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痛無懼無疚的面孔

「對呀,你是塔格特小姐嗎?出什麼事了?」
她有意無意地衝著他的臉叫喊了起來,聲音中半是嘲笑,半帶哽咽——那裡面沒有報復的欲望,但那股不顧一切要討回公道的感覺使她的聲音裡飽含著痛心的酸楚:「你想知道另外那個男人是誰嗎?想知道那個和我上過床的,我的第一個男人嗎?他就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他平靜地說:「他隨時都可以把真相告訴我,將我擊垮,他為什麼沒那樣做?」
里爾登的手舉了起來,向下一揮,重重地甩在了法蘭西斯可的臉上。
他的眼睛微微閉了一會兒,微笑便浮上了抿緊的嘴角,這微笑取代了他感到有趣而又痛苦所發出的呻|吟。他莊重而柔和地問道:「你認為做鐵路能為那樣的人服務嗎?」
她默默無語地肅立了片刻,像是在表示敬意。
「我會求他收下我的錢,不附加任何的限制和條件,這樣他才能有條件繼續下去!我會向他保證,如果他成功的時候我們還生活在掠奪者的世界裡,我就不會讓他把發動機交給我,甚至可以不把這秘密告訴我。不過,假如那時候我們自由了——」她停住了。
艾迪發覺了她臉上的神情,急忙把身子一挺,「哦,我們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夠在艾金負責的人,」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很有信心的樣子,「別擔心,鐵軌在你還沒到之前就會早早鋪好的。」
他既不等待,也不允許有任何回答,轉身就要走。他朝達格妮一躬身,點了點頭,似乎表示向里爾登告辭,似乎表示他對她的接受,然後便離開了。
「漢克,假如你想責怪我的話——」她話沒說完,里爾登便突然朝她轉過身去。
「我這裡有封一星期前寄給你的信,塔格特小姐,」他說著,將手伸進了衣袋,「信看起來像是挺重要的,但上面寫著『私人』的字樣,顯然是不想寄到你的辦公室,而且,他們也不知道你的地址——因此不知道該轉給哪裡,我把它保存在保險櫃裡,想說還是親手送給你比較好。」
「我是認真的,我見過他們其中的一個。」
「我在外面種了片菜園,那裡以前是學院的停車場。你的電話是從紐約打來的嗎,塔格特小姐?」
「別跟我說你在這兒沒有機會,別說什麼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有。我明白這一套。可我早就該發現你會來這裡——」
「艾迪?……叫他們留住彗星特快,等著我……對,就是今晚的彗星特快。下命令叫人把我的車廂掛上,然後馬上到我這裡來。」她瞧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八點十二分,我還有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想應該不會讓他們等太久。我一邊收拾一邊再和你說吧。」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讓塔格特公司能夠維持下去。我幹嘛要在乎他們是不是要我為此付出代價呢?他們想怎樣就怎樣吧,我只要塔格特公司。」
「謝謝你了,晚安。」
他朝著法蘭西斯可跨了一步;他用手指著達格妮,嗓音低沉,奇怪得不像他自己在說話,這聲音彷彿既不是來自一個活生生的人,也不是在對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問話:「她就是你愛的那個女人嗎?」
當她感覺到自己的顫抖,聽見自己說的話還在和剛才她的那聲尖叫的迴響碰撞時——她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發生在如此短暫的一瞬間。她的聲音如同嘶吼,直接撲向了里爾登:
他身旁站台上的人數寥寥,他們走路的時候顯得格外緊張,似乎有種災難來臨的預感盤踞在鐵軌和頭頂的橫樑上面。他冷冷地想到,經過了一個世紀風平浪靜的生活後,人們又一次將列車的遠去看成了一場用生死做賭注的事件。
「謝謝你。」她站在門口,沒有移開身子讓他進來。
她聳了聳肩膀,但臉色變得嚴峻起來:「那些走掉的人,他們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看來我是沒資格問你同樣的問題了。」法蘭西斯可說道。她明白他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讓自己的聲音依然保持著清晰和平靜。他的目光不斷地掃向里爾登的右手,似乎仍然看得見他手裡的鑰匙。
他回頭看著自己的記事本,對自己有點生氣,因為他感覺出他違背了埋在自己心裡的命令:不要讓她更難過了。他想,他不該把丹.康維的事告訴她,他不該提那些讓他們或許會感到絕望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覺得不能原諒自己僅僅因為這個房間不是辦公室就鬆懈了對自己的要求。
「給我個機會吧,好不好?你不用答應我去改變想法,不用對自己承諾去做任何事——只要你能聽我說一說。如果我要來,我就會自己承擔這個風險。有些話我要告訴你,我只請求你給我個機會,讓我能把它說出來。」
「是人?」
「就算他繼續做下去,又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天啊,不,達格妮,我不是這意思!可是你不該和他說話,不該和他有任何關係。你不瞭解他,我可知道。」他轉向法蘭西斯可,「你到底想幹什麼?你是想把她也當成你的那種戰利品,還是——」
她明白,他在看到她之前,首先看到的是法蘭西斯可。他瞄了她一眼,但目光又回到了法蘭西斯可那裡,彷彿這是他此時唯一能看見的面孔。
「沒錯!就是彗星特快。」
「代表毀滅者的人。」
「晚安,塔格特小姐,我們很高興看到你回來。我只是來上班,聽說你回來了,就想來親自問候你。」
