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救贖協奏曲

他瞧著他的家人,心想,這不就是嗎——這就是他們乞求寬恕的本意,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理直氣壯地宣稱那些感情不需要理由——當人們說著不用思想就可以感受、寬恕凌駕於正義之上的時候,他們那殘酷的本質便暴露無遺了。
「誰的都不是。」
房間的另一頭是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部電話,這些很可能就是房間裡原本固有的東西——突然間,里爾登好像看到一個人劇烈顫抖地向電話俯下身去的身影。在那個時候,那人便已經看透了他里爾登現在才開始意識到的一切,便已經和他此時拒絕這間房裡的新房客那樣,憤然回絕了同樣的要求——他的眼前又看見了那場衝突的結尾,看見一張痛苦不堪的臉昂然地迎向他,聽到了那個渴望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著:「里爾登先生,我以我所愛的女人的名義……向你發誓……我是你的朋友。」
「噢,不!」莫奇驚叫道。
十月二十八日,一群里爾登鋼鐵廠新進的工人襲擊了一名領班,並將鼓風爐上的風口打掉。兩天後,類似的一夥人砸碎了辦公大樓一層玻璃窗,一名新工人砸毀了一部起重機的齒輪,致使一鍋沸騰的鋼水傾瀉在了距離另外五名工人僅僅幾步遠的地方。「我想我是因為過分擔心挨餓的孩子才走火入魔了。」他在被捕的時候說道。「現在不是爭論誰對誰錯的時候,」新聞界對此評論道,「我們唯一的擔心就是目前一觸即發的形勢,威脅到了國家的鋼鐵產量。」
「凍結法令的目的原來如此,你們的那幫朋友怕的就是這個。我知道他們今天想要對我有所動作,但我不知道他們想用凍結令的辦法來阻止逃跑。」他難以置信地回頭看著他的母親,「原來這就是你一定要在今天,要趕在紐約的會議之前見我的原因。」
「什麼人?是那些把里爾登鋼鐵的最後一點都啃光也毫無表示的人嗎?是那些索取多於付出的人嗎?」
「是嗎?我不知道。」
「那就說吧。」
「哦,這樣就是在以強凌弱!我們不能這麼做!」
「可是亨利,我們現在手頭很緊啊。」
沒有回答。
他停在了門口。他們一起站著,看著他的面孔和他身後打開的大門。他們臉上露出害怕和狡黠的神色,是已經被他看穿的試圖以良心來做要脅的神情,此刻,他只要向後一邁步就能擺脫他們,可他們似乎還對他的憐憫抱有指望,還指望著能用它來捆住他。
隨著哭泣聲的止住,小伙子抬起了頭。他的臉龐顯得消瘦和蒼白了許多,但兩眼卻炯炯有神,他看著里爾登,拚命擠出說話的力氣。
他懶得去聽霍洛威感激涕零地表示感謝的話,只是聽到他一再重複著:「十一月四日,晚七點,里爾登先生……十一月四日……」這個日子似乎是與眾不同。
「事情都過去了,」主管指了指窗外的工廠,說道,「我們已經把那群混蛋打得四處逃竄,你不必擔心,里爾登先生,都過去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看著面前的這三個人,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笑容,那是一種厭倦、可憐、難以想像的噁心的感覺。他眼裡所看到的是瘋子在把戲結束時暴露出的矛盾、愚蠢和荒謬:為了留住他,華盛頓居然想利用這三個人來當人質。
「是啊,湯尼,這就是絕對。」
「我有話要對你說!」莉莉安心虛地叫喊著,似乎指望這句話能像銅箍一般把人定住,「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認為你的名字太了不起了!里爾登鋼鐵,里爾登合金,里爾登太太!我不過就是如此,對不對?里爾登太太!亨利.里爾登太太!」此時,她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話裡夾雜的笑聲也變得難以辨認。「好啊,我想你會樂意知道你的老婆已經被別的男人搞過了!我已經對你不忠了,你聽見沒有?我的出軌並不是和什麼了不起的高尚情人,而是和最下等的寄生蟲,詹姆斯.塔格特!那還是三個月前的事!在你離婚之前!當時我是你的老婆!當時我還是你的老婆!」
「你是什麽意思?」
他看到了他們閃躲的臉色,這表情很特別,看起來十分詭秘,卻又滿是厭惡,倒像是他在掩飾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一樣。
「什麼?」
他走向門口的時候,他們之中的一個人企圖攔住他,他一把將那人推開,卻沒有使勁,只是像撩開礙事的窗簾那樣,手臂輕輕地一揮,便走了出去。
「但這只是暫時的!」
「啊?」菲利普滿是疑惑,不安地一怔。
「我們不是要對你耍什麼花招,」霍洛威說,「我們請你來,就是要和你商量的。」
「啊,當然啦!」洛森愣了一下,熱情地喊道,「國家需要你啊,里爾登先生!你能意識到這一點,對不對?」
「我們不想剝奪你的財產!」費雷斯博士喊著,「你並不瞭解我們!」
菲利普臉上的痛苦是真真切切的。一年前,里爾登會感到憐憫,現在他知道,唯一能被他們用來對付他的,便是他不願意去傷害他們,他害怕他們會受苦。對此,他已經再也不害怕了。
「我們知道你已經原諒了,心裡就能好過些。」
「但工資不會漲,」費雷斯博士急忙說道,「這項計畫中很關鍵的一點就是,儘管鋼鐵工人叫嚷得很兇,但我們不允許增加他們的工資。那怕是大家都有怨氣和憤怒,我們還是希望能公平地對待你,並保障你的利益。」
他的母親坐得筆直,怪異地聳著肩膀,半低著腦袋:「是仁慈,亨利。」
「我得見見你,亨利,我有話要跟你說,就是今天,就在今天的什麼時間吧,是重要的事。」
里爾登一言不發。
他知道這項計畫幕後的誘因是伯伊勒;他清楚這個錯綜複雜,依靠人際關係、威脅、施壓和敲詐去維持的機制的運轉方式——這體系猶如一台瘋狂累加的機器,隨時都會將累積的壓力胡亂地噴發出來——此時,在伯伊勒的壓力下,這些人開始去為他搶奪這最後的一塊戰利品。他也明白伯伊勒並非是這一體系形成的主要原因和關鍵,他只是在利用這架摧毀了世界的邪惡機器,但它的始作俑者並不是他和此時房間裡的這些人,他們和伯伊勒一樣,都是在搭乘著這趟無人駕駛的順風車,也都清楚這輛車即將在它最終墜入的深淵中撞毀——促使他們繼續沿著這條路走向滅亡的並非對伯伊勒的愛或恐懼,而是另有原因,他們心裡明白這無名的原因,卻總在刻意迴避它,它既不是什麼想法,也不是什麼希望,他只能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出它的端倪,那個詭秘的表情是在說:我能夠安然無恙。為什麼?他心想,他們為什麼認為他們能逃過這場劫難呢?
霍洛威把手胡亂一揮,「我說的就是人們啊。」他說。
「告訴我,」里爾登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在詹姆斯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你說你是為了得到一個最大的收穫而來的……你指的是不是我?」
「嗯?」
「什麼意思?」
沒有回答。
「讓你的手下見鬼去吧!我們只能這樣!我們必須要冒這個險!」
「媽,我覺得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在我還沒想到的時候你就明白了。並不存在什麼所有權或者財產,這正是多年來你一直贊同和信奉的。你想捆住我的手腳,我已經被捆住了。現在再玩什麽把戲已經太晚了。」
「我會的。」里爾登堅決地說。
「我知道。」
「媽媽不知道!」菲利普喊道,隨即發現說溜了嘴,就更大聲地叫嚷起來,「我不知道你在瞎說些什麽!我什麼都沒說!我沒那麼說!」此刻,他的畏懼似乎不再那麼令人費解,反倒是更實在了。
站在韋恩.福克蘭酒店套房外安靜的走廊上,他躊躇了許久,才抬起手去敲門:這是法蘭西斯可過去一直住的套房。
「里爾登先生……我……我很喜歡你。」
「你里爾登先生破產?」霍洛威不相信地說,「目前,你可是全國最富有、最高枕無憂、實力最強的企業家啊!」
「嗯……我是說……就是……那麼,你會來嗎?」
法蘭西斯可默許他直呼他的名字,低下頭回答說:「謝謝你,漢克。」接著,他抬起頭來,「我第一次來這裡的那天晚上,有些話想說卻沒有說完,現在我可以全部告訴你了,我覺得你已經準備好了。」
「我是問,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能,」聽見里爾登那冰冷的商人般的口氣,洛森的那股由於發現了犧牲品而產生的激動便一下子消失了。
「鋼鐵聯合計畫!」
「我想找到你……我不配去找你……一直以來,你——」他指了指法蘭西斯可身上的衣服,手便無奈地垂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他心裡的預想和眼前的所見幾乎在同時讓他大吃一驚:這聲音很耳熟,一縷月光此時正穿透雲層,他在那張發白的橢圓形的臉旁跪倒,一下子認了出來:他正是那位「奶媽」。
他不是曾經咒罵過那些瞎了眼的掠奪者嗎?正是他成全了他們。自從他在第一次勒索面前低頭,在第一個法令面前俯首,他就給了他們理由,使他們相信現實可以被歪曲,即使提出的要求再無理,也總會有人能想出辦法滿足他們。一旦他接受了機會平衡法案,接受了一〇─二八九號法令,聽任他的才能去受那些遠不如他的人的擺佈,默認了寄生蟲要攫取,他這樣的付出者卻應該受損,沒有腦子的人應該發號施令,而他卻要聽命於他們——那麼他們憑什麼還認為他們生活的世界是不合理的呢?是他讓這些成為可能。他們相信,他們要做的就是隨意地幻想——而他要做的就是將他們的幻想實現,至於他是怎麼做的,他們則不聞不問,他們這種想法難道不合邏輯嗎?他們這些無能的不可知論者,在極力逃避理性的責任的同時,發現他這個理性主義者可以被他們用來使喚。他們知道他給他們開出了一張可以隨意塗抹現實的空白支票——對此,他不應該去問為什麼——他們則不管這是怎樣做到的——他同意了他們索取他的部分財富,接著他們便索取他的全部財富,索取更多的、超出他的範圍的財富——這不可能?——錯了,他會想辦法去做什麼的!
