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美元的標誌

「我負責。」
「噢,該死!約翰.高爾特是誰?」
她意識到自己是這麼頻繁地回頭遙望那車燈——只要能看到它,她就覺得生命還有一線安全的維繫可現在,他們必須要離開它,跳入……是要跳離這個星球,她心想。她發現凱洛格也在回頭向車燈望去。
「昨天,」他說,然後又加了一句,「我記得是。」
「你過去做的是哪一類工作?」她等侍者離開以後問道,「是在工廠裡,對嗎?」
「我們是在一次大會上對那個方案表決的,我們六千多個工廠員工當時都在場。史坦斯的兒女就這個方案長篇大論地講了一通,說得並不是很明白,可誰也沒提任何問題。我們誰都不知道這個方案是否行得通,可大家都覺得別人都聽懂了,只有自己不明白。假如有誰對此懷疑,他就會慚愧得閉上嘴巴——因為他們讓大家覺得要是誰反對這個方案,誰就是像禽獸一樣黑心。他們跟我們說,這樣的方案會實現崇高的理想。哼,我們怎麼知道這根本就不可能呢?我們不是一輩子都聽大家在這麼說嗎?我們的父母、學校的老師,還有神父們這麼說,我們讀的每份報紙、看的每部電影、聽的每個演講也是這麼說。人們不是一直在告訴我們這就是公平和正義嗎?或許在那次會議上我們是能找些藉口出來,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表決通過了這個方案——我們這是自作自受啊。你知道,小姐,在我們當中,凡是在二十世紀發動機工廠經歷了那四年的人,全都無法洗脫罪名。地獄該是什麼樣子?是邪惡——是最清楚不過的、赤|裸裸的、獰笑的邪惡,對不對?好啊,我們算親眼看見了,而且是我們把它變成了這個樣子——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遭到了天譴,而且我們或許這輩子也不會被饒恕。」
一個婦人突然不耐煩而歇斯底里地扯著嗓子尖叫道:「我們該怎麼辦?」
「讓你們的人到八十三號鐵路電話這裡來一下,把凱洛格先生和我接上。」她的眼睛望著燈塔。
「知道我們停了多久了嗎?」她在他們向下一節車廂快步走去的時候問。
「後面的事還用我告訴你嗎——還用我說如果我們以前還算是人的話,後來就慢慢變成什麼了嗎?我們工作時開始留一手了,開始磨磨蹭蹭,唯恐自己比身邊的人做得快、做得好。既然已經知道我們一旦為『大家庭』盡心盡力,不僅得不到感謝和獎勵,反而會受懲罰,我們還能怎麼樣呢?我們知道,不管是因為我們懶得去管造成的疏忽還是純屬他的無能,反正只要有個笨蛋弄壞了一組發動機,讓公司賠了錢,那把晚上和星期天的時間都賠進去做補償的可就是我們了,所以我們儘量要讓自己無能和平庸。」
她正要從盒裡抽出一支菸——突然,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一下子從他的手裡奪過了菸盒。在這個純白色的菸盒上,赫然只印著一個美元的符號。
「都不想。」
「我不知道。」她回答。
「沒過多久,我們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老老實實的人啥都別想得到。他的樂趣都沒了,菸不敢多抽五分錢,口香糖也不敢嚼,生怕別人會更需要這五分錢。每吃一口飯,心裡都明白這飯不是自己賺來的,會慚愧地想,不知道這又是誰辛苦加夜班的血汗,於是難受得恨不能是自己吃虧上當,也不願意去坑別人,吃飯可以,但不能吸血。他不會結婚,不會幫家裡人回到這裡,他不想給『大家庭』多增添負擔。另外,假如他還有些責任心的話,就不能結婚生子,因為他什麼都無法計畫,什麼都保證不了,什麼都指望不上。相反的,那些偷懶和不負責的人可算是如願了。他們不顧女人受罪,拚命生孩子,把在全國各地所有沒用的親戚和未婚先孕的姐妹都叫過來住;為了弄到額外的『殘疾補貼』,他們換著花樣生病,連醫生也沒辦法,他們隨便糟踐自己的衣服、傢俱和房子——管它的,反正是『大家庭』來出錢!他們找到『需要』的辦法我們連想都想不到——並由此衍生成為一種特別的本領,這也是他們能夠表現出來的唯一的本事。」
「那就馬上給我們派另一組乘務人員過來。」
達格妮向她轉過身去,以商界經理人特有的正式而刻板的平淡語氣說道:「可惜的是,目前還沒有出現過強盜襲擊凍結火車的案件。」
正是這洗過無數次的衣領和他對自己所擁有的最後一點財產的珍視,猛地將她內心中的某種情感點燃了,「等一等。」她說。
「那你是他們當中某一位的太太?」
「我不知道。」
他服從了——並且看著她,像是在等待她的下一個命令。他的舉止裡帶有一絲尊嚴,毫不掩飾他的無怨無求,不聞不問,彷彿此時他不得不接受即將發生的一切,並且已經準備好了去接受。
她感到自己內心的邊緣有某種模糊——如同她此刻在荒原的盡頭望見的一團團既不像光,又不像雲或霧的東西——她抓不住形狀,但它卻半遮半露地引誘著她去捕捉。
「而且是你來負這個責任?」
「庫房裡有個清潔工在。」
「這就是全部的祕密。一開始,我總覺得納悶,既然這種錯誤顯然可惡得離譜,為什麼那些受過教育、有教養、有名氣的人還會去犯,並對它極力推崇。現在我明白他們不是搞錯了,這麼大的錯誤絕不是無意中造成的。既然行不通也解釋不通,還要這樣繼續喪心病狂下去的話——那就是因為他們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們在第一次開會投票通過那項政策時,也不見得就多清楚。之所以那樣做,並不僅僅是因為我們相信了他們的胡說八道,而是因為別的原因,只不過是用他們的鬼話去自欺欺人罷了。這鬼話給了我們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來掩飾心中的羞愧。每個投贊成票的人都很清楚,這麼一來,他是在把更能幹的人創造的利益硬生生地占為己有——每個富有和聰明的人都會想到總有人比他更富有、更聰明,這項政策能讓他瓜分到本來只屬於能人的那部分財富和心血。不過,他在想著占他上面的人的便宜時,卻忘記了他下面的人同樣會占便宜,正如他壓榨比他強的人那樣,所有那些不如他的人也會把他給榨乾。工人們一心想著有輛他們老闆那樣的好車,是自己天經地義的需要,卻忘了這地球上所有的懶人和乞丐都會叫囂說他們連冰盒都應該和他的一模一樣。那才是我們表決的真正動機——這是事實——可我們不願意這麼想,越是不願意,我們就越要嚷嚷自己是多麼關心大家的利益。」
(《阿特拉斯聳聳肩Ⅱ:非此即彼》完)
「他和一個兩三個鐘頭前飛來接他的人一起走了。」
「有,可他早晨才會來。」
「只要你同意,我馬上就做。」
「是去度假?而且你還覺得這很要緊?」
他為飛機加足了油,盡可能仔細地做了檢查,找出一張全國機場的地圖——她看到猶他州阿夫頓市區邊的一塊可供降落的機場依然還有標誌。她一直緊張忙碌得顧不得去想別的,但到了最後關頭,當管理員打開照明燈,她即將登機的時候,她停下來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天空,然後看了看凱洛格。他一個人站在炫目雪亮的燈光裡,雙腳穩穩地張開,站在被一圈耀眼的燈光所環繞的水泥台上,在那圈亮光的後面,便只有無盡的黑夜——她一時難以說清,他們當中究竟是誰更可能去面對更加荒涼的渺茫。
她把身子靠在電話箱的一側等待著。凱洛格在笑。
「好的,夫人。」
「你們有柴油火車頭嗎?」
「就是在失意的時候,在流浪的孤獨之中,能夠讓我們想起我們真正的故鄉,它也一直是你的故鄉,塔格特小姐。」
他們從列車的一端跳了下來。四下靜悄悄的,只有風吹在臉上。他們敏捷地爬上了火車頭。車頭的大燈如同一隻手臂,向著無盡的黑夜興師問罪般地直伸出去,駕駛室内空空如也。
要就此了結——她一邊想,一邊緊緊地抓著方向盤,彷彿它是不能放掉的敵人一樣,她的想法如同一個又一個炸彈,被心中的一串怒火點燃——就此了結……和這個毀滅者面對面……看看他究竟是誰,要躲到哪裡去……這個發動機不能給他……不能讓他把發動機帶到他那個無人知道的緊閉黑暗之中……這次絕不能讓他跑掉……
隨後的兩天,列車駛過了一座座城市——工廠、橋樑、電動的信號,以及住戶屋頂上豎起的廣告牌——這裡是擁擠、髒亂、活躍而人口密集的東部工業區。車窗外的這些景象,讓她找回了一些信心。
「你是說美元標誌?它的意義可大了。作為邪惡最典型的特徵,所有卡通片中胖得像豬一樣的角色穿的背心上都有它,就是用這來表示騙子、貪污犯以及惡棍的身分。作為一個自由國度的貨幣,它代表了成就,代表了成功、能力和人的創造力量——並且正因為如此,它才恰恰被利用,成了一種恥辱。它被當成是詛咒的標記,印在了像漢克.里爾登這樣的人的額頭上。很巧的是,你知道這個標誌是從何而來的嗎?它就是美國這個詞的英文縮寫。」
「最後一次做這工作是在哪裡?」
「你知不知道這個方案怎麼進行,對人又造成了什麼影響?你可以試著往放了出水管的水桶裡灌水,水流出去的速度總是比你灌的速度快,你往裡面每加一瓢水,管子就跟著加寬一寸,你做得越多就越要多做,你一星期四十個小時就站在那裡舀吧,然後就成了四十八小時,五十六小時——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鄰居有晚飯吃——給他太太做手術——給他孩子治麻疹——給他媽媽買輪椅——給他叔叔買襯衫——讓他的外甥能上學——為了隔壁的嬰兒——為了還未出生的孩子——為了你身邊任何地方的任何一個人從尿布到假牙,他們就該得到一切——而你就該沒日沒夜,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工作,留給你的只有汗水,你看見的只是他們的享樂,一輩子不得休息,不見希望,永無休止……最能幹的為最需要的去奉獻……」
「傑拉德.史坦斯是我們的生產主任——我們從來就不知道他到手的贓物——也就是他的補貼——究竟有多少,這得需要一群會計才算得出來,還得有一群工程師才能查清楚那些贓物是通過什麼管道,明裡暗裡地流進了他的辦公室。那不是給他的——全都是公司的花銷。傑拉德有三輛車、四個祕書、五部電話,他在過去舉辦的大型聚會上揮金如土,全國上下,守規矩的大老闆沒有一個能像他那樣花錢。他一年的花費就已經超過了他父親在世的最後兩年裡賺的錢。我們看到傑拉德的辦公室裡有厚厚的一百磅重的雜誌——那可是我們量過的——上面登的是我們的工廠和這個高尚的計畫,還有傑拉德的大幅照片,稱他是一個偉大的社會改革家。傑拉德喜歡在晚上到車場裡來,他總是穿得一身筆挺,手腕上晃著足有五分錢那麼大的鑽石袖釦,把雪茄的菸灰彈得到處都是。一個只剩下錢來炫耀的吝嗇鬼就已經夠可惡的了——他不會假裝那錢不是他的,而你不理他也就完了——但當傑拉德這樣的混蛋口口聲聲說什麼他不在乎錢,他只是為了『大家庭』做貢獻,他要那些好東西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維護公司和高尚計畫的形象,是為我們大家的利益著想——你就明白什麼是咬牙切齒的痛恨了。」
儀錶板上那小小的指標顯示出她正在爬升。發動機的嘶吼彷彿重載之下的心臟搏動,從包裹著她的金屬機殼穿透進來,震得她掌心裡的方向盤不停地顫抖,使她感受到背負著她跨越山巔的是一股多麼大的力量。此時,大地變成了一座褶皺縱橫、不停搖擺的雕塑,不時會有高聳的山峰鑽出來向飛機逼近。它們彷佛一道道黑色的裂口,劃破了她前方白茫茫的星雲,並且越撕越寬。她全神貫注,彷彿人機合為一體,抗拒著下方那一股要將她吸吞的無形力量,抗拒著突如其來地撞歪飛機,像是要把她和半壁山峰都從空中摔下去的氣流。這如同是在和一片冰凍之海做著殊死搏鬥,只要沾上它一點,就會喪命。
「我會沿著鐵路線去找電話,」她繼續開口說,聲音猶如月光一般清冽,「路的右側每隔五英里就有一部緊急求助電話,我會叫人再派一組乘務人員過來。這需要一些時間,請你們待在列車上,儘量保持好秩序。」
他聽話地站下,用手電筒的燈光照著她手中的菸盒。她朝他的臉上瞧了瞧:他稍稍顯得有些驚訝,同時又覺得很好笑。
星星慢慢地隱去,天空變得更加黑暗,但東邊的雲層正開始顯露出薄薄的縫隙——由起初的絲絲縷縷轉成了隱隱泛光的亮塊,然後變成雖然尚不粉紅,但已不再是藍色的一大片,那是未來的陽光的色彩,是即將到來的日出的第一線徵兆。它們不停地隱現變化,漸漸透亮起來,使天空被襯托得更加黑暗,然後如同一句諾言正在奮力地將自己化為現實,在空中越伸越寬。她聽到一陣音樂在她的心中響起,她極少願意喚起這樂聲:那不是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而是他第四號協奏曲中在折磨中掙扎的吶喊之聲,彰示著主題的樂句猶如即將接近的遠景,正要噴湧而出。
「我知道。」
「我是達格妮.塔格特,是從——」
管理員緩緩地搖了搖頭,然後一翘大拇指,指了指向東飛去的那架飛機的尾燈。「丹尼爾斯先生現在正在那上面。」
