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以我們最崇高的名義

「不要拋下彗星列車!」艾迪喊叫道,「不要讓它毀了!上帝啊,不要讓它毀了!」
「那就讓我進去。」
不對,他又想道,還不僅僅是這些。他必須承認,眼前總是晃動著什麼畫面,帶著一種令他既抓不住又無法驅散的不安的感覺;它們實在是模糊得難以認清,又莫名其妙地無法趕走。一幅畫面就是他們兩個多小時前沒有停靠的小站:他注意到空曠的站台,以及站上候車室明亮的窗戶:那燈光來自空無一人的房間;車站內外見不到一個人影。另一幅畫面是他們途經的下一個小站:站台上擠滿了騷動的暴徒。現在,他們已經遠離了任何一個車站的燈火。
下面的大地上燈火寥寥,原野如同一席空蕩蕩的黑色被單,只能看見從政府大樓窗戶內閃現出的幾點亮光和豪宅窗内晃動的燭火。大部分的鄉下人生活已經退回到把人工照明看做極大的奢侈的地步,太陽一下山,人們便停止了活動。城鎮猶如潮水消退後剩下的一汪汪水窪,儘管裡面還有幾滴寶貴的電流,但在定量限制、配額供給、控制和節約電力的規定下,便如被乾涸的沙漠吞噬了一般。
「九個。」
他們清楚地看到了正在下面出現的最後一陣痙攣:車燈像被困的野獸般在街道上來回閃動,瘋狂地尋找著出口,橋上擠滿了汽車,通往大橋的路上已被一串串車燈的長龍阻塞,在飛機上能隱約聽到歇斯底里的警笛聲。全國大動脈被毀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人們丟下了工作,在一片驚惶中想要逃離紐約,但所有的道路都徹底癱瘓,此時已是無路可逃。
他剛一拉開門,便騰地退了回來:達格妮.塔格特正持槍站在門口。
拉客者聳了聳肩膀:「好吧,它可是你的葬身之地!」
法蘭西斯可的手快得讓這兩個人甚至都沒看清楚,而他的槍又是靜得出奇。他們緊接著看到和聽到的便是皮特手裡的槍,隨著從他被打爛的手指裡濺出的血一道飛了出去,以及他疼痛的低聲號叫。他倒在地上呻|吟著。另一個衛兵剛剛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便看見法蘭西斯可的槍口對準了他。
當艙門在他們身後緊緊關上,感覺到腳下的一股強大的向前衝力時,法蘭西斯可終於露出了笑容。
「我們試著來查一查哪裡故障,」艾迪邊脫外套邊說,聲音既像是命令,又如同是在乞求,「我們再好好查一查。」
隨後,他們靠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對方。正如他們在徹底感受著未來一樣,他們在心中深深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他們也都懂得,一個人必須付出,才能有權利去把他的生命的價值具體地表現出來。
「你是想違抗湯普森先生嗎?」
向東行駛的彗星特快列車的火車頭在亞利桑那州的沙漠中拋錨了。它像是一個從不擔心自己背負過重的人卻突然毫無徵兆地停了下來一樣:某個負荷過度的聯結零件徹底斷裂了。
「等一等!我還沒說行不行呢!」他叫喊著,身體更緊地畏縮在門上,似乎讓大腦和身體停止動彈才是他最好的保護。
「一共有幾個門?」
丹尼斯約德帶了砸鎖工具,法蘭西斯可第一個走進地下室,並用手臂稍微攔了一下達格妮——確定眼前並無不妥——才讓她從自己身邊衝了過去:他已經透過一團電線,看見高爾特抬起的頭和致意的目光。
她潸然淚下,但笑容裡卻透出了徹底而信心十足的肯定,她回答說:「對,從來都不用。」
「這樣吧,」他急忙說著,同時從口袋裡掏出鑰匙,轉向大門,「我去問問長官,他——」
他們忽然聽見丹尼斯約德對著天空興奮說話的大嗓門,隨即明白了他是在用飛機上的電台廣播說話:「對,我們都平安順利……對,他沒受傷,只是有點虛弱,正在休息……不是,不是永久性的損傷……是啊,我們都在。漢克.里爾登受了外傷,不過,」——他回頭瞧了瞧——「不過他現在正對我張嘴笑呢……損失?我覺得我們當時是有點控制不住情緒,但正在恢復……休想比我先到高爾特峽谷,我會第一個降落——然後我就和露露一起在餐廳裡替你準備早餐。」
在人力可及的山頂,那隨風緩緩起伏著的淡淡閃亮,是星星閃爍在高爾特頭髮上的光芒。他佇立眺望的不是腳下的山谷,而是圍繞在山峰外面的黑沉沉的世界。達格妮的手扶著他的肩膀,風將他們的頭髮吹拂在了一起。她知道他今晚為什麼想來登山,以及他停在此處沉思著什麼。她知道他要說的話,並且知道她將會第一個聽到。
「我總有一天要找到他們,不管他們是誰……」法蘭西斯可說道;他那冰冷而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語調已經說明了未盡的意思。
這個領隊撐著桌子,審視的目光從里爾登的臉上慢慢地移向站在房間角落裡的兩名持槍的警衛。這兩個持槍者幾乎是在一動不動地平舉著手臂。房間裡傳來一陣不安的沙沙聲,籠子裡的一隻動物發出了吱吱的尖叫。
「你是幹什麼的?」
列車長發現他還不如不去解釋:它只會帶來那些如今已無人去問的問題。他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那就看你的選擇了。」
「拉格納.丹尼斯約德。」
里爾登說的那句話是:「她收的運費或許會讓我脫掉一層皮,不過——我將能負擔得起。」
「我認為我還應該告訴你,」里爾登的聲音略微嚴厲了一些,「我並不是一個人,我的同伴正在外面等我。」
他發現自己癱倒在駕駛室的地面上,意識到待在這裡已無濟於事,便爬起身來,走下扶梯,他心裡還在隱隱地想著火車的輪子,儘管他知道司機已經檢查過了。走到地面上,他感覺到腳下沙土的鬆軟。他站立不動,在無邊的寂靜中,他聽到草在黑暗中簌簌作響,彷彿在動彈不得的彗星列車旁,有一支看不見的部隊正在自由地行進。他聽到附近傳出清晰的沙沙聲——看到一隻兔子模樣的灰影子直起腰來,嗅著塔格特彗星列車一節車廂下的輪子。他冒出一股要殺人般的怒火,向兔子的方向猛撲過去,彷彿他能夠打退那一個化身為灰色小動物的敵人的進攻。兔子竄入了茫茫的黑暗之中——但他明白,這進攻是無法被打退的。
就在法蘭西斯可和里爾登幫著高爾特穿衣的時候,丹尼斯約德面無表情,冷靜而有條不紊地將那台折磨人的儀器毀成了碎片。
山坡上的那亮著燈的地方是穆利根的書房。穆利根坐在桌旁,面前是一張地圖和一串數字。他正在開列著自己銀行的資產,並且制定著一項預計投資的計畫。他在自己選好的地方做著記號:「紐約─克里夫蘭─芝加哥……紐約─費城……紐約……紐約……紐約……」