「去你的信心!你倒是說說我如何才能堅持下來?」
「我是你的爐前領班呀,」法蘭西斯可笑著說,「我想你應該不會有意見,是你自己答應了我這份工作的。」
「他們……他們準備好了一份鋼鐵聯合計畫……而且他們需要為它找個藉口……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國家不會接受它……而且你也不會支援……他們害怕這一次所有的人都沒辦法承受……這個計畫其實就是要活剝人的皮,就是這麼回事……所以,他們想造成一個是你在壓榨工人的假象……然後工人急了,你就管不住了……這時,為了保障你和群眾的安全,政府必須介入……這就是他們的詭計,里爾登先生……」
在華盛頓,霍洛威放下辦公室的電話,挺直了身子,眉頭緊鎖地僵坐著。全球進步聯盟的主席克勞德.史拉根霍普坐在一張椅子裡,嘴裡不安地咬著一根火柴棒,抬頭看看他,問道:「情況不妙?」
「啊?」
「噢,你總是天一亮就起床,我想趕在你去辦公室前找到你。」
「亨利!」他的母親叫道,「你究竟是怎麼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看起來簡直一點人味都沒有了!我們明明說不出什麼來,你還一直逼著我們回答,還總是用道理來教訓我們——這年頭還有什麼道理可說?人們受苦的時候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莉莉安自從和你離婚後就一直住在這裡,」她辯解道,「我總不能讓她在街頭挨餓吧?」
「我們的計畫其實很簡單,」霍洛威想用他那歡快跳躍的聲音來證明他的話,「我們將取消對鋼鐵產量的所有限制,每家企業都可以開足馬力生產。但為了避免出現浪費和狗咬狗式競爭的危險,所有的企業都要把全部收入上繳到一個共同的金庫裡,我們稱之為鋼鐵聯合金庫,由一個特別理事會來管理。到年底,理事會用全國鋼鐵的總產量除以當時現有的平爐數量,得出一個平均產量,以此作為公平分配收入的依據——每家企業都會根據它的需要分得收入。因為對煉鋼爐的維護是最基本的需要,因此對每家企業的收入分配將以它擁有的鋼爐數量而定。」
里爾登用力握了握小伙子的手,說:「孩子,謝謝你。」
「你們搞這種犧牲的平衡,已經搞了一百……」——他停了停——「搞了幾千年,」里爾登不慌不忙地說,「難道就看不出這是死路一條?」
他彷彿從飛馳而去的後車窗裡看見了他們,彷彿車後的他們正徒勞地揮著手臂,聽不清他們嘴裡在叫著什麼,他們的身影和聲音漸漸地遠去了。
「那……那只是一種說法罷了,」洛森眨著眼睛解釋道,「我是在打比方。」
「不,」他對他那位憤怒得說不出話來的律師說道,「不要質疑他們,不要答覆,不要反對。」「可這也太離譜了!」「你還沒看到其他更離譜的吧?」「漢克,你是要讓我什麼都不做,就這麼認了?」「不,是要挺直,我是說要站穩腳跟,不要動搖,不要有任何動作。」「可他們已經逼得你走投無路了。」「是嗎?」他輕聲一笑,問道。
「情況會改變的。」
「那就別奢談什麼挽救國家的經濟了。」
「你是問現實的這件事嗎?你給菲利普和我的生活輔助支票。每月一號去存,可是因為那條凍結的法令,支票無法兌現。這你也知道,是不是?」
法蘭西斯可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緩緩地將手放在里爾登的額頭,這觸摸彷彿帶有癒合的奇效,能將過去的一切徹底地撫平。
「你難道不懂嗎?」
「對,」他輕輕地說道,「對,我想也是。」
「是誰去改善他們?」
他想,小伙子的母親在教他蹣跚學步的時候,曾經是多麽的戰戰兢兢和小心,在為他估量食物時,會做到精確得不差分毫,為了保護他幼弱的身體免受細菌的侵害,她對關於他飲食和健康方面的最新科學研究會狂熱般地迷信——然後,便送他到了那些教導著說他沒有思想,也根本不該去思考的人的門下,令他受盡折磨,精神錯亂。哪怕她餵他一點髒東西,他心想,哪怕她曾經在他的食品裡摻進些有害的物質,都不會造成如此惡毒和致命的後果。
「對。」
「聽著,」他厭倦地說,「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你們既想霸占我的工廠,又想靠它養活你們。我只想知道:你們憑什麼認為這是有可能的?」
「原來你們是擔心這個。」他緩緩說道。
「不,不,不!」莫奇猛然喝道,「要向里爾登先生說的是鐵路聯合計畫的進展情況。」
「他們不想讓你今晚到這裡來,里爾登先生……他們不想讓你看見他們的『人民反抗』……事情一結束,你也知道他們會怎樣去銷毀證據……無法說清到底發生過什麼……他們想讓全國的人……還有你……蒙在鼓裡……以為他們是在暴亂之中保護你……不要讓他們得逞,里爾登先生!……告訴全國的人……告訴新聞界……告訴他們我跟你說了……我可以對此發誓……這樣做就有法律效力,對吧?m.hetubook.com.com……對吧?……是不是就能讓你有個機會?」
里爾登一笑,「我清楚你們的所作所為,」他輕聲說道,「我想要弄明白的就是你們的理論。」
「我曾經公開地告訴過你們,我不在槍口下合作。」
巨響過後,他似乎在沉寂之中聽見了法蘭西斯可在宴會廳裡輕聲向他發問時的聲音,那句問話也同樣出現在了此時此地:「這個房間裡,誰的罪過最深?」他聽到了他自己過去的回答:「我想——是詹姆斯?」然後便是法蘭西斯可那沒有責備的聲音:「不,里爾登先生,不是詹姆斯。」但就在這裡,在這個房間内,就在此刻,他的内心回答道,「是我。」
隨後,洛森半責備半諷刺地低聲說道:「不管怎麼樣,你們這些商人一直以來總是在預言災難,對每一項進步的措施,你們都叫喊著要大禍臨頭,說我們會滅亡——可我們並沒有。」他剛剛想笑一笑,卻突然碰到了里爾登嚴厲的目光,便又縮了回去。
「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知道。」
「怎麼改善?」
「用什麼做交換?」
繃帶和辦公室這兩樣東西是無法同時被接受的——這不是人們生活中應該有的組合——這些已經不再是他的戰鬥,也不再是他的工作,已和他徹底無關了。
「那好,我給你另外一種方案。你乾脆把我的工廠收走,這豈不是很痛快?」
「出什麽事了嗎?」
「他們開槍打了我,這樣我就不會說話了……我想要制止……」他的手朝著映紅夜空的火光抬了抬——「他們正在幹的事……實在太晚了,不過我已經盡力了……我盡力了……而且……我還能……能說話……聽著,他們——」
他像科學家在打量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東西那樣,站在那裡聽著。他心想:對於信奉沒有自我,沒有財產,沒有客觀事實,一個人的道德形象可以被别人的行為隨意踐踏的人們來說,這便是他們所鼓吹的相互依賴信條的最終覆滅。
「好吧,」里爾登說道,「我去。」
小伙子的臉上已經無力綻放出笑容,但這笑容在他的眼神之中,他看著里爾登,看著那個他在短暫的生命中沒有意識到那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一直在尋找的卻又沒有意識到的價值的化身。
「可是,亨利——這只是日常生活的費用啊!你有那麼多錢,連支付這點日常生活的費用都不能嗎?」
「媽,是什麼事情?」
「好啊,那我來算一算,」里爾登說,「伯伊勒的聯合鋼鐵公司有六十座平爐,其中三分之一閒置,剩下的平均日產三百噸鋼。我有二十座平爐,全負荷運轉,每座平爐日產里爾登合金七百五十噸。經過合併,我們就有了八十座平爐,日產量共計為兩萬七千噸,每座鋼爐的產量平均是三百三十七點五噸。我每天生產一萬五千噸,得到的卻是六千七百五十噸的報酬。伯伊勒每天生產一萬兩千噸,卻會得到兩萬零二百五十噸的報酬。先不用計算其他人,因為他們除了會把平均數拉下來,改變不了別的,他們大多數還不如伯伊勒,其中也沒有人的產量超過我。你們覺得我能在這種計畫裡撑多久?」
「我不明白你怎麼這麼說,我們已經向你做出了種種的保證,我們認為你極其重要,無論是對國家,對鋼鐵行業,對——」
「我真是不懂你了!我真不懂!我叫你來就是請求你原諒我們的!你是不是打算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呢?」
「是嗎?有什麼事?」
「你覺得我這樣虧損生產的話,能堅持多久?」
「你肯定會有一些問題需要和我們商量。」
他手扶著方向盤,疾馳在通往費城的路上,只覺得周圍沉寂無聲。這沉寂來自他的心如止水,彷彿他知道他現在可以什麼都不想地好好歇歇了。他既不氣惱也不得意,什麼都感覺不到。這便如同他為了能極目遠眺而花費數年的功夫去爬一座山一樣:到達山頂之時,便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只想在遠眺之前先好好地休息,終於覺得能自由自在地放縱一下自己了。
香菸的霧氣繚繞在客廳的空氣裡,在絲絨窗簾之間,在明亮考究的桌子周圍。房間裡陳設著名貴的傢俱,卻看不到任何個人物品,這使得奢華的房間裡充滿著一股廉價旅館裡才有的沉悶的氣息。他一進來,便從煙霧中站起了五個人:莫奇、洛森、詹姆斯、費雷斯博士,以及一個乾癟、懶散、像個蟑頭鼠目的網球運動員一樣的人,經過介紹,他知道那個人就是霍洛威。
「我明白。」他靜靜地說。
十月二十三日,聯合理事會駁回了工會的請求,拒絕增加工資。對這件事是否舉行過任何聽證會,里爾登一概不知。既沒有人徵求他的意見,也沒有人通知過他。他不去問什麼,只是靜靜地等著。
「依我看,」里爾登慢悠悠地說,「國家需要我更甚於伯伊勒。」
「你今天晚上幫了我很大的忙,但我還想讓你幫一個更大的。你能從那個礦渣堆爬上來是相當不容易的,想不想試試更難的?你情願為了救我的工廠而死,能不能為了我堅持活下去?」
「可是,里爾登先生,」費雷斯博士說,「我們只求有一個跟你合作的機會。」
「里爾登先生!」洛森抱怨道,「怎麼了?」
遠處的路上漸漸出現了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它絕不只是來自夜的黑暗,也沒有隨著他的駛近而消散——那是一群聚集在門口企圖襲擊工廠的暴徒。
「在眼前這種危急關頭,難道我們不能為了國家而站在一起嗎?」費雷斯博士說,「難道我們不能先把分歧拋在一邊嗎?我們願意盡我們的努力來接受你。如果你不同意我們的哪一項政策,我們可以簽署法令去——」
「我看不出伯伊勒有哪一點比我更『大眾』。」
「行了,里爾登先生,人不可能只是站著不動啊!」霍洛威叫了起來,「他們會做事情,會成長,會前進!」
「慢點,湯尼。」
「啊?」
「只是那樣的話你就保不住自己了。」
彷彿是一個無聲無息的證明和回答,菲利普的臉上慢慢地想要擺出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但顯露出來的卻只是畏懼和惡毒。「你別想把工作一扔就跑掉,」菲利普說,「沒有錢你跑不了。」
「靠誰改變?」
「啊?」
「已經沒有時間可爭取了。」
「我從不這樣。」
里爾登一笑:「我就知道。」
「當然,」里爾登輕鬆地說道,「如果你們想要恢復生產的話,就別在這兒礙事,把你們那些法規都廢了,讓伯伊勒破產,讓我把聯合鋼鐵公司買下來——這樣,它六十座鋼爐裡的每一座日產量都能達到一千噸。」
里爾登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這一切。他似乎是在等著某種最終的真相逐步呈現在他的面前,而這一過程急不得,也不可能被阻擋。不——在秋日傍晚的薄暮之中,他向辦公室的窗外望去,心裡想道——不,他絕不是對他的工廠無動於衷;但這曾經是對活生生事物的熱烈情感,此刻卻像是對於逝去的摯愛的綿綿追憶。他想,人在緬懷死者時的獨特感受便是對既成事實無能為力的感覺。