她微微地抬了抬頭,除了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以及它對於他的意義之外,她整個的姿態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但她說的一句話卻是女人味十足,只不過從她微微強調的一字一句之間,可以感覺出不服氣的意味:「那會對你怎麼樣?」
「是要花幾天時間去安排一下,但我可以。」
「他們死了——至少對你來講是如此。但世界會迎來第二次文化復興,我將等著它的到來。」
「我不希望你這樣做,塔格特小姐。我不希望你明知道沒用還去費這麼大勁。」
他遞給她的信封上寫著:航空掛號——特殊郵寄——私人信件,寄信人的地址是:猶他州阿夫頓市,猶他理工學院,昆廷.丹尼爾斯。
「它通向哪裡?」
「如果有話要說,就說吧。」他悶聲說道。
「你有權得到的只有一個回答,」法蘭西斯可說,「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並不是為那個來的。」
她轉過身,毫不驚訝地將門打開——一看見門外的法蘭西斯可,她知道自己早該想到他會來。她並不覺得吃驚和抗拒,而是臉色鎮定,毫不動容——她抬起頭面對著他,故意慢慢地動了動腦袋,似乎是在向他表明,她已經做出了決定,而且並不掩飾她的立場。
「我看也是,你不是反正也要去科羅拉多嗎?」
「你覺得你在我面前還有資格談背叛嗎?」
她打開衣櫥的門,從衣架上抓下一套西裝,快速地疊起來,與此同時,她所說的話則是有條不紊。他沒有抬頭去看她,只是憑著她飛快的動作所發出的聲音,和張弛有度的說話聲感覺到她在那裡。他知道他是哪裡不對勁了,他心想;他不願意讓她走,在短暫的重聚之後,他不想再次失去她。但他清楚目前鐵路是多麼需要她到科羅拉多去,在此時沉溺在任何個人的孤獨情感裡,這是他以前從未做過的叛逆舉動——他隱約感到了一種充滿淒涼的内疚。
「我說的是,我要每一個主管都準備好一份自己分區内可用的鐵軌和設備報告。」
「好啊……我最親愛的。」
「如果你已經做出了選擇,」他說,「看來我沒辦法再阻攔了,但我不會放過阻止你的任何機會。」
「達格妮,」他和緩地說,「我懂得人為什麼熱愛工作,我明白鐵路這份工作對你的意義,但你是不會去開空火車的。達格妮,每當你想起行駛中的列車,你會看到些什麼?」
「告訴我,你是要離開這裡嗎?」
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或者今後將會做些什麼。就目前來看,我打算留在這所學院繼續做這份工作。但是,如果有哪位理事或者校方的人物認為我現在只能去做清潔工,我就會辭職離開。
「當初我被你握在手心裡的時候,你原諒過自己嗎?」
在驚恐之下,她不停地扭動著身體反抗,在狂喜之中,她的手臂環繞了他,抱住了他,把她嘴唇上的鮮血傳到了他的嘴唇上,她知道自己從沒像此時這樣想得到他。
「我要讓你明白,你休想去想、www•hetubook.com•com去看、去靠近她。在所有人當中,只有你休想出現在她的面前。」他清楚,讓他像發瘋一樣暴怒的正是他對這個人的感情,他必須要去踐踏和摧毀的便是這依然存在的感情。「不管你的意圖如何,我必須保護她,不讓她和你有任何的接觸。」
「是的。」
「那麼是什麼?」
「我馬上就去猶他,今晚就走。但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你能否答應等我?能否保證我到的時候你還在那裡?」
他預感到她一讀完就會這樣:她衝向了電話,聽到了瘋狂的撥號聲,還有她急得發抖的聲音:「接線員,請接長途……幫我接通猶他州阿夫頓市的猶他理工學院!」
「吩咐下去,彗星特快在每一個分區站點都要停車,」她說道,「而且每個分區主管都要給我準備出一份報告,是有關——」
「你是他們其中的一個,」她慢慢說道,「對吧?」
「我連和他說話的機會都沒了!他這會兒已經走了。這是一星期以前的信,他肯定是走了,他們把他拉走了。」
「怎麼……當然了,塔格特小姐,除非我死,或者發生一些我力所難及的事——但我覺得不會。」
「達格妮,現在能談談嗎?」
「你現在開始相信他們真的存在了?」
「關於離開的事情。」
她望著外面的城市:「我看到的是一個有才能的人的生命,在那場災難之中毀掉了,但是,它能逃出下一場我要去避免的災難——他的心裡從不妥協,抱負遠大,並且對他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愛……這就是當初你和我的樣子。你放棄了他,我,卻不能放棄。」
他笑了。「你這麼認為嗎?你認為他們需要你,你就安全了?你認為你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不,看樣子除非親眼看見並且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你是不會走的。達格妮,你知道一直以來,我們都受著神和權貴統治一切的教育。或許他們的神會答應這樣,但你說的那個我們所敬佩的人——他可不答應。他不允許忠誠被割裂,不允許思想和行動分家,不允許價值和行動之間出現鴻溝,不允許供奉權貴,他不允許有權貴存在。」
「是為了去支撐這個掠奪者的世界?」
「不!」這情不自禁的叫喊聲聽起來是如此的無力,那充滿感情的真摯,便是唯一的、不能被接受的證明。
「是的,塔格特小姐。」
「你要在科羅拉多待多久?」
「就你所知道的情況而言,」法蘭西斯可靜靜地說,「你是對的。」
「不。」
接著,她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地從她的臉順著她的身體向下移去,她清楚他現在所選擇忍受的折磨是什麼,因為他無法在她面前隱藏那目光裡的本性。她知道他正在看著她十七歲時的樣子,看著她正和他所恨的對手在一起,看著他們在那時就如同現在這樣在一起,這情景令他既無法忍受,又難以抵抗。她發現,他那層保護用的自我控制的面具,正慢慢地從他的臉上褪落下去,但他根本不介意把自己活生生的面孔裸|露在她的眼前,因為除了一些類似仇恨的東西深埋在他的心裡之外,他臉上已是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我會從芝加哥、奧馬哈、福拉斯塔和阿夫頓這幾個地方打電話給你,」她把内衣往箱子裡一扔,說道,「要是在這中間需要找我,就打電話給沿線的車站話,讓他們給列車發信號。」