「總有一天,」丹尼斯約德轉向他們說,「那些相信可以憑藉武力統治超過自己的強盜會明白,沒有理性的暴力一旦碰到理性與武力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那你就考慮一下是否要違抗他們的命令。」
「沒事。」
「這裡誰負責?」他的聲音直截了當,毫不浪費時間。
「是。」
衛兵朝樓梯的方向扭了扭頭:「在上面。」
艾迪尋聲望去,只見遠處晃動著一個奇怪的亮點;看起來前進得十分緩慢;他怎麼也辨認不出那是什麼燈光。
「他們都在哪裡?」
法蘭西斯可把臉轉開,「就因為是你……」他喃喃地說,「是你……要是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
「一個在地下室的台階上,其他的都在上面。」
「不。」艾迪說。
「我誰都不讓你去問。」
「開槍呀,你們這些混蛋!」領隊朝著他下面那些瑟瑟發抖的人號叫起來,「還等什麼?把他們幹掉!」他用一隻手支撐著桌子,另一隻手上淌滿了血。「誰不動手我就告發誰,我要讓他被判死刑!」
「還是一起走吧,威勒斯先生。」列車長說。
房間裡剩下的七個人懷著敬畏和疑慮的不安盯著他看,那兩個拿槍的衛兵依舊像機器人一樣呆呆地用槍對準著他,他卻像是根本沒看見一樣。
「鑰匙在誰那裡?」
「你知不知道我是達格妮.塔格特,你應該在報紙上看見過我和湯普森先生以及國家其他所有主要領導人的合影吧?」
過了一陣子,他似乎看出慢慢前移的是一些龐大的黑影;它們是在沿著鐵軌的方向移動;那點亮光在hetubook.com.com距地面很近的地方搖晃著;他側耳細聽,卻沒有任何動靜。
「他還在這裡嗎?」
她的槍上裝了消音器,除了屍體撲倒在她腳下的聲響外,並沒有發出驚動別人的聲音。
「是。」
「那……你們沒聽說嗎?」
「我要出去!」那個最年輕的警衛大叫一聲,衝向右侧的房門。
他惱怒地轉向里爾登,迎面而來的是里爾登略帶輕蔑的斥責:「如果連這種情況都會發生,你們的看守實在是形同虛設。要是你不希望我上報你怠忽職守和抗命不遵,最好在那個犯人出事前把他交給我。」
「我?沒錯,不過學期結束了。今晚是我最後一次使用暴力,這是對我這十二年的犒賞。我的部下現在已經開始在山谷裡安家落戶,我的船隻藏在沒人能找到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把它賣了,派上更文明的用場。它會被改裝成一艘遠洋客輪——儘管船體並不十分龐大,但肯定很棒。至於我嘛,我要開始去教另外一種課程,看來我得把我們老師的第一位老師的作品好好溫習一下了。」
理查.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從他的鍵盤上溢出,穿過玻璃窗,揮散在空中,傳遍了山谷裡的每家燈火。它是一曲勝利的交響樂。音符湧起,它們既表達著上升,本身亦是在升騰,它們便是向上運行的實質與形式,似乎表現出了所有以上進為動力的人的行動和思想。它的聲音如陽光照射,衝破了黑暗,照亮了四方。它既帶著掙脫束縛的自由歡快,又有著目的性十足的張力。它清除了一切,身後只留下盡情奮鬥的喜悅。聲音裡只有一點微弱的失去音色的回聲,不過那也伴隨著驚奇的大笑,因為發現了那裡面並沒有醜惡或痛苦,發現根本就無須它們存在。它是一首深邃的救贖之歌。
「但他不應該呀!」
「你是不知道。也許我沒有,也許我是假裝的——你會因為聽了我的話而受懲罰。也許我有——那你就會因為抗命而被關進監獄。也許費雷斯博士和湯普森先生是說好了的,也許他們並沒有說好——那你就不得不得罪其中的一個。這就是你必須要決定的事情,沒人可問,沒人可找,沒人會告訴你。你必須要自己做出決定。」
他的聲音一落,立刻響起了三個聲音:一陣驚惶不已的哀叫——四支槍劈劈啪啪地跌落在地——以及第五支槍朝著領隊的腦袋開火的聲音。
山谷裡的燈光在白雪依舊覆蓋的大地上閃爍出一片片的光芒。大雪在山崖和松柏粗重的枝頭間層疊堆積,但裸|露的樺樹枝條則在隱約間向上拔起,似乎充滿信心地承諾著春葉的萌芽。
「你好,約翰,」休.阿克斯頓異常敏銳的沉穩聲音表露出他多麼盼望能再說出這句話來。「我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只是想知道你還好。」
「可是我不能選擇呀,女士!我怎麼能選擇呢?」
「我們就是要去紐約。」
「只有我可以。」
「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們全都站起來拔出了槍,可惜已經錯失先機,誰都不敢開槍。
里爾登和丹尼斯約德忙著替他鬆綁,法蘭西斯可將一小瓶白蘭地送到高爾特的嘴邊。高爾特喝著,靠著剛剛恢復自由的一隻手肘半撐起身體,說:「給我支菸。」
「噢,你不回答是嗎?」皮特怒吼著,使出了一旦產生懷疑就會使用的唯一手段:他的手猛地伸向腰裡的槍。
「一直走就是了,兄弟!!只要能找個停腳的地方。我們是從加州的帝王谷來的,一群『人民黨』搶光了我們的莊稼和儲備的糧食。他們把那稱做儲藏。因此我們就湊了一些人,離家出走,為了防範華盛頓的走狗,我們只能晚上趕路……我們只是想找個能活下來的地方……兄弟,如果你沒有家的話,可以一起走——或者可以在離城鎮近點的地方下車。」
她瞧了瞧里爾登;他沒有向下面看,而是像她曾經看到過的那樣,正帶著一種醞釀計畫的目光,凝望著前方一片無人開墾過的田野。
司爐工探出窗外,向他們後方的黑暗中指去。
他走到火車頭前,仰望著上面那兩個字母TT。接著,他便倒在鐵軌上,撲在火車頭的腳下泣不成聲。車燈的光束漠然越過他的頭頂,射向無盡的夜空。
「可是難道你沒聽說嗎?」
「如果你找到他們的話,就會發現他們不值得你去動手了。」
「哦,真是謝天謝地!」一個年紀最輕的守衛不禁叫道。
面對動物開槍尚且會猶豫的她,鎮靜自若地扣動了扳機,朝著一個想要生存,卻又毫無責任意識的人的心臟開了槍。
「派司爐工去找軌道沿線的電話,讓他通知分部,把最好的修理工派來。」
高爾特瞧了一眼火苗上方的法蘭西斯可的眼睛,笑了笑,口氣像是在回答法蘭西斯可沒有問出的問題一樣:「是啊,滋味不好受,不過挺得住——而且他們使用的電壓也傷不到人。」
「我是來這裡接管你交出的犯人的。」
司爐工不斷從火車頭的窗戶探出頭去,望向沉寂的黑夜,他打著冷戰,似乎感覺到了漸冷的夜色。
他張大著嘴巴,鑰匙從手裡掉到了地上。