他看見他們面面相覷。莫奇似乎不敢和他說話;莫奇的臉色陰沉,像是一道命令著其他人往前衝的信號;無論他們是否有資格決定鋼鐵業的命運,他們到這裡都是在為莫奇的講話充當著保鏢的角色。里爾登搞不懂詹姆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詹姆斯一直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裡,沉著臉喝他的飲料,從不向他這裡看一眼。
「說呀?」里爾登說,「保護我什麼?」
「我不會去欠我還不了的債。」
「別慌,你這隻不可救藥的寄生蟲,我不會跟他們說你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如果你想要——」
「是啊,里爾登先生,真是萬幸。」醫生望著他,似乎仍無法相信里爾登居然會在他自己的工廠裡出這樣的事;醫生的聲音裡充滿著強烈的忠誠和義憤,「傷勢不重,只是破了頭皮,受了輕微的震盪。但你必須安心靜養。」
里爾登繼續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爬著,面對腳下密佈的雜草、下滑的沙土、一塊塊的廢鐵和看似走不完的漫長距離,他在摸索中儘量踩穩腳步。他竭盡全力使自己的動作柔和而平緩,向著那道被工廠的火光映紅了的坡口前進。
小伙子埋著臉,雙手抱住里爾登的肩膀,身體一動不動。接著,里爾在沒有聽到聲音,但從輕微不斷的有節奏的抽動中,察覺到了小伙子正在哭泣——他把自己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哭了出來。
「這項計畫是——」費雷斯博士說不下去了;他已經忘記了該怎樣去陳述事實。
里爾登快步從前面的一小塊黑暗裡穿過——就在這時,他聽到旁邊的一條小路上傳來了一聲瘋狂的喊叫,「他在這兒呢!」旋即便發現兩個大漢朝他逼了上來。他看見的是一張內心空虛、不懷好意、獰笑著張著嘴巴的面孔,還有高舉在手裡的木棒——他聽到腳步聲從另一個方向朝這裡跑來,正在他回頭張望的時候,那根木棒便從身後向他的頭頂砸了下來——剎那間,他身子一晃,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接著便覺得他自己倒了下去,又感覺到立刻被一條強壯而堅實的臂膀抓住,才沒有繼續往下栽倒,他聽到一聲槍聲在自己的耳畔炸響,隨即間不容髮地又是一槍,但他滾翻在地,那槍聲聽起來是如此的遙遠。
「你不能走!」他的母親完全陷入了驚慌,大喊大叫起來,「你現在不能走!去年你本來是可以走的,可現在不行!今天不行!你不能逃跑,因為現在他們要對你的家人下手!他們會讓我們身無分文,會沒收所有的東西,會讓我們挨餓,會——」
莉莉安的頭擺出一副迎接他的姿態,緊張而又矜持的嘴角似笑非笑。他並不是有意不理睬她;他分明清清楚楚地在看著她,但眼前的一切又似乎在心裡留不下任何印象。他沒有說話,關上門,走進了房裡。
「是啊,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好幾個,這是一個,」——他指了指胸口的傷——「這是個絕對吧?還有」——里爾登一邊從地上將他一點一點艱難地扶起來,一邊說著,好像他那劇烈顫抖的話對疼痛有麻醉作用似的——「假如華盛頓那些無恥的混蛋……在做出今晚這樣的事後還能……安然無恙的話……假如一切都成了假的……所有的真實都不見了……大家全都這樣的話……人就沒法活了……這就是一種絕對,是吧?」
「哦,這項計畫是完全成功的,」詹姆斯昏昏沉沉地說道,「只是還沒能徹底掌握住時間的因素,不過合併小組遲早有一天會控制住全國每一條鐵路的。我可以向你保證,這項計畫在其他行業裡也會取得同樣的成功。」
「你不會破產,你會一直生產下去,」費雷斯博士冷冷地說,他的口氣既不是讚許,也不是責備,完全像是在對另一個人陳述著這樣的事實:你會永遠貧困潦倒下去。「你對此無能為力,因為你生性如此。說得更準確一些:你已經習慣那樣了。」
「我想我應該會沒事的,醫生。」他說著,便抬起頭來。
那時,這樣一句他平生已聽過無數遍的話,在他的心中卻猶如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彷彿一扇鐵門在最後輕輕的一拂之下轟然大開,最後的這一點終於使一切完整,將這把複雜的鎖開啟,將他一生中所有支離的碎片、疑問以及無法癒合的傷痛統統匯合到一起,給出了一個答案。
他的母親輕輕地呼了口氣,急忙在緊挨著他的一張椅子裡坐下,緊張地盯著他,不知道他是否會像她那樣坐下來。
「我也沒辦法。」
「我們並不願意去占你的工廠!」莫奇喊道。
「我沒有請求過幫助。」
他幾乎沒去理睬放行的警衛,便走進了工廠的大門。他們看見他和他肩上背著的人時,不禁呆住了;他腳下不停,沒有去聽他們指著遠處的打鬥時所說的話;他繼續緩緩地朝著敞開的醫院大樓門口的燈光走去。
接近紐約時,儘管城市的景色在遠望之下還略顯模糊,他卻感到特別的通透和清晰,這清晰並非來自視野中的景物,看透一切的力量彷彿是源於他本身。他注視著這座宏偉的城市,並未將目光局限在某些特定的地方。這城市不屬於歹徒、乞丐、被遺棄的人或者妓|女,它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工業成果,對他而言,這座城市真正的意義便是他内心的感受,它在他的眼中是摻雜了一絲個人因素的,那是一種敏銳的直覺、一種歸屬感,彷彿他在望著它的時候,正是生平的第一次——或是最後一次。
「她在這裡幹什麼?」他轉向他的母親,冷冰冰地問。
「我來這裡是接受命令的,下命令吧。」
「當務之急是要避免出現全國性的崩潰,」莫奇嚷道,「我們不能去空談什麼未來!我們必須挽救國家的經濟!必須有所行動!」里爾登好奇而冷靜的目光令他冒失了起來,「要是覺得這個計畫不行,你能拿出更好的方案來嗎?」
「早安。亨利,」是他媽媽顫巍巍的聲音。
他們看到的反應完全出乎意料。里爾登把身體往椅子上一仰,雙眼凝視著空中,彷彿在看著一處並不遙遠的地方。隨即,他像是事不關己一般地調侃問道:「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怎麼想的?」
「那,我們怎麼辦?」
「媽,最好還是不要提這個,別逼我把理由說出來,我想,你和我一樣都很清楚,如果你想辦什麼事情的話,就告訴我好了,其他的免談。」
他沿著坑窪不平的泥土路,以六十英里的高速衝向工廠的東門——剛看到大門,車輪便撞入一條水溝,汽車被撞離了路面,衝到了一條底部堆滿陳年廢礦渣的深溝邊上。他用胸口和手肘用力壓住方向盤,對抗著這個重達兩噸、高速疾駛中的鋼鐵之軀,用力扭轉身體,迫使汽車在尖利的嘶叫聲中轉了半圈,重新回到了路面,回到了他的雙手控制之下。這一切只是在一瞬間,然而在下一個瞬間,他的腳已經踩下了煞車,強迫汽車發動機停住:當他的車燈掃過山溝時,他發現了一個長條狀的東西,顏色比山坡上灰暗的雜草還要深,他似乎覺得那白色的一閃是一個人舞動著的求救的手臂。
「好吧,媽,我今天下午四點到。」
「華盛頓需要的就是你這樣的人,」費雷斯博士說,「你根本就不應該被如此長期地閒置,國家的上層領導人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離工廠還有一英里的時候,他突然發現有一小團火焰竄了出來。從這一大片廠區裡各種各樣顏色的火光中,他看得出這是不正常和出事的徵兆:這團火光的黃色不純,而且是從大門入口處不該起火的一座建築裡冒出來的。
他們大吃一驚,感到了真正的恐懼。
「沒有理智的東西不可能生效。」眾人都啞口不言了。「現在還有什麼能挽救你們?」
「那……」里爾登凝視著他,低聲說道,「那正是我沒有權利對你說的……沒有權利把這當做藉口……」
一束巡視的燈光在里爾登的臉上晃著,燈光掃過之後,他看見屋頂上的那個人似乎正探頭朝他這個方向望來。那人招了招,示意讓別人來和*圖*書接替他的位置,隨即便倏地不見了。
他心想,假如選擇了一個人作為另一個人永遠關注的中心和生活的焦點,那就是愛——這樣說來,她的確是愛過他;但對他而言,如果愛是對一個人本身和存在的祝福——那麼對憎恨自己和生命的人來說,只有對毀滅的追求才是愛的唯一形式與表達。莉莉安當初選擇了他,是因為他身上具備的最優秀的品質,是因為他的勇氣、他的信心和他的驕傲——她選擇了他,就如同人選擇了愛的目標一樣,是把他當做了生命力的象徵,但她的目標卻是要毀滅這個力量。
電話鈴聲把他扔回到了現實裡:它在有節奏地叫著,彷彿是在沒完沒了地求救,發出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聲音。他皺著眉頭拿起了電話:「喂?」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這聲突如其來的喊叫是莉莉安發出來的;她早就跳了起來,將他出門的去路擋住;她的臉部扭曲著,在她聽到他的情婦名字的那天早晨,他也曾見到她的這副嘴臉。「你太了不起了!你太為自己感到驕傲了!好吧,我有話要對你說!」
「沒錯!是朝他們迎面開的槍,把他們的腦袋打爛了。他是我們新來的爐前領班,來了兩個月,是我手下的人裡最棒的一個。就是他識破了那幫臭小子的詭計,今天下午的時候提醒了我。他讓我儘量把自己的人都武裝起來。地方和州裡的警察一點忙都沒幫上,全都躲到一邊,用各種我聞所未聞的藉口來搪塞,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那些暴徒根本沒想到會碰到任何武裝抵抗。是那個爐前領班——他叫法蘭克.亞當斯——組織了我們的抵抗,他指揮了整個戰鬥,站在屋頂上消滅了逼近大門的歹徒。他可真是個神槍手啊!我簡直難以想像他今晚救了我們多少條性命,那些混蛋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里爾登先生。」
「好的,里爾登先生。」小伙子突然猛地一使勁,靠一隻手肘把自己撐了起來。
「這……這對你來說有任何區別嗎,里爾登先生?」
「那好,我的原諒究竟是什麼意思?」
一路上的工廠、橋樑和發電站裡的過路人見到了一幅曾經是多麼和諧自然的情景:一輛漂亮、昂貴、馬力強勁的汽車被一個信心十足的人駕駛著,它所傳達出的成功理念比電子招牌的顯示更加響亮,彰顯出它的是這個駕車人的衣著,是他熟練的駕駛動作,是他全力以赴地前進的速度。這些過路人看著他駛過,消失在籠罩著大地的夜幕之中。
他想起了她奚落和嘲笑他的工作、他的工廠、他的合金、他的成功,他想起了她很想看到他喝醉的樣子,那怕一次也好,想起了她企圖陷他於不義,他要是有了什麼風流韻事,她會感到多麼的滿足,而一旦發現那風流是他的夢寐以求而非自甘墮落時,她又是多麼的驚恐。她的進攻曾令他一直覺得摸不著頭腦,其實一直很清楚——她清楚人一旦失去價值,便只能任人擺佈,因此她要毀滅的就是他的自尊;她千方百計要敗壞的就是他純潔的情操,她想用愧疚的毒藥去動搖的就是他充滿信心的堅定——似乎他一旦倒下,他的墮落便可以讓她心安理得。
「你必須為了大眾的利益而做出一定的犧牲!」
他沿著通向大門的小路慢慢地走了上去,沒有一點感覺,内心卻無比的清楚。他知道,這所房子是罪過的見證——見證的正是他對他自己所犯的罪過。
「你怎麽指望我破產之後還能繼續生產?」
他轉過頭去,沒有回答。
「我們對此不予考慮!」霍洛威喊著。
他似乎覺得這天工廠裡有點緊張的氣氛。這感覺很微妙——但工廠對他而言,如同是他深愛著的妻子的面容,他幾乎能夠預知那上面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他不止一次地發現新來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他注意到他們的神態不像是在工廠工作,倒像是在酒吧間的角落裡一樣。他注意到從他們身旁走過的時候,會招來他們的目光,很明顯是在看他,而且會盯很久。對此他不去理會;這些還不足以讓他多想——況且他也沒功夫去多想。