「不錯,」她厲聲說道,「我們之中的一個是背叛了。我們不能用放棄來幫助他。」
「對。」
「到了那裡給我來電,好嗎?如果時間會很久的話,我就過去找你。」
她眼裡含著微微的笑意,看了看他。別擔心,想到她曾經也無數次對他講過同樣的話,想到他對她說出這句話時,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他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回應似的笑了笑,裡面有一點靦腆的歉意。
「假如我們自由了……」
他笑了笑,彷彿面對一個他不想去回答的問題:「通向亞特蘭提斯。」
「是啊——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你怎麼去想我都不過分,但既然這和塔格特小姐無關……現在能否允許我先告辭了?」
「不!」她這聲音裡突如其來的激動便是對他充滿情緒化的回答,回答了他希望她從他的話裡聽到的兩樣東西之一。「不,不要等我!」
「你是知道的,我永遠都會給你這樣的機會,塔格特小姐。」
她收拾妥當後,他幫她提行李箱上了計程車,然後經過塔格特終點站的候車廳,到了她在彗星特快的最後一節車廂。他站在站台上,看到列車身體晃動了一下,向前駛去,她那節車廂後的紅色標誌漸行漸遠,隱沒在長長的出口隧道的黑暗之中。當它們消失以後,他感到了失落,那是一個人在夢想已離去時才猛然發覺的失落。

他把她的手拉過來,將她的手指壓在臉下,讓他的嘴貼在了她的手掌裡,溫柔得讓她感覺到了他的心思,雖然她幾乎感覺不到他的觸摸。
「我要一個個和他們談,讓他們到我彗星特快的車廂裡見我。」
我無法在一〇─二九八號法令的條件下工作——儘管這並非出自它的始作俑者預想的原因。我明白,他們對一切科學研究的廢除在你我眼裡根本就不值一提,你希望我能夠繼續下去。但我必須退出,因為我再也不希望取得成功了。
他的腳步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接著慢慢地走進客廳,邊走邊把手裡的鑰匙放進褲袋裡。
「——像當初我們修建約翰.高爾特鐵路那樣?」他靜靜問道。他們對視了一眼,便不再說什麼了。
「假如我向你保證——」他停住了。
「誰?」
說出了他們三人之間不得不說的話,她忽然覺得安靜了下來。一個無助受害者的絕望從她的身上離去了。她不再是一個受害者,她進入了競爭者的行列中,願意擔負起行動所帶給她的責任。她站在他的面前,等待著他會給她的任何回答,認為該輪到她去嘗嘗他暴力的滋味了。
「丹.康維?」她停下來,問道。
他看著他,心裡明白得很,然而,對於她想逼迫自己招認的那樣東西,他卻不置可否,「這是我自己的事。」他回答。
「建築隊的進展情況如何?」她問。
「是啊,我知道他的確是如此。」
「我是給了你不能相信我的理由,但那和塔格特小姐無關。」
他不得不抬起頭來面對著她,走投無路地說了平生的第一個謊話:「我……我擔心法律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好吧,不過我想應該不用非找你不可。」
「你說的是誰?」
窗外尚有一線天光。她實在打不起精神去處理可以拖到明天再辦的事情,因此提前在三點離開辦公室。她以前從沒這樣過——在公寓比在辦公室裡更覺得像回家一樣的自在,這感覺是她從未有過的。
「對,接線員,我會等的,接著找!」
「我以後再告訴你。我不知道他們領頭的是誰,但我會在這段時間搞清楚的。我要去搞清楚,否則我就完了,要是讓他們——」
「她就是你愛的那個女人嗎?」
「你還怕他傷害我?在你還沒——」
「是誰把他拉走了?」
兩個男人一起轉向了她,「請讓我來回答吧。」法蘭西斯可靜靜地說。
「你會那樣做的,只不過不是跪著。」
經理助理注意到她的輕嘆聲是禮貌性地掩飾著驚呼,發現她在久久地低頭盯著那個寄信人的名字,便在又問候了一句之後離開了。
當她的視線上移,看到法蘭西斯可的面孔時,她發現那上面沒有露出任何掙扎的痕跡,只能看見他繃緊的額頭,臉頰凹陷得似乎比平時更深,這使他的臉龐看起來坦白、單純、年輕。她感覺到了恐懼,因為,雖然他那乾涸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卻看得見他的眼裡從未有過的淚水。他正看著里爾登,但眼裡看到的卻不是里爾登,而是屋子裡出現的另一個人,他的眼神似乎在說:假如這就是你對我的要求,即使我必須忍受的這個要求是你提出來的,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但我還是為自己能做到這一步而驕傲。她看見了——他喉嚨下的血管隨著脈搏跳動,嘴角湧出了一抹粉紅色的泡沫——他為自己的奉獻而喜不自禁,那神情簡直就是在微笑,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法蘭西斯可最輝煌的時刻。
「在達納格辦公室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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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句真心話,我和以前一樣希望成功,希望揭開這台發動機的祕密。因此,我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全出於自己的興趣來繼續研究它。但假如我解開了這個難題,它就會成為我個人的祕密,我不會讓它用於任何商業用途。有鑑於此,我不能再拿你的錢。營利主義被認為是可恥的,因此他們所有的人都應該完全支援我的決定——幫助那些鄙視我的人,我對此已經是厭惡透頂。
「就是和他們玩遊戲,讓他們得到好處,從而去傷害你自己嗎?」
「難道你忘了?就是那個只有英雄的靈魂才能進入的已經消失的城市。」
「要是你想談的話,可以。進來吧。」
「晚安,塔格特小姐。」
「傳話下去——不用太正式——為了補回停車耽誤的時間,司機可以開到時速七十、八十,或者一百英里,怎麼樣都可以,而且我會……艾迪?」