她轉向高爾特,他正注視著她,似乎一直在跟隨著她的思緒。從他的臉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微笑,「一切都結束了。」她說。「一切剛剛開始。」他回答。
「這些也都是實驗室,到了晚上,門就上鎖了。」
「幾個人?」
「他。」他朝皮特一擺頭。
「你是不是瘋了?」拉客者號叫著,「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們的車站和公司出了什麼樣的事!他們現在就像一群無頭蒼蠅!我看,用不著到明天早上,密西西比河這一邊就連一家鐵路公司都不會存在了!」
「你這個混蛋!」領隊狂叫一聲,用左手抓起槍來,朝那個逃跑者開了一槍。
「舉起手,下來,」法蘭西斯可命令道,他用一隻手舉著槍瞄準,另外一隻手朝著門縫外其餘的人做了個手勢。
「當然了。」
他們不由自主地從法蘭西斯可身旁向後閃開——轉身卻發現里爾登依然站在門口,右手端著一把手槍,左肩膀滲出了一片血色。
「給我閉嘴!沒有你發表意見的份兒!」領隊呵斥了一聲,猛地回頭看著里爾登,「這件事為什麼沒有廣播?」
「我不會回答的。」
「這關係到你的命。」她說。
列車長聳聳肩膀,搖了搖頭。
「看來我應該提醒你,」里爾登說,「你的職責不是去質疑給你的命令,而是去執行,你不應該去知道和弄懂上司的想法,不應該去判斷、選擇或者懷疑。」
「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在哪裡?」
「別開槍,先生!」他嚷了起來。
「那你說你是來這裡幹什麼的?」那個領隊喝道。
「對於政府決定在什麼時候、採取什麼方式宣佈政策,你也有意見嗎?」
「是所有人嗎?」
「我說,長官,」從警衛中傳出了一個發抖的抱怨聲,「我們可別跟那些人糾纏,他們——」
「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在問你話!」
過了一陣子,他又叫來了列車長:「怎麼樣了?」
「好了,」法蘭西斯可說,「你們的長官在哪兒?」
警衛們漸漸地退向了房間的中央,他們迷亂的内心之中正進行著一場無形的掙扎,眼前出現的這幾個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能親眼見到的傳奇人物,讓他們感到如墜雲霧般地失去了抵抗力,彷彿是在被勒令著向幽靈開火一樣。
「樓裡有多少警衛?」
「但我無法決定!下決定的事不是我該做的!」
里爾登笑道:「我很想坐在大學裡聽你的第一堂哲學課,很想看一看你的學生會怎樣用心去學,以及你會如何應付那些我覺得他們應該問的無關問題。」
樓房走廊裡照明的是一隻孤零零地掛在天花板上的燈泡。一個警衛守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旁。
「那我就不清楚了。他們從來都不告訴我們。」
「這麼說,你還沒有得到通知。」
「在那個大實驗室裡,就是有窗戶的那間。」
第一個從樓房的牆角邊閃出來與她會合的是法蘭西斯可,里爾登緊隨其後,最後一個是丹尼斯約德。建築周圍的樹林裡曾經有四名哨兵分頭看守,此刻他們都已經被解和*圖*書決:一個喪了命,另外三個則手腳被捆,嘴巴被堵,扔在了樹叢裡。
馬車上的這些人——艾迪漠然地想道——刻薄得不像是建立秘密自由定居點的人,也還沒有兇惡到搶匪的地步;他們就像那束一動不動的車燈,什麽都不會找到,然後便會在這片荒漠中消失。
她語氣裡的某種東西讓他一下子回過了身來:她手裡正握著一把槍,直對著他的心臟。
「放下你們的槍!」里爾登說。
他抬起手,在滿目蒼涼的大地上空劃出了一個美元的符號。
「我來了。」法蘭西斯可說。
「他們已經得到教訓了,」高爾特說,「這不正是你十二年來一直在教他們的嗎?」
她一言未發地將鑰匙遞給法蘭西斯可。他打開門,獨自一人走了進去,將門留了條一寸寬的縫。其他三人便靠著門縫等在外面。
當另外四個保住了性命的警衛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橫躺在地上,手腳被捆,嘴也被堵得結結實實;第五個人還站在原地,只是雙手被反綁了起來。
「你是什麼人?」有個充滿了驚恐的聲音喊道。
「我們不能讓它垮掉!」艾迪厲聲答道;他隱隱地感覺到,他指的不僅僅是彗星列車……也不僅僅是鐵路。
「別……別聽他的!」領隊怒吼著,「開槍!我命令你們開槍!」
路旁的拉客者朝著在火車頭上的艾迪揮了揮手,「但願你沒頭腦發昏!」他半帶威脅半帶懇求地喊。「也許下個星期,或者下個月會有路過的人能載你!也許吧!現在這種時候,誰還會來?」
當她看到黑漆漆的下面有一小串亮點正在大燈的帶領和保護下蜿蜒西行時,她既不吃驚,也沒有顫抖;儘管她知道那正是一列已經哪兒都到達不了的火車,她依然沒有任何感覺。
他們靜靜地走下山丘,黑黑的樹影成為保護他們的屏障,遮擋住了慘澹的月光,遮擋住了從他們身後國家科學院的窗户内透出的死氣沉沉的亮光。
「我不記得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向那裡走去時,法蘭西斯可回身看著里爾登:「漢克,你沒事吧?」
「不行。」她說。
她想起了法蘭西斯可曾經告訴過她的話:「他退出了二十世紀公司,住在一個貧民窟的閣樓裡,他走到窗前,指著城市裡的高樓,他說我們必須讓所有的燈光都滅掉,一旦紐約沒有了燈光,我們就知道成功了。」
高爾特還無法行走自如,但他可以靠著法蘭西斯可站起來。邁出的最初幾步很艱難,不過到了門口的時候,他便已找回了行走的感覺。他一隻手扶著法蘭西斯可的肩膀,另一隻手搭在達格妮的肩頭,在取得支撐的同時,也在把力量傳遞給她。
「看來你真是落伍了,我的好兄弟。」
機輪越跑越快,似乎對地上的坑窪根本不屑一顧,一心只要獲得速度、方向和輕盈。當這動作變為一道長而平滑的軌跡,當他們看到黑黝黝的樹叢從視窗旁向下掠過時,高爾特默默地探過身來,在達格妮的手上輕輕地一吻:他正帶著自己想要贏得的一切離開外面這個世界。
她從地上撿起了鑰匙——然後根據事先商量好的計畫,稍稍地等了片刻。
一個警衛看了看領隊,把槍一扔,舉起雙手,退出了與里爾登對峙的圈子。
「但我沒法決定!幹嘛找到我的頭上?」
「噢,對了……我想是吧。肯定是有,要不然他們不會讓我們所有人在這裡站崗。」
「別擔心,」艾迪帶著一副很有信心的口氣說道,「我們必須盡力而為,不過我們要是沒辦法的話,他們早晚都會派人來幫我們,他們不會把火車丟在外面不管。」
那名警衛看見了一個陌生人的影子和幽幽閃亮的槍口:這就夠了。他立即聽命照辦,似乎巴不得離開這個潮濕的石窖。他和那個領路的警衛一起被捆放在了辦公室的地上。