「你是哪裡人?」她問。
「過去,誰要是有了小孩,我們會去慶祝,如果他當時正好缺錢,我們會集體湊錢幫他付醫院的費用。現在,小孩一生出來,我們可以好幾個星期都不去理睬孩子的父母。嬰兒在我們的眼裡,已經成了農夫眼裡的蝗蟲。過去,如果誰家裡有人患了重病的話,我們會去幫忙。現在——我只給你舉一個例子吧。有個人的母親已經和我們在一起十五年了,她是個善良的老太太,人很樂觀,腦子也聰明,能叫得出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大家都挺喜歡她——過去我們挺喜歡她。有一天她在地下室的台階上滑倒,把屁股摔骨折了。我們都很清楚她那個年紀,這種意外會意味著什麼。工廠裡的大夫說她必須到城裡的醫院去接受昂貴的長期治療。在進城的頭一天晚上,老太太死了。死因一直沒有公佈。不,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害死的,誰也沒那麼說,大家都不願意說這件事。我知道的就是——這我忘不掉——我發現我也希望她死。願上帝保佑我們吧——這就是新政策帶給我們的兄弟之情、生活保障和豐衣足食!」
「你上一個工作是在哪兒?」
她盤旋得更低了一些,打量著周圍——在一瞬間,她悚然想到,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夏日清晨,她獨自一人迷失在了洛磯山脈的某一個飛機從不會靠近的角落,隨著最後一點燃油在耗盡,她還尋找著一架根本就不存在的飛機,尋找一個像從前那樣轉眼就可以消失的毀滅者——或許將她引到這裡自毀的只是對他的幻覺而已。她接著就搖了搖自己的腦袋,閉緊嘴巴,把高度降得更低。
然而城市被抛在了後面,列車現在正駛入內布拉斯加的平原,聯結車廂的掛鉤像是因為寒冷而發出了顫抖的聲響。她看到昔日的農田如今已是冷清空曠,只矗立著幾處像是舊時農舍模樣的房屋。就在幾代人以前,從東部迸發出的能量像火花一樣飛濺,流淌過了這片荒蕪的土地,它們有些已經不見了,但有些仍然還在。一座小鎮的燈火突然從她的窗前掠過,令她吃了一驚,那簇燈光漸漸遠去,車廂內顯得更加黑暗。她不想去開燈,還是坐著不動,望著窗外零星的村鎮。只要有偶爾的一線光束閃過她的臉龐,她就覺得彷彿是在向她打招呼。
「你們有沒有軌道動力車?」
「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小姐,在威斯康辛州的史坦斯村。」
「是……是在二十世紀的工廠裡第一次開會時發生的一件事情。這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也許不是,我說不準……那次會議是在十二年前的春天的一個晚上開的。我們六千多人聚集在露天看台上,看台很高,都快到廠裡最高的棚頂了。我們剛剛表決通過了新政策,正在一片躁動和喧嘩中歡呼人民的勝利,嘴裡警告著那些我們都不瞭解的所謂敵人,心裡卻惶惶不安。白色的日光燈打在我們身上,讓我們覺得冷森森的,情緒很不穩定,在那種時候,我們簡直就是一群惡狠狠的暴徒。大會主席傑拉德不停地敲著手裡的木槌來維持會場的秩序,我們也只是稍稍安靜了點而已,你可以看到整個會場的人群就像鍋裡的水那樣,在劇烈的震盪下此起彼伏。『這是人類歷史上的關鍵時刻!』傑拉德在喧嘩聲中叫喊著,『要記住,我們現在誰也不能離開這裡,按照大家都接受的道德法律,我們每個人都是屬於這個集體的!』『我不屬於。』有個人說著便站了起來。他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大家對他都不太熟悉,因為他總是獨來獨往。他一站起來,人們就一下子鴉雀無聲了,因為我們看到的是他那副昂首挺胸的樣子。他長得又高又瘦——我記得當時還在想,人群裡隨便上來兩個人都可以不費什麼勁兒就把他的脖子扭斷——可當時所有人都被嚇住了。他就站在那裡,像是知道他沒有錯一樣。『我要把這一切徹底結束。』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清晰,不帶一絲感情。只說了這一句,他便向外走去。在雪白的燈光下,他不慌不忙、旁若無人地穿過會場,沒有人出來攔他。傑拉德突然在他身後叫道:『你怎麼結束?』他回過身來說道:『我要讓推動這世界的發動機停止運https://m.hetubook.com.com轉。』說完,就走了出去。我們從此再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後來怎樣了。但幾年過後,我們發現在那些世代相傳、堅實無比的大工廠裡,電燈一盞接著一盞地在熄滅,發現大門在慢慢地關上,傳送帶慢慢地停止不動,道路變得空空蕩蕩,不見往日的車水馬龍,彷彿某種無聲的力量停下了為全世界輸送能量的發電機,這世界便像是丟了靈魂的身軀一樣,靜靜地倒了下去——於是我們有了猜疑,開始打聽他的下落。我們在當時聽過他說那些話的人裡面打聽起來。我們開始想他真的是說到做到,他把我們不願去看清的真相看得一清二楚,他是我們自己請來的索命的復仇者,是我們曾藐視過的正義之人。我們開始想,他一定詛咒了我們,而我們也逃不過他的咒語,再也無法將他擺脫——更可怕的是,並不是他在追我們,而是我們突然開始去找他,他卻只是像蒸發一樣地消失了。我們怎麼也找不到他,不知道他是靠什麼神奇的力量實踐了他的諾言,但這卻沒有答案。只要哪裡又莫名其妙地垮掉了,只要我們受到了再一次的打擊,失去了又一個希望,感到自己被困在籠罩全世界的慘霧裡時,我們就會想到他。在我們叫喊著這問話時,人們或許不明白我們的意思,但他們絕對能體會到我們的感受,他們也感覺到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也許是因為如此,只要他們一覺得沒有希望,也就開始這麼說了。我很希望自己是錯的,希望這些詞沒什麼意義,希望在人類走向滅亡的背後沒有蓄意的復仇者。可是我只要聽到他們重複著這樣的問話,就感到害怕,我就會想起說要把推動世界的發動機停下來的那個人。你知道,他就叫約翰.高爾特。」
「我沒事,我們沒時間休息。」
她在空中急轉,稍稍降低了高度,在山谷上方打轉起來。在她無法解釋的光線作用下,谷底比其他地方看得更清楚。她完全可以看出那裡並沒有飛機,但這是不可能的。
她笑笑:「有什麼麻煩?」
「誰?」
「幾個還有點用的人之所以依然留下來,也不過是因為他們在那裡待的時間太久了。過去,從來沒人會從二十世紀公司辭職——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很難接受它已經名存實亡的事實。再過一陣子,我們就是想換地方都不行了,因為沒有別的雇主願意接收我們——這我也不能怪人家。任何一個正經點的人或企業都不會和我們有來往。我們常去的那些小店,全都開始匆匆撤出了史坦斯村——最後只剩了酒館、賭場和向我們高價販賣次級品的混蛋。我們拿到的補貼越來越少,但維持生活的費用卻越來越高;向工廠提要求的人名單越拉越長,但工廠的客戶名單卻逐漸萎縮,能夠用於給不斷增加的人們分配的收入越來越少。過去,二十世紀發動機的標誌曾經像金子一樣值錢,我不知道史坦斯的兒女是怎麼想的,也許他們連想都沒想過,不過我認為他們和所有的規畫者以及野蠻人一樣,把這塊金字招牌當成了有巫術魔力的圖騰,覺得它會像對待他們的父親那樣,也能讓他們一直發財。哼,等我們的客戶們發現我們不能按時交貨,生產出的發動機總是有毛病的時候,這塊神奇圖騰便開始反其道而行之了:標著二十世紀公司的發動機就是白送都沒人要。後來,剩下的那些客戶要不就是從來不付錢,要不就是根本不打算付錢。可是傑拉德還以為他的名氣很大,於是就火冒三丈地到各處去,用他那種居高臨下的正義腔調,要求人家給我們下訂單,倒不是因為我們的發動機有多好,而是因為我們實在是太需要訂單了。」
「要是碰到強盜怎麼辦?」另一位婦女緊張地問。
「可是我——」
「兄弟之情?正是在那時候,我們才第一次知道了兄弟間彼此的仇恨,我們開始恨他們吃下的每一口飯和擁有的每一點享受,恨人家穿新衣服,恨人家的妻子有帽子戴,恨他們全家人出去玩,恨他們重新粉刷房子——這些是從我們的手中被奪走的,是用我們的貧困、反抗以及忍飢挨餓換來的。我們開始互相監視,都想抓住別人為了騙取需要而撒謊的把柄,這樣下次開會時就能分得一點『補貼』。我們開始有了通風報信的偵探,他會報告說某人在某個星期天,從黑市上給家裡弄了一隻火雞,錢的來路很可能是賭博。我們開始侵入彼此的生活空間,為了把某人的親戚轟出去,我們會挑動家庭糾紛。只要看到有人和一個女孩開始在一起約會了,我們就不讓他有好日子過。我們拆散了好多婚事,因為我們可不希望任何人結婚,再增加更多的負擔了。」
它果然起了作用。「我……我想我知道。」他回答說。
「從來沒有過那玩意兒,這裡肯定沒有。」
「我們要在這裡耽誤多久?」另外一個人儼然是一副被逼急了的債主的口氣。
「謝謝你。」
「不知道,從來沒見過,不過,真夠開眼界的!他那架飛機太漂亮了!」
「我也一樣。但願我能知道人們為什麼總是把它掛在嘴邊,還有是誰開的這個頭。」
「那不是我的錯,與我無關。他們可怪不到我頭上,我沒辦法。」
他們在第五個一英里的路標處找到了電話,那座燈塔像一團冰冷的火焰,高懸在他們南方半英里以外的夜空之中。
他慢慢地點了點頭:「我想,西堪薩斯公司今晚也不會有車過來吧?」
「你想找哪種工作?」
一道光芒自東方升起,像是憋了許久的一口氣,終於從地球下面呼了出來。在光芒上方的深藍天幕之中,陌生人的飛機變成了一個小亮點,色彩不斷地從一邊到另一邊閃爍和變換著,宛如暗夜裡的鐘擺,一下一下地數著時間。
「你打算去哪個地方?」
他像是特意強調似的迅速望了她一眼,隨即莊重地回答道:「的確如此,塔格特小姐。」
「凱洛格!」她驚呼了起來,彷彿在沙漠中突然看見了人,如釋重負的聲音裡透出驚喜。
「應該算是臨時工吧。」
她的嘴角微微一開,笑容稍縱即逝:「現在我們的長途運輸可不是你那個時候的樣子了。」
星群宛如一堆堆泡沫,天空似乎不停地變幻和湧動著,氣泡此起彼伏地變幻著模樣,湧起的旋風突如其來。大地時而會閃現出一點亮光,看起來比頭頂那一片單調的藍幕更加明亮。可它卻如同被夾在深藍色的洞穴和黑沉沉的土地之間,正竭力站穩著腳跟,向她打個招呼後,便一閃而逝。
「哦,做過好多事。」
「哦……哦……我知道了……什麼事?」
「他度假去了。」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臉色變得冷峻起來:「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對不對?」
「嗯,聽說過。」
「你是說你要當工人?」
流浪漢的臉上沒有驚訝,沒有反抗,沒有憤怒,沒有希望;似乎他對於人的一切行為,早就司空見慣,懶得去想了。他用手扶著車廂牆上的鉚釘,順從地站了起來。她發現他只是朝她掃了一眼,目光便飄移開去,彷彿她只是火車上另一個固定的零件。他似乎並不覺得她和他自己有太大的區別,他不過是機械地服從著命令,儘管這意味著他將必死無疑。
這台老式蒸汽機是公司能給彗星特快找到的最好的一台火車頭了。爐內仍有火光,氣壓計的指針已經降到很低,透過寬大的擋風玻璃,只見大燈正射向前方鐵軌間的一排排路枕,它們原本應該是向車燈飛奔而來,此刻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像梯子一般,屈指可數。
她像是個不聽使喚的陀螺一般盪來盪去,半坐半跪地抓著方向盤,拚命想把飛機拉成滑行的狀態,試圖讓它的機肚著地降落,綠色的大地在她的四周旋轉,掠過她的上方,接著又出現在了她的下方,螺旋般地越來越近。她的雙臂緊拉著方向盤,來不及考慮有無成功的可能在這轉瞬之間,她真切而劇烈地體會到了她所具有的那種特別的生存的感受。在這瞬間,她把她奉獻給了她的愛情,奉獻給了她對災難的叛逆般的否定,奉獻給了她對於生命、對於她自己無上價值的摯愛——她無比堅定而自豪地確信;她能夠活下來。
「不,」她急忙打斷了他,「不可能,不可能是在這附近。」
「但這就是那些學者、領導人和思想家們想要在全世界推行的道德法規,它把一個親密和睦的小鎮都搞成了這副樣子,一旦普及到全世界的話,後果還用說嗎?你能想像得出自己在一個災禍不斷、欺騙橫行的世界裡工作和生活的情形嗎?你得工作——只要任何地方有人做砸了,就必須由你來為此做出補償;你得工作——其他地方一旦發生了詐騙、饑荒和瘟疫,就會影響到你的衣食住行和享受,永無出頭之日;你得工作——在填飽柬埔寨人的肚子、供南美的巴塔哥尼亞山裡的孩子上完大學之前,你就只能拿到那點乾巴巴的定額補貼;你得工作——去滿足每個新出生的傢伙手裡握著的空白支票,去滿足你這輩子都不會見得到的人們,你永遠無法知道他們還需要些什麼,無法知道他們是能幹、懶惰,還是馬虎、騙人,你也永遠沒辦法瞭解,更無權質疑,只有不斷地工作、工作、工作——讓全世界的愛芙和傑拉德們來決定,你所付出的努力、夢想和生命究竟要被誰來享受。這就是要我們接受的道德法規?這——就是道德理想?」
