遭遇一個非常困難的時期,我實在不願意看到你因為他的固執態度而受罪。作為你的朋友,我不願意看見你陷入他所奔赴的危險之中,除非他學會合作。」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頓時吸引了他們的目光,讓他們不由自主地一起向她看去,但是,他們明白了這聲音的意味後,便迅速把視線轉開低頭看著桌子底下,看著牆,只是不要看到她。
只不過是要挨過後面的這段日子而已,她想著;把接下來的這些日子對付過去,接著是再後面的,一次對付一些,過一陣子就會容易多了;過一陣子,你就會挨過去的。
她在尤班克和史庫德之間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選尤班克,給他打了電話,約好今晚一起吃晚飯,然後去看音樂劇。隨後她去洗澡,放鬆地躺在浴缸的熱水裡,讀起一份專門談政治經濟方面問題的雜誌來。下午很晚的時候,花房打來了電話,「我們的芝加哥店報告說他們不能送花,里爾登夫人,」他說,「因為里爾登先生沒有坐彗星快車。」
「我在想,」威澤比先生看著詹姆斯,隨意說道,「你或許能幫莫奇一個忙。」
「誰?」她明知故問。
她對他還看不清她此刻的認識感到好笑,「哦,是啊,」她懵懂地說,「要是有什麼事能改變他就太好了。」
「這個曾經堅信偉大是通過生產創造去實現的國家,現在被灌輸的是要通過貧窮去實現偉大。」法蘭西斯可在一次記者訪問中談道,但報紙對這句話隻字未提。
「請坐,請繼續商議——然後進行我不會表態的投票,我棄權。假如你們希望的話,我可以在一邊看著,但僅僅是以雇員的身分,我不會假裝自己是別的身分。」
他愣了,這個時候她還會想到這個名字。「怎麼?」他問。
「而且我知道洛森在十天前舉辦大型聚會時,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到了,但瓦特沒有被邀請。」
「我偶然發現了那趟列車上沒有你的訂位車廂,這樣我就知道你過去的四天晚上都是在哪兒睡的了。你是打算承認呢,還是想讓我派偵探去問她火車上的員工和她家的傭人?到底是不是達格妮.塔格特?」
「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