寫這封信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並不打算死,可是我正在放棄世界,感覺這像是一封自殺前的遺書。因此我想說的是,在所有我認識的人當中,令我辭別時感到抱歉的,只有你。
「對,我本來打算明天晚上走,但我想艾迪能處理好我辦公室的事,我還是現在就動身。路上要花三天的時間,」——她想了起來——「現在要花五天才能到猶他,我必須坐火車去,在路上還要見一些人——這也是不能耽擱的。」
「哦,」他停了片刻,平靜地說,「關於那件事還真沒什麼可說的,塔格特小姐。」
他從信紙上抬起頭來,聽到她仍然在對電話說著,嗓音越來越高,一次比一次絕望:
她不敢去看法蘭西斯可的臉。她必須要鼓起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將目光朝向那移動的腳步。法蘭西斯可帶著德安孔尼亞家族訓練有素的禮貌,下意識地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里爾登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卻看到了比她所擔心的更糟糕的東西。
艾迪胡亂拿了些吃的,端著托盤來到工人的桌旁,招呼了句「嗨」,便坐了下來,不發一言。他瞧著面前攤開的餐具,一時想不明白它們究竟是幹什麼用的,他記起了叉子的用途,想試著用它吃東西,卻發現已經不知如何下手了。過了會兒,他抬頭一看,發現那個工人的眼睛正仔細端詳著他。
「真的?」
他的臉色莊重而平靜,快活的神情已經不見,但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並沒有重新回來。他彷彿摘掉了所有的偽裝,正視著她,目光堅定而專注,就像她曾經希望的那樣,看來他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胸有成竹——他從沒像現在這樣魅力十足——她忽然意外地感到,他從未拋棄過她,而是被她拋棄了。
「我不得不如此。」
信裡寫道:
「我會一直等著你,無論我們兩個誰做了什麼。」
「丹尼爾斯!是你嗎?你還活著?你還在那裡?」
「漢克,你有什麼問題的話,應該問我才是。」她說。
「就是掠奪者滅亡,而我們依然存在的那一天。」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做好了他會殺掉她,或者把她打得不省人事的準備,就在她剛剛確切地感覺出他想到了這一點時,便覺得她被他猛地拉了過去,他的嘴唇朝著她的嘴唇壓了下來,那動作來得遠比打她一頓還要粗暴。
她聳了聳肩,在無奈的悲哀中將兩手一攤,因為這答案他們兩個都知道。她問道:「他對你很重要,是不是?」
他沉默不語,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這個工人的眼睛——那雙似乎總是能看穿他內心的眼睛——今晚怎麼會讓他覺得很不自在。他看了看桌上,發現工人盤子裡的剩飯周圍滿是菸頭。
他抬頭瞧了一眼——隨即,他的目光便定住了,後面的話再也沒有聽見。他看見打開的衣櫥門背後,掛了一件男人的睡衣,在深藍色的睡衣胸部的口袋上,是白色的HR縮寫字母。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沒有機會。而且——為什麼呢?法蘭西斯可。你已經放棄了。我是跟著鐵路一起滅亡還是離開它,對你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法蘭西斯可!」她不顧一切地叫了出來,不想讓他受到自己如此的傷害,「你怎麼能這麼做?」
當他朝達格妮轉過身來的時候,臉色看起來枯乾、緩和而略帶關切,像是他不會去追問她脫口想喊出的那句話,而是等著它們自己被說出來。
「艾迪,你怎麼了?」
「請再說一遍,」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讓人聽不到,「我剛才沒聽清楚你說的。」
「他走了,」她說,「他們帶走了他,一個星期的時間對他們來說綽綽有餘。我不知道他們怎麼能把時間算得那麼準,但這個——」她指了指那封信,「這就是他們的時間,他們是不會錯過的。」
「好。」
「哦,對不起,我才聽到電話響。我剛才正在後院收胡蘿蔔呢。」
「不行!你想像那些膽小鬼一樣躲開嗎?你想逃?」
「是啊,我明白。」
「為了什麼?」
「如果他接了電話,你會和他怎麼說?」
「你不想提起這件事,對不對?你後來一直躲著我,對不對?你沒想到在這裡看見我?你不想面對我?」不過,他知道沒有人能做到法蘭西斯可現在面對他的樣子——他看到那雙眼睛直對著他的目光,那副面孔裡沒有表情,沒有辯解和求饒,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準備——他看到了坦白而毫不設防的無畏神情——這是一張他曾經愛過的人的面孔,這個人曾使他從罪責的困擾中擺脫出來——而且,他發現自己的心裡依然很矛盾,在所有事情之中,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達格妮的這一個月裡,他依然忘不了這張面孔。「如果你沒什麼可遮掩的,為什麼不辯解?你來這裡幹什麼?見到我進來你為什麼吃驚?」
里爾登冷笑著:「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你所說過的保證、信念、友情,以及以你唯一的女人的名義所發的誓——」他停住了,他們全都和里爾登一樣,明白了這裡面的意思。
過了一陣子,她起身點了一根菸,然後舉到他的面前,詢問般地稍稍抬了抬她的手;他點點頭,依舊半躺在沙發上;她將菸放到他的兩唇之間,然後又給自己點燃了一根。她感覺到了他們彼此享有的無比安寧,感到這些親密的舉止儘管毫不起眼,卻傳達了他們沒有向對方說過的重要的話。一切盡在不言中,她心想——但知道一切還是在等待著被說明。
「假如塔格特公司會和掠奪者一起毀滅的話,我也就同樣不存在了。」
餐廳裡幾乎空無一人——但他一進來就看到了一縷薄薄的青煙,那個工人手裡拿著菸捲,正坐在昏暗的角落裡。
里爾登似乎當她不存在一樣,「回答問題。」他再次問道。