他看著鐵道邊的電線桿:「但願西堪薩斯公司的人能維護好他們的電話線路。」
「什麼?」
她知道,八千英尺這個數字表明的是科羅拉多這一帶的地表高度。她沒有留意到她降了多深,沒有留意到從高處看去曾是如此清晰和接近的地面,此時顯得那麼模糊和深遠。她是從同一個角度看著同一群岩石,它們並沒有變大,它們的影子沒有偏移,而那怪異的不自然的光線,依然高懸在谷底的上方。
電話機可以用,她提起聽筒,便聽到了電話線裡沙沙的靜音,彷彿一個活著的生命的呼吸。隨即,一個聽上去睏懨懨的聲音無精打采地答道:「這裡是布萊蕭站的傑薩普。」
當他們來到第四個一英里的路標時,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除了堅持著吃力地挪動腳步外,他們已經是筋疲力盡。他們看見在遠遠的前方出現了一點亮光,它緊貼著地平線,遠比星星更加清晰耀眼。他們沒有言語,一邊走一邊繼續望著它,直到終於認出,原來那是矗立在空曠原野之上的一座巨大的燈塔。
她又回到了方向盤前,衝向跑道,升入了天空,她的飛機像出膛的子彈,向著正在東方的天空閃爍遠去的兩盞紅綠機燈射了出去——與此同時,她仍舊一遍一遍地喊著:「噢,不,他們不能走!他們不能走!他們不能走!他們不能走!」
「他剛剛走。」
「是,小姐。」他帶著理解的目光,堅定地回答。
大家面面相觑,無人出聲。
「這是什麼?」她問。
「内特内爾.塔格特,他不可能讓自己和那群乘客一樣的人為伍,不可能為他們開火車,不可能去雇用他們,無論作為顧客還是工人,他都絕不會和他們打交道。」
她看見鐵道旁的電話線從她的腳尖下掠過,大地向下方沉落,她似乎感覺到大地的重量正從她的腳踝上漸漸卸去,彷彿地球將會縮小,變成她曾經背負著,然後甩掉了的罪犯的鐐銬。她的身體搖擺著,陶醉在這個發現所帶來的震驚之中,機身隨著她的身體在晃動,下面的大地則隨著機身的晃動擺個不停——這發現便是她的生命掌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再也沒有去爭論、解釋、以及乞求和搏鬥的必要——需要的只是去看、去思考,然後去行動。接著,大地成了廣闊的一片,隨著她的盤繞上升,變得更加遼闊起來。當她最後一次向下望去時,機場的燈光已經全無蹤影,能夠看見的只有那座燈塔,看起來像是凱洛格手中的菸頭,透過黑暗,向她閃爍著最後的敬意。
「那走吧。」她說。
她再次按了按召喚侍者的鈴,然後等待著。她走到車廂的門廊前,打開門,探身出去,望向前方的列車。在長如帶狀的鋼鐵軀殼中,有幾個車窗亮著燈,但她沒有發現人影,看不到有人活動的跡象。她把門用力一關,回到自己的車廂裡開始換衣服,動作突然變得鎮靜而迅速起來。
在隨之而來的沉默中,只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她過了許久才問道:「今晚你為什麼要支持我?你為什麼要幫我?」
一個上了年紀的流浪漢正在她門廊的一個角落裡棲身。他坐在地上,那副樣子表明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也顧不得是不是被逮住了。他看著列車長,眼神敏銳而清醒,但沒有絲毫反應。列車由於軌道情況不好而減慢了速度,列車長在冷風呼嘯中將車門打開,向著外面飛馳而過的茫茫黑暗把手一揮,命令道:「滾!怎麼上來的就怎麼下去,否則我一脚把你的腦袋踢下去!」
片刻的停頓後,他絕望地問道:「現在我怎麼去召集人呢?他們大多數都沒有電話。」
「不,我們不需要事故車,我們要的是人,你明白嗎?是能開火車的活人。」
「昆廷.丹尼爾斯先生還在。」
「因為我還沒去那裡嘗試過,也就只剩這塊地方可以去試試運氣了,我總不能停下來……你知道,」他突然又說,「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用,不過待在東部也只能坐著等死,我現在對死倒不是太在乎,死了反而就輕鬆了。但我覺得如果一點嘗試都不做,只是坐下等死的話,就實在太罪過了。」
「那個工廠的名字叫什麼?」她問道,聲音細得幾乎聽不到。
「那麼他們要過來接凱洛格先生,是吧?」
他們彼此對視著,卻什麼也沒有說。碎石子被她的鞋底踩得嘩嘩響,猶如在寂靜中燃爆的鞭炮。他故意冷冷地飛起一腳,將電話踢得滾進了溝裡,突如其來的響聲迴盪在空寂之中。
「一開始,有個聰明的年輕人,他沒上過學,但腦子卻出類拔萃,他對這個崇高的理想充滿了熱情。頭一年,他研究的操作流程節省了我們幾千個工時。他把它貢獻給了『大家庭』,但沒有為此而要求什麼,他也不可能提任何要求。不過他並不在意,他說他是為了理想。可當他發現,我們還沒從他身上撈夠油水,就把他選為最能幹的人,並因此罰他通宵工作的時候,他就閉上嘴巴,不去動那個腦子了。到了第二年,你就知道他絕對不會再提任何主張了。」
「不願意。」
他善意地笑了笑:「我就跟你這麼說吧:這菸是我一個朋友做的,而且是賣的,不過,他可不是大眾服務商,他只在他的朋友圈裡賣。」
「把他交給我吧,」她對列車長說,然後為流浪漢打開了她車廂的門,命令道,「進來。」
她將手一揮,打開車廂內的燈,按響了召喚侍者的鈴聲。燈光把她帶回了這個理性的世界。她瞄了一眼手錶:剛過凌晨。她從後車窗向外望去:窗外延伸出一條筆直的鐵軌,她看見紅色的信號燈,按規定被放在距離火車尾部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以產生警示保護作用。眼前的這些似乎可以讓人放心。
「閉上你的嘴,」達格妮說,「否則我就鎖上列車的門,讓你們在原地待著。」
「聽著,」她耐著性子,慢慢說道,「你明不明白,現在有一趟運載乘客的列車被抛在了野地裡?」
「這簡直是駭人聽聞!」一個女人跳上前來,衝著達格妮說道,「你沒有權利讓這種事情發生!我可不打算被困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乾等!我需要交通!」
「他不可能,上帝呀,他不可能!」她忽然渾然不覺地把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
她聽見內心面對著向她飛速迎來的大地,在以她對命運的嘲諷和蔑視,吶喊出了那句令她忿恨的,在失敗、絕望和求救時所說的話:
「你明不明白,你的工作就是確保列車的運行?」
「熟練車床工。」
「你要去哪兒?」
「沒有。」
「給我手電筒!」她停住腳,命令道。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達格妮.塔格特,正在——」
「現在你就聽說了。難道你不知道該怎麼辦嗎?」
她看見一陣不知從哪裡來的閃光,彷彿機艙内外的空氣驟然無聲地爆發出一團冰冷的火球。她驚得靠在了座椅背上,雙手鬆開方向盤,摀住了雙眼。刹那之間,當她再次抓住方向盤的時候,亮光不見了,但她的座機正在打轉,她的耳朵嗡嗡的聽不見任何聲音,她面前的螺旋槳一動不動地僵停在那裡:她的發動機壞了。
「我怎麼知道你該不該命令我幹什麼呢?我們本來就不應該給塔格特公司提供乘務人員的。我們得到的命令就是,你們的火車應該由你們自己的乘務人員負責。」
「好的,塔格特小姐。」
「你不能一個人去,小姐,現在這世道可不行,還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清楚,」他回答說,「我醒過來的時候,車已經停了。」
她站住腳,瞪著他:「黃金?」
「我會的。」
「看來你賺的錢並不很多。」
「那我們怎麼辦?」那個緊張的婦人尖叫道。
「你是不是和某個鐵路大亨一起出門?」
「我們下滑的運輸狀況讓你很吃驚,我想,你還想像不到人才流失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樣的後果。三天前,我為了鋪五英里長的臨時鐵軌而四處找人,這種痛苦我就不和你提了。我要在洛磯山裡修五十英里的鐵路,現在想不出辦法來,但這條路卻非修不可。我在全國到處找人,卻一個也找不出來。我現在情願拿半個公司去換回像你一樣的職員,偏偏這個時候,我就突然在這裡的一個硬座車廂裡遇見了你——你明白我為什麼不能讓你走了嗎?你可以隨便挑職位https://m.hetubook.com.com,你想做地區總經理,還是營運副總裁的助理?」
「什麼?」
她聳了聳肩膀。
由於距離過遠,那個小亮點正慢慢地向地平線下落。她開足馬力,不讓那亮點逃出她的視線中,不讓它觸到地平線上然後消失。陽光像是被陌生人的飛機從地球下拉出來,灑進了天空。那架飛機朝著東南方飛,她跟在後面,迎著太陽飛去。
「願上帝救救我們,小姐!你明白我說的了吧?他們給我們規定了要遵守的法律,管它叫道德法律,懲罰的卻是守法的人——就因為他們遵守了它。你越想要遵守它,受到的摧殘就越厲害;你越是欺騙,得到的好處就越多。你的誠實成了詐欺的人手裡握著的工具,誠實的人付出,詐欺的人收取,誠實的人輸了,詐欺的人贏了。好人生活在如此顛倒是非的法律之下又能好多久?我們這些人一開始都還不錯,並沒有多少騙子,我們對工作在行,對幹這個感到自豪,並且是在全國最好的工廠裡工作,老史坦斯雇的人都是從全國挑選出來的。新政策實行了僅僅一年,我們當中便一個誠實的人都沒有了。這才是邪惡,這才是牧師們過去用來嚇唬你、你從來就不相信能親眼看見的地獄裡的邪惡。並不是說這個政策僅僅是扶持了幾個惡棍而已,而是它把好人變成了惡棍,這就是它所做的一切——這樣的主意居然還被稱為高尚的!」
「就是我和其他那六千個人,可能是從我們開始的,我覺得就是我們。但願我們是錯的。」
流浪漢的衣服上佈滿了精心縫製的補丁,破舊的布料已是乾硬油亮,讓人擔心它一彎之後,便會像玻璃一般脆裂。不過,她注意到了他襯衫的領口:無數次的洗滌已經將它磨白,但外形還沒走樣。他已經吃力地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被打開的漆黑的洞口,外面是荒無人煙的曠野,不會有人聽到他的聲音,看見他血肉模糊的屍體,但他唯一流露出的令人關切的舉動,便是將一個又小又髒的包袱抓得更緊了一些,似乎這樣他就不會在跳下列車時丟掉它。
她全身猶如一台設定好了的自動控制儀器那樣操縱著飛機——群山透過藍濛濛的霧氣,展現在她的眼前,凸凹不平的峰巒宛如罩上了一層死亡的藍色面紗,突兀聳立在她的前方。她注意到自己與陌生人飛機的距離已經縮短:他在接近險峻的山峰時放慢了速度,而她則將危險拋到腦後,毫不減速,只是努力保持著飛行的高度。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等於是在笑:其實是他正替她駕駛著飛機,她心裡想道;他使她能夠在大腦一片空白之中,操作準確而嫻熟地跟住了他。
「謝謝。」她說道。她將那盒菸放進了她的口袋裡。他看見她的手在顫抖著。
「那個機場不太可能會有飛機。」
「好吧,那就做巡道工。」
她看了一眼列車長,他的臉色漠然,流露出的只是一股在盲目痛苦下的怨毒,積鬱太久的怒氣在碰到一個可以發洩的對象後,便不顧三七二十一地發作了。在他們彼此的眼裡,對方已經不再是人。
「我們什麼時候能到舊金山?」第三個人問話時活像是警長在審問嫌犯。
「我不知道。」隨即,他似乎覺得這聽來太有乞憐的味道,便又說,「我只是想一直走下去,直到一個什麼地方,能讓我覺得有機會找到工作。」他想自己儘量把這個責任擔起來,而不是把漫無目標的沉重扔給她去可憐他——他的這種努力與他注意自己的襯衫領子,出發點完全一致。
「在科羅拉多,小姐,是在哈蒙德汽車公司。」
「我們自然全都多多少少地開始喝起酒來,別問我們喝酒的錢是哪兒來的。正道不能走,就總能找到邪門歪道。平時,你不可能天一黑就去雜貨店裡行竊,也不會為了買古典交響樂的唱片或者漁具而偷你同事的錢包,可一旦醉得啥都不記得了——你就會這麼做。漁具?獵槍?照相機?個人愛好?可是誰都得不到任何『娛樂補貼』啊,他們最先砍掉的就是娛樂。如果人家讓你放棄自己的享樂,難道你好意思去反對?就連我們的『菸草補貼』也被砍得一個月只剩兩包煙了——他們說這是因為必須要保證嬰兒有喝牛奶的錢。在所有的生產中,只有嬰兒的數量不僅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因為人們沒別的事可做;依我看,也是因為他們用不著擔心,嬰兒又不會拖累他們,這個包袱是『大家庭』去背的。其實,要想加薪或者喘口氣的話,『嬰兒補貼』是最好的辦法,要不就只能生一場大病。」