他拉著電線,把它們連起來,再分開——眼裡彷彿突然閃現出了陽光和松樹。達格妮!他聽見自己無聲地叫喊著——達格妮,以我們最崇高的名義!……他搖晃著那些廢物一樣的扳手和無處發力的閥門……達格妮!他在向被陽光照耀下的樹林空地上的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叫喊——以我們最崇高的名義,我現在必須發動這列火車!……達格妮,就是為了這個……那個時候你已經知道,可我還沒有……你在轉身向鐵軌望去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我說過,「不僅僅是做生意和養活自己」……但是,達格妮,做生意和養活自己,以及人們能夠去實現這一切——那才是我們心裡最崇高、需要我們去捍衛的東西……為了拯救它,達格妮,我現在必須發動這列火車……
他回答的語氣莊重得如同是在會客室裡介紹一般:「法蘭西斯可.多明哥.卡洛斯.安德烈.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
她一邊回想,一邊望著他們三個——約翰.高爾特、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拉格納.丹尼斯約德——她默默地將他們一個個掃視了一遍。
「他在和誰通話?」高爾特問。
他們看不到山巒之外的世界,只能看見一望無際的黑暗和山崖,只是那黑暗正掩蓋著一片破碎的土地:天花板掀掉的房屋,生鏽的拖拉機,不見燈光的街道,廢棄的鐵路。但在遙遠的天邊,一團小小的火焰正在風中舞動,那正是倔強而不肯低頭的威特火炬的烈焰,在夜風的撕扯下搖擺著站穩,絕不根絕或者熄滅。它似乎是在呼喚和等待著高爾特此時想說的話。
司機不時抬起他那滿是油污的臉,望著艾迪沾滿油污的面孔和襯衫,「這有什麼用啊,威勒斯先生?」他問。
「道路已經清理乾淨,」高爾特說,「我們就要重返世界了。」
「噢,不,女士,我不想!」
「房間之間有沒有連通的門?」
「現在是我在問你!」但他還是後退了一步,「少……少充什麼大人物,否則我就——」
法蘭西斯可點點頭,臉依舊轉向一邊;只是用力地將高爾特的手腕緊握片刻,以此作為回答。
「聽說什麼?」
丹尼斯約德從牆角找到了高爾特的襯衫、褲子和其他穿戴,「約翰,你覺得你能走路嗎?」他問。
艾迪坐了起來,儘管他的腦子仍不願意相信,但還是突然明白過來,這正是他莫名其妙地預感到的情況。「這不可能!」他沉著嗓子說;司爐工望著他,動也不動。「一定是軌道邊的電話壞了。」
「不!」艾迪大叫著,他的手緊抓著扶桿,像是恨不得和它變成一體。
「這也是我們唯一的困難,剩下的都輕而易舉。我以後再把整個經過講給你聽吧。不管怎樣,我們只用了四個人就攻破了他們的看守。」
「我會告訴他們,他們要去自己尋找答案。」
「你們的塔格特大橋不見了,沒有了,它已經粉身碎骨,好像是被聲波之類的東西炸掉的,誰都說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的確是再也找不出能過密西西比河的大橋了。至少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別指望能到紐約了。」
「是湯普森先生命令我來的。」
法蘭西斯可正要轉身去看他的夥伴們,那衛兵乞求般地說了一句:「先生,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嗨,皮特,他真的是!」另外的那個衛兵被法蘭西斯可的派頭震住了。
「約翰.高爾特已經和政府達成了協議,已經把我們都帶回來了。」
高爾特說:「我也再說一遍你當時對我的回答:『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感謝你。』」
「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能對你發號施令的機會,」他一邊幫高爾特在一張躺椅上坐好,一邊說著,「現在躺好別動,放鬆身體……還有你。」他指了指高爾特旁邊的座位,又對達格妮說。
窗外無景可賞;艾迪關掉燈光,在深色仙人掌的點綴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他不禁想到在沒有火車的年代裡,人們是花費了怎樣的代價才冒險越過了這片沙漠。他轉回頭來,打開了車廂的燈。
「是。」司機既不反感、也不抱任何希望地回答。
「我們不能讓它垮掉!」他叫著。
法蘭西斯可拿出一個急救包,正在替里爾登除去外衣,包紮傷口。高爾特看見一道粉紅色的血跡從里爾登的肩膀淌到胸前。
「不會,」法蘭西斯可說,「他們收不到這個頻率。」
「這些是什麼房間?」他指了指走廊兩旁的房門。
「我說過hetubook•com•com我會跟你們長官說,他在哪兒?」
「這你早晚都會知道的。」
「什麼意思?」
「走開。」艾迪說。
「他難道不知道?」
一個鐘頭之後,列車長回來了,他帶來了司爐工,那個人的臉色異常難看。
「一,」她數道;她看出他的眼睛正害怕地盯著她——「二,」她看得出,相較於這把槍而言,他更害怕的是她剛才說的另一種可能——「三。」
他想,他之所以倍感焦慮,只是因為彗星列車沒有著落。它在一段從南大西洋借行的軌道上壞了,這段鐵路他們並沒有繳納借用費。一定得讓它離開這裡,他心想;一旦回到自己的軌道上,他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但是,那個位於密西西比河中塔格特大橋的交匯點突然之間變得遙不可及。
「他們以前是不會。」司爐工說。
艾迪坐在車窗旁,望著外面漆黑的曠野。這是很久以來從舊金山發出的第一趟彗星特快:這是他費盡力氣重建長途運輸的心血。為了將舊金山車站從盲目内鬥的人們手下挽救出來,他已說不清自己在過去幾天裡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形勢一天一變,他根本記不得自己做出了多少次妥協。他只知道:他從交戰的三方首領那裡獲得了車站安全的保證;他找到了一個像是還沒徹底灰心的人去當車站站長;他組織現有最好的柴油機和車組人員,又發出了一趟東去的彗星特快列車;他登上了這列火車回紐約,完全不清楚他付出的這些努力還能堅持多久。