「直到那時以前,達格妮,記著,我們都是對手。我不想跟你說這個,但你是頭一個幾乎已經邁進天堂卻又重返現實的人。你已經看見了太多的東西,因此你必須清楚這一點。我對付的是你,不是你哥哥詹姆斯或者莫奇,我必須要打敗的是你。我馬上就會把你認為最重要的東西都毀掉。在你拚命要去挽救塔格特公司的同時,我會去毀掉它。別想從我這裡要到錢和幫助,理由你很清楚。現在你可以恨我了——以你的立場來說,也理應如此。」
他們聽到了鑰匙在門鎖裡轉動的聲音,門一開,里爾登走了進來。
「漢克,別再說了!」達格妮大叫起來,隨即又止住了,她明白此時最危險的就是火上澆油。
她的公寓如同她一個月前離去時那樣原封未動,寧靜如初,這使她走進客廳的時候感到既輕鬆又淒涼。寧靜讓她恍然又有了是這裡主人的私密感,眼前的景物則讓她想到,正如同她不能令時光倒流一樣,她已無法再重新獲得這裡的一切。
「不要問他這個!」達格妮喊了出來。
他笑笑:「不是。」但她注意到他並沒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沒打算要走?」
「一切順利。你剛離開辦公室,我就得到消息,從堪薩斯的勞力爾到俄克拉荷馬的賈斯珀的路基鋪設已經開工,從銀泉送過去的鐵軌已經發運。這都沒問題。最難找到的是——」
「胡蘿蔔?」她如釋重負,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已經為此奮鬥了三個星期,我不願意這麼做,我知道這會給你帶來怎樣的打擊,並且知道你會如何來說服我,因為我已經用所有這些理由說服過我自己了——但在此我要告訴你,我辭職了。m•hetubook.com.com
親愛的塔格特小姐:
「住口!」法蘭西斯可猛地朝她轉過頭來,這聲斷喝積蓄了所有他未能發洩出的力量,她也明白這個命令她必須得聽從。
「今晚?」他說道。
「你。」
「噢,對呀,」他只是口氣輕鬆地說著,目光凝視著屋裡空間的某一點,幾乎像是真的看見一個人在那裡一樣。他又補充說:「你這麼吃驚幹嘛?你說過,你我曾經和他是一樣的,我們還是我們,但其中有一個人已經背叛了他。」
「對,管事的人。麻煩的是西部的艾金到米德蘭這一段。我們能指望的人都走光了,不管是從我們公司還是從別處,我都找不出人能負起這個責任。我甚至試過去找丹.康維,可——」
「我並沒有放棄將來。」
我不希望在一個把我當做奴隸的世界裡工作,我不希望對人有任何的價值。假如我成功地將發動機重新製造出來,我不會允許你用它來為他們服務,將我的智慧創造用於他們的享受,這是我的良知所無法接受的。
「我跟你說過我希望再也不會見到他,」里爾登說,「這一切發生在這裡,我感到很抱歉。這與你無關,但有些事情他是逃不掉的。」
她曾說過她會再在鐵路上做一年。她回來了,但現在並沒有工作的喜悅,有的只是完成了一個決定之後清醒、冰冷的平靜——以及沉靜的、她不願去想的痛苦。
「好吧,達格妮,只要你還認為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你,那我不攔你。等到有一天你發現你所做的不僅無助於那個人的生命,反而加速了他的毀滅,你就會停止。」
「不?那麼你來這裡是談公事嗎?你是像當初對我做的那樣在設圈套嗎?你想對她耍什麼兩面三刀的把戲?」
雲層遮住天空,變成霧氣沉降,籠罩了下面的街道,彷彿天空正在將城市吞噬。她看到整個曼哈頓島是一個長長的三角形,插|進了看不見的大海。它看起來像一隻正在下沉的船首,幾座高樓依然像煙囪般聳立在上面,但其餘的正消失在灰藍色的霧靄裡面,慢慢地在水汽瀰漫的天空裡沉沒了下去。它們就是這麼消失的——她想——亞特蘭提斯,這座葬身海底的城市,以及其他所有消失了的王國,在人類的各種語言裡留下了同樣的傳說,同樣的渴望。
「那就回答吧。」里爾登說。
「當然有了。」
「我來……不是……為了公事。」
門鈴響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里爾登問,他的口氣像是逮住了一個不該出現在客廳裡的僕人。
昆廷.丹尼爾斯敬上
他望著她,儘管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臉,卻似乎是在看著她那站在自己眼前的身體,他的目光告訴了她,他眼裡看見了今後她會有怎樣一種謝罪和服輸的方式。她看出他想儘量轉開視線,看出他不想讓她看到或洞察他的目光,在這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上,幾塊繃緊的肌肉將他内心默默的掙扎坦露無遺。
「我現在只是不想讓他和……和其他那些人一樣放棄和消失。如果還不算太晚的話,我不想讓他們把他拉走——噢,天啊,我不想讓他們拉走他!……對,接線員,繼續撥!」
他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又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但塔格特車站的地下餐廳,遠比已經被他當成公寓的那個空空的格子間更像個家——於是他走向了餐廳,因為他也實在沒別的地方可去了。
「噢……謝謝你。」
「這十二年來,」她柔聲說道,「我一直認為很難想像有一天我會讓自己跪下來請求你的寬恕,現在我覺得有可能。假如我發現你是對的,我就會那樣做,但在此之前是絕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臉,沒有回答。
「有沒有人找過你?」
她的話一出口,他便明白她已經認可並原諒了他:「漢克,你為什麼不過一星期到科羅拉多和和我會合?如果你坐你的飛機去,我們可以同時到那裡,然後一起回來。」
他想起了以前是在哪裡曾看見過這件睡衣,他想起了在韋恩.福克蘭酒店,坐在早餐桌對面的那個人,他想起了在感恩節的晚上,沒打招呼,很晚來到她辦公室的那個人——他意識到自己早該明白這兩股不同的顫動其實是源自同一個地震:伴隨它到來的感覺,如此瘋狂地叫喊著「不!」,這叫喊,而不是他眼前的情景,使得他的内心徹底塌陷。這個新發現固然讓他大吃一驚,但更可怕的是他在震驚之下所發現的自己。
她看到他的臉在這樣的打擊之下頓時一片蒼白。她知道,如果她要討回公道的話,目的就已經達到了——因為這一擊遠比他的那一下更狠。