當山峰漸漸低落,霧氣充斥在山谷間的時候,一切便安靜了下來。大霧隨即瀰漫開來,籠罩了大地,她被困在空中,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飛機的引擎仍在耳畔轟鳴。
「怎麼回事?」
她讓自己靜靜地待了一會兒,試著去感受她周圍的這種特別的寧靜,然而,這卻像是要竭力想像出虛無的樣子一般徒勞無功。現實的一切她統統感覺不到,只有它們消失後留下的空白:寂靜無聲中,彷佛列車上只有她孤身一人——當一切靜止下來,火車便似乎不復存在,這裡更像是一座大樓裡的房間,不,漆黑的四周使得這裡既不像火車,也不像是房間,而像是杳無一物的空曠——看不到暴力或災難的痕跡,彷佛這裡就是災難匿跡的地方。
「你上次吃飯是什麼時候?」她問。
「你是要告訴我,他們所說的那個約翰.高爾特假如真有其人,究竟是誰。」
「把總調度員給我找來。」她屏住呼吸說道。
「你聽說過一個叫愛芙.史坦斯的女人嗎?」
她繼續留在空中,幾乎是在等待著它重新出現,簡直無法相信她目睹的這場災難居然發生得如此輕易而無聲無息。她繼續飛到了那架飛機掉落的地方,那裡看來像是被花崗岩的石壁所圍繞起來的一條山谷。她來到山谷上空,向下望去。那裡看不見任何可以降落的地方,找不到飛機的蹤影。
他不假思索,簡直是很高興地回答說:「因為這趟車上沒有誰比我更急著想趕到目的地,要是車子能走,那對我是最有好處的。只不過我一旦有任何需要,不是像那幫傢伙一樣只知道乾坐在那裡等著。」
她從簡陋建築的牆壁和被煤煙燻烤的房頂,從細長煙囪的下方和水塔彎曲的罐壁四周,看見了一個又一個名字:雷諾收割機、梅西水泥、君蘭及瓊斯苜蓿花、克勞福德床墊之家、班傑明威利穀物飼料,這些字眼如同是在空曠的黑夜中舉起的一面面旗幟,靜靜地展現出行動、努力、勇氣和希望,在一切都將消亡的關頭,記載著那些曾經能自由創造的人們經歷過的輝煌;她看見了相隔很遠、互不干擾的人家,看見了小小的商店和電燈照亮了的寬敞街道,如同幾道閃亮的筆觸,縱橫交叉地分佈在這片漆黑的荒野之上;她在破敗的城鎮之間看到了幽靈的身影,看到了工廠廢墟上面搖搖欲墜的煙囪,櫥窗破爛的商店殘骸,歪歪斜斜、掛著幾根斷線的電線桿;她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那是很少能見到的加油站,這個渾身是玻璃和金屬的雪白耀眼的小島,出現在沉重而深邃的黑暗時空裡;她看到前面的街角上方有一個霓虹燈做的霜淇淋圓錐筒,它下面停了一輛斑駁不堪的汽車,方向盤後面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一個女孩從車上下來,夏日的風正輕拂著她的白裙子——她看著他們倆,不禁顫抖著,心想:因為我知道是靠什麼才換來了你們的青春,換來了這個夜晚和這輛車,以及你們馬上要用二十五美分買下的這筒霜淇淋,所以我不忍心這樣看著你們;在遠遠的城鎮的另一邊,她看到一幢樓裡發出陣陣灰藍色的閃光,那是她喜歡的工廠發出來的亮光,窗戶内閃現出機器的輪廓,黑暗的房頂上豎立著一塊廣告牌——突然之間,她的頭埋進了臂膀,她渾身顫抖地坐在那裡,對著這夜晚,對著她自己,對著一切還活著的人無聲地哭喊著:不要失去它!……不要失去它!……
「哦……」
車輪聲的改變讓她醒了過來。這聲音極不規律,夾雜著突如其來的急煞車聲和短促、尖銳的爆裂聲,像是時斷時續的狂笑,使得車廂也隨之搖晃不已。她還沒看自己的手錶,就已經知道現在走的是西堪薩斯鐵路公司的軌道,列車已經在内布拉斯加州的科比市南方開始轉道繞遠行駛了。
「來吧。」他說著便向機場的方向走去。
「明白了。」
她一下子將頭揚起來,「啊,」她答應著,「哦……好吧。」她平淡的聲音裡只有斬釘截鐵般的果斷——「我們得找到電話,叫另一組人上來。」她瞄了一眼手錶,「按剛才行駛的速度,我想我們肯定是在距離奧克拉荷馬州界八英里的地方,布萊蕭應該是可以聯繫上的最近一個分站點,我們離那裡大約還有三十英里。」
「我倒希望沒有,小姐。我是說,我希望這只是巧合,只是句廢話罷了。」
「不,」他極其肯定地說,「東部的人太多了,工廠受的限制也太多。我想在人少、規矩少的地方,機會可能多一些。」
「塔格特小姐,」他問,「你還想當多久的大眾運輸業者?」
「一個被抓住逃票的流浪漢。」
「好的。」
機場的一邊停了兩架飛機:一架是事故後燒焦了一半的殘骸,連回收當廢鐵都不值;另一架嶄新的則是全國上下難得一見的懷特.桑德斯單翼機。
「沒錯。」他答應道,馬上變得服從起來。
她按的鈴沒有人理會。當她匆匆走過鄰近的車廂時,已經把恐懼、茫然和絕望甩到了腦後,一心想著要儘快採取行動。
「哦。」她看出他露出了幾分欽佩的神情,像是在彌補他剛才做出的不恰當的理解。她笑了起來。
「不,是和朋友一起過一個月的假期。」
以前看到原野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如此憂鬱的體驗,從沒覺得鐵軌只是一根脆弱的線,被拉長在無盡的虛空裡,像受傷的神經一樣已經快要折斷。她曾經認為自己是推動火車前進的力量,從沒想到她此刻就像一個孩子或原始人,只會坐在這裡盼著列車走,盼著它不要停,讓她能按時到達那裡——這種盼望不是來自她的意志,而像是在向黑暗的茫然做出乞求。
「你心裡有話,是什麼?」
「我們應該想要為誰而工作呢?是為了我們的兄弟之情?那又是什麼兄弟呢?是為我們周圍的那些閒人、懶漢和行乞勒索的人?也不管他們究竟是欺騙還是無能,是不願意還是不能夠?可這對我們又有什麼區別?假如一輩子都無法從他們的無能之中擺脫出來,那我們繼續向前的願望又還能保持多久?我們看不出他們的能力,又無法控制他們的需要——我們只知道自己像不堪重負的牲畜一樣,在這個又像醫院,又像牧圈的地方盲目地掙扎——這地方能產生出來的只有殘疾、災難和疾病——牲畜到了這裡,無論什麼人隨便說一句誰需要什麼,都只能聽憑擺佈。」
「不錯,」達格妮說,「我還是找個人和我一起走一趟比較好,有誰願意去?」
「我不知道。」
從來沒人告訴過這個年輕的管理員這兩架飛機是否還應該保留,使他做出選擇的是兩個不速之客的那種不由分說的架勢,是作為堂堂的一家鐵路公司副總裁的達格妮.塔格特的名號,是他們大致透露的,在他聽來猶如華盛頓般重要的機密而緊急的任務,是對方提及的與航空公司在紐約的那些他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大人物之間的協議,是塔格特小姐親自簽寫,擔保返還桑德斯飛機的一萬五千美元押金支票,還有就是另外一張酬謝他的兩百塊錢支票。
「對,」她說,「我就是。」
她在硬座車廂的門廊處停下了腳步。只見一個人正打開車門,探身出去,向黑漆漆的前方張望,並準備縱身下車。聽到腳步聲,那人便轉過身來看著她。她認出了這張面孔:他是歐文.凱洛格,就是那個曾經謝絕她的留職建議的人。
「對。」她望著燈塔,手還握著口袋裡的菸。
「和誰?」
「什麼目的?」
當他們開始沿著一節節沉寂的車廂向前走去找鐵路電話時,他們發現從火車上下來了一個人,急匆匆地向他們走來。她認出此人正是那個流浪漢。
她看見了一座城鎮的燈火,依靠電流發出的明亮熾烈的光芒,如同是撒在原野上的一把金幣,此時,它們似乎和那些星星一樣遙不可及。點亮它們的能量已經消失,在荒蕪的原野上製造出發電站的那股力量已經消失,她想不出任何辦法能再次得到它。然而,這些就是她的星星——她眼望著下方,心想——這些便是她努力的目標,她的燈塔,激勵她不斷向上的動力。別人一見到星星,便聲稱有一種感受,她卻是看見照亮了城鎮街道的電燈時才有如此的感覺——那些星星之間相隔了數百萬年,所以彼此互不相干,只是作為華而不實的裝飾罷了。她想要攀上的頂峰其實正是天空下的地球,她搞不懂自己怎麼居然會失去了它,搞不懂是誰讓它成了一隻囚徒的鐐銬,被胡亂地扯來扯去,又是誰將它那註定能夠實現的輝煌變成了幻想。但飛機已經越過了城鎮,她必須注意前方正在聳立起來的科羅拉多的重重山巒。
「怎麼了,小姐?」
「這我明白,塔格特小姐,可你明白嗎?」
她注意到這個流浪漢儘管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但面對擺在他面前的晚餐仍然不失風度。他並沒有一頭撲向食物,而是竭力將動作放慢,打開了餐巾,用顫抖的手和她步調一致地拿起了叉子——他似乎依然很清楚,無論他們受過怎樣的侮辱,這是人應具備的禮貌舉止。
「西部。」
達格妮停下來看著她。那婦人正往前面擠,想要鑽進人群之中,好讓自己的身旁能有一些人,填補她身邊的這片無邊的真空——那便是延展開去、與月光融為一體的荒原,靠著微弱的光線泛出死一樣的磷光。婦人在睡袍外披了一件外罩,外罩敞開著,肥胖的小腹便在薄薄的睡袍下挺了出來,那副猥褻不堪的樣子好像是認為人類的一切裸|露都是醜陋的,並對此毫不掩飾。一時間,達格妮居然後悔自己還要繼續說下去。
「我絕不會把世界拱手交給你所說的那個生物。」
「塔格特小姐?」凱洛格在一旁輕聲說道。
她正在接近自己的目的地。在她身後的東北方向,聳立著那座被塔格特隧道貫穿的山峰。群山蜿蜒下行,漸漸沉沒在猶他州的堅實土壤裡。她降低了飛機的高度。
「假如我出了什麼事,」她說,「你能不能告訴我辦公室的艾迪.威勒斯,讓他照我答應的那樣給傑夫.艾倫一份工作?」
列車的座位一半是空的,自從隧道事故後,幾乎沒什麼人敢冒險乘坐出事以來的這第一趟彗星特快。她為流浪漢安排了一個臥鋪,然後便自己回味著他所講的那一切。她本來打算好好想一想,想清楚明天要問他的所有問題——但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僵硬,像是個觀眾,只能呆呆地瞪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別的什麼都做不了。她曾經覺得自己已經看明白了眼前的這幅情景,已經想不出再有什麼問題,必須要把它甩到一邊去了。行動起來——這句話在她的心中急切地敲擊著——行動起來——彷彿行動註定要成為它本身的重要而絕對的目的。
她沒有說話。他們那富有節奏感的腳步猶如在寂靜中被一節節張開的鐵鍊,腳步聲在枕木之間起落。鞋跟踩在木頭上,發出硬梆梆的、迅捷的聲響。
她想起有錢便有信心這句話來,於是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百元大鈔,塞進了他的手裡,「就算是預付的工資吧。」她說。
「去找個手電筒來,」她說,「我去拿我的手提包,然後我們就走。」
「對。」
旁邊車廂的小隔間裡不見侍者,下一節車廂裡還是沒有。她急忙穿過狹窄的通道,依舊不見一人,但有幾個車廂的門卻敞開著。乘客們坐在裡面,有些已經穿好了衣服,像是在等待著。他們用詭異的眼神看著她衝過去,似乎知道她想要幹什麼,他們一直在等著有人來,好把他們不想應付的事情給處理掉。她順著這趟死氣沉沉的列車繼續向前走去,奇怪地發現一路上都是亮著燈的包廂、打開的車門和空蕩蕩的走道:沒有人挺身而出,誰也不想多事。
「下一趟是二五三號長途貨車,但就算它能準時,也要早上七點才能開到這裡。」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些大教授們世代以來假裝看不見的東西,就連村裡的傻瓜都瞧出來了。要是因為我們發動機的缺陷,造成電廠的發電機停轉,我們嚷嚷的那些需要能管用嗎?醫生做手術的時候電燈一下子滅了,我們嚷嚷的那些需要能管用嗎?天上的飛機發動機因為故障熄了火,我們嚷嚷的那些需要救得了乘客嗎?如果人家購買我們的發動機只是為了滿足我們的需要,而不是根據品質的話,那對於電廠的廠主、醫院的醫生以及飛機製造商來說,這樣做究竟好不好、對不對、道德不道德?」
躺在黑暗裡,她一邊聽著車輪聲,一邊想著現在只有丹尼爾斯和他的發動機——像一簇火苗一樣拉著她前行。現在,發動機對她還有什麼用處呢?她想不出答案。她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急急忙忙趕過去呢?她想不出答案。她心裡只是在想著要及時找到他。於是,她便抱定了這個念頭,不再問任何問題了。在沉默中,她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麼:需要這台發動機的目的不是為了推動列車,而是為了推動她能夠走下去。
陌生人的飛機突然減緩了速度,就在她以為他要爬升的時候,他的高度下降了。聳立的花崗岩層向他迎面撲來,撞向他的機翼,但他的確是在做著長長的、流暢的滑降動作和*圖*書。她沒有發現它有任何的停頓、搖晃和機械故障的徵兆:那看起來完全是在有意的控制下的平穩的動作。它的機翼忽然在陽光下一閃,飛機便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弧線,陽光如水珠般從機身上灑落——隨後便流暢地兜著大圈在空中盤旋起來,似乎準備在這個看不出可以落腳的地方降落。