「是啊!可是你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帶我們去。」
「對,」高爾特說,「擁有不了多久。」
「房間的四面都有。」
「我們從來就不用太過擔心,對吧?」
可這一個還是不願意相信;隨著他越加害怕,他不由得提高了嗓門,對著法蘭西斯可大喝道:「你來幹什麽?」
「讓我進去。」她說。
「哦,不是,女士!可……既然費雷斯博士說過任何人都不許進去,就是指所有的人——」他又猶豫而求援似的問了一句,「對吧?」
「這是塔格特的彗星快車。」艾迪忍住火氣說。
不要讓它垮掉!他的眼前看到了紐約的街道,心裡發出吶喊——不要讓它垮掉!他看到了鐵路的信號燈——不要讓它垮掉——他看到煙霧從工廠的煙囪中豪邁地升起,看到他掙扎著穿過煙霧,到達這些景象的深處,找到他的幻象。
「誰有鑰匙?」
艾迪站起身來,「沿整個火車走一遍,」他向列車長吩咐著,「去敲所有有人的車廂,看看車上有沒有電機工程師。」
「把槍放下,」里爾登說,「你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但我們知道。你們不知道看守的犯人是誰,但我們知道。你們不知道自己的上司為什麼派你們來看守他,但我們知道為什麽要把他帶出去。你們不知道自己抵抗的目的,可是我們對我們的目的很清楚。你們一旦喪命,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死,但我們卻會死得明白。」
彗星快車上的旅客們紛紛探出頭來張望;有些人下了列車,向這邊走來。女人們的臉從馬車的車廂和裡面堆放的行李中探了出來;車隊的後方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
「什麼?他也在我們後面的一架飛機上嗎?」
他站在門口,兩手插在褲袋裡,完全是一則隨意、自信的商界老闆模樣。
他站在扶梯上,抬頭向車燈望去。直到彗星列車上的最後一個人登上馬車,他也沒再回頭去看一眼。
「聽說什麼?」
「如果你讓我問問長官,他會告訴我,他會——」
「沒有。」
「他們也沒有告訴我你來這裡的事情!」那個領隊狂喊道,他那老羞成怒的聲音讓他的手下聽出了他的無能。「我怎麼知道是從上面來的?電話一壞,又有誰能告訴我?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
「大概是山谷裡的一半男人,」法蘭西斯可說,「或者是我們現有的飛機所能運載的極限人數。他們此時就飛在我們後面。你覺得誰會看到你落在掠奪者的手上還能在家裡坐得住?我們做好了一旦有必要,就對科學院或者韋恩.福克蘭進行公開武裝進攻的準備。不過我們知道,一旦發生那樣的情況,他們眼看不行的時候,就有可能對你下手。因此決定先讓我們四個人試試,如果不行,其他人再開始公開襲擊。他們都在半里地以外的地方等著。我們在山坡的樹上安排了人,他們一見我們出來,就把消息傳給了其他人。負責的是艾利斯.威特,巧了,他正在駕駛的是你的飛機。我們之所以比費雷斯博士晚到新罕布夏一步,是因為我們得去隱藏在很遠的地方上飛機,他卻有現成的機場。不過,順便說一句,他也擁有不了多久了。」
「在費雷斯博士辦公室裡的一扇門後面。」
「你非選不可。」
「費雷斯博士在這裡嗎?」
艾迪明白,他們和自己一樣都覺得找不出來;他們見過的那些昏昏沉沉、行屍走肉般的乘客裡不會有這樣的人。「走啊。」他轉過身向司爐工命令道。
「因為是你攔著我的路。」
「聽著,樓上的那間實驗室——它的門是正對著樓梯嗎?」
「我要是你們的話,就不會輕舉妄動。」法蘭西斯可說道。
他們中的一些人看到里爾登身體晃了晃,右手抓住了左肩。與此同時,其他人則聽見領隊一聲驚叫,手裡的槍掉到了地上,手腕上湧出了一股鮮血。隨後,他們全都看見了站在左邊的法蘭西斯可,他的那支無聲無息的手槍依然在對準著那個領隊。
「可我知道。」
她跪倒在墊子旁邊,高爾特抬起頭來看著她的樣子,便如他們在清晨的山谷裡初次見面時一樣,他的微笑如同從未沾過絲毫痛苦,聲音柔和而低沉:
他從沒這樣拚命地工作過;他像對待其他任務那樣盡心盡力地完成了這個工作;但他似乎是在一片真空裡工作著,似乎他的精力根本無從發揮,最後全都流進了彗星列車窗外的沙子裡。他渾身一抖:感到自己和拋錨的火車一樣同病相憐。
達格妮驚訝得難以喘息,「別往下看。」高爾特高聲命令道。
就在那人的身體倒下的同時,窗戶上的玻璃如雨點般迸裂開來——一個高大修長的身影彷彿彈簧般地從樹幹上一躍而進入房中,雙腳甫一落地,便向面前的第一個警衛開了槍。
法蘭西斯可的飛機隱蔽在下一座山頭後草地旁的樹叢裡。他們周圍的方圓數里內都沒有人煙,當丹尼斯約德坐在駕駛舵後發動引擎時,掃亮了一片荒枯雜草的飛機頭大燈和發動機的轟鳴,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質疑。
「沒問題。」
「費雷斯博士。」
「你是誰?」一見到法蘭西斯可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便大聲斥喝道,「今晚任何人都不應該到這裡來!」
「啊?我是在問,你是誰?」
「你……你不是……」牌桌前的一個板著面孔的傢伙結結巴巴地說。
「已經過去了,」他說,「別因為我受到的這些而更加折磨你們自己了。」
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中,他們聽見了籠子裡的動物們抓著欄杆的響動。
隨即,他突然間感到一股無名的氣惱直沖上頭。他站了起來,抓住閥門。他非得發動這列火車不可;為了那個他說不出來的勝利,他一定得讓火車動起來。
「你……你不可能到這裡辦什麼事,」他厲聲說道,既害怕這是一場騙局,又擔心自己是被某個重要的上層決策給遺漏了。「你不就是一個叛徒、逃亡者和——」
「從紐約。」
「不在,他是在大約十到十五分鐘前離開的。」
他必須讓彗星快車離開此地,他想。他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的迫切,為什麼將彗星快車重新開通會顯得如此至關重要。在它空蕩蕩的車廂裡,只坐了寥寥無幾的乘客;人們已經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他的努力並不是為了他們;他也說不出究竟是為了誰。只有兩句話在他的腦子裡迴響,在用禱告般的含混和決絕的尖刻回答著他。一句話在說:連接海洋,直到永遠——另一句話則是:別讓它垮了!