「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我只能告訴你,這件事和……背叛無關。」
她一邊朝里爾登走去,一邊打開了信封,然後便停在房間中央讀著信。信是用打字機打在紙上的,他能透過透明的信紙看到一塊塊的黑色段落,並且能看見她讀信時的面孔。
「對呀。」
「發給彗星特快嗎?」他口氣緩和地問。
法蘭西斯可閉上了眼睛。
如同一個她總也無暇細想的隱隱的焦慮,她猛然聯想起了從早晨開始一直在她心裡的困惑。她早知道是這麼回事,但她一直以為這只是他的個性使然,是他個人的主意,也一直以為他獨來獨往。此時,她想起了一個更大的危險,感覺到了她所面對的那個巨大的、無影無形的對手。
「有沒有——你肯定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一個毀滅者?」
「是為了維護我的最後一絲尊嚴。」
她依然在他面前站著,似乎有意讓他看到她並不想去掩飾什麼,並不在乎他看到她疲憊的模樣,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對此的毫不在意。
「不,」艾迪說,「不,我沒事……噢,對了,是發生了不少的事情,可現在這些又能怎麼樣?……對,她回來了……你還想要我說什麼?……你怎麼知道她回來了?唉,算了,看來用不了十分鐘,整個公司就都知道了……不,我不清楚她回來了我是不是高興……當然了,她會挽救鐵路的——能讓它再撐個一年或是一個月……你想讓我說什麼呢?……不,她沒有。她沒告訴我她指望的是什麼。她沒告訴我她的想法和感受……哼,你怎麼知道她應該有感覺?這些對她簡直糟透了——好吧,對我也一樣!只不過我這種糟糕只能怪我自己……不,沒什麼,這我不能講——還要講?我連想都不能想,我必須停止去想,不去想她還有什麼——就是她。」
「坐吧,法蘭西斯可。」
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不能讓她看出他注意到了什麼,以及因此給他帶來的變化。他感到這股窘迫被放大成了肉體上的摧殘,讓他害怕的是這相當於侵犯了她的隱私兩次:知道了她的隱秘,又暴露了他自己的。他伏在筆記本上,只能先全神貫注地做好一件事:不要讓鉛筆發抖。
你給了我一生中最有意義的機會,可我現在卻給你帶來了痛苦和打擊,我或許該請求你的原諒。我認為你和我一樣熱愛著自己的工作,因此你會明白我做出這樣的決定有多麼的艱難,可我必須如此決定。
「能。」
里爾登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他知道——無須任何理由,而絕對確定地知道——他寧願用生命來挽回他剛才的衝動。
「你到任何一個女人家裡都只能有一個原因,」里爾登說,「我指的是對你來講的任何一個女人。你認為你以前對我所做的坦白,以及對我說的那些話,我現在還會相信嗎?」
「留多久?永遠待下去嗎?」
她不清楚他正在忍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不清楚是什麼正在他的心裡坍塌下來,只把他一個人留在了他的視野裡。她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警告;他就彷彿只是一個人站在屋子中央,吞嚥著自己不願吞嚥的事實。接著,她發現他依舊保持著最初站立的姿勢,甚至連手都還是垂在身邊,手指還是一直微微彎曲的樣子,她似乎能感覺得到血液停在指尖上的那種沉重的麻木感——這是她唯一能發現的他正在受的痛苦,但這告訴了她,這股麻木已經使他無力再去感受到其他,甚至感覺不到他自己身體的存在和-圖-書。她等待著,心中的憐憫漸漸消退,變成了尊敬。
她把聽筒用力地貼在耳朵上,手臂由於努力著不去發抖,已經變得僵硬。她等待著,他在寂靜之中聽到無人接聽時的嘟嘟撥號聲。
「為何不呢?我就想當著她的面,因為這是個你無權進來的地方。我在你面前已經是手無寸鐵了,你比掠奪者更能搶奪,所到之處,玉石俱焚,但是,有一樣東西你不能去碰。」他明白,法蘭西斯可臉上毫無表情的僵硬恰恰證明了他有感情,證明了他是用非同尋常的努力在控制——他清楚這是一種折磨,而他自己則是受著折磨的快|感的盲目驅使,只不過,他現在已經說不清他折磨的是法蘭西斯可還是他自己。「你比那些掠奪者更惡毒,因為你完全明白你正在背叛的東西是什麼。我不知道你的動機裡有著什麼樣的墮落——但我要讓你明白,有些東西是你無法得到的,也是你的夢想和惡毒所無法染指的。」
當他把她按倒在沙發上的時候,隨著他身體的起伏,她明白他這麼做是在表明他戰勝了對手,也是在表明他對對手的征服,這表明了他的主人身分被他所藐視的那個人,拉入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激烈衝突之中,表明他把那個人所熟知的那種對快|感的憎恨,轉變成了他自己強烈的快|感,他用她的身體戰勝了那個人——她通過里爾登的心感到了法蘭西斯可的存在,似乎覺得她是把自己交給了兩個男人,交給了他們兩個身上共同具有的令她崇拜的東西,交給了她品格中最本質的東西,是它把她對他們每一個人的愛變成了對兩個人都有的忠誠。她還知道,這是他對於他們周圍世界的反抗,反抗它對墮落的推崇,反抗那些浪費掉的日子和不見光明的掙扎帶給他的苦悶——這就是他想要說明的,和她獨自高居於滿眼瘡痍的城市上空的晦暗之中,去握住的最後一份屬於他的財富。
她繼續說下去——他把頭埋在筆記本裡,一邊聽一邊不時記上幾筆,他再也不能讓自己去看她一眼了。
我知道我們一旦成功,他們便會急不可耐地將發動機沒收。屆時,你和我將不得不接受我們已成為罪犯的局面,並在他們可以隨時隨意地逮捕的威脅下生活。即使我可以忍受其他的一切,這卻是我無法接受的:為了給那些人帶去難以估量的巨大利益,我們卻要成為他們的犧牲品,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這些好處他們根本就想像不到。或許其他事情我都可以原諒,但每念至此,我就會說:願你們不得好死,我寧願看著他們統統餓死,甚至連我自己也包括在內,也不會為此去原諒他們,或者允許它的存在!