面對眼前這令人震驚的場面,她不由得脫口喝彩道:「真有他們的!他們這才算是人!」
「這我一下子記不得,但我想應該沒有。」
「你沒在鐵路公司上班?」
「那你為什麼要去那裡?」
「我們現在究竟在哪裡?」一個大塊頭的男人問道,他穿了件貴得出奇的外套,一張臉格外的臃腫;他裝腔作勢地拿出了一副吆喝傭人的腔調,「是在哪個州的哪個地方?」
他伸出手去要那個菸盒,她舉著它,手彷彿還不願意鬆開,但終於還是把它放回了他的掌心裡。他似乎是有意想讓她看清他的動作,慢慢地取出一支菸,遞給了她。她接過來,將菸放到唇間。他自己也拿了一支,然後劃了根火柴,將兩人的香菸點燃,他們便繼續走了起來。
「威斯康辛。」他回答說。
「你有沒有跑腿的人?」
「嗨,塔格特小姐,」他回答道,吃驚的笑容裡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愉悅——還有渴望,「我不知道你在車上。」
「不,就我一個人。」
「他們跟我們說,我們是一個大家庭,要同甘共苦。但他們可沒舉著槍每天一站就是十個鐘頭,也沒有和我們一起忍著腹痛幹活。這裡面誰是能幹的,又應該先解決誰的需要呢?吃大鍋飯的時候,誰都無法說他究竟需要什麼,對不對?如果你能說清楚自己需要些什麼,他就會說他還需要一艘遊艇呢——假如你只是去顧及他的感受,他甚至還能給你拿出證明來。為什麼不?既然我只有在把自己累死,給全世界所有的懶人和窮人都掙出一輛汽車之後,才能得到我自己的汽車,那麼趁著我還沒倒下去之前,他幹嘛不再向我要一艘遊艇呢?你說不行?他不能這樣做?那為什麼在他家的客廳沒有重新粉刷好之前,他甚至不允許我在咖啡裡加點奶精?……算了吧……好了,不管怎樣,反正誰都無權評價自己的需要和能力。我們對此進行了表決。是的,小姐,我們在一年兩次的集體會議上對此投票,這事還能怎麼解決呢?你想不想知道這種會議上會發生什麼事?只開了一次這樣的會,我們就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乞丐——大家全都是哭哭啼啼的窮光蛋,因為誰都要不回自己應得的薪水,誰都既沒有權利,也沒有薪資,他做的工作不算是他做的,而是屬於整個『大家庭』,而大家什麼都不欠他,他唯一能對大家要求的就是他的『需要』——因此,他不得不像一個討厭的叫花子,當著大家的面,把他所有的麻煩和難處,甚至是要補的抽屜和老婆的頭疼發燒都一一羅列出來,指望這個『大家庭』能施捨給他一些救濟。他必須要強調他有多麼的慘,因為現在有用的不是你做了哪些工作,而是你的悲慘處境——於是這就變成六千多個叫花子在互相爭奪了,每個人都號稱他的需要比他同伴的更急切。這事還能怎麼解決呢?你想不想猜猜後來怎麼樣了,是哪種人害羞得始終一言不發,又是哪種人像中大獎一樣滿載而歸?」
她點了點頭,「他們……」她說道,他聽到了她的嗓音在微微地顫抖,那裡面飽含著愛與痛苦,以及憤怒。「多少年來,他們總是說他的發跡靠的是壓制別人的才能,不給別人任何機會,還說……還說人的無能正好符合他自私的胃口……可他……他並不想要人們對他唯命是從。」
他的飛機終於迎上了嶄露出的第一縷陽光,一瞬間,機翼閃爍著明晃晃的光芒,如同迸發出一團白熾的火焰。接踵而至的是一座座峰頂:她看見射進石縫的陽光照著裡面的積雪,然後順著花崗岩石壁灑落下來;它在凸出的峭壁下面佈上了濃重的陰影,使山峰充滿了活力。
侍者送來了他們的晚餐,他恭恭敬敬地將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擺好,對眼前的這一切絲毫不以為意。她看了看飯桌,心想,只花上幾塊錢,漿洗得硬挺的餐巾和裝滿冰塊的冰桶就可以隨著餐點一起上來,供旅行的人們享用,人之所以還能有如此的閒暇和心情,就是因為到現在為止,維持人生命的吃喝還未被當成罪行,還不必擔心這會是生命中的最後一餐——然而就連這些,也會像在山溝裡雜草叢生的廢棄車站那樣,很快就將不復存在了。
「是有『特別的工作』要做嗎?」
「不知道,」他說,「看起來像是——」
流浪漢默不做聲地看著她,但侍者一走開,他便把他唯一能說的話說了出來:「夫人,我不想給你惹麻煩。」
「我需要的是你的——」
「對。」
「你怎麼知道愛芙.史坦斯追求的不是生存的法則呢?」
「好的,小姐,」他又接著說,「你能不能告訴總部,是你讓我這麼做的?」
她飛機上的高度錶指標彷彿受了他的控制,一點一點緩緩地抬起。她正在不斷地爬升。她覺得自己的呼吸和飛機的螺旋槳隨時都會停止,而他則朝著位於東南方的那座遮住了太陽的最高峰飛去。
「是最最要緊的。」
「哦……這個嘛……我想應該是有工廠的地方吧。」
「你知不知道,美國是歷史上第一個把自己名字的字母組合當成是邪惡象徵的國家?你自己好好想想原因吧,好好想想要是一個國家這麼做的話,那還能指望它生存多久,又是誰的道德標準毀掉了它。它曾經是歷史上唯一一個依靠生產和貿易,而不是掠奪和武力來獲得財富的國家,只有在這個國家,金錢才象徵著人擁有他自己的思想,擁有自己的勞動果實,擁有他的生命、幸福,以及他本身。如果按現今的標準而把它視為邪惡,如果它就是用來詛咒我們的理由,那麼我們——我們這些追求錢並且賺錢的人們——就去接受它,並甘願被這世界所詛咒。我們甘願在我們的前額上帶著這個美元的標誌,把它驕傲地當做我們高尚的徽章——我們情願為了這個徽章而生活,並且可以為它去死。」
快到前面的門廊時,附近傳出的一個聲音令她吃了一驚。當她將門拉開的時候,聽到了一聲大喝:「滾下去,該死的東西!」
「七個小時裡就只有一趟貨車?」他情不自禁地說道,語氣裡流露出他對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這家偉大的鐵路公司的無比忠誠。
「聽著,」她對著話筒說道,「你知不知道彗星特快三個小時前就該到布萊蕭了?」
「他行的。」
「你在說什麼啊?」
他啪的一聲關掉了手電筒,但並沒有走開。而她依稀看得見他臉上的苦笑。
「你剛才對那位女乘客的回答可要實際得多。」
「沒有火車頭?」
「派他去叫人。」
「是個機場,對吧?」他問。
「對,塔格特小姐。」
「是你現在的位置嗎?哦,那肯定是旗艦航空公司的緊急降落機場。」
「我知道它代表了一定的意義。」
「是什麼行業?」
她拚命想要把飛機拉起來,但飛機正在下落——迎面而來的不是一堆奇形怪狀的大石頭,而是一片她從來沒發現的綠油油的草地。不容再想其他事,不容再思索任何答案,她已經來不及從旋轉中擺脫出來。幾百英尺外的大地如同一面綠色的屋頂,向她迎頭蓋了下來。
「不是,也不是那個。我想我自己就是一位大亨了。我叫達格妮.塔格特,在這家鐵路公司工作。」
她向西北方直飛過去,要對角斜穿過科羅拉多州。她知道她選擇的是飛越大面積險峻山嶺的一條最危險的航線但這是一條捷徑,只要有一定的高度就安全,況且和布萊蕭的那個調度員相比,再險惡的高山也不算什麼了。
「正在你們的八十三號鐵路電話這裡。彗星特快被困在了從這裡往北七英里的地方,是被抛下的,乘務人員都逃了。」
鐵道旁一出現綠色的信號燈,便有了一個可以讓他們走近和越過的標誌,但它在這一片隱隱約約的晃動之中,還是無法讓他們鬆一口氣。就如同那些雖然已經消失,但光亮卻還存在的星星一樣,它似乎也是屬於一個早已消亡了的世界。綠綠的光圈在空中閃著亮光,表示軌道暢通,在等待著車的到來,但四周卻沒有任何動靜。她心裡在想,那個宣揚不動便是動的哲學家是誰來著?這,也正是他的世界。
「五分——」他說,又加上一句,「是黃金。」
「要是你累了的話,我們可以休息一會兒,塔格特小姐。」
「打電話給塔格特公司勞力爾站的列車主管,告訴他彗星特快延誤和這裡發生的情況。」她把手放進衣袋,手指忽然縮緊了——她摸到了那盒香菸。「對了——」她問道,「那個距離這裡半英里遠的燈塔是幹什麼用的?」
「現在已經不是能挑工作了,小姐,」他淡淡地說,「他們只要能找到工作就行了。」
「你本來是要告訴我大家怎麼會開始問那個問題。」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知道問這個,塔格特小姐,就應該明白我不會回答的。」
「你這個白癡!這是彗星特快!」
她不得不用幾秒鐘的時間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她看見凱洛格正一臉苦笑地看著她。
「你現在必須幫忙。」
「——約翰.高爾特?」她問。
忽然她像是聽到陌生人的叫喊一般,驚駭地止聲。她注意到凱洛格正感到有些怪異似的打量著她,臉上卻含著隱隱的笑意。
然後,她便登上了飛機——時間和她的動作並未因此中斷,而是繼續進行著,彷彿是一段音樂般一氣呵成:她的手按到啟動裝置,發動機頓時發出山崩一般的轟鳴,使她暫時忘記了過去的一切。螺旋槳的葉片徐徐轉動,很快就消失成一片脆弱的漩渦氣牆,駛入跑道,然後是短暫的停頓,向前加速,開始做長長的、危險的起飛滑行,這筆直的滑行目標堅定,勢不可擋,把它積聚起的能量轉化為一點點艱難地抬升的力量——直到在不知不覺間發現大地開始跌落,筆直的線路在不間斷的延伸中自然而然地便騰空而起了。
「很可能有。」
「對,」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搖著腦袋,像是要把眼前看到的什麼東西趕走一樣,「只不過,我不喜歡說這句話。」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彷彿多少年來沉默的壓抑突然掙脫了束縛。她明白,這是他對她表達的敬意:對於她的好意,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反應,似乎他已經對人的價值和希望感到麻木,但內心受到的觸動使得他說出了這番話,他對於那些不公平早就憋了一肚子的不滿,此時的傾訴說明他覺得終於遇到了知音,在她面前,訴求公正已經不再徒勞。剛才幾乎要被放棄的生命,似乎又被兩樣重要的東西帶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吃的晚飯,以及在面前出現的這個理性的人。
「走了?為什麼?」
「可是,約翰.高爾特又是怎麼回事?」她問。
「難道你不明白做這些工作的人有得是,現在缺的是更能幹的人嗎?」
她發覺自己如同是頂著某種阻力,向前走得越來越費力,阻撓她的不是強壓,而是向後的拖曳。她瞧了瞧凱洛格,只見他也像是頂著狂風在走。她覺得他們就好像……現實中僅有的兩個倖存者,她心想——他們兩人與之孤軍奮戰的並不是風暴,卻比風暴更惡劣:那便是虛無。
「能把那包菸賣給我嗎?」
「現在可好,我們要的東西到手了,等發現是怎麼回事以後,已經為時已晚,我們陷在了裡面,無法脫身。新政策實行的第一個星期,最能幹的人們就離開了工廠,我們失去了最優秀的工程師、主管、領班和技術最熟練的工人。有自尊的人是不會任人宰割的。有些能幹的人還想再忍忍,但也沒能忍多久。我們的人手不斷流失,他們就像躲瘟疫一樣紛紛從工廠裡逃走——到最後,一個能幹的人都沒了,剩下的都是要這要那的人。」
「那你不是走錯方向了嗎?工廠是在東邊。」
「不想要更好的了?」
她從這陣靜寂中剛剛緩過神來,便立即一挺身,像是反抗般地坐了起來。她一把撩起窗簾,窗簾發出的刺耳聲音猶如一把刀子劃破了寂靜。窗外只有荒原一片;一陣強風將雲吹散,一樓月光瀉落下來,然而,它照耀下的荒原卻猶如清冷的夜空一樣全無生機。
「要管理鐵路——這可是遍及全國的鐵路,你就打算靠這個?」
「我的工作是遵守規定。要是我擅自派乘務人員出去了,天曉得會出什麼事?現在聯合理事會出了這麼多的規定,我幹嘛要自找苦吃?」
「那麼,你是想讓我們的火車永遠停在那兒堵著你們的鐵道嗎?」
她正想伸手表示告別,卻發現這顯得很蒼白無力,隨即,她想起了他曾提到過的落寞時分。她拿出那包菸,默默地將原本就是他的一支菸遞給了他。他臉上的笑容凝聚著理解的千言萬語,火柴劃出的小小火光,在點燃兩支菸的同時,便是他們兩雙手久久的緊握。
踩在枕木上行走很吃力,可是他們沿著鐵軌的一側試著走了走,卻發現更困難。細碎沙石混合的路面非常綿軟,如同既非液體、也非固態的某種物質,在他們的踩踏之下向四周滑散開來。於是他們重新走回到枕木上,感覺彷彿是踩在河中央的一根根木頭上面。
這短促有力的聲音似乎極有說服力。她知道,他很清楚她問話的用意。「凱洛格,要是我告訴你,現在整個塔格特系統裡一個能幹的人都沒了,要是我同意你隨意挑職位和待遇,你願意回來嗎?」
「嗯,為了做這份工作,我在科羅拉多等了一年。哈蒙德汽車公司也是讓找工作的人排隊等著,但他們不會照顧熟人和資格老的人,他們看的是一個人過去的紀錄:我的紀錄很好。但我才工作了兩個星期,勞倫斯.哈蒙德就放棄不幹了,他這一走就是徹底消失。他們就把工廠關了。後來,有個市民委員會重新讓工廠開工,我就被招了回去。但也就五天而已,他們幾乎馬上就論年資開始裁員,所以我只能走人。我聽說那個市民委員會只維持了三個月就撐不住了,因此他們只好徹底關掉了工廠。」