「那是你的問題,與我無關。」
實驗室的牆邊堆放起了裝有老鼠和天竺鼠的籠子;牠們是被那些正圍坐在房間正中的實驗長桌旁打牌的衛兵們挪過去的。其中六個人正在玩著,另外兩個手裡握著槍,正站在對面的房hetubook•com.com間一角看著門口。里爾登的這張面孔救了他一命,使他沒有一露面就被當即打死:這張臉他們實在太熟悉,也太沒有想到了。他看見八個腦袋都在瞪著他,既認出了他,又難以相信他們的眼睛。
「那隻猴子想要幹嘛?」拉客者指著艾迪問。
領隊突然地跳起來,奔到電話前,抓起了話筒。但他剛剛將話筒提到半截,便突然把它扔了出去,這一下,屋裡立刻慌作了一團:他聽出電話裡沒有一點動靜,便立即明白電話線已被切斷。
「在上面什麼地方?」
「給我聽好了,」她說,「不放我進去,我就殺死你。你可以試試先向我開槍,除此以外,你別無選擇。現在決定吧。」
飛機正在從一片高樓大廈的上空飛過,他們只覺得突然一晃,彷彿大地裂開了一個大口,紐約城便從地面上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他們才意識到下面的慌亂已蔓延到發電廠——紐約陷入了一片黑暗。
高爾特一笑——像是一個驕傲地拿出完成的作業,表明自己用心學習的學生那樣說:「我當然很好了,教授,我必須如此。A就是A。」
「但除了費雷斯先生以外,我不應該接受其他任何人的命令。」
「你要是從總部來的話,就應該知道我對犯人的事一無所知——而且誰都不許碰他。」
「有。」
達格妮看到,他們彼此相視的目光猶如雙手緊握般地一諾千金,再不需要任何語言。里爾登發現她正看著他們——他的眼睛如同是在讚許地微笑,微微地瞇了瞇,似乎在重述著他從山谷裡發給她的訊息。
通過費雷斯辦公室內的一扇門,他們看到下面站著一個警衛。
「你們和車站的上一次聯繫是什麼時候?」
「給我閃開。」她說。
「是的,女士。」
「天啊!」其中一個警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拚命回憶著一個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名字,「他……他就是那個把全世界的銅礦統統炸毀了的人!」
「司機正在盡力查事故的原因,威勒斯先生。」他輕聲回答,語氣中暗示出他只抱一線希望,儘管他已經有好幾年都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舉起手,上來!」法蘭西斯可喝令道。
「犯人在哪裡?」法蘭西斯可問他。
「是。」
他不再去想和算計,也忘記了害怕,在一股正義無畏的力量的驅使下,他胡亂地拉著扳手,前後推動著氣閥,腳踩著壞掉的踏板,他在摸索著辨認那個忽遠忽近的幻象,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幻象正是他不顧一切進行搏鬥的力量源泉。
司機已經絞盡腦汁;他查過了每一處他能想到的地方。他在機器上下敲打遍了,將零件鬆開再扭緊,卸下再裝回去,將發動機拆來拆去,就像一個拆開了鐘錶的孩子,只是不像孩子那樣堅信會有辦法。
「他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三個,對著樓梯的是中間的那個。」
隨即,他聽見了一陣微弱低沉的聲音,猶如馬蹄踏響。他身旁的兩個人滿臉驚恐地注視著那團黑影,彷彿是某種魔幻般的幽靈從沙漠的暗夜裡向他們飄來。當他們終於看清來者的樣子,頓時欣喜若狂地笑了出來時,艾迪卻彷彿看見了極其恐怖的鬼魂,臉上露出了恐慌:過來的是一列蓋有帆篷的四輪馬車。走到火車頭的旁邊時,晃盪著的吊燈停了下來。「嗨,兄弟,要不要載你們一段?」一個像是帶頭的人喊道;他嘿嘿一笑,「車壞了吧?」
在廣闊的農場上燈光亮起的地方是納拉岡賽特法官家藏書室的窗戶。他坐在桌前,燈光映照著一本古籍文獻。他標出和劃掉了曾經斷送了這本書的矛盾語句。此時,他正在書頁上添加著新的一句:「國會須嚴禁剝奪生產和貿易的白由的法律……」
「有個小實驗室在走廊的一頭,另一頭是費雷斯博士的辦公室。」
艾迪.威勒斯等了很久,他叫的列車長才姍姍而至,從列車長臉上的那副聽憑發落的表情上,他已猜出了問題的答案。
「我知道。」艾迪安靜地說。
列車長最後一次叫道.「威勒斯先生!」他的叫聲中透出了急切與絕望,「一起走吧!」
「我現在就是在告訴你。」
「沒什麼用啊,威勒斯先生?」司機唉聲嘆氣道。
「我不相信你!」他的叫喊聲刺耳得毫無說服力,「我不相信政府會委派給你什麼任務,何況你還是和約翰.高爾特勾結的叛逃者之一——」
「你瘋了嗎?」艾迪問道。
「不是有個犯人在這裡嗎?」
「可我也不能違抗費雷斯博士的命令呀!」
「朋友,」里爾登說,「如果你的頂頭上司都沒有告訴你,我當然也不會說了。」
「我想……應該是在地下室裡。」
「採銅的。」
「外面的人有沒有可能聽到他的話?」達格妮問。
望著黑壓壓的前面,她的心裡又湧上了一股回憶——當她盤旋在阿夫頓機場的上空時,看到了一架銀白色的飛機像鳳凰一般從漆黑的大地上騰空而起。她心中明白,此時,他們這架飛機上承載的便是紐約的全部。她向前望去,大地將會坦蕩得像螺旋槳劃出的一條暢通無阻的航道——坦蕩而自由。她懂了内特.塔格特創業時的感受,懂了她此時為什麼會第一次死心塌地地跟隨了他的腳步:這是因為她滿懷信心地面對著一片空白,知道將有一個世界等著她去創造。
「謝謝你,漢克。」他說。
法蘭西斯可掏出一包印有美元標誌的香菸。高爾特將菸湊向打火機時,手有些顫抖,而法蘭西斯可的手則抖得更厲害。
「是。」