「我可沒這個感覺,你是希望我假裝有嗎?」
他繼續走著,彷彿對於這個在他的手臂中死去的年輕生命來說,這個過程便是他最後的致意和葬儀方式。他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憤怒,讓他覺得難以抑制:這便是想要殺人的衝動。
「我們不能再紙上談兵了!」莫奇叫道,「我們必須行動!」
「我看不出讓我的錢流進伯伊勒的腰包就是在挽救國家。」
「好啊……好啊,看來要怪也只能怪我們自己了。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個——我們知道這是我們的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沒有好好待你,我們對你不夠公正,讓你心裡很難過,我們是在利用你,卻從不表示感謝。我們心裡很愧疚,亨利,我們對不起你,這我們承認。現在,我們還能跟你再說些什麼呢?你能不能從心裡原諒我們?」
「如果你願意的話,隨時可以向我發傳票。」
「沒錯,你在紐約的上空看到我告別字樣的那天早晨,我就來這裡報到,作為你的爐前領班,上了第一班崗。」
他為了減輕對這個脆弱的重荷的震動,不由得繃緊了身體,儘量以平穩的節奏,沿著鬆滑和無處下腳的土坡向上爬。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站了起來,怒視著詹姆斯,從塔格特臉上那醜陋的一堆肉裡,他看到了導致他畢生所見的種種災難的原因。
「還不了,這是什麼意思?那個凍結只是某種手段而已,不過是暫時的,大家都知道!」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對形勢如此悲觀。」莫奇陰沉地說。
「對,現在。」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我現在說的不是這個,不是說要幹什麼,只是在談感情。我是在乞求得到你的感情,亨利——只是你的感情——就算我們不配得到它。你是寬容而堅強的,能不能把過去一筆勾銷,亨利?能不能原諒我們?」
「我不能在電話裡說,必須和你當面談。」
「其實是這樣的,」霍洛威謹慎地說道,「並不是伯伊勒先生……無能,伯伊勒先生是極其能幹的。只是他不走運,遭到了一些他控制不了的挫折而已。為了幫助南美的窮人,他在一個頗具公眾意義的專案上投入了大量的資金,他們那裡的銅礦崩潰對他的財務造成了重創。所以,這只是給他一個恢復的機會,用臨時性的援助幫他渡過難關,僅此而已。只要我們把犧牲平衡一下,大家的情況就都會好轉了。」
法蘭西斯可微笑著,彷彿是在夏日的清晨跟兒時的夥伴打招呼一般,彷彿除此以外,他們兩人之間不可能再有別的招呼方式——而里爾登發覺自己正含笑作答,雖然還是覺得有些不可相信,但他清楚地知道這才是對的。
他想到了所有的動物培養牠們的下一代的求生本領,貓教小貓們捕食,鳥不厭其煩地去教雛鳥飛行——而依靠智力生存的人不僅不教孩子思考,更送他去接受泯滅思想的教化,在他開始思考之前,說服他去相信思考是無用並且是罪惡的。
「然後呢?」
「我相信你們說的話,正因如此,這問題才更令人費解。你們認為我對國家極其重要?算了吧,你們是覺得我對你們的小命很重要吧。你們坐在那裡發抖,因為你們知道,現在只剩下我能救你們——你們知道末日就要到了。可你們卻提出了一個要將我毀滅的計畫,這計畫帶著白癡具有的粗鄙,制定得沒有任何漏洞,不留一點餘地,就是要逼我賠本工作——讓我生產的每一噸鋼都入不敷出——讓我眼睜睜地瞧著自己的財富一點點流盡,直到和你們一起餓死。沒有任何人或掠奪者會如此的喪心病狂,就是為你們自己——別說什麽是為了國家和我著想——你們一定在指望什麼。到底是什麼?」
開車奔向紐約時,他手裡的方向盤和飛速掠過的高速公路使他感受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激勵。這是一種將極其精確的控制和鬆弛融為一體的感覺,一種擺脫了壓力、令人不可思議的青春的律動——他終於意識到,他年輕時就是這樣,並且希望能一直如此——他此時的感受像是一個簡單而令他吃驚的問題: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好呢?
「我們很抱歉,亨利,我們知道曾經傷害過你,但願能夠把過去的一切彌補回來,可我們又能怎麼樣呢?過去的已經過去,我們無法再來一遍。」
他們是在對著一張已經無法親近的面孔哀求,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驚惶便是迴避現實的最後掙扎——他那冷酷無情的正義感,曾經是他們制服他的唯一手段,曾經讓他甘受一切懲罰,在疑惑中給了他們種種甜頭,可如今,它反擊了——這力量曾經使他寬容,現在卻使他毫不留情——他的正義感可以寬恕無心犯下的累累錯誤,卻不會原諒任何一個故意的邪惡舉動。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只有一種寧靜無比的感覺。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風格莊重而現代、他也很熟悉的房間裡的沙發上——他隨即意識到這是他的辦公室,站在他身邊的兩個人一位是工廠醫生,另一位是廠裡的主管。他感到頭部隱隱作痛,並且隨著他的清醒而加劇,同時發覺了頭上纏著的繃帶。那股寧靜感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徹底得到了解脫。
「在礦渣堆上?」里爾登緩緩地重複著,他知道,下面的那堆礦渣距離這裡有一百尺深。
「是你們在舉著槍,你們要是可以的話,就把它丟了吧。」
他跨進一間亮著燈的房間,這裡擠滿了人,浸血的繃帶隨處可見,空氣中瀰漫著消毒藥水的味道;他把背在肩上的「奶媽」放在一張長椅上,沒有向任何人解釋什麼,便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我不說你們那種話。」
他們沒有做聲,沒有看他,臉上依舊充滿了憎恨,彷彿他說的話才是騙人的狡辯。
「那……那只是理論,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極端而已,我們只是希望有一個臨時性的調整。」
「我們不希望損害你!」洛森叫道,「我們是你的朋友啊,里爾登先生,難道我們就不能合作嗎?我們是你的朋友。」
「沒了。」
十月二十日這一天,里爾登鋼鐵公司的工會提出了加薪的要求。
「根據?」
「我沒有。」
「你能不能原諒我們?」
「你這是在胡說些什麼呀?那些錢還能是誰的?」
他的眼睛茫然地環顧著無盡的黑暗,然後向里爾登的臉上靠近;那雙眼睛中充滿了無助、渴望和孩子般的迷惘,「我知道……他們教給我們的東西全是垃圾……他們說的每句話都是……所說的活著或者……或者死亡……死亡……對化學物質是無所謂的,可是——」他停了下來,只有從他降低的緊張聲音裡才能聽出他那不顧一切的反抗,「——可對我就不同了……而且……而且我想,對一隻動物來說也不一樣……然而他們卻說根本不存在什麼價值……存在的只是社會習俗……沒有價值!」他的手茫然地抓向他胸前的洞口,彷彿是要抓住他正在失去的東西,「沒有……價值……」
「你還是人嗎?」她氣得尖叫了起來。「你還有一點愛心沒有?我是在儘量打動你的心,不是你的大腦!愛不是拿來爭論、分析和討價還價的!它是給予!是感受!噢,天啊,亨利,你在感受的時候難道不能不去思考嗎?」
小伙子點點頭,朝著黑乎乎的下面指了指,「嗯……就在底下……然後我……我就開始爬……往上爬……我想……我想撐到能把這些告訴某個人,讓他去告訴你,」他臉上疼痛的表情忽然舒展開來,變成了微笑;再接著往下講時,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獲得了他一生最大的勝利一樣,「我挺住了。」隨即,他用力抬起頭來,彷彿是一個在突然的發現面前驚訝不已的孩子,問道,「里爾登先生,這是不是就是……想得到一種東西……太想得到它……最後終於得到了的那種感覺?」
你們商人總是預言我們會滅亡,可我們沒有……的確如此,他想。他們並沒有看不清現實,是他沒有看清楚——他沒有認清自己一手造成的現實。不錯,他們沒有滅亡,那麼滅亡的又是誰呢?是誰的滅亡使得他們能這樣存活下來?是威特……達納格……是法蘭西斯可。
接著,他的頭又垂了下來,他的面孔並未抖動,只有嘴巴依然鬆弛保持著安詳的樣子——但他的身體卻短暫地抽搐了幾下,彷彿是在發出最後一陣反抗的吼聲——里爾登沒有改變節奏,依舊緩緩地走著,儘管他明白這樣的小心謹慎已經沒有意義,因為此時,他雙手抱著的便是那個小伙子的老師所說的人的意義——一堆化學物質。
「如果我破產的話,我手下成千上萬的工人、供應商和客戶們又該如何呢?」
「媽,假如你還想聽我解釋,」他平靜地說,「假如你還認為我狠不下心來揭穿你們自欺欺人的想法,那麼你們所謂的寬恕就是:你們對傷害我感到後悔,而作為補償,你們卻要我徹底犧牲掉自己。」
「那好,亨利,謝謝你,亨利,那好。」
「里爾登先生,」莫奇欣喜若狂地喊著,「這就是我們要沿用的方法呀!我們叫你來就是為了要商量這個的!」
「根據這項計畫,」莫奇說,「我們將允許企業上漲百分之五的鋼鐵價格。」他得意地停了停。
「免受可能出現的……暴力,有必要採取一些措施,這……吉姆,」——他突然轉向了詹姆斯——「你也是個企業家,要不還是由你來向里爾登先生解釋吧?」
「沒有。」
「那以後呢?」
過了一會兒,她又恢復了原先低沉的嗓音:「我們沒你那麼聰明和堅強,如果我們有什麼過錯的話,那是因為我們沒辦法。我們需要你,你是我們唯一的依靠——可我們連你都要失去了——我們很害怕。現在世道險惡,而且越來越糟糕,大家都嚇得要死,緊張而又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你撇下我們,我們怎麼能應付得了?我們弱小無力,只能聽任正在到處肆虐的恐怖的擺佈。也許我們有過錯,也許我們不知不覺地讓它成了現實,可事已至此——我們現在沒辦法去阻止了。如果你拋棄我們的話,我們就完了。假如你放棄一切,走得無影無蹤,就像那些人——」
「這只是為了能爭取到一些時間!」莫奇嚷道。
「不懂。」
看樣子,她似乎到現在才相信自己的計畫是真的落空了。看到她的表情,他彷彿感受到斷開的電路終於因為補上了最後的一小段而暢通起來。在豁然開朗之中,他看清了她曾打過的如意算盤,以及她嫁給他的原因。
「過去幾周發生的誤會簡直太多了!」霍洛威說道,「太不應該——也太沒有必要了!里爾登先生,如果有機會和你面談的話,我們就可以馬上搞定一切,我們非常希望見到你。」
暴徒們彷彿斷了脊椎一般,對大門的圍攻似乎減弱了。他能聽見他們的尖叫聲從遠處傳來——但路上的槍聲已明顯稀落,守門人房間的火被撲滅了,在屋頂和窗戶旁邊,全副武裝的工人嚴陣以待。走近之後,他看到在大門上方的建築物屋頂上出現了一個人修長的和*圖*書身影,他兩手各執一槍,以一根煙囪做掩護,不斷地朝下面的暴徒射擊,他的射擊快速敏捷,似乎是同時射向兩個地方,就像一個保護著大門不受攻擊的哨兵。他那自信而嫻熟的動作,不用瞄準、信手甩去而彈無發的射擊姿勢,使他看起來簡直是一個西部傳奇般的英雄——里爾登帶著一種局外觀戰的愉悅看著他,彷彿這場工廠的戰鬥已經不再屬於他,但眼前的情景讓他欣慰地看到了人們在遠古時代與惡魔搏鬥時所表現出的能力和信心。
里爾登的心中又是一動,這第二句話似乎觸動了他心中的機關。他把身體向前一探,問道:「你們在指望著什麼?」他的語調變得低沉,有一種像鑽頭般不斷下壓的渾厚力量。