「你這是從哪裡弄來的?」她問。
兩個人朝她轉過身來。
「我要找電話和分公司的站點聯繫上。」
她抬起頭,堅定地說道:「但是,我想是不會出事的。等你到了勞力爾,給科羅拉多州的溫斯頓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明天中午趕到那裡。」
「線路沒問題,」他說,「電流已經接通了,只是這部電話機壞了。下一個電話可能就行了。」他又補充道,「到下一部電話要走五英里。」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這菸是誰做的?」她的聲調已經是在絕望地哀求。
她想了想,對意識到的這一點也感到有些吃驚,凄然一笑:「是啊,我想就這些吧……還有,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漢克.里爾登,告訴他是我託你轉告他的。」
「我替你留下來,負責把彗星特快交給你們勞力爾站上的人。」
她的眼睛掃過儀錶板,然後便呆坐著,啞然一嘆。她記得上次看的時候,高度錶還是在一萬一千英尺的地方,現在顯示的是一萬英尺,但谷底的面貌並未改變,飛機並沒有靠近它。它依然如她第一次俯瞰時那般的遙遠。
「哦……我聽說過你,小姐——那是在過去了。」很難說什麼才是他所指的「過去」,不知道那是一個月或一年以前,還是他失業之後的那段時間。他帶著一種對過去才有的興致看著她,似乎是在想著在那段過去的歲月裡,她會是他願意看到的那種人。「你就是那位管鐵路公司的小姐。」他說。
她遠遠地望見了阿夫頓機場。一開始它像是一個閃亮的小方塊,接著便是一片亮如白晝的強光。機場的燈光是為一架準備起航的飛機打開的,她只好等一等才能降落。在機場上方盤旋時,她看見一架銀光閃閃的飛機宛如一隻鳳凰,從白色火焰中騰空而起,筆直的軌跡幾乎在它身後留下一串光影,向東飛去。
「他們之中年齡最小的那個艾瑞克.史坦斯是個軟骨頭,什麽都不敢做。他設法讓自己當上了公關部的主任。這個部門什麼事都不幹,他為了不用天天來上班,就找了個人來,無所事事地待在辦公室裡。他的薪水——哦,我不應該管它叫『薪水』,我們都是無薪的——他分得的補助不多,大概是我的十倍吧,但算不上富裕。艾瑞克不在乎錢——就算有錢也不知道該怎麼用。他整天和我們混在一起,以顯示他是多麼的平易可親。他好像很希望自己能受人愛戴,為此,他總是跟我們嘮叨說他把工廠都給了我們,簡直煩死人了。」
他們走遍了列車的前前後後,連一個侍者都沒有找到,餐車裡沒有服務員,煞車手和列車長也不見蹤影。他們偶爾對視一眼,始終什麼都沒說。他們聽說過棄車的事情,聽說過車組人員為了反抗被奴役,會突然集體失蹤。
她掛上電話。凱洛格咧嘴笑了。
「我們後面還有塔格特公司的火車嗎?」
「沒錯,就做這個。」
「乘務人員都跑了。」
她把這危險僅僅當成了任務的一部分,已不再有任何個人的意義在裡面。這樣的殘酷幾乎讓她感到很受用,這是輸掉的戰役中的最後一場戰鬥了。不!她在心中喊道,向著毀滅者,向著她離去的世界,向著她往昔的歲月,向著慢慢到來的失敗發出了呐喊——不!……不!……不!
「塔格特小姐,」他的聲音中多了一種奇怪的嚴厲語氣,「只要記住他所代表的是生存的法則,在人類漫長歷史的一瞬間,正是這個法則將奴隸制逐出了文明社會。當你難以www.hetubook.com.com辨別出對手的真實嘴臉時,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可以了。」
火車頭的燈光在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依然可見,但它不再像星球一般,而是已經成了一顆在漫漫長空裡閃爍著的小星星。在他們前方,鐵軌延伸出去,隱沒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中,看不到盡頭。
她想到,人們修建橫跨大陸的鐵路時,心裡想的是成千上萬英里的距離,可這五英里突然間變得如此漫長,而三十英里之外的分支站點現在看來已經是遙不可及了。這張聯結著兩個大洋的鐵路和電力網,此時居然要靠一根電線,靠一部生鏽壞掉了的電話——不會是這樣,她心想,它應該依賴一種更強大、更精密的東西,它所依賴的是人們頭腦之間的聯繫,而那些人們明白,一根電線、一列火車、一份工作以及他們的自身和行動,所有存在的這一切都絕對的不可或缺。一旦失去這些頭腦,這台兩千噸重的火車就只能仰仗她的一雙腿了。
「不是過去所說的那種,小姐,不過看現在這副樣子,我算是吧。我是想工作。」
「因為我想要做的工作你是不會同意的。」
她簡直不敢相信,一時頓住了。「你是夜班調度員嗎?」
「東部已經是什麼工作都沒有了,而且就算人家有工作,也不能給你——你這麼做就要坐牢,會被拘禁起來。不通過聯合理事會是找不到工作的。聯合理事會自己就有一群熟人在等著要工作呢,他們那些熟人比百萬富翁的親戚還多。不過,我嘛——我兩邊都沒人。」
「去叫分部的主管。」
對於面前發生的一切,她看在眼裡,卻感到無法解釋和相信,同時,她等著看他拉起飛機,重新回到天上。但那飛機卻從從容容地繼續盤旋下降,朝著她看不見,也不敢去想的那塊地上轉了下去。在她和他的飛機之間,矗立著一排交錯的花崗岩壁——她說不清他降落下去會碰到什麼,只知道這看來雖然不像,但絕對是在自取滅亡。
「——那也得等我找到火車,把你拉到理事會那裡才行。」達格妮說完,便轉過身去。
她希望自己聽不到車輪的聲響,它們發出的撞擊聲節奏均匀,每四次便有一聲重音——在她聽來,在逃命般慌亂而徒勞的奔跑之中,那重音的敲擊聲便像是敵人無情進逼的腳步。
「我能自食其力——而且也用不著替別人賺錢。」
「一整組乘務人員?」
他們就像聽到崗位的召喚,彼此心領神會,用不著再有多餘的解釋——在這列車上的幾百個人裡面,他們倆似乎自然而然就成了危難中的搭檔。
「你要去哪裡?」
她想到了在一個月裡所發生的變化,她從車站裡人們的臉上已經看出了這一點。那些軌道工、扳道工和車場的工人們,曾經在任何地方見到她都會向她問候,會因為認識她而露出得意和高興的笑臉——而現在,他們卻是小心翼翼,面色陰沉,只會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後便把臉扭開了。她曾經想對他們抱歉地喊叫:「並不是我讓你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然後便想了起來,她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他們有權利恨她,她既被人奴役,又在奴役著別人,全國上下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人們彼此之間只有仇視。
停頓了一刻後,他說:「那麼,我又能怎麼辦呢?」
「那好,你的兌換率是多少?折合成我們的貨幣是多少錢?」
「你離開塔格特公司後一直在做些什麼?」
一條大河的灰色線條慢慢地開始浮現,在她的視野裡駐留了許久,不露聲色地迎接著她,猶如一根泛射著夜光的血管,從大地的皮膚下突顯出來,病弱無比,沒有血液在其中流淌。
「什麼都做。」
「明白,可是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規定上沒有講啊。如果是事故的話,我們會派事故車過去,可如果沒有事故……你不需要事故車吧?」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她冷冷的問話裡帶著一股威脅的語氣。
在半夢半醒之間,她的全身在車輪的聲響中變得越加緊張。她發覺自己一次次從無端的驚恐之中醒來,在黑暗裡坐直了身子,茫然地想著:這是怎麼回事——接著,便自我寬心道:我們是在動著……我們還在動著……
「走吧。」她說。
凱洛格笑了:「你的意思是說他不會靠剝削他們來發財吧,塔格特小姐?」
「是,夫人。」
她不願讓他一語道破自己期待已久的希望,她強迫著不去碰這個念頭,不去知道這念頭便是希望。
「當然了。」
「什麼?」
「好的,小姐。」他答道。
她看到凱洛格正望著她,他的目光猶如在她說的話下面劃了一道線,像是給她提醒。
「是在到了分區站的時候,小姐,你的門沒有上鎖。」他又補充道,「我猜想因為這是節私人車廂,早上之前應該沒人會注意到我。」
「是什麼人?」
「是現在嗎?」
「哦,當然知道,可誰都不會對此大驚小怪,現在沒有什麼火車是準時的。」
她轉過身說:「怎麼?」
「可是現在是緊急情況!」
他對於她的搭救並未表現出任何詫異,似乎在經歷了無數的磨難之後,他已經對理解、信任和期待再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如果有要事的話,就不去指望火車了。」
電線桿在窗外飛快地掠過,但列車彷彿迷失在了一片褐色的原野和陰沉厚實的灰色雲層之間的真空裡。黃昏籠罩著天空,蒼茫之下,沒有半點落日餘暉的蹤跡,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具貧血的身軀,正在耗盡它最後的幾滴血和光彩。列車正在西行,彷彿它也是被拖拽著去追隨隱沒的光線,無聲地從地球上消失。她僵坐著,一點也不想再去掙扎了。
調度員離開了很久,回來的時候,聲音顯得悶悶不樂:「那個清潔工說他能去叫人,可沒有用,因為我怎麼能把他們送到你那裡呢?我們手裡沒有火車頭。」
「我一直在想,那些乘客今晚的舉動一定是她很想看到的,這正是她的追求。但我們像你我這樣的人卻對此難以忍受,對不對?沒人會忍受,也不可能忍受。」
「那好,你現在就要開始工作了。現在你就是副列車長和代理營運副總。我不在的時候,你的任務就是負責這趟列車,維持秩序,不要讓那些傢伙亂來。告訴他們你是我親自任命的。你用不著拿什麼憑據,只要有人發話,他們就會老老實實的。」
「接著說。」
「不,我不這麼想。」
「好吧,我們努力過了——並且也學到了教訓。從第一次會議到最後一次會議,我們的痛苦經歷持續了四年,最後只能以不可避免的方式來結束:破產。在最後一次會議上,只有愛芙還對此恬不知恥,她在會上的簡短發言既噁心又蠻橫無理,她說這項計畫失敗的原因是它沒有被全國其他的地方所認同,在一個自私貪婪的世界裡,不可能單憑一個社區讓這項計畫獲得成功——還說這個想法本身非常崇高,但人的天性實在配不上它。有個小伙子——就是那個頭一年因為自己發明的好創意而被懲罰的年輕人——在所有人都沉寂地靜坐時站了起來,他筆直地向主席台上的愛芙走過去,二話不說,朝她的臉上吐了口唾沫。這個高尚的計畫和二十世紀公司就這麼完蛋了。」
她一動不動地仰頭坐在列車的車窗旁,只希望可以永遠不必再動彈。
「但這還不算,我們在那次會議上還發現了其他的東西。就在那頭半年,工廠的產量下滑了百分之四十,因此認定有某些人工作沒有『出盡全力』。是誰?這你怎麼能說得清呢?『大家庭』對此也進行表決。他們表決出誰是最能幹的,然後就罰這些人在今後六個月裡每天晚上加班。是無償加班——因為你的薪水不由你所花的時間和工作決定,只能取決於你的需要。」
「不是。」
管理員不解地看了看她:「可以呀,我想沒問題,夫人,可是……去那兒幹什麼呢?那裡已經沒人了。」
「對……」他把目光移開,像是凝視著一個他已經觀察了許多年,卻依然原封未動,令他不得其解的東西;他的臉色怪異,帶著恐怖不解的神情。
她一聲不吭地把聽筒遞給了他,然後舉著手電筒,他在電話四周快速地摸索著,用力將它從電線桿上扯下,然後檢查起線路。
「哦……有,夫人。」
「能找輛車把我送到理工學院嗎?」她問。
「沒有什麼兌換率,塔格特小姐,只要是有形的——或者只有莫奇先生說了才算的無形的貨幣——無論多少錢,都買不起這包香菸。」
她笑了。「謝謝,不過我沒事。這兒的凱洛格先生會陪我去的,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能那麼做!你們是大眾運輸工具!你無權歧視我!我要向聯合理事會告狀!」
山谷的底部像是一大片地球冷卻時期交錯生成、難以彌補的嶙峋的硬殼。巨大的山岩緊緊擠靠在一起,大塊的圓石看來隨時像要滾落,石壁上有又長又暗的裂縫,幾株虯龍般的蒼松從裡面探出軀幹,幾乎是和地面平行地橫亙在半空之中。地上連一塊巴掌大的平地都找不到,這裡沒有飛機的藏身之處,沒有飛機的殘骸。
她剛剛邁步走開,他便在身後叫了起來:「塔格特小姐!」
「現在你在哪兒工作?」
盒上沒有印任何其他的東西,沒有商標和位址,只有一個燙金的美元標誌,盒裡的香菸也是如此。