「好的。」
他們菸頭的兩點亮光慢慢地移到了手指尖上,寂靜中只有偶爾閃起的亮光和漸漸掉落的菸灰,這時,門鈴響了起來。他們知道,來的不是他們希望卻又無法指望回來的那個人,她忽然氣沖沖地皺起眉頭,過去將門打開。端詳了好一陣,她才認出這個彬彬有禮,掛著一臉標準的迎賓笑容,正向她鞠著躬的和善的人是公寓的經理助理。
「你是否願意親口保證你會等我?」
「好的。」
法蘭西斯可看著她,回答道:「是的。」
「誰?」
「什麼?」她吃驚地問。
她的聲音裡不帶有一絲感情:「我以為我能離開它,但我不能。我再也不會那樣做了。法蘭西斯可,你是否還記得?我們當初都相信這世界上唯一的犯罪就是去我做壞事。我依然相信這一點。」她的聲音在顫抖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感情,「我不能眼看著他們把隧道弄成那樣子,無法接受他們都接受的事實——法蘭西斯可,把災禍當成是一個人理所當然的命運,只能忍受而不去抗爭——這就是你和我曾經都認為是罪惡的東西!我不承認屈服、不承認絕望、不承認放棄。只要還有鐵路在,我就會去管理。」
「除非你死了,否則無論出什麼事你都會等我嗎?」
「別管它,難道你還看不出已經沒有法律了嗎?只要不出事,做什麼都行——現在,是我們說了算。」
「他是誰?」
「是因為我深深地愛」——他的眼睛在說,愛著你——而聲音在說,「愛著那個沒有在你的災難中死亡的人,那個永遠不會死亡的人。」
法蘭西斯可怔了一下,用著更大的毅力克制著自己,「假如你這樣認為……就算是吧。」他回答說。
「如果有什麼要緊的事,一定告訴我。」
她看見他的眼睛不時會向門口望去,並且久久地停在那裡,似乎他還在看著那個已經離開的人。
他簡單地環顧了一下客廳,這是他頭一次來她的家,接著,他的目光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緊盯著她,似乎知道她這副從容淡定的樣子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即使那傷痛曾經像火一樣,也已經被這一片沙土撲滅,再難重生。
「……要修建的五十英里山路,除了我們自己的物資以外,什麼都不能指望。」
「很難說。」
她掛上電話,轉向里爾登。
「你現在……對我已經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這是怎麼了?」里爾登的臉冷若冰霜,嘴唇幾乎動都不動,但卻像是在譏笑他,「你就是這樣來求饒的嗎?」
「我知道。」他壓低了聲音,如此一來,她聽不出話裡的痛苦,但它似乎直接從他的身上反應到了她的内心。
她一邊在臥室匆忙地收拾行裝,一邊口述著一系列要做的事情。里爾登已經離開了這裡,艾迪此時正坐在她的梳妝台上記錄著。他看來還是像往常那樣注意力集中,彷彿根本就看不見什麼香水瓶和粉盒,把梳妝台當成了辦公桌,而把這房間不過當做是辦公室而已。
激|情之後,他們靜靜地躺在一起,他的臉趴在了她的肩膀上。遠處的信號燈光在她頭頂的天花板上微弱地閃爍著。
法蘭西斯可一動不動,只是慢慢向里爾登轉過頭去。她發現他的雙手已經鬆開桌子,放鬆地垂在身邊。現在他眼裡看見的是里爾登,除了努力過後的疲憊外,法蘭西斯可的臉上一無表情,但里爾登突然明白了,這個人曾經愛他愛得是多麼的深。
「這可以辦到,我們可以用長途電話聯繫,就像當初我們——」她止住了。
「我以後會回答你,現在我不能回答。」
「對,我是想試著找他。你還記得他在那一帶曾經能以每天五英里的速度鋪鐵軌嗎?嗯,我知道他完全可以恨死我們了,可是現在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我找到了他。他現在住在亞利桑那州的一個農場裡。我親自和他通了電話,請求他幫幫我們,只是去負責用一個晚上鋪好五英里半的鐵軌的工作。五英里半呀,達格妮,我們就差這麼一點——而他是現存的最棒的鐵道建築工了!我跟他講,我是在求他幫忙,哪怕他覺得是在可憐我們都行。你知道,我想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沒有生氣,口氣聽起來很同情,但他不肯做。他說不應該把人再從墳墓裡拉出來……然後祝我好運。我覺得他真這麼想……你知道吧,我覺得他不屬於被掠奪者打垮的那些人,我覺得他是自己垮掉了。」
達格妮發出了一聲尖叫,等到她像是自己的臉上被打了一樣能再次看清楚時,她首先盯住了法蘭西斯可的手。這位德安孔尼亞的後裔抵著一張桌子,身體向後仰去,他用力抓住桌邊,並不是要去支撐自己,而是為了壓抑住自己的拳頭。她看見他的身體僵住不動,雖然挺得筆直,但腰部稍稍不自然的彎曲和雖然僵硬卻彎在身後的雙臂,卻使它看起來像是折斷了一般——他站在那裡,彷彿是在拚命克制住自己,與他身體裡的那股兇猛的力量對抗,彷彿他所抵抗的那股力量,如同撕裂的創痛一般遊遍了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她看見了他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地抓著桌邊,她已經不敢說那塊木頭和這個人手上的骨頭哪一個會先折斷,但是她知道,里爾登的性命便懸在這一線之間。
「沒有。他是誰?」
她吃驚地把話止住;他發現她的臉色一變,隨即便聽到了遠遠的,對方提起話筒的聲音,接著從電話中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喂?」
她穿好衣服,點上一支菸,走進了客廳,站在窗前,像她今天早晨眺望鄉間那樣,望著這城市。
「我沒有和他們討價還價,他們需要我,這他們心裡很清楚,我要他們接受我的條件。」
她軟了下來,但話一出口,已經意識到它是更加殘忍:「我不恨你。很多年來hetubook.com.com,我曾經想過要去恨你,但我今後永遠不會,無論我們兩個誰做了什麼。」
他心裡憋著話,一直想要對她說,一直在等待著,本想到了這裡之後再說,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想把它說出來,但他所能表達出來的僅僅如此,他知道這話今晚絕對不能講。
「無論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只要你要求我就會來,我只是不願意有塔格特小姐在場。」
她放下電話,卻不停手地馬上又抓了起來,然後迅速地撥了個號碼。
此刻,她的感受就如同那個春天的夜晚,她在約翰.高爾特鐵路公司搖搖欲墜的辦公室裡,頹坐在桌前——她感受並看到了屬於她自己的一個永遠無法靠近的世界……你,她想——無論你是誰,我都一直在愛著你,雖然我永遠找不到。我盼望著能在天邊之外的鐵路盡頭看到你,我總是能在城市的街道上感覺到你的存在,並希望建設出一個你的世界。支持我一直不停歇的正是我對你的愛、我和你在一起的渴望,以及當我和你面對面站在一起時,能夠無愧於你的那個希望。現在我明白我永遠找不到你——你不可企及,或者從不存在——但我的餘生依然屬於你,儘管我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名字,我依然會繼續以你的名義抗爭,儘管我永遠不可能勝利,我依然會繼續為你付出,我會繼續下去,只為了當我遇見你的那一天,我能夠配得上你,儘管這是不可能的……她從沒接受過絕望,但她站在窗前,對著霧氣瀰漫下的城市所說的,便是她對於一份得不到回應的愛的自我表白。