「我是說,你對此有什麼打算?」
「哦,不!不!不!」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恐,「不要這樣——里爾登先生,幹嘛要這麼說呢?你不太瞭解我們,我們是出於好意才想見你,只是希望得到你的主動配合而已。」霍洛威有些緊張地停頓了下來,他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聽到了從遠處隱約傳來的一聲冷笑;他等了等,卻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里爾登先生?」
「只要等我們的措施產生效果!」費雷斯博士喊道。
「可你肯定知道我們能幫上你的忙,如果你需要我們做任何事情的話……」
「這是一項行之有效的計畫!」詹姆斯出人意料地大叫了起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怒不可遏,「它行得通!它必須行得通!我們想讓它行得通!」
十月二十五日,被理事會的當權者所控制的全國報界發起了一波對里爾登鋼鐵廠的工人表示同情的浪潮。報紙上報導了加薪被拒絕,卻閉口不提是誰拒絕的,又是誰才握有法律上的否決大權,這些連篇累牘的報導影射雇主才是導致員工一切不幸的元兇,彷彿覺得人們應該忘記應有的法律程序。它們的報導敘述了里爾登鋼鐵廠的工人,在目前生活費用飛漲的情況下是如何的度日艱難——旁邊的一則報導則登載了漢克.里爾登在五年前獲取的利潤。在敘述里爾登的一名工人的妻子沿著店鋪一路討糧食的悲慘境遇的報導旁邊,是另外一則關於匿名鋼鐵大亨在高級酒店裡醉酒狂歡、香檳酒瓶在某人頭上開花的報導;這位鋼鐵大亨是伯伊勒,但報導中沒有提到姓名。「不平等依然在我們之中存在,」報導中說道,「並且騙取了這一個偉大的時代為我們所帶來的利益。」「貧困令人忍無可忍,情況已經到了危急的關頭,我們擔心會引發暴力。」「我們擔心會引發暴力。」報紙上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話。
里爾登冷笑一聲,「好吧,」他不為所動地說道,「那就讓我工廠的主管把它買下來,他比伯伊勒可強多了。」
里爾登放下電話,往椅子後背上一靠,看著爐火映在辦公室天花板上的光芒。他清楚這會議是個圈套;同時也知道,那些設圈套的人從他的身上撈不到任何好處。
「我想見見他。」
「真的?」霍洛威迫不及待地說道,但里爾登臉上的笑又令他動搖了,「噢,那麼——」
「你遇到了這麼多困難——我們非常希望能儘量幫助你。」
「這是什麼意思?」
「你指的是誰?」
「哦,必須要有人出來支持鐵路,」詹姆斯沒有看他,臉色陰沉地說著,「國家需要鐵路,必須要有人幫我們扛起這副擔子,如果我們不能增加運費的話——」
他心想,要是在一年前,他們會槍斃了他;在兩年前,他們會沒收他的資產;在幾代人以前,他們這類人完全可以大肆殺戮,橫征暴斂,可以在面對他們自己和被迫害的人的時候,放心大膽地把掠奪物質財富當成是他們唯一的目的。但他們的末日正一天天迫近,像他這樣被害的人消失的速度遠遠超出了有史以來的任何一種預想,現在這些掠奪者再也無法隱藏他們的目的,只能去面對現實。
正如其他人編織出龐大的思想體系去毀滅一代又一代人的心智,或者建立獨裁統治去毀滅一個國家一樣,她和他們有著一樣的目的和動機,感受著同樣的滿足。作為女人,她手無寸鐵,因此她的目標便是去毀掉一個男人。
下午,他開車去了以前的家,到了山坡下便猛然停住了。自從六個月前,在五月十五日那天他離開家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了十年來每天回家的點點滴滴:那種緊張、徬徨、憋在心裡的鬱鬱不樂,強忍著不讓自己承認,千方百計地試圖去理解他的家人……試圖去求得心理的平衡。
「但我只能那樣做!……總不能讓我去幫他們把工廠毀了吧?我要躲多久?要等到他們把你毀了嗎?……如果那樣的話,我留著這條命還有什麼用?……你……你是瞭解這些的,對不對,里爾登先生?」
「你想說什麼?」他坐好,開口問。
十一月四日清晨,里爾登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他睜開雙眼,看到臥室的窗外是拂曉時分的一片明淨而灰濛濛的天空,泛著海水般的淡綠色。太陽尚未露面,初現的幾縷光芒為費城古老的屋頂披上了一抹陶釉般的粉暈。有好一陣子,他的大腦還是如天空般空白,除了意識到自己的醒來,還沒有恢復到怪異的記憶之中,他靜靜地躺在床上,沉浸在眼前的景色和周圍的世界與之融為一體的神奇魔力當中——在這樣一個魔幻世界裡,人的生存方式猶如持續的清晨。
「我拒絕了他們……從辦公室裡跑了出去……我跑去找主管……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我找不到他……然後我聽見了大門口的槍響,我知道是他們動手了……我想打電話到你家……可電話線被切斷了……我跑去開車,想去找你,找到員警或記者之類的人……但他們一定是在跟蹤著我……我就在停車場上……被他們打中了……他們是從背後開的槍……我只記得自己倒了下去……然後,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們已經把我扔到了這下面……就扔在了礦渣堆上……」
「我不會承擔我負不起的責任。」
他的眼裡出現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當時的他精力旺盛,壯志沖天,有非凡的野心與激|情,在他取得的成功後,又被一下子甩進一堆自命不凡的灰燼之中。這樣一堆垃圾文化燃燒後留下的殘渣餘燼,自詡為知識精英,借助別人思想閃光之後的餘暉為生。然後只能用否定這些思想來標榜自己,把統治世界當做他們唯一的貪婪欲望——她這個投靠了那群精英的女人,搬來他們的陳詞濫調作為她對世人的回答,把低能奉為優越,將無知當做美德——他絲毫沒有覺察出他們懷著的仇恨,還天真地去譏笑他們是蹩腳的騙子——而在她看來,他卻是他們那個世界中的危險,是對他們的威脅、挑戰和譴責。
「哦,這問題根本就和伯伊勒先生無關!它牽扯到的不是某一個人。這件事關係到對諸如工廠之類的國家自然資源的保護,以及對國家工業整體的挽救。我們絕不允許像伯伊勒先生那樣大規模的企業倒台。國家需要它。」
「里爾登先生……」霍洛威小心翼翼地說道。
莉莉安垂首而坐,似乎在這個時候不敢抬頭。菲利普則坐在那裡,將手指節按得答答作響。
「你已經痛苦掙扎了好幾個月,」法蘭西斯可走上前來對他說,「一直在想一旦能再見到我,應該說些什麼來求得我的原諒,以及是不是還能去請求我的原諒——可是現在你知道沒必要了吧,本來就用不著請求,也談不上原諒。」
「我正是為這個才來求你——就是去感覺到它!」
「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里爾登說,「我想讓你聽我親口告訴你:你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你的確是我的朋友。」
「當……當然了,里爾登先生……你認為我會參加他們這樣的行動嗎?」
「你需要治療,還是先把你送到醫院去——」
「可這只是在緊急情況下的權宜之計,國家一旦復甦就不會這樣了。」
「現在的情況很危險啊,里爾登先生,群眾的情緒不太穩定,一點就著,太……危險了……我們希望能保護你。」
不過,曾經有過另外一類老師,他想,是他們培育了國家的棟樑;他想到那些母親們寧願下跪,也會去尋找和乞求像休.阿克斯頓這樣的人回來。
「里爾登先生……我想去阻止他們……想去救你……」
「鑑於鋼鐵行業正面臨著緊要關頭,」莫奇似乎不願意再去想里爾登的眼神為什麼讓他覺得不太自在,便一下子滔滔不絕起來,「而且因為鋼鐵是最關鍵、最重要的基本物資,是我們整個工業結構的基礎,必須採取非常措施,以保護國家的鋼鐵生產設施、設備和工廠。」儘管是用了公共演說的語調和激|情,他講到這裡,便講不下去了,「抱著這個目的,我們的計畫是……」
「現在,你要幫我把你送到醫生那裡去。放鬆,慢一點,讓我把你抬起來。」
「悲觀?難道你真認為我在你們的這個計畫中還能繼續生存下去嗎?」
「里爾登先生,在目前的形勢下,和我們開這個會對你絕對有好處。」
「根據什麼?」
「是啊,」里爾登驚訝地輕聲說道,但這句話尚未說完,他便知道這是他所能表達的最高的敬意了,「是啊,我知道。」
「對不起,不行,我今晚在紐約有事,如果我明天去的話——」
沒有人理他的話。
在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時候,又有一個聲音從華盛頓傳了過來,這一次,說話人的語氣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一個表演走鋼絲的人那樣充滿了興奮。他自我介紹說是霍洛威,想請里爾登去參加一個會議,「這是個非正式的會議,只有少數幾個上層人物參加。」會議將於後天在紐約的韋恩.福克蘭酒店召開。
「對你出色的才能,以及你對國家工業現存問題所提出的內行意見,我們非常希望能提供一些幫助。」洛森說。
「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暫時的自殺。」
「哦,天啊,亨利,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只是想知道……我們還能從你那裡感覺到一些關心。」
他想,假如人們看到鳥媽媽拔去小鳥翅膀上的羽毛,然後把牠推出鳥巢,讓牠掙扎著求生時,一定會戰慄不已——然而他們對自己的孩子正是這麼做。
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他接到了從華盛頓打來的電話,電話另一端的官僚帶著哀求般的陪罪口氣說道:「這是個錯誤,里爾登先生!這是個不該發生的錯誤!它不是針對你的。你明白現在這些辦公室幫忙的人辦事有多馬虎,同時我們又有那麼多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因此有人一時粗心,弄錯了檔案,做出了對你不利的決定——其實那是另外一個奸商的案子!請接受我們最誠懇的道歉,里爾登先生。」他略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里爾登先生……?」「我聽著呢。」「對於給你造成的種種尷尬和不便,我們十分抱歉,你知道處理要案時得經過一系列必要的程序,因此,要撤銷這個決定,得有幾天或者一個星期的時間……里爾登先生?」「我聽見了。」「我們非常抱歉,願意盡我們最大的努力來彌補這一切。對此,你完全有權利要求索賠,我們一定會無條件地補償你蒙受的損失。當然,你可以提出索賠,並且——」「這我可沒說過。」「啊?對,你是沒有……那就是說……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里爾登先生?」「我什麼都沒說。」
「哦,可……可是我們不能這麼做!」莫奇倒吸了一口氣,「這麼做是壟斷!」
小伙子的臉上浮現出無比的渴望和十字軍戰士一樣莊重的神情,他的聲音似乎從身體上破裂的傷口獲得了某種燃料,覺得有了生氣——里爾登明白,他現在能夠給予他的最大幫助就是去聆聽。
里爾登微微一笑:「什麼字,法蘭西斯可?」
「里爾登先生……」
「我不知道。」
「你想要我怎麼樣?」他那清晰、冷靜的聲音像是在談生意。
「是啊,」里爾登說,「大夫,你現在肯定有一堆事要忙了。」
「你是說槍嗎?那好啊。」
「你們只是希望不依靠生產者也能生產出東西來,是這樣吧?」