她笑笑,微微抬起手做了個告別的動作,便接著走開了。
「現在院子裡有沒有什麼人在?」
「你每次工作都遇到這種情況嗎?」
「你是說根據他們的路況判斷,他們有可能維護不好。不過我們總要試試看。」
「我看他做得來。」
這是個小型的私人機場,起落寥寥,服務的對象是依然留在阿夫頓的幾家大企業。她看見一個管理員向她匆忙地趕了過來。飛機甫一停穩,她便跳了下來。此刻,她已經忘了剛才數小時的飛行,心裡急得連幾分鐘也嫌太長。
他們無言地從火車頭旁邊走過,向著車頭大燈照亮的前方走去。起初,他們踩著枕木行進,強烈的燈光從身後打來,這一切仿佛還讓他們有熟悉的鐵路的感覺。接著,她發覺自己開始盯著腳下枕木上的燈光,眼看著它慢慢地黯淡下去,她竭力想抓住它,想一直看到它那黯淡的光芒,但終於意識到了木頭上的微亮已經是月光而已。她的身體情不自禁地一個顫抖,回身望去。車燈依舊在他們的身後亮著,像是個泛著銀色水光的星球,看起來很近,但已經屬於另一個星系的另一個軌道。
「是,小姐。」
「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叫你體會一下,做一次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麼感覺。」
從雜亂無章和尖銳的金屬聲中,她再也分辨不出那每四聲一次的重音,聽不到她正與之賽跑的敵手的腳步聲了,只覺得絕望的恐慌正向她蜂擁襲來……我要及時趕到那裡,她想,我要搶先趕到那裡,救下這台發動機。有一台發動機是他停止不了的,她想……他不可能停止……他不可能停止……他不可能停止,她想——她猛地從震動之中醒來,從枕頭上將頭抬起。行駛的車輪已經戛然而止。
「謝謝你……但你要是認為……你知道,我不是在逃跑。」
霧氣向上飄散——從豁然開朗的雲霧之中,她發現下面成片的山石上有一星火光。這不是電燈,而是在漆黑大地上燃燒著的一簇孤獨的火焰。她知道了自己此時的方位,知道這火焰便是威特的火炬。
「是這樣,我工作過二十年的那個工廠裡曾經發生過一件事,那是在老廠主過世、他的後人接管的時候。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在管理工廠時改用了新章程,也讓我們對此投票表決,並且所有人——幾乎是所有人都表示了贊同。我們當時不懂,認為那主意還不錯。不,這麼說也不對,我們覺得當時必須認可那是個好主意。這個方案就是工廠要每個人根據自己的能力去工作,但領薪水的時候是根據每個人自己的需要。我們——怎麼了,小姐?你的臉色怎麼變成這樣了?」
接著,她發現那些雲並沒有墜落,而是在前方的地平線上堆積了起來——她意識到飛機正朝著科羅拉多的崇山峻嶺飛去,她即將要再一次與那無形的風暴搏鬥一番。她對自己所看到的這些毫無感覺;她沒有去考慮飛機或者自己的身體是否還能再次承受考驗。只要還能動,她就要跟住這個帶著她對世界的最後一線希望一起逃走的小黑點。仇恨和憤怒的火焰燒光了她心中的一切,她此刻只有一種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廝殺的衝動;這一切猶如一條冰痕,融合在一起,她只是鐵了心地要跟著這個陌生的傢伙,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會將她帶到什麼地方,都要跟著他,並且……她的心中沒再去想別的什麼,但她那空蕩蕩的心底還埋藏著一句話:如果能把他除掉,她情願死。
「接著說。」
眾人都帶著詢問期待的神情看著她向他們走來。慘白的月光似乎消融了他們相貌各異的面孔,只是把他們共同的特徵突顯了出來:那是一種審慎的打量,有些害怕,有些乞求,還有一些暫時壓下去的粗魯。
「我正在要你去做!」
然而,她根本不必去察看大地,此刻,儀錶成了她的眼睛——這個縮小了的視野凝聚著能夠為她引路的優秀導航員的智慧。她心想,他們將自己的視野提供給了她,只要她懂得如何去看就夠了。他們為人們帶來了光明,自己卻得到了什麼呢?從提純牛奶到優雅的音樂,乃至可供讀取的精密儀器——他們為這個世界帶來了一切,然而他們得到了什麼樣的回報?他們現在又在哪裡?懷特.桑德斯在哪裡?她那位發動機的發明者,現在又在哪裡?
「那做什麼工作呢?」
「我幾乎在東部各州都工作過,小姐。但每次都做不了一兩個月,工廠就接二連三地關門停業。」
「給我把負責的人叫來。」
她誤解了那位婦女的用意。人群中沒人應聲,大家都儘量避免與她和周圍的人目光相對。這裡沒有了眼睛,只有一雙雙在月亮下發出亮光的潮濕的橢圓形。瞧瞧他們吧,她心裡想道,瞧瞧這群新時代的人們,這群只知道索取和接受他人犧牲成果的人們。她被他們沉默之中蘊藏著的怒氣所震驚——這怒氣是在告訴她,她不應該把他們帶到這種時刻當中——而她則懷著從未有過的冷酷感,顯然是故意保持著沉默。她注意到凱洛格也在等待著,但他沒有去看其他乘客,而是一直盯著她的臉。當他確信人群中不會有人答應時,便平靜地開口說:「我當然會和你一起去,塔格特小姐。」
「我?」她頓時停住了腳步,「老天爺,凱洛格!你難道還不明白?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同意的!」
她覺得如果丹尼爾斯還活著,並且在她能夠救援的範圍之內,她不能將這樣一筆無法估量的財富遺棄在下面的荒山裡。她已經下降到了山谷的峭壁之内。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飛行極其危險,但她仍然盤繞和降低著高度。此時她的性命全靠她的視線,而她的視線在兩個任務之間不停地變換著:搜尋著谷底,同時注意兩旁像是要撕碎她的翅膀的峭壁。
「是,小姐,等一等。」
「規定上沒講有車沒人,或者有人沒車的時候該怎麼辦,沒有關於半夜派一整組乘務人員出去找火車的規定。我還從沒聽說過。」
除了知道他是個從天而降的得力助手之外,她一直沒來得及好好看他,現在,她特意仔細地打量起他來。他的臉上依然有她記憶中喜歡的那種坦蕩、堅毅的神情,但這張臉已經變得寧靜晴朗,安詳了許多。他的衣服已經磨得很舊,即使是在黑夜之中,她也能辨認出他那件舊皮夾克上的一道道磨痕。
「那台你剛才說要派過來的事故車呢?」
「不,小姐,只做了兩個星期。」
機場裡有一名睡眼惺忪的工作人員,他年紀不大,又矮又胖,如果不是說起話來有股學生樣的話,活脫脫地就是一個布萊蕭站夜班調度員的翻版。對於一年前他來這裡上班時就停放在此的這兩架飛機,他一無所知。他和其他人一樣,對這兩架飛機向來不聞不問。隨著遙遠的總部不為人知的動盪,和這家曾經頗具規模的航空公司的日漸衰落,桑德斯單翼機已經被人們忘記——它就如同大自然中那些隨處都會被人遺忘的資產……如同被遺棄在廢品堆中的發動機模型,就那麼赤|裸裸地扔著,對繼承和接管的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我知道了……好吧,就這樣。叫你的人馬上出發,告訴他們到八十三號電話的地方接凱洛格先生。」
「我憑什麼會知道?」
她伸手拿過行駛登記簿,查閱上面記載著的最後這批機組人員的名字。司機的名字是派特.洛根。她緩緩地垂下頭,閉上眼睛,想起了在藍綠色鋼軌上的第一次試車。在派特.洛根最後的這一次寂靜的行駛途中,他一定也像此刻的她那樣,想到了那一幕。
「現在我負責。」
她猛地朝他轉過身去,忽然意識到她已經在無形中做出了一個決定。「不,」她說,「不是這樣,我不是想把你扔在這裡,只是我也要去西部辦一件要緊的事,我想應該趕快才行,所以我剛才是想能不能搭一架飛機去,但我不能這麼做,況且也沒必要。」
「這就是我們所犯的最大錯誤,塔格待小姐,有些時候,我們應該別那麼拚命。」
「你認為西部情況會好一些?」
「這就對了,小姐,我怕的就是這個。最先說這句話的可能就是我。」
「是嗎?要是火車全都停了呢?」
「你在那之前是在什麼地方工作?」
「哦,逃跑啊?你是個逃犯?」
「你怎麼單單不願意在塔格特公司工作呢?」
她突然站了起來,將燈打開。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努力控制住自己,她清楚地知道,這種時候對她是和圖書最危險的。城鎮的燈光不見了,此時她的窗外是一片空茫的長方塊,她在寂靜之中,聽到了一下又一下的第四聲敲擊,敵人的腳步聲仍在繼續,既沒有加快,也沒有停止。
「誰?」
「哦,它去北邊了,昨天那裡出了事故,現在還沒回來。」
「那我就告訴你,如果你不馬上給我派人來,等我到了布萊蕭,不用一個鐘頭你的飯碗就會丟掉,我早晚都會到的,你最好還是讓我早點到。」
「他到勞力爾去了,要一兩天才回來。」
「多少錢?」
此刻,在感到有人會安全地照顧他們之後,人們便像在黑暗的火爐裡炸開的栗子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對,小姐。」
「你現在還在為生計奔波,對不對?」
他們攀著火車頭一側的扶梯下來的時候,發現鐵道旁邊已經聚起了一群乘客,不斷還有更多的人從車上下來加入人群之中。這些原本一直在坐等的人們憑著固有的直覺,知道已經有人出來挑起了責任,那麼他們現在出來就是安全的了。
「哦,那該怎麼辦?」
「五分錢。」
「對。主管到勞力爾用了一台,其他的都在修理廠待了好幾個星期了,扳道車今天早晨出了脫軌事故,要一直到明天下午才能修好。」
「那你為什麼這麼急著幫我?」
他們走過了陷在鬆軟土地裡的腐爛的木樁,穿過了一大團浮在空中的月光和瀰漫的霧氣——他們手裡握著的是正在燃燒的兩點光亮,小小的光圈不時照亮著他們的臉龐。
「假如你想做的事比伺候那些笨蛋們還要緊急——就別猶豫了。」
「我們最近的一趟車是從勞力爾發出的北向的客車,那也要等到十一月四日上午八點三十七分才會到。你可以等到那時候,值日班的調度員就會來了,你可以跟他講。」
西堪薩斯鐵路公司的軌道可比她預計的還要糟糕——她聽著腳下的車輪聲,心裡想道。列車正帶著她行駛在離猶他州還有幾百英里遠的地方。她一度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下主幹線的火車,把塔格特公司的所有問題都拋到腦後,去找一架飛機,直接飛到丹尼爾斯那裡。此時待在車廂裡,她感到如坐針氈。
「有一個人工作向來是勤勤懇懇,因為他一直想送他的兒子念大學。那孩子在念高中的第二年就畢業了——但『大家庭』卻連一點大學的『補貼』都不給孩子的父親。他們說在有錢送所有人的兒子去上大學之前,他的兒子還不能上——而且我們首先必須保證所有的孩子都能念完高中,但現在連這錢都還拿不出來。隔年,那個父親在酒吧裡因為和人持刀鬥毆死於非命——類似的械鬥開始不斷地在我們這群人裡發生。還有個老頭,自從妻子死後他就孑然一身,有個蒐集唱片的嗜好。我看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了。過去,他常常為了買古典音樂的新唱片而省吃儉用。這下好了,他們不給他一點買唱片的『補貼』——他們說這屬於『個人奢侈品』。可就在同一次大會上,有個什麼人的又醜又刁鑽的女兒,叫米莉,她只有八歲,經過投票給自己的暴牙弄了一副金牙套——這算是『醫療的需要』,因為心理醫生說過,如果她的牙得不到矯正的話,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就會患上自卑症候群。那個喜歡音樂的老頭便轉而酗酒,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再也看不見他有清醒的時候。不過,有一件事似乎還是讓他耿耿於懷。有天晚上,他在街上蹣跚地走著,看見了米莉,便揮起拳頭,把她嘴裡的牙打落了一地,一顆都沒剩。」
「哦……」他回想著,「哦,對了……」
她一直不相信,一個她從來沒用過的辦法居然會在某些人身上奏效——這些人並不是塔格特公司的雇員,她以前從沒有和他們打過交道。
過了一陣子,凱洛格首先回頭望去,她便也隨著他的目光轉過身,身後的車燈已經從視野裡消失了。
他的手伸進口袋裡,拿出那盒菸,向她遞了過去,「我把它送給你,塔格特小姐,」他說,「因為你已經賺出無數包菸了——而且,因為你需要它的目的和我們的完全一致。」
「你任憑火車在鐵軌上拋錨,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等它飛走之後,她便低低地掠過,朝著燈火璀璨的漏斗狀的跑道降落——她看見了撲面而來的一片水泥地,感覺到輪胎顛簸著停在了它的上面,隨後,她繃緊的神經鬆弛了下來,飛機在牽引下順利地離開了跑道,被安全領到了一輛汽車的旁邊。
「比世上的任何事情都要緊急。」她喃喃地說道。
「你是什麼時候上車的?」她問。
她按鈴叫來了侍者,吩咐讓餐車把雙人份的晚餐送到她的車廂來。