艾迪頓時昏了過去;他癱倒在司機的座椅旁邊,呆呆地瞪著通向發動機車身的門口;他不清楚自己在這裡躺了多久,但當他轉頭一看時,發現已經只剩下了他自己。司機和司爐工離開了駕駛室,外面人聲嘈雜,夾雜著尖叫、哭泣和疑問的叫喊,以及那個路邊拉客者的大笑。
「問吧。」
「上來吧,兄弟們,上來吧!」拉客者鼓動地大聲喊叫著,「所有人都會有地方的!擠是擠了點,但可以走——總比待在這裡餵野狗強啊!鐵馬的日子已經過去啦,我們只有最普通的老馬!雖然慢,但是靠得住!」
「但如果他們想孤注一擲的話,就非我莫屬,他們也試過了,」——他揮了揮手,指著房間裡的一切——指著已被他們變成廢墟一樣的過去——「不過如此。」
「你是誰?」
達格妮筆直朝著守在「F計畫」門口的哨兵走去。她的腳步意圖明確,節奏均匀而且大模大樣,在林間的小路上迴響。她對著月光將頭仰起,好讓他看清楚自己的臉。
「威勒斯先生,」列車長輕聲地說,「這是沒用的……」
「不許進去,」他像機器人一般地回答道,「這是費雷斯博士的命令。」
七個警衛剎那之間變得像泥塑一般,誰的話都沒有聽。
里爾登和丹尼斯約德從皮特的口袋裡取出鑰匙,便迅速靜悄悄地查看著房間,法蘭西斯可則繼續問道:「樓裡還有沒有別人?」
「不是的,兄弟,我是當真的,我們有的是地方。要是你們想從這裡出去,我們可以讓你們搭車——不過得付錢。」此人身材瘦削,神態很不自然,胡亂地揮著手,聲音粗野無禮,看起來像是個路邊雜耍的拉客者。
「我名字實在太長,沒辦法告訴你,我還是跟你的長官去說吧,他在哪兒?」
不知過了多少個小時,他突然聽見司爐工喊道:「威勒斯先生,快看!」
在這個時刻,她感到她過去的一切掙扎又重現在眼前,然後便離她而去。她笑了——在對過去的審視與封存中,她的腦海裡出現的詞語是大部分人從來不曾理解過的勇氣、驕傲與奉獻,那是一個商人才會說的話:「現實是無價的。」
司爐工無奈地聳了聳肩膀;如今這種時候,人們對任何事故都不會感到意外。
高爾特俯身向前,抓過了話筒,「你好,阿克斯頓博士。」他說道;他那平靜低沉的聲音如同一幅含笑的畫面傳過了空中。
他拚命地搖著腦袋,後背靠在了門上。「我的天啊,女士!」他走投無路地哀求道,「既然你是湯普森先生派來的,我就不能向你開槍!但我又不能違反費雷斯博士的命令放你進去!我該怎麼辦呀?我只是個小兵而已,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這不該我做主啊!」
「如果你不聽,就要承擔後果。」
「他正在想辦法https://m.hetubook.com.com。」列車長禮貌地等了半分鐘後,便轉身要走,但又停下來,主動解釋了一句,似乎在隱約之間,某種理智的習慣告訴他,只要解釋一下,就會使沒有說出來的害怕變得容易忍受一些。「我們的那些柴油機根本就不能再用了,威勒斯先生,它們很早以前就已經不值得一修了。」
「犯人到底是誰?」他問。
「我數到三,」她說,「然後就開槍。」
艾迪沿著火車頭的扶梯走下一半,以便能看清人群,也能讓自己的聲音被大家聽到。他一手抓住扶桿,一手揮舞著,「你們不會走吧?」他對著自己的旅客喊著,「你們不會撇下彗星號吧?」
「可你明知這是不可能的!」
里爾登笑了:「我要再說一遍,當我們初次見面我感謝你時,你所說的話:『如果你懂得我所做的是為了我自己,就明白不需要感謝了。』」
他們已經遠遠地飛離了紐約,這時,丹尼斯約德正在接聽從電台廣播傳來的呼叫:「對,他還醒著,我看他今晚是不會睡了……對,我想他可以。」他回過頭來,「約翰,阿克斯頓博士想和你說話。」
「但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聽你的!」
「可是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湯普森先生的命令?」
他們一起爬上了火車頭。頭髮花白的列車司機正坐在座位上望著仙人掌發呆。車頭的大燈亮著,一動不動,筆直地射進黑夜,燈光所及之處,只能看到漸漸模糊的枕木。
高爾特看著他身旁的這些面孔;他看到了他們如釋重負的眼神和怒不可遏的表情;他明白他們此刻同樣在體會著他所受到的折磨。
過了一會兒,里爾登獨自一人迅捷無聲地走上了樓梯。
「我是說,費雷斯博士沒有告訴過我……女士。」
「在哪兒?」
「你們去哪兒?」司機問話時沒有去看艾迪。
「你們不是還打算去紐約吧?」
這四名解救者料理好了一切後,終於放心地向下面那扇鎖住的大鐵門衝去。他們剛才始終配合緊密,有條不紊。此刻,他們已經迫不及待。
「我是漢克.里爾登,你是領隊嗎?」
「沒錯。」里爾登說。
「不是,威勒斯先生,電話是好好的,沒有問題,出問題的是分區總部。我是說,那裡沒人接電話,或者,誰都懶得去接。」
「啊?……這……這我可不知道。」
「我應該被……我的意思是,是關於什麼事啊?」從這個領隊的聲音裡,可以明顯地聽出他對上司忽略他的權力極為敏感和不滿。他長得瘦高而憔悴,舉手投足間急躁而緊張,臉色灰白,一雙眼睛像有毒癮的人一般不安和無神。
他甩下目瞪口呆的警衛,轉身和他的夥伴們小聲商量了一陣。
那個衛兵一走下樓梯,里爾登已經等在那裡卸下他的槍,丹尼斯約德則將他的手腳捆綁起來。最讓他嚇了一跳的是看到達格妮也出現在這裡;這讓他搞不懂:這三個男人都戴著帽子,穿著風衣,但他們的舉止像是一夥攔路的強盜;而一位女士出現在這裡實在是太令人費解了。
「其他的房間是幹什麼的?」
「有人改變了你的應該和不應該。」法蘭西斯可的眼睛閃電般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況。樓梯上的拐角處站著另外一個衛兵,正朝樓下的他們看來,並且在注意聽著。