「商量什麼?」
向孩子從頭至尾灌輸的都像是一連串的打擊,這使他生命和意識的動力癱瘓了。「別問這麼多問題,小孩子不應該嚷嚷個不停!」——「你想什麼?我說這樣就這樣!」——「別爭,聽話!」——「不用瞭解,相信就是了!」——「不要反抗,要去適應!」——「不准別出心裁,要合群!」——「不要掙扎,讓步就好!」——「你的心比智力更重要!」——「你知道什麼?你父母才是最清楚的!」——「你瞭解什麼?社會才是最瞭解的!」「你懂什麼?政治家們才最懂!」——「你憑什麼反對?一切價值都是相對的!」——「你憑什麼想要逃脱兇手的子彈?那只是一種個人的偏見罷了!」
他望著被夜空映襯出的長長一排剪影,高大的鼓風爐像凱旋門一般拱立,林立的煙囪彷彿是在皇城裡威儀大道兩旁的肅穆的廊柱,天橋如花環般懸吊,起重機猶如持著槍敬禮的勇士,煙霧飄繞,如同漫捲的旗幟。眼前的景象打破了他内心的沉寂,他向它們露出了微笑,表示迎接,這是充滿愉快、熱愛和奉獻的笑容。他從沒像此時那樣愛他的工廠——在這樣一個透亮得沒有隱澀的現實裡,當他用自己的眼光,純粹依他的判斷和標準去看它們時——他看出了讓他去愛的理由:這些工廠是他智慧的結晶,是為了讓他去享受存在的美好;它建立在一個理性的世界上,為的是和理性的人們交往。如果這樣的人已經消失,如果這樣的世界已經不復存在,如果他的工廠不再依照他的價值觀——那麼這些工廠便只是一堆死去的廢物,只有讓它們儘快地倒塌才好——這不是一種背叛,而是忠於它們真實意義的舉動。
「我的手下說我們最好别打這個主意。」
「我沒什麼可說的。」
他母親的眼裡一半是乞求,似乎求他不要去賞她一巴掌;另一半則是得意,彷彿是她把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他明白她的用意:這並非是真心的同情,她和莉莉安之間向來就沒什麼感情,這只是他們在一起對他進行的報復,是他們用他的錢養活了被他拒絕幫助的前妻後而暗自得意。
「我清楚你心裡是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無論你怎麼想我做的事情,但你始終都知道這一點。你打我的耳光是因為你不能強迫自己去懷疑它。」
他就是把這樣的行為稱做了背叛,就是為了能繼續效力於他此刻面對著的這些人,而斷然回絕了那個人。那麼誰才是背叛呢?——他思考著;他在思考的時候幾乎沒有夾雜絲毫的感情,他也不認為應該帶有感情,他只能意識到自己是在肅然起敬。是誰使得現在這些人有了占據這個房間的條件?他讓誰做出了犧牲,又讓誰從中得利?
起初無人應聲,接著便是洛森突然不顧一切、理直氣壯地喊了起來:「在國家危難的關頭,為拯救國家而服務、吃苦和工作是你的責任!」
對方不說話了。
這句話似乎正中要害;里爾登略微停了和圖書一停,忍不住一笑,「謝謝你了,菲利普。」他說。
「那只是理論……」他的聲音漸漸變小,乃至停了下來。
他轉身欲走,他的母親在門口拉住了她的手臂,將他攔住。她依舊是一臉惶然,用盡了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掙扎,帶著陰沉和哭喪般責備的腔調喃喃道:「難道你就真的不能原諒了嗎?」
他感覺到小伙子握緊了他的手;它傳遞出的是強烈而渴望的回應,然而那聲音卻只是輕輕的一句:「我會盡力,里爾登先生。」
「邏輯!」她嚷道,「又是你那套邏輯!我們需要的是同情,同情,不是邏輯!」
「不!等等!我……我覺得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且我必須要告訴你……聽著,那個暴亂是根據華盛頓發出的命令做的……他們不是工人……不是你的工人……是那些新來的人……和好多從外面雇來的暴徒……他們說的話你一句都不要信……這是個陰謀……是他們那種卑鄙無恥的陰謀……」
「自然是……聽你的了,里爾登先生,」莫奇說著,臉上裝出一副受驚的笑容;他的笑是假,而害怕是真。「我們……我們希望能從你對國家工業危機的意見裡得到些啟發。」
「是的。」
「其實呢,」莫奇說,「關於鋼鐵業,我們確實是想討論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是……但是你的這種說法,里爾登先生!」
浮現在他眼前的是過往的歲月、窮兇極惡的敲詐、無理的要求、邪惡勢力莫名其妙所占得的上風,在骯髒混亂的理論中誕生出的荒謬計畫和愚蠢目標,以及被殘害的人們在絕望和驚愕中,認為有某種惡毒的龐大力量正在將世界摧毀——所有的這一切都依賴著躲在勝利者們猜疑多變的眼睛後的那一個想法:他會想出辦法來的!……我們會脫險——他會讓我們脫險的——他會想辦法去做些什麽!……
「看樣子是我了。」
「為我,因為是我在請求你,因為是我希望你這樣做,因為你和我還有更遠的路要一起攀登。」
他們早就明白什麼才是可怕的;他們在他意識到之前,就認清並堵住了能夠拯救他的唯一出路:他們早就看出他在這個企業裡毫無希望,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會有想像不到的壓力把他摧垮;他們從理性、客觀和自我保護的角度看出,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放棄一切、逃之夭夭——但他們還是想拖住他,讓他繼續待在會燒死他的火爐裡,讓他繼續容忍他們能夠憑藉著慈悲、寬容和為親人犧牲的名義,最後再吃他一口。
「到底是什麼?」
緊接著,他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隨即又回應般地連響了三聲,彷彿是一隻手在憤怒地抽打著突如其來的攻擊者。
里爾登注意到了小伙子劃破的雙手,他的手掌裡和衣服上滿是凝結的血污和泥土,膝蓋和腹部沾滿了塵土,上面掛著草刺。在明暗不定的月色下,他可以從亮晶晶的一片污漬中看出一條雜草被壓平的痕跡,從這裡一直延伸到了下面黝黝的黑暗裡。他不敢去想這個小伙子已經爬了多久和多遠。
「對,我理解。」
她並非聽見什麼才沉默了,而只是看見了他的眉毛微微一動,像是迅速地做了個記號。隨即,他們看到他笑了起來;這笑容的含意正是最讓他們害怕的。
霍洛威停了下來,他就像是在玩旋風遊戲的人露出了腦袋一樣,突然發現沒有一個對手理他。
「把你的頭低下來,」里爾登說,「我再親一親。」
「你打算讓你的那些政治觀點來——」她瞥見他的臉色,便陡然止住了口。
「我們制定了一份計畫,」費雷斯博士強顏歡笑地說道,「這將解決鋼鐵業存在的問題,也完全會徵得你的同意:它既會給大眾帶來利益,同時也會保證你的利益和安全,在這樣一個——」
「那只是一種理論!」莫奇大聲說道。
「為你,里爾登先生?」
「我們一向支持企業自由!」費雷斯博士叫道。
彷彿是跳進水下屏住了呼吸一般,頓時出現了片刻的寂靜。里爾登坐在那裡看了他們一眼,似乎有一點興趣。
法蘭西斯可像是在面對一項莊嚴的任務那樣,將身體挺直了一些,他臉上的表情誠懇,只有在他的眼睛裡才看得到笑容,「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他說道,「不過首先,你能不能把你曾經對我說過,但我……我當時還不能去接受的那個字再說一遍?」
「你來這裡保護了我兩個月?」
「我們就全靠你了。」莉莉安說。
「這只是為了應付眼前的危機,」莫奇說,「好讓人們能緩口氣,得到一個整頓的機會。」
「你不去?」她詫異地噎住了一下,「為什麼?」
「安靜點!」莉莉安叫道,她比其他人更善於讀懂里爾登臉上表現出的危險信號。
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的是恐懼——這恐懼不是因為絞盡腦汁,依然想不明白而產生的絕望,而是害怕自己被逼得再也無法迴避要去思考。
小伙子的腦袋垂了下去,里爾登吻著他的前額;彷彿是父親在對兒子的努力表示嘉許。
他走向前門,朝著火光和槍聲響起的方向走去。他不時能看見幾條身影在警衛和工人的追趕下,從建築物之間竄過,或是一頭沉進黑暗的角落裡;他意外地發現他的工人們武裝很充分。他們看來已經制服了廠内的暴徒,現在只剩下被圍的前門還有待攻克。他看到一個笨拙的傢伙在一片手提燈面前倉皇逃竄,抓住一截吊在玻璃窗前的管子來回晃,像動物一樣將玻璃撞倒,還被玻璃的碎裂聲嚇得連蹦帶跳,直到三個彪形大漢撲了上去,把他抓了下來。
「然後情況就會改善了。」
「我已經對你不忠了!你這個一塵不染的清教徒,到底聽見沒有?我和吉姆上過床,你這個清廉潔白的大英雄!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你聽見……」
那個手下便是菲利普,幾個星期前,他向史拉根霍普報告過:「不行,他不讓我進去,不給我工作,我已經照你的吩咐儘量爭取過了,但是沒用,他不允許我進他的工廠。至於他的思想狀態嘛——你要注意了,非常的惡劣,遠比我能想像到的還要糟糕。我瞭解他這個人,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現在已經無路可退,再逼他,繩子就會斷。你說過那些大人物們想要搞清楚,那就告訴他們別那樣做,告訴他們,他……克勞德,上帝保佑我們吧,如果他們那樣去做的話,他就會跑掉的!」「哼,你簡直沒什麼用。」史拉根霍普冷冷地說著,將身子轉向一邊,菲利普抓住他的袖子,聲音突然變得憂心忡忡:「哎,克勞德……根據……根據一〇─二八九號法令……如果他走了,他的財產是不是就……就沒有繼承人了?」「沒錯。」「他們會把工廠和……和一切都沒收?」「這是法律。」「可是……克勞德,他們不會這樣對我吧?」「他們不想放他走,這你知道,你要是能的話,就留住他。」「可我做不到呀!你知道我做不到!由於我的政治主張,以及……以及我為你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他是怎麼看我的!我根本就控制不了他!」「那,活該你倒楣了。」「克勞德!」菲利普驚惶萬狀地叫了起來,「克勞德,他們不會見死不救吧?我是他們的一員,對不對?他們一直承認我是,一直說他們需要我……他們說他們需要的是像我這樣,而不是像他那樣的人,是有我……我這種精神的人,還記得嗎?在我為他們做了這一切,忠心耿耿地效力之後——」「你這個蠢貨,」史拉根霍普破口罵道,「他不在了,要你還有什麼用?」
他甩下外衣,便沿著溝坡衝了下去,腳下的土塊被踩得鬆動,他抓著一團團乾枯的草叢,半跑半滑地衝向那塊長長的黑影,此時他已辨認出那是一個人的身體。一團浮雲正緩緩地滑過月亮,他能看出一隻發白的手和一隻橫伸在草叢裡的手臂,但那身體卻一動不動地躺著,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你沒答應?他們不是已經讓你參與他們的行動了嗎?」
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他接到了一個通知,法庭宣佈,經審理,由於三年前他曾欠繳個人所得稅,已將包括他銀行帳戶和保險箱在内的所有財產全部凍結。這是一份符合所有法律手續的正式通知——只不過所謂的欠繳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而所謂的審理也從未進行過。
小伙子的腦袋猶豫不決地半垂在里爾登的肩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里爾登把腰一彎,在那滿是泥土的前額上親了一下。
里爾登挺直了身體:他似乎一直在苦苦地尋找著開鎖的密碼,聽到這些話,便隱約感覺到第一次發現了某種契合。
他的樣子彷彿是在看著一個從大街上走來,向他傾訴的陌生女人——他的神情彷彿是在說:幹嘛要跟我說這些呢?