「沒有,沒什麼。在那裡做了很久嗎?」
「過來,」她這命令的語氣像是依舊把他看成是鐵路公司的員工,「看來這趟車被凍結了。」
「該死的東西,」他冷冷地說道,嗓音並沒有升高,但憎惡之情卻溢於言表,「也許他就不願意去工作,而且他還要領薪水,但別人卻不能要求他去把電話維護好。」
「我已經在全國各地遊蕩六個月了——不對,應該更長——大概快一年了吧——我也說不清了——大部分是白天的工作,多數是在農場。不過現在沒什麼用了。我明白農民是怎麼來看你的——他們不願意看到人挨餓,可他們自己也快要挨餓了,他們沒什麼工作可給你,也沒有吃的,無論他們省下什麼東西,不是被收稅的收走,就是被強盜給搶走——你知道,就是在全國到處搶掠、被稱為逃亡者的一群人。」
「我會的……假如你出什麼事的話……要做的就只是這個?」
「他們總是跟我們說為了賺錢,就會產生惡意競爭,人們就會爭著要去超過別人。可這又怎麼了?這就是惡意嗎?那好,現在他們看到我們比著把工作做壞是什麼樣子了。毀掉一個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逼他收起他最能幹的一面,讓他日復一日地不去把事情做好。要是毀起人來,這比讓他酗酒、無所事事,甚至當強盜都要快。但是,我們除了裝傻之外,也做不了別的了。我們只擔心人家懷疑我們很能幹,才能這東西就像抵押貸款一樣,一輩子也還不完。那還在那裡幹什麼?你知道,不管你工不工作,都還能拿到一點最微薄的收入——被稱為你的『住房和食物補貼』——除此之外,你就是再怎麼做也得不到任何東西。你根本不能指望明年會買件新衣服——他們也許會發給你『服裝補貼』,也許不會,這要看是不是有人的腿骨折了,是不是有人要動手術或者生小孩。如果錢不夠給每個人都買一件新衣服的話,你的那件也就沒了。」
「那人是誰?」凱洛格問。
「火這股危險的力量,在他的手指間溫順馴服……」她想起了那個老人對她說過的話,他曾經說過地球上沒有任何地方生產那種香菸。「人在思考時,心中便會燃起火花——這時,點燃的香菸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一種表達方式。」
他看了看她,像是知道她問話的意思,「不,小姐。」他回答說,但她從他的聲音裡第一次聽出了幾分驕傲。「我的第一份工作做了二十年,不是同一種工作,但是在同一個地方,我是說,我做到了車庫的領班。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後來那個工廠的老闆死了,他的後人接管工廠以後,把它搞得破產了。那時的日子可不好過,但從那之後就到處都在崩潰,而且越來越快。從那以後,好像無論我走到哪裡,哪裡就完蛋。一開始,我們還以為只是一兩個州如此,我們有好多人認為科羅拉多州能挺住,但它也完了。不管你幹什麼或者接觸什麼,最後全都垮了。所有你能看到的地方,工作停了,工廠停了,機器停了——」他像是見到了令自己害怕的某種神祕的東西一樣,又壓低聲音慢慢地說,「發動機……停下來了。」他提高了嗓門道:「哦,天啊,誰是——」然後突然停住了。
他大約五十歲出頭,骨架和寬鬆的外衣顯示出了他曾經健壯結實的肌肉;那雙了無生氣的冷漠眼睛,無法徹底掩蓋住它們曾經閃爍出的睿智光芒;臉上的皺紋刻畫著難以名狀的酸楚,卻依舊抹不去那上面特有的誠實慈祥。
「五分?」她驚愕地重複著。
「召集起全組的乘務人員,命令他們把我們運到勞力爾,那裡就有我們自己的人了。」
「謝謝你。」他說。
凱洛格默默地走在她的身旁,她很清楚他們都知道對方正想些什麼。
她渴望看見一些生命和活力,便決定不把晚餐叫到自己的車廂來,而是過去吃晚飯。有個聲音彷彿在強調和戲弄著她此刻的孤寂,又回到了她的腦海裡:「但是你不會去開空火車。」把它忘掉!她惱火地對自己說,同時忙向她車廂的門口走去。
接著,她眼前能看到的便是儀錶控制板上的燈光,和機艙玻璃外的點點繁星。此時,除了指望發動機的轉動和凝聚著飛機製造者們的心血勞動之外,她已別無依靠。但除了這些還能有別的指望嗎?她想。
她猛然想起了從現在大學裡出來的那些寄生蟲,他們只要提起對別人應該如何去關心的陳腔濫調,就越發帶有一種自以為是的正義感。流浪漢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她所聽過的最深刻的一句道德宣言——但說者卻是無心的,他只是用他那平淡和有氣無力的聲音,把它當成一個簡單而枯燥無味的事實說了出來。
「遇到麻煩了嗎,小姐?」他停住問道。
「對。」
在步行了兩英里後,他們走到了路邊一根電線桿旁邊,那上面的小灰盒便是緊急電話。盒子被風颳得吊在一旁。她將盒蓋打開,在凱洛格的手電筒光照射下,他們看見了熟悉而令人欣慰的電話。但是,她一將聽筒貼近耳邊,他一看到她的手指狠命地在掛鉤上按了又按,他們就全都明白這電話已經不能用了。
他們飛越的是科羅拉多最原始的一塊地方,這裡荒無人煙,無論人們徒步還是搭飛機都無法進入和居住。方圓百里之内沒有地方適合降落;她瞧了一眼油錶:只夠飛半個小時了。陌生人直奔著另一處更高的山脈飛去。她奇怪這個人為什麼總是選擇無人去走的路線。她但願自己能夠越過這條山脈——這是她所能做的最後努力了。
「——頭腦,對不對,塔格特小姐?我再也不會出賣自己的頭腦了。」
「路段工,或者做火車保養。」他看著她那副表情,笑了笑說,「不行嗎?你瞧,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
流浪漢就像聽從列車長的命令一樣,隨她走了進去。
累了嗎?她思忖著。趕路就是再辛苦也還有一分價值,也還是籠罩在他們周圍的一片死氣沉沉之中的一小片真實的存在。在一個不明不白的空間内,在一片曖昧的土地上,在一團欲動又止的迷霧裡,這種努力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那就是痛苦,只是痛苦。唯一還能證明他們並沒有停下來的就只剩下疲累:他們周圍依舊還是那麼空曠,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表明他們是在不斷前進著。對於那些鼓吹宇宙的毀滅才是終極理想的說教,她一向無法理解,並且也輕蔑地不予接受。這就是他們的心願達成之後的那個世界,她想。
「從來沒人跟我提過什麼緊急情況。」
停頓了一刻後,他說:「沒有這個規定呀。」
天空從透明的冰綠融化成淡淡的金色,在一層薄薄的粉色玻璃膜下,這金色映亮了一池碧水,她忘記了自己曾經在哪一個清晨,第一次看見過如此的顔色。雲變成了一絲絲藍色的長線,漸漸向下墜落。她一直緊盯著陌生人的飛機不放,彷彿她的目光是一條拖鏈,可以將她的飛機向前拉得更近一些。陌生人的飛機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十字,彷彿是印在閃亮空中的一個不斷縮小著的記號。
「跟我有什麼關係?這兒不是塔格特運輸公司。你們出了錢之後就要這要那的,讓我們這些小人物多幹了不少工作,錢卻一分也沒多拿,你們只會讓我們傷腦筋。」他的聲音漸漸開始傲慢起來,「你不能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你用這種口氣跟人講話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誰也沒讓我這樣做呀。」
「沒有,小姐。」
「坐下。」她說。
「有沒有誰願意代表乘客說話?」她問道。
「傑夫.艾倫,小姐。」
「我覺得你買不起,塔格特小姐,不過——你想要的話,行啊。」
她跑過列車上唯一的一節硬座車廂。這裡的一部分乘客累得七到八歪地睡著,醒著的那些人則一動不動地在座位上蜷著身子,像是面臨打擊的動物,呆呆地毫不閃躲。
他抱著包袱,站在她的車廂中間,用同樣敏銳但沒有反應的目光打量著周圍。
「聽著,艾倫,你在鐵路公司工作過嗎?」
她看到他機翼上的陽光一閃,然後便發現那架飛機如同一個胸口朝下、四肢張開的屍體,靜靜地在使它墜落的力量的拉扯下,消失在峭壁的後面。
她轉身欲走,卻又停了下來。儘管她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但話還是脫口而出。「你知道,」她說,「最難過的是看到放在火車後面用來保護我們的那些信號燈。他們……他們對人命的關注程度,超過了這個國家對他們生命的關心。」
她無奈地笑一笑,踏上一根枕木,用自己的腳步做了回答。他們繼續上路了。
「但他的姐姐愛芙更壞。她的確不稀罕錢財,拿的補貼不比我們多,總是穿著一雙破舊的平底鞋和襯衫走來走去——就是為了顯示她有多麼的無私。她是負責分配的主任,我們的需求都握在這個女人的手上,卡我們脖子的就是她。當然,分配應該由人們的表決來決定。但要是六千多人都開始什麼都不管、不講道理地吵起來,要是沒了規矩,人人都可以要任何東西,卻又什麼權利都沒有,人人都管不了自己,卻有權干預別人的生活,那就會像那時候一樣,愛芙就成了人們的代表。到了第二年的年底,我們以『生產效率和節約時間』為理由,取消了這個徒有其表,一次要開十天的『大家庭會議』——所有的申請一律要送到愛芙的辦公室。不對,不是送過去,是每個申請人都要把自己的理由向她親自陳述一遍。然後,她整理出一份分配名單,開個四十五分鐘的會,唸給我們聽,讓我們投票表決。我們表決後,議程裡有十分鐘的時間來討論和提出反對意見。我們不提什麼反對意見,那時候大家看得更清楚了,誰都不可能毫無標準地就把工廠的收入分給好幾千人。她的標準就是要會阿諛奉承。無私?他父親在的時候,從來不去理睬那些最會拍馬屁的人,而她居然要求我們技術最棒的工人以及他們的妻子大拍馬屁。她長了一雙暗灰的眼珠,給人一種很多疑、陰冷、死氣沉沉的感覺。你要是想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魔鬼,就應該看看當她瞧著人們聽到自己除了基本補貼一無所得時,她眼睛那種閃閃發光的樣子。看到了這個,你就明白為什麼有人要鼓吹這樣的口號了:『最能幹的為最需要的去奉獻。』」
她再也不能將視線從燈塔上移開,它看起來是如此的近,簡直唾手可得。她感覺到自己不肯承認的那個念頭正在她心裡劇烈地翻騰:一個人有能力去開發利用嶄新的能源,他所研製的發動機讓現在所有的發動機形同廢鐵……再幾個鐘頭,她就可以和這樣聰明的頭腦去對話了……只要再過幾個鐘頭……這麼著急地趕過去,要是已經沒有必要了呢?這只是她想要,是她唯一想要的……這是她的工作嗎?她的工作又是什麼呢:是繼續去淋漓盡致地發揮她的才智,還是把這輩子都耗費在揣測一個不稱職的夜班調度員是怎麼想的?她為什麼要工作?就是為了能維持她一開始在洛克戴爾車站當夜班員的水準嗎?不,比那還要低——就算在洛克戴爾的時候,她也比那個調度員強——難道最終的結果就是終點比起點還要低?……沒有什麼理由要急著趕過去了嗎?她就是理由……他們需要火車,但不需要發動機?她需要發動機……這是她的義務嗎?是對誰的義務?
「對。」
「很好,」她說,「你們不用非得說話。我叫達格妮.塔格特,是這家鐵路公司的營運副總,那麼」——人群頓時出現了一片騷動,一些人在晃動著,另一些人則開始交頭接耳地嘀咕起來,顯然大家的心裡都覺得踏實了——「那麼,就由我來說好了。我們這趟車上的乘務人員已經丟下車跑了。沒有發生任何事故,火車頭完好無損,但卻沒人來駕駛。這就是報紙上所說的被凍結的火車。你們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而且你們也清楚原因是什麼。或許你們比今晚才發現這些理由,把你們抛下的那些人更早地知道這是為什麼。法律禁止他們逃跑,但現在這已經毫無用處了。」
他們腳下並沒有停。他的眼睛注視著前面的路,伸出手來在衣袋裡摸索著。她看出他的動作是自然而然的。他取出了一盒煙,向她遞了過去。
「有人對這麼恐怖的東西倍加推崇,這其中會有什麼道理嗎?有沒有人從中謀利呢?有,這就是史坦斯的後代們。但願你不會說他們是犧牲了一大筆財富,把工廠送給了我們。我們也被這給迷惑住了。不錯,他們是捨棄了工廠,但是小姐,謀利與否就要看你圖什麼了。錢可買不來史坦斯的後人們想得到的東西,在它面前,錢實在是太純潔了。」
她並不作答,聳了聳肩膀,又繼續走起來。
她以為自己的高度計壞了,便繼續向下盤旋著。她看見自己的儀錶指標在向下滑,看見石壁在向上升,看見這一帶的山巒變得更加巍峨,群峰在空中靠得更近——但谷底的模樣依舊沒有變化,彷彿她所降落的是一口無底的深井。指針移向了九千五百尺——九千三百尺——九千尺——八千七百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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