「當然。」
「我……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聽好了,丹尼爾斯,我不想在電話裡和你講這封信的事,但我必須和你談談。我要去見你,我會儘快去你那裡的。」
「什麼將來?」
「你又能和他說什麼呢?」他問,「該說的理由都說過了。」
「如果這就是……你的目的,」法蘭西斯可竭力控制著自己,「你不是已經……如願了嗎?」
「法蘭西斯可!」她驚訝和絕望地叫了起來,「你真的能夠理解,你知道我說的是怎樣的人,你也能看見他!」
「繼續撥,接線員!……請繼續撥!」
「我們不能用和毀滅他的人討價還價這樣的方式來幫他。」
「我只求他做一件事——就是繼續做下去。也許我們將來永遠都沒機會去用這台發動機,但我想讓自己知道的是,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仍然還有一個充滿智慧的頭腦在做著偉大的嘗試——而且我們將來還會有希望……假如那台發動機被遺棄的話,那麼等著我們的就只有史坦斯村了。」

「沒有,去哪兒?」
「你也有麻煩嗎?」艾迪問道,「哦,你今晚在這裡坐了很久了,對不對?……為了我嗎?你為什麼想等我呢?……你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根本不在乎是否看見我或者任何人,你似乎很喜歡獨來獨往,所以我才喜歡和你說話,因為我覺得你總是能夠理解,但又沒什麼能傷得了你——你看起來像是從沒受過什麼傷害——這讓我覺得很自在,好像……好像這世上沒有痛苦……你知道你臉上有什麼特別之處嗎?看起來你好像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痛苦、恐懼或是内疚……對不起,我今天來得太晚了。我得送她走——她坐彗星特快剛走……對,今天晚上,剛剛走……是啊,她走了……對,這是突然決定的——就在一個鐘頭之前。她本來計畫明天晚上走,但出了些意外,她必須要馬上動身……對,她要去科羅拉多——那是以後……她先要去猶他……因為她收到了昆廷.丹尼爾斯的信,說要辭職了——她不會放棄,也放棄不下的就是發動機。你還記得,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她找到的那個發動機的殘骸……丹尼爾斯是誰?他是個物理學家,他在猶他理工學院為解開發動機的祕密和重新製造,已經工作了一年……你為什麼那樣看著我?不,我以前沒跟你說起過他,因為這是個祕密。這是她自己的一個保密專案——而且再怎麼說,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想我現在可以說一說,因為他已經不幹了……是的,他跟她講了原因。他說他不願意把他的心血留給一個把他看成是奴隸的世界。他說他不會為了給人們帶來巨大的利益而犧牲自己……什麼——你笑什麼?……別笑了,行不行?你幹嘛要那樣笑?……全部的祕密?你什麼意思?如果你是指發動機的全部祕密,他還沒發現呢。不過他看來做得還不錯,還是很有希望的。現在希望沒了,她趕去找他,想懇求和挽留他,讓他繼續做下去——但我覺得沒用。他們一旦停了,就不會再回頭,他們全都是如此……不,我不在乎,再也不在乎了,我們受的損失太多,我已經開始習慣了……噢,不!我受不了的不是丹尼爾斯,是——不,還是不說這個了。別問我這個問題。全世界都四分五裂了,她還在拚命去挽救它,而我——我卻坐在這裡為了本來不該我知道的事去罵她……不!她沒做任何該罵的事,什麼都沒有——而且,再說這也不關鐵路的事……別拿我說的當真,不是這樣的,我罵的不是她,是我自己……聽著,我一直知道你和我一樣熱愛塔格特公司,它對你有特別的意義,成了你的一部分,所以你才願意聽我說起它。可這事——我今天知道的這件事情——和鐵路一點關係都沒有,對你一點都不重要。忘了它吧……只是我以前不瞭解她罷了,就是這樣……我是和她一起長大的。我以為我瞭解她,可我並不瞭解……我不知道我在希望什麼,看來我只是覺得她沒有任何私生活。對我來說,她不是一個人,而且,不是……不是個女人。她就是鐵路公司。而且我覺得所有人都不可能把她看成別的樣子……唉,我是自找的,別想了……我說過,別想它了!你為什麼這麼問我?這只是她的私生活,干你什麼事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說了!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沒辦法講這件事嗎?……什麼都沒發生,我什麼事都沒有,我只是——唉,我為什麽要撒謊呢?我沒法對你說謊,你好像總是能看透一切,這比我對自己說謊還難受!……我確實對自己說了謊。我不知道我對她的感情。鐵路嗎?我就是個偽君子。如果她對我只是意味著鐵路的話,我就不會這麼吃驚,不會覺得我想要去殺了他!……你今天晚上是怎麼了?幹嘛那樣看著我?……噢,我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每個人都只有不幸的事情?我們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折磨?我們不想這樣。我總以為我們所有的人都是想快活的。我們是在幹什麼?我們失去了什麼?一年前,我不會因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而去責罵她,可我知道他們兩個都難逃厄運,我也一樣,每個人都一樣,我只有她了……那有多好啊,那麼有生氣,那麼充滿希望,我不知道我是那麼的愛著這一切,這就是我們的愛,屬於她,屬於我,也屬於你——但這世界正在滅亡,我們對此卻阻止不了。我們為什麼要毀滅自己?誰能把真相告訴我們?誰會來拯救我們?噢,約翰.高爾特是誰?!……不,沒用。現在已經沒用了。我幹嘛要操心她做什麼呢?我為什麼要在意她和漢克.里爾登睡覺?……噢,天啊!——你怎麼了?別走啊!你要到哪裡去?」
從他隱隱透出了一絲莊重的語氣中,她明白他已經接受了她的坦白,做出了他的讓步。她問道:「你從工廠裡走得開嗎?」
「是啊,我才收到你的信,剛剛收到。我……我出去了一陣子。」
「嗯,好的。」
「我真希望自己能夠讓你不去做那些事,」他說道,他聲音裡的溫柔似乎在說著:你要同情的那個人不是我。「但我不能那樣做。我們每個人都要自己去走這條路,但這條路是相同的。」
「你想繼續留在學院?」
她把信遞了過去,看也不看他一眼,雙眼緊盯著電話,彷彿她能逼它說話似的。
他走過來,問道:「怎麼了?」
她沖了個澡,長久地站在水流下,什麼都不想,任水從她的身體上流過,但是,當她意識到她想沖掉的不是一路駕車的灰塵,而是辦公室裡的感覺時,便急忙跨了出來。
她的身體內湧起了一陣悲憫,令她搖頭不已;她不清楚這悲憫是向著這兩個男人中的哪一個,卻使她說不出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搖著頭,彷彿是在拚命打消這個巨大、無情、讓他們都備受創傷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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