「當然了,假如我們期望工人做出犧牲的話,」洛森說,「我們就必須讓他們看到管理者也在為國家做出犧性。目前鋼鐵工人的情緒極端緊張,里爾登先生,到了一觸即發的危險邊緣,而且……而且為了保護你……」他停住了。
「已經沒有機會了。」
隨後,在隱約之間他似乎要從自怨自艾中掙脫出來,便努力用他過去那種帶著嘲諷和機智的語調,說起了心裡熟記的一課:「這又有什麼關係,里爾登先生……人只不過是由一堆經過加工的化學物質湊起來的……人的死亡和動物……沒有任何區別。」
「我不關心。」
「聽著,孩子,」里爾登堅決地說,「我要你幫我個忙。」
他除了皮夾裡的幾百塊錢以外,便再無分文了。但一想到他臥室的秘密保險櫃裡還躺著一塊由一個滿頭金髮的海盜交給他的金條,他的内心便如同是在和對方遙遠地握手一般,滾過一陣奇怪而閃亮的熱流。
「亨利,亨利,我們談的不是生意,不是鋼產量和銀行裡的數字,是感情——可你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商人。」
「我……我很抱歉來晚了一步,里爾登先生,但……但他們直到最後一分鐘才告訴我……直到他們馬上就要行動了……他們叫我去開一個……一個對策會議……在那裡有一個叫彼得的人……是從聯合理事會來的……他是霍洛威的一條走狗……而霍洛威又是伯伊勒的走狗……他們要我做的是……他們要我簽發很多通行證……放其中的一些暴徒進廠……這樣他們就可以裡應外合,同時動手……讓它看起來像是你的工人幹的……我沒答應簽發這些通行證。」
窗外,出爐的鋼水在夜空中閃亮。一片通紅的火光漸漸地映紅了辦公室的牆和空蕩的辦公桌,映紅了里爾登的臉龐,彷彿是在向他致敬和告別。
「沒有……是的……就是……我必須和你見面談,你能來一下嗎?」
在夜空中,他看見他的工廠如同一片襯著火光的黑影呈現在眼前,那火光一如熔爐中的黃金般耀眼。在水晶般透明清冷的白色火焰照耀下,里爾登鋼鐵幾個大字高高地矗立在夜空中。
「當然不——」他在沉默之中剛一開口,一個恐怖的念頭就湧了上來,「我認為你們是不想活了,否則的話,你們就應該知道怎樣對待我。」
「沒錯。」
外面冷風陣陣,將他的外套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山腳下是遼闊而清新的田野,清冽的天色隨著黃昏的到來漸漸地黯淡了下去。天空中彷彿出現了兩個日落,火紅的太陽在西方映出一道平展凝靜的餘暉,而東方的那一片通紅的閃亮則是他工廠裡的火光。
「不!不能在辦公室裡!我得和你單獨在一個能說話的地方。你就不能行行好,今天過來一趟嗎?這可是你媽媽在求你啊,你從不來看我們,或許這也不能怪你,但我求你,你能不能來這一趟?」
他看見,在那些揮舞的手臂之中,有的舉著木棒,有的拎著鐵棍,還有一些拿著長槍——門房的窗戶裡竄出了木頭著火後燃起的黃色火焰——暴徒群中的槍聲響起時閃出的藍光,以及來自屋頂上的回應——他看見一個人影抽搐著倒向後面,從車頂上栽了下去——他立即急轉車輪,拐入旁邊一條小路的黑暗之中。
小伙子猛地縮了回去,幾乎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覺得又氣又驚,「你這是幹什麼?」他喃喃地說著,彷彿不相信這親吻是給他的。
沒有回答。
「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難道你覺得我不明白這一點嗎?」
「不可能恢復了。」
「她想說的是我們很抱歉,我們對過去一直傷害你感到非常的抱歉。你認為我們沒有為此付出任何代價,但實際上我們是在受良心的譴責。」
「我們只需要能有一次機會!」洛森叫著。
「那你要是願意來辦公室的話——」
「我知道。」
「可不是嘛!我從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
「我們是作為你的朋友來這裡的,里爾登先生。」霍洛威說道,「僅僅是作為你的朋友,就加強彼此合作的看法,隨便地談一談。」
里爾登心想,讓人噁心的是他們所說的話只有一半是撒謊,他們在驚慌失措的腔調下所講的另一半則是不言而喻地想要使它聽起來像是出自真心。「你們想怎麼樣?」他問。
「我們只是希望——」他哽住了。
「他在外面等著呢,是他把你抬進來的,他說如果有可能的話,想和你談談。」
他們緊張地在他的臉上尋找著;他可以肯定他的母親講的是實情,他們的目的絕不僅僅是要解決眼前用錢的緊張,這只不過是個開頭而已。
「他們事先沒給我任何警告,來不及拿現金出來。」
他發現小伙子看到他慣有的那種爽朗、豪邁的笑容後,臉上突然顫抖了一下,「不再叫我『從不絕對』啦?」
「不了,再也不了,你現在就是一個『絕對』,這你也知道。」
他沒有聽見啜泣聲,但他能感覺出有規律的抽動,每抽動一次,透過他的襯衫,他感到那本來應該浸滿了眼淚的地方,有一股股溫暖的液體隨著抽動從傷口中湧出。他知道,小伙子現在只能從他夾緊的手臂中聽見和明白他的回答——他緊緊地抓住這顫抖的身體,彷彿他臂膀的力量夠為它搏動漸弱的血管注入他的一部分活力。
房門一開,他便呆住了。站在門口的那個人頭髮散亂,臉和手臂上滿是煤煙和高爐燻烤下的髒污,身上穿著烤焦的工作裝和血跡斑斑的襯衫,然而看起來,卻宛如身披斗蓬,迎風而立的騎士。那人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隨著他徹底的坦露,他的眼睛突然沉靜地睜大了一些,「我想活著,里爾登先生,上帝呀,我是多想活下去呀!」他的聲音激動中帶著平靜,「這不是因為我快死了……不是因為我今晚才發現活著的真正意義……而且……可笑的是……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嗎?……是在辦公室裡……是在我把自己交了出去……告訴那些混蛋,讓他們下地獄去的時候……我……我希望我能早點知道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不過……算了,覆水難收,傷心又有什麼用。」他看到里爾登正情不自禁地望著下面被壓平的草痕,又說道,「傷心什麼都沒用了,里爾登先生。」
「可你難道不能給我們一些現金之類的東西嗎?」
「不,孩子,我想不會,只是——」
「亨利,難道你不和*圖*書明白我們嗎?」他的母親哀求道。
「只要能讓我們恢復過來就行!」霍洛威在喊。
「沒錯,媽,」他回答說,「我不能。如果你今天是要我放棄一切跑掉的話,我還會原諒過去的一切。」
「它能改變過去的一切嗎?」
「我就是商人。」
「是的,孩子,就是這樣的感覺,」小伙子的腦袋仰倒在里爾登的手臂裡,眼睛慢慢地閉上,嘴巴無力地張著,彷彿是要留住這一瞬間無比的滿足。「可是你不能就在這裡停止,你還沒走到底呢,你一定要撐到我把你送到醫生那裡——」他小心地把小伙子的身體抬了抬,但小伙子的臉上充滿了疼痛難忍的表情,嘴唇抽搐著,強忍著沒有叫出來——里爾登只好將他輕輕地放回地上。
她兩手一攤,做出一副顯而易見的驚訝的樣子:「這當然……會讓我們心裡好過些。」
「當然,里爾登先生……只要我能辦到。」
「那麼……那麼」——霍洛威不再是一派救苦救難的態度,而是換了副乞求的口氣——「那你難道就不能來聽一聽嗎?」
小伙子搖搖頭,帶著幾乎是抱歉般的目光:「我不行了,里爾登先生……騙自己也沒用……我知道我不行了。」
「這裡面涉及的不光是伯伊勒一個人,」霍洛威在一旁央求著,「目前,國家經濟再也經不起大折騰了。伯伊勒關係到成千上萬他手下的工人、供應商和客戶,一旦聯合鋼鐵公司破產,那些人該怎麼辦?」
里爾登極其小心地緩緩站了起來;當他像抱嬰兒那樣慢慢地將小伙子的身體靠上自己的胸口時,只見小伙子的臉因為疼痛而抽搐著——然而,他在這陣抽搐之中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開口問道:「現在誰是『奶媽』了?」
「你怎麼指望它會復甦?」
她的母親重新聚攏失神的眼神,喃喃地說著:「別扔下我們,亨利。」她嗓音中隱約流露出的語氣告訴他,她的真正目的即將顯露出來了。「現在的形勢糟糕透頂,我們很害怕。情況就是這樣,亨利,我們很害怕,因為你拋下我們不管了。我指的不光是日常用品的開支,但這只是個開始——一年前,你不會讓我們落到這步田地,可如今……你已經不在乎了。」她頓了頓,像是在期待著回答,「是不是這樣啊?」
「沒什麼打算。」
「這你能對付!」
他知道他們聽懂了他的話。他看見他們的臉上還是那副支吾逃避的老樣子,他曾經以為那是騙子騙人時的表情,但現在他明白那其實更惡劣:這是一個人昧著良心欺騙自己的表現。他們沒有回答,他們沉默的目的似乎並不是想使他忘記他們的提問,而是在想方設法地使他們自己忘記已經聽到的問題。
「我明白,你去忙吧,我沒事。」
「毫無疑問,」里爾登說著便向莫奇轉過臉去,「你幹嘛要讓這個小丑耽誤我的時間?鐵路聯合計畫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你是不是希望我假裝過去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里爾登似乎覺得他腦子裡的意識飛出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在驚愕之中無法動彈,而他的內心卻高聲地大笑著,在告訴他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最應該能想到的一件事了。
他們指望他的憐憫,懼怕他的怒氣;他們不敢去想第三種可能——他的無動於衷。
「你是自從——」他停住了。
「這個,」——她胡亂地將手一攤,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這個……」她的眼睛四處亂轉,竭力躲避著他炙熱的逼視。「這個,要說的有很多,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這個,有一件很現實的事情,但這件事本身並不重要……我叫你來並不是因為這個……」
他停頓下來,等了等,然後又說:「就是這樣,里爾登先生。」見他還是沒有回答,便說:「哦,還有很多細節需要整理,不過……不過大致就是如此。」
「我沒有請求過保護。」
他可以感覺到那條漫長而空曠的公路在迎面撲來,轉彎之後,便又筆直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感覺得到他的手輕鬆地搭在方向盤上,感覺得到車輪拐彎時摩擦出的尖叫聲。然而,他覺得自己是在一條放棄不用的航道上飛馳,輾轉地駛入了一片蒼茫之中。