她抬眼向他看去。正如她一向看到的那樣,他的臉上依然是那副面對現實的嚴峻。
山谷底下亮燈的地方是丹尼斯約德的家。凱.露露坐在鏡子前,饒有興趣地研究攤在一個盒子裡的電影底片。丹尼斯約德躺在沙發裡,正讀著一卷亞里斯多德的著作集:「……因為這些真理適用於存在的萬事萬物,並不專注於某些特殊的類別。它們適用於就其本身而言的存在,因此即為世人所公認……凡能被任何一個稍有理解力的人所理解的原理必定不是假設……那麼顯然,這樣的原理在所有的原理當中最為確實;讓我們進而說明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原理,它就是:同樣的特性在同一時間就同一方面而言,不能同時既屬於又不屬於同一個主體……」
他回到了駕駛室內——馬車抖動了一下,繼續吱吱呀呀地向黑暗的夜色之中搖擺而去。他坐在發動機癱瘓了的列車的司機座上,頭頂著失去作用的閥門。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艘失事的了遠洋輪船的船長,寧願和他的船一同沉沒,也不願被划小舟的野蠻人搭救,聽他們用奚落自己的口氣,向他炫耀他們的那隻小船。
然而,當紐約——這個巨大潮汐的源頭,在他們面前浮現出來時,它依然在向天邊放射出光芒,依然不甘心被亙古以來的黑暗所籠罩,彷彿用盡它最後的氣力,向它上空的飛機張開手臂,發出最後一聲求救的呐喊。他們不由自主地都坐直了身體,注視著這塊曾經繁華偉大,此時卻正孕育著死亡的土地。
「關於我來這裡要辦的事情。」
「拉斯迪怎麼會放你進來的?」
「不用!」
叢林深處亮著燈光的地方是法蘭西斯可木屋的窗戶。法蘭西斯可席地坐在火光跳躍的爐前,俯在設計圖上,完成他對熔爐的設計。里爾登和威特坐在爐火旁邊。「約翰會設計出新式的火車頭,」里爾登說道,「達格妮將會管理第一條紐約和費城之間的鐵路,她——」一聽到接下來的這句話,法蘭西斯可突然抬頭大笑了起來,那是一種迎接勝利的輕鬆的笑聲。他們聽不見此刻正繚繞在屋頂半空的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的音樂聲,但法蘭西斯可的笑卻與它正相吻合。法蘭西斯可從自己聽到的那句話裡,正看著春天的陽光照耀著全國家家戶戶的草地,看著發動機迸出的火花,看著嶄新的摩天大樓那升起的鋼鐵骨架正熠熠生輝,看著年輕一代憧憬未來的目光裡沒有猶疑或恐懼。
他們像是不想去看他或回答他一樣,退後了幾步。他們不想聽見讓自己的心智難以承受的問題。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驚惶的面孔。
「閉嘴!」領隊咆哮著站起身來,朝著說話者的方向把槍一揮,「你們這些混帳東西,誰也不許在我面前做孬種!」他大聲叫喊著,企圖讓自己看不到他們已經害怕的樣子。他驚恐不已地發現,他的手下已經不知不覺地被某種東西卸下了武裝。「沒有什麼好怕的!」他自顧自地狂喊著,拚命想要回到那個唯一能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暴力。「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怕!我要讓你們看看。」他忽地一轉身,在舞動的手臂一端,他的手顫抖著向里爾登開了一槍。
高爾特坐起身子,慢慢地活動著身體的肌肉。達格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扶他。他抬眼一看,發現她的笑容裡含著淚水;只要看到他那赤|裸的身體依然健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儘管她知道他所忍受的折磨。他凝視著她的目光,抬起手來觸摸著她身穿的那件白色套衫的領口,告訴並提醒她什麼才是往後最重要的事情。她的嘴唇微微顫動著,漾起了輕鬆的笑意,在告訴他她心裡明白。
艾迪強撐著身體,爬到了駕駛室的窗前:彗星列車上的旅客和車組人員,將馬車的領頭者和他的幾個蓬頭垢面的隨從簇擁在人群中;他正揮舞著自己枯瘦的手臂,在那裡發號施令。彗星列車上的幾個穿戴稍微講究點的女人,正心疼地抓緊她們精美的皮包,向馬車上爬去——顯然,她們的丈夫已經先行一步,和對方談好了條件。
艾迪從車頭摸索到聯結著發動機的三節車身,然後又摸索回來,他的手碰出了血,襯衫貼住了後背,拚命回想著他對於發動機的所有記憶,回想著他在大學裡學過的一切,以及更早的時候,他在洛克戴爾車站不斷被人轟下伐木機的踏板時所學到的一點東西。這些記憶什麼都連不起來;他的腦子似乎攪成了一團;他知道發動機不是他的專長,知道他並不懂這些,知道他此刻只有把它搞懂才能死裡逃生。他看著那些管子、頁片、線路和閃著亮光的操作台。他儘量不去想那個不斷壓迫進來的念頭:根據數學概率,對於外行來說,僅憑運氣,能有多大機會,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找到零件,重新修好這台火車的發動機?
「威勒斯先生,」司爐工慢吞吞地說,「分區的總部沒人接電話。」
「彗星,是嗎?我看它倒更像是一隻死蟲子。怎麼了,兄弟?你們已經哪兒也去不成了——就算你們還想去,也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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