她眼裡的懼色的確是出自內心。一年前,他會對自己說這就是她悔過的方式;她的這些話對他來說完全空洞而沒有意義,只會讓他感到厭惡;就算他不明白,也會違心地把這些話往好的方面想;儘管他有不同的思維方式,他還是會順著她的思路,認為她是誠心誠意的。但現在,他只相信自己的想法。
他從小伙子緊緊抓住他的手上感覺到了非比尋常的痛苦,同時,他注意到那張臉露出了遭受著折磨的神情,還有他那乾涸的嘴唇,無力的眼神,以及一股黑黑的細流正從他左胸致命處的一個又小又暗的洞口流淌出來。
他站了起來。
「可是,里爾登先生,我們不願意這樣去看,我們不想對你下命令,我們希望你能自願同意。」
「除非你們有話要和我說。」
「當然,還是需要做些小調整的,」霍洛威像跳進空曠的網球場一樣,語調輕快地插|進來,打破了沉默。「必須允許鐵礦石的生產商實行一定的價格上漲——哦,最多百分之三——這是鑑於他們之中的一些人,比如說明尼蘇達州的拉爾金吧,會遇到更大的困難,因為詹姆斯先生為了大家的利益而犧牲了他的明尼蘇達鐵路支線,所以他們不得不用成本更高的卡車去運礦石。當然,必須允許鐵路貨運運費的上漲——大概是百分之七吧——這是鑑於絕對需要——」
「還有你,兄弟,」里爾登說道,「你知道你的計畫裡有著一個天大的漏洞。是你告訴我你打算在我眼底下搞什麼鬼——還是我現在就回去?」
漢克.里爾登從報紙上得知了這個消息;這個要求沒有向他本人親自提出來,並且也不覺得有通知他的必要。這一要求是向聯合理事會提出的;至於為什麼別的鋼鐵公司沒有提出類似的要求,則不得而知。他說不清楚那些提出要求的人是否能代表他手下的工人,理事會關於工會選舉所做的規定使得這一切很難理出個頭緒來。他只是聽說這夥人都是理事會在過去幾個月來塞進他工廠裡的新面孔。
這孩子除了被灌了一腦子的荒唐話以外,便再無所長,被迫為了生存而掙扎。他曾在短暫而無望的努力下嘗試過跌跌撞撞的探索,曾經在憤怒和彷徨中大聲地抗議——然後,當他第一次企圖用折損的翅膀高飛上天時,便一命嗚呼了。
「還有什麼事情要做,里爾登先生?」
她掉轉目光,迴避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睛:「難道你不關心我們的未來了嗎?」
他的眼裡看到的是一張栩栩如生、在他的侮辱之下仍鎮定自若的面孔,他聽到的是一個曾經在這間房間裡對他說話的聲音:「我想警告你的是,這樣是違反寬恕之罪的。」你那個時候就懂得了這些,他想……然而,他心裡的這句話只想到一半,便融進了他那苦澀的笑容,因為他明白自己想要說:原來你當時已經懂得了這個道理——原諒我吧。
「我可不是。」
「那麼……這樣,亨利,這件事太突然了,我看大家都怕了——除非你開口,否則商店是不會讓我們賒帳的。我想他們是想讓你簽個信用卡之類的,你能不能和他們談談這件事?」
「等等!別走!亨利,不要扔下我們!不要就這麼判了我們的死刑!我們再怎麼樣也還是人啊——我們想活著!」
那股促使其他人去奴役整個王國的欲望,到了她這裡,就演變為要將他制服的野心。她打算把他摧毀——既然達不到他的高度,她可以通過毀滅它以達到超越,似乎衡量他的偉大的尺規也就可以用來將她衡量一番了,似乎——他想到這裡,打了個冷戰——似乎砸爛雕塑的破壞者要比建造雕塑的藝術家更偉大,似乎殺害兒童的兇手要比將生命帶到世界上來的母親還要偉大。
「不!不,明天不行。必須是今天,必須是今天才行。」她的腔調裡隱約有些驚惶,不過,除了能在她那呆板的固執裡聽出一種奇怪的恐懼外,看來她並不是有什麼急事,而是一副平素慣有的無可奈何的惶恐不安。
「我已經開始瞭解了。」
「我不能裝成有錢的樣子去欺騙開商店的人。」
「我的手下也是這麼跟我說。」
「當然了。」
「用不著替我操心,還是說說具體的吧。」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不知道人被毀掉後會是什麼樣子;可如今,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便是毀掉了的莉莉安。他看到她的臉像是突然間失去了支撐一般,鬆軟無力地垂了下去,看到她的眼睛茫然地瞪著,然而卻在瞪向她的内心,那雙眼睛裡面的恐懼絕不是外界能夠帶來的。這並非是人發瘋時的表情,而是當內心意識到了徹底的失敗,同時又頭一回看清了她自己本質時的樣子——那是當一個人發現,她已經實現了自己鼓吹了多少年的信仰原來是虛無之後,才有的神情。
「好的,里爾登先生。」
「你能接受我們的悔過,」莉莉安小心翼翼地說道,「我現在已經不會從你身上得到任何東西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無論我做過什麼,都是因為我愛你。」
「哦,里爾登先生,我對你是有充分信心的!」
「有,你能不能讓在礦渣堆上那樣下定決心活下去,堅持活下去?你能不能為此努力?你想要為我而戰鬥,那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把這當做我們第一場共同參與的戰鬥?」
他臉上的笑容仍未消退。他們明白,他的眼睛裡已經不再有他們了,但他們無法弄懂他此時的笑容為什麼會帶著痛楚,並且幾乎充滿了渴望。他們也無從知道他的目光為什麼會越過房屋,向盡頭的那扇窗戶望去。
「我們沒辦法!」菲利普喊著。
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他的辦公室裡,心裡清楚他的工廠已不復存在,這想法清晰得讓他連半點懊悔和幻想的痛苦都體會不到。從這最後的一幅畫面裡,他徹底看清了敵人的靈魂與本質:這就是那個拿著棒子、一臉內心空虛的兇手。讓他覺得恐怖的不是那張面孔本身,而是將這張面孔放到這個世界裡來的教授、哲學家、道學家和神秘主義者。
「還是省省吧,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幫你們假裝覺得我沒事,假裝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商量的餘地。現在來談正事,你們又要對鋼鐵業耍新花招了,究竟是什麼?」
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大衣,這才發現房裡的人都想阻止他,他們一臉的驚慌,在錯愕中叫喊著:「這是怎麼了,里爾登先生?……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呀?……我們究竟說什麼了?……别走啊!……你不能走!……現在還早呢!……先别走!噢,先別走!」
這是一聲拚命叫喊出來的低呼,悲慘的聲音是在極力壓抑著痛苦的呻|吟。
「你不至於相信這個吧。」
「讓他進來,然後你回去帶著大家把事情處理好。」
「有啊,里爾登先生,我們當然有了!我們只是希望你能來聽一聽,你就給我們一個機會,來參加這個會吧。你用不著答應任何事——」他不太情願地說著,然後停下來,聽到里爾登帶著揶揄的,響亮聲音,似乎什麼都沒有答應。他回答說:「這我知道。」
「我也一樣。」
「你們已經臨時性調整了幾年了,難道就看不出來已經沒時間再這樣調整下去了嗎?」
沒有回答。
「我知道,」里爾登說,「是誰救了我?我倒下的時候有人把我抓住,同時在朝兇手開槍。」
「在這種時候,難道我們不能摒棄前嫌嗎?」洛森簡直是在哀求了。
他本以為只會見到他的媽媽和菲利普,沒想到一跨進客廳,站起身的還有一個人,那便是莉莉安。
他感到格外的神清氣爽,這感覺來自他對這個世界的愛和驕傲,讓世界屬於他,不屬於他們。正是這樣的情感激勵他走向了他的生活,這樣的情感是一些人年輕時雖有過,後來卻背叛了的,而他始終堅持,儘管它飽經摧殘和打擊,始終孤立無援,他依然把它當做生命之源,時刻在內心保留——他此時完全體會到了它真正的意義:那便是他感到了他自己以及他生命的崇高價值。他最終堅信,他的生命屬於他自己,絕不應該受邪惡勢力的制約,而且那種制約從來就沒必要。他明白他已完全從懼怕、痛苦和罪惡之中擺脫出來了,心頭一片明淨。
霍洛威搖了搖頭:「他會來,不過……對,情況不妙。」他緊接著又說:「我看他是不會接受的。」
「媽——怎麼這時候來電話?」他冷冷地問。
「你們究竟還有什麼可搶的?如果說你們以前對這種政策的實質還看不清,現在就不可能還看不清了。你們好好看看周圍,全世界的國家都奄奄一息,只是因為靠著你們從這個國家榨出來的一點救濟才苟延殘喘。但是你們——你們在全世界已經找不出什麼地方還能擠出油水來,這裡是最大,也是最後的一塊地方,你們榨乾了它。多少傑出的人都一去不回,我只是他們之中剩下的最後一個。你們,以及被你們統治了的地球,一旦把我解決掉之後,你們還打算怎樣?你們還想要幹什麼?在你們眼前除了遍地的飢荒,還能有什麼?」
他的母親坐在那裡,像是在數著一秒秒安靜流過的時間一般吃驚地瞪著他。「沒什麼打算,亨利?」
「開會——關於什麼事?」
你的準則是生活的準則——他想起了他的那位不知下落的年輕老師的話——那麼他們的又是什麼呢?
「怎麼了,里爾登先生?我說什麼了嗎?」詹姆斯越加緊張起來——但他對詹姆斯的問話卻渾然不覺。
「是什麼能讓他們得到改善?」
「我會把這裡處理好,」在醫生匆匆出門時,主管說道,「一切照常,里爾登先生。不過,這是最卑鄙的——」
「我不會去談的。」
「是現在嗎,里爾登先生?」
「哦,別,里爾登先生!」洛森猛然瞧了一眼手錶,喊道,「你現在不能走!——我是說,你還沒聽我們要說的話呢。」
他心想,為了挽救像我這樣的人,的確是有復仇的力量存在,讓他們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把他們的秘密都告訴我,讓他們來帶我走,讓他們——「進來!」聽到有人敲門,他大聲應道。
「哎,亨利,」菲利普急忙說道,「媽媽理解不了那些事情,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去跟你說,我們無法像你那樣說話。」
「噢,你總會做點什麼事來!」詹姆斯叫了起來。
這股衝動並不是衝著那個向小伙子開槍的不知名的兇手,也不是衝著那些雇用了兇手的掠奪成性的政客,讓他憤怒的是把這個小伙子手無寸鐵地推到了槍口下的老師們——是那些藏身在大學課堂裡的那些斯文的兇手,面對著理性的探求,他們是那樣的無能,卻津津有味地對那些託付到他們手上的稚嫩心靈大加摧殘。
「怎麼對付?」
「好吧,」里爾登打斷了人們的寒暄、笑臉、遞上來的飲料和對國家緊急形勢的議論,「你們想要怎麼樣?」
他轉過頭來,看到洛森的眼睛正充滿了畏懼地注視著他,於是便猜出洛森從他的臉上發現了怎樣的